暖阳

2024-06-25 02:20贾文清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花海山谷花儿

刚到上山庄花海,我们就被热情的主人家拦住了,说是他家的餐厅准备了铁锅炖大鹅,让我们吃饱了再上山看花海。

到了花海门口,望着满山满谷盛开的花朵,我怎么能不着急呢?我决定放弃铁锅炖大鹅,独自一人上山。

满眼皆是花朵。火红的玫瑰,紫红的芍药,蓝色的薰衣草和鼠尾草,黄色的向日葵和旋覆花,五颜六色、孔武有力的鲁冰花,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芫荽梅,娇小玲珑、惹人怜爱的石竹儿,还有大片大片迎风起舞的胡麻花。“七月里到了葡萄甜,胡麻花打蓝伞哩。”那小伞一样蓝莹莹的花朵,惹得人心里眼里都亮起来了。

走过花海,便是山口。这片山谷叫中山台,传说是宗喀巴大师的母亲香萨阿切曾经放牧的地方。这是一片神奇的山谷,一侧是绿草青青的牧场,另一侧则被浓荫茂密的森林覆盖。八月灿烂的阳光也照不透丛林,把一束束光斑投射在丛林边的草甸上。在牧草和森林中间,则是一条漫长而宽阔的河谷。河水已经改道,只剩一条涓涓细流在流淌。河床中裸露着一些白色的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光洁圆润,在明晃晃的阳光中愈发晶莹剔透。仿佛河床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河滩里层层叠叠的洁白色的宝石。

我顺着牧场边的路往山谷深处走。想到几百年前,宗喀巴大师的母亲赶着牛羊从山谷里走来。她的牛羊很多,她一定是在寻找一处水草更加丰美的地方。此刻,我往山谷深处走,在大地蒸腾起的蓊蓊郁郁的草药香气中,我仿佛听到了牛羊的叫声。我和几百年前的牛羊擦肩而过,我进到山谷中寻找什么?我什么也不寻找,我只想看看花海尽头的草原和森林。

花海的尽头依然有花。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花朵和山野间的牧草同生共长。山风掠过绿色的牧草,飒飒作响。胭红色的粉黛乱子草翩翩起舞,舞成一波又一波草的浪花。我庆幸自己早早进入了山谷,看见了山川万物赠送给我们的美丽——自然、细腻、和谐、直达心底的美丽。

我在草海的边缘一处田埂上坐了下来,阳光倾泻而下。我把头埋在胸前,把脊背和双腿呈献给太阳,感受它热烈的抚慰。很快,脊背晒烫了,双腿也晒烫了。明晃晃的阳光像无数条射线射在我的身上。尤其双腿,阳光刺进骨头里,骨头的每一个缝隙都是温暖的。我像一只烤熟的大虾,弓着腰,红着脸,让阳光在我的体内发散,把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晒得发烫。

阳光真温暖啊。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我的头不再晕,我的鼻子不再流鼻涕,我的膝盖也不再酸疼。我四肢舒展,心情愉悦。一阵甜美的睡意袭来,我放翻身体,拉过衣襟遮住脑门,躺在草场上睡着了。阳光晒在身上,有点烫,但田野中柔柔吹过的微风,驱散了身上的烫气。我张着嘴,闭着眼,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身边的牧草和花朵在微风中低低地呢喃。小鸟在天上飞,划过清脆的鸣叫。蝴蝶和蜜蜂在花草间飞舞,传出一片嗡嗡声。草丛间,各种小虫在游走。不过,这些景象我已不再关注,我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呼吸着田野间浓郁的花香和草香,沐浴着灿烂明丽的阳光,睡得深沉而踏实。

一阵歌声随风飘来,把我从酣睡中惊醒。我翻身坐起来,寻找声音的方向。声音是从河对岸的密林中传来的,曲调是《青海花儿》:“青丢丢的草来蓝丢丢的水,悬丢丢崖的刺玫;尖丢丢的鼻子圆丢丢的嘴,欢丢丢的笑哈。”是一个男声,居然唱得如此婉转悠扬。过了一会儿,一串清亮的女声又飘过来:“青青的烟瓶双穗儿,水灌着凉凉儿的;维下的姊妹一个儿,心想着长长儿的。”旋即,爆发出一阵欢笑声,夹杂着口哨和打闹……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快乐?我顺着草坡走到河滩,准备到对岸去看他们。

河滩里裸露的石头同样被太阳烤得滚烫,升腾起朦胧的热气。我索性脱了鞋袜,赤脚走在圆滚滚的石头上,感受那尖锐的温暖。河中间有清澈透明的水流,很细小,大多沿着石头根部流淌下去。只是有些低洼处,水流漫过石头,带着一些青苔的碎屑汩汩流淌。清水中还有小鱼,它们潜在河底,在洁白细腻的小石粒中间悠闲地游来游去,全然不理会它们头顶上急速流过的河水。然而,当我伸出双手准备捞它们的时候,河底间静止的小鱼忽地跃起,白光一闪,转瞬不见了踪影。

对面的丛林中再次唱起花儿,唱的是湟中人喜欢的《干散令》:“太阳的光气里过河滩,不戴个遮凉的草帽儿;(哦,呀啦啦啦,干散你呀)把阿姐热着满头汗,林子的荫凉里缓个来。”河滩里的阿姐不就是我吗?我的同伴们此刻正在花海门口吃铁锅炖大鹅呢,这分明就是唱给我听的呀。我站在圆石头上,也对着远处的密林喊:“大河沿上的麻石头,一头儿尖尖,一头儿扁扁,我背上了走,手拿的皮绳儿太短”。

对面的丛林中聚集着一群本地乡民,都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说在捡药材。中山台的森林非常大,顺着山势绵延不绝地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群加林海。群加林海则一直延伸到黄河岸边的坎布拉林海。上山庄的乡民把中山台看作福地,因为这里既有花海,又有林海,看完漫山遍野的鲜花,抬头看,苍苍茫茫的原始森林发出阵阵松涛,召唤着他们寻幽觅古。

大妈们告诉我,上山庄花海盛开的时候,不仅吸引了蜜蜂和蝴蝶,更吸引着城里城外远远近近的人们来看花。上山庄的人就在花海周边做起了生意,开饭馆的,开客栈的,开土特产店的,每户乡民都有各自的营生。年轻人的思维更新潮一些,他们在花海中竖起秋千架,摆起稻草人,还有从山坡上一倾而下的彩虹滑道。这些时尚又好玩的娱乐项目都是年轻人的最爱,赚钱也最为便捷。

至于在山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年人,他们的一生都在和土地、庄稼、牛羊和山林打交道。让他们和蜂拥而来的城里人做生意,讨价还价,也确实为难了他们。好在,花海尽头的丛林里有着更为珍贵的山珍和药材,有树根下生长的蘑菇,草丛中隐藏的党参、茵陈和贝母,还有草坡上盛开的鹅黄色的柴胡、紫红色的大黄、毛茸茸的荆芥、像小伞一样盛开的野茴香。茴香和荆芥是煮羊肉、炖奶茶的灵魂调料。只要在煮羊肉、炖奶茶的时候放一把,那羊肉就香得不同凡响,奶茶更是好喝得让全身每个汗毛孔都要唱歌。

老年人们闲着没事儿,就会约几个同伴到草坡上、山林中捡拾一些野果和药材,然后稍微做一下加工。比如,把野草莓扎成小把,红艳艳的草莓果就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娇俏可爱。小孩子们拿在手里揪着吃,又酸又甜。再比如,把茴香晒干后敲出籽实,分装在小袋子里,然后拿到花海门口的商店里让店主代卖。来自山野乡村的花花草草总是那么让人新奇,那么让人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因此,他们的野果山货卖得很快,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以前,”一位裹着蓝色棉线头巾的大妈说,“这些野花、草药到处都是,沟沟坎坎都开满了。我们挡羊、放牛的时候,挖一点自己家用,那能用多少呢?大多数草药就被牛羊吃了。牛羊也吃不尽,就自生自灭呗。没想到,上山庄开辟了花海,这些野地里的草也值钱了。”我问:“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吧?”“好过得太多了。”另一位戴着茶色石头眼镜的老汉说,“以前放牛、种庄稼,手里也有几个小钱,就是太少了,不经花。村里有个红白喜事搭礼,有个头疼脑热看个病,都要伸手向儿女要钱。现在好了,有了卖山货的钱,我不找他们要。还可以给孙子孙女们补贴一点呢。”

“儿子儿媳妇也孝顺,日子过得舒坦呀。”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位老汉指着他说,“这个老哥是个红火人,喜欢热闹,一辈子爱唱个花儿。人家还是村里的花儿唱家,还给客人们唱花儿呢。”我赶紧起哄道:“我也是客人,也给我唱个花儿吧。”那老汉摘下架在鼻梁上的茶色眼镜,仔细地装进上衣口袋,说:“听阿姐的声气,也是个懂花儿的。那你给我编个词儿,我唱给你听。”我为难了,我哪里会编什么花儿唱词啊。我把存在脑海里的汪国真、徐志摩、舒婷们都想了一遍,哪一首也不像花儿唱词。又把能记起来的唐诗宋词也默想了一遍,甚至连课本上学过的《诗经》,也在脑子里吟诵了一遍。都说花儿有诗经的遗风,或许能找到相关联的句子吧。

然而,并没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和“尕妹妹的个大门上浪呀三浪,心儿里跳得慌呀”意思一样,但格式不一样。没办法用花儿的曲令来套。我脑门上的汗在流,流在眼睫毛上,遮住了眼睛。那位戴蓝色头巾的大妈把我往丛林深处拉了拉,“这里荫凉浓些。别着急,慢慢想,看见啥了就指着说。”我往荫凉深处走的时候,看见了河滩里珠圆玉润的白石头和石头底下潺潺流淌的河水,一下子就有了起兴的句子:“大石头根里清泉水,它淌了几千年。”大自然是多么好的启蒙老师啊,我翻遍脑里所有的诗词歌赋,却找不出一句花儿词的时候,一条横亘在山谷中的河水,瞬间启发了我的创作灵感。“我俩认下个好姊妹,”我笑着对眼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大爷大妈们说,“你成了我牵念。”大爷大妈们都笑着说:“实话哇!”推着会唱花儿的老汉让他赶紧唱起来。老汉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用苍凉的声音唱起了花儿过门:“哎哟——好花儿开哟,小花儿开哟,大石头那个……”

太阳已经过午很久了,我该回去了。我沿着山林往下走,却发现,前面沟壑纵横,悬崖陡立。上山庄的花海不管怎么热闹,也没有侵蚀到这片天然的森林。林海还是保留着宗喀巴母亲放牧时的模样,原始又天然。

我只好又穿过河滩,到对面的草坡上顺路往回走。我回头望了望山谷,长长的峡谷远到天际。草甸深厚,丛林茂密,各色野花星星点点。深邃的山谷,翠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

太阳依旧灿烂。越往下走,花海越大,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一片又一片花海已经大到一眼望不到边。我的小路已不知不觉间延伸到花海中间,变成了宽阔的柏油路。我的前面是花海,后面是花海,左右两侧都是花海。这开阔的、平坦的、热烈的、明亮的花海,在阳光下灼灼发光;美艳的、明媚的、精致的、细腻的鲜花,尖锐地美丽着,在阳光下甜蜜地燃烧。

远处,有人在荡秋千,有人在拍婚纱照。欢声笑语传到我这里,已经很微弱了。我的耳边只有各种飞虫的嗡嗡声。一只花大姐落在萱草花上,试图钻进它的花心,我弯起手指,准备弹它一下,它却张开翅膀飞走了。也许是花大姐看出了我的企图,在我的手即将伸出的时刻,它翅膀一振,飞走了。我摘下了这朵金黄色的萱草花,又摘了一朵花瓣像绸子的虞美人花。转过身,又折了一朵嫣红色的洋竹兰。不远处的农家小院前,还有一排排的刀豆花。刀豆花的红色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我抵挡不了那闪着莹莹光泽的美丽的洋红色,我走过去,细细地打量着它们,它们是那么精致,那么娇俏,每一朵花都包含着无限的神秘与故事,吸引着我们去猜想。可是,我们怎么能够猜透鲜花的心思呢?它的美丽是敞开的,而它的故事却是封闭的。“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每一朵花都开成自己的样子,每一朵花都美得令人心颤,它一定是经历了很多谁也不知道的艰难、曲折的历程。

我带着鲜花的香气,走进餐厅。铁锅炖大鹅软烂入味,我的同伴们给我留了一碗。我啃着鲜美的鹅肉,喝着醇厚的奶茶,已分不清花香和肉香。

作者简介:贾文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青藏集团公司退休职工。作品散见于《文艺报》《儿童文学》《天涯》《飞天》《散文选刊》《北方文学》《时代文学》等报刊。出版小说集《银簪子》、散文集《老西宁记忆》《望穿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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