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短篇小说)

2024-06-25 02:20赖雨冰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九里香刘畅青山

列车在群山中穿行,不远处的村庄,有人在收割深秋的稻谷,黄澄澄的稻田衬托着行进中的列车,呈现出一派丰收喜乐的画面。我坐在列车上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内心涌起满满的自豪感。车窗外是一条条绵延无尽的铁道线,很幸运,我见证着铁路的飞速发展,是一名参与者、建设者,更是一名守护者。如果不是急着回去带母亲看病,真想坐在这列火车上欣赏个够。

这里的每一条线路我都熟悉,这么多年来,在段管辖的范围内,我已经走遍了每条线路,以及线路连接的所有车站。车站机房里的设备,我如数家珍。从通信工到现在任技术科科长,我每天都跟现场通信设备打交道,我把铁路建设当成唯一的理想,并为之付出。现在的我,已经华发丛生,不再年轻,回想为铁路奉献的那些青春岁月,我一点也不遗憾。

二十多年前,作为应届毕业生,我被分到青山站工作,一起同去的还有三个人,江浩、黄煜和李利玲,我们既是同班同学,也是老乡,从一个县城出来的。青山站刚开通不久,配套设施还不齐全,加上是小站,生活很不方便。

李利玲看到青山站喝的水是浑浊的黄泥巴水,当时就委屈得哭了。黄煜在旁边怎么劝都没用,他一着急,直接说:“李利玲,在青山站,我就是你的亲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以后每天到青山山脚下给你打山泉水喝。”

表白来得太突然,李利玲一时忘记了哭泣,脸上的表情又感动又惊喜。在学校我们就知道黄煜在暗恋李利玲。我和江浩对望了一眼,笑着走出工区办公室,把空间留给黄煜。

“你会后悔到青山站吗?如果后悔我可以借个肩膀给你。”江浩看到李利玲哭得那么伤心,调侃着问我。

“才不会,越艰苦的环境越需要我们鼓起勇气,而且李主任不是说新开通的小站能学到更多技术嘛。”我豪迈而又孩子气地说道。记得我们在段办公室报到时,办公室主任李得益为难地告诉我们,别的工区都满员了,只有青山通信工区缺人,所以只能把我们安排在青山站。

“青山站目前虽然是个小站,但以后说不定就会变成大站,现在铁路建设正全面铺开,乡镇也会随着铁路的发展变化而变得繁华。再说你们现在去新开通的小站刚好可以多学点技术,为铁路未来发展作贡献。”李得益看着我们说。

他的眼里散发出学校老师才有的殷切目光,这种滚烫的目光,让我忽略了他脸上醒目的疤痕。听说他在一次参与塌方抢险时,脸被倒下来的树干划伤,但他仍然坚持在现场指挥,直到铁路修通后,才到医院包扎。就医时伤口已经发炎,脸上因此留下一道醒目的疤痕。

“我们会把青山通信工区当成家,努力学习技术,为铁路建设奉献青春。”看着李得益殷切的目光,我跟江浩深受鼓舞。短短的一句话喊得铿锵有力,以致说完后好一会儿,我们的声音还在段办公室的房间内回响。听说分到小站,黄煜和李利玲虽然也跟着表决心,但他们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情愿。

李得益满意又高兴地拍了拍江浩的肩膀,拍完本来想再拍拍我的肩膀,可能考虑到我是女生,他的右手在半空中迟疑地停顿了一下,落下时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说:“好,好,就喜欢你们这样有干劲的年轻人。”

我跟江浩是真的喜欢铁路这份工作,在学校的时候,我俩就是火车迷,特别喜欢看绿皮火车从远处开来又开往远方的景象,所以说的话也是发自内心的。

我从没有想过要留在哪个大站,我只想趁年轻多锻炼,多学点技术,再说,我不愿跟江浩分开,我喜欢他已经很久了,我相信他也喜欢我。

“你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们不喜欢小站。”江浩走在长长的站台上,望着绵延到远方的两条铁轨说。

“小站能锻炼人,再说跟你们在一起挺好的,又可以一起学习,一起进步。”我对着江浩一头浓密的短发说道,像在对着一面深邃的镜子。他的头发黑得发亮,我能看到自己充满柔情的目光。

然而由于青山站刚开通,工作很辛苦,各种设备要一边调试,一边完善前期的台账。我们每天忙个不停,在机房把一条条芯线连通起来,理顺站与站之间的行车通信网络,安装各种机柜。随着扩容的用户越来越多,线序不够,电缆必须重新敷设。挖电缆沟是重体力活,要在坚硬的泥土里挖出近一米的深度,李利玲没有干过这种活,握洋镐的双手很快磨出几个血泡,晚上回到工区吃饭时,她手痛得握不住筷子,忍不住又哭了,黄煜赶紧像哄小孩一样哄她。

我的手其实也全是血泡,手臂又酸又痛,但看到江浩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假装没事,在这场紧张而又辛苦的电缆敷设工作中,谁的双手都不能幸免,江浩不叫苦,我也绝不叫苦。

吃完晚饭,我们四个人会沿着青山站的站台散步,那是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光。我们有意跟李利玲和黄煜拉开距离,因此,表面上看,我是跟江浩在一起。

“手痛吗?”走到盛开着九里香的站台东边,江浩突然停下来问我。

“不痛。”我摊开双手,将手背朝上,假装轻松地说。

“骗人,我看到你戴的手套上都有血迹,你的手一定磨破了。”江浩说,他的眼里流露出心疼和怜惜。

有一瞬间,我想抚摸那双明亮的眼睛,让他别担心。江浩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在学校的时候,被班上多情的女生肖盈盈写诗赞扬过。

“不痛,快跟上李利玲他们,再说这点痛算什么。”我推了一下江浩,越过他往前走。

“给,送你一束花奖励你的坚强。”伴随着浓郁的花香,一小簇洁白的九里香从我左肩递来。我慢慢转身,伸手接过。江浩说它叫九里香,在铁路线上非常常见。

“九里香是一种很坚强的花,耐旱耐冻,但只要开花,就会散发出浓郁的清香。”江浩说。

“是吗?难怪这么香,原来是花中骄子。”我由衷地赞叹着,并决定像九里香一样,磨炼自己。

夕阳已经下山,暮色从山顶那边开始变深,天地间陷入一种朦胧的昏暗中。一辆绿皮火车开过,我们目送火车渐渐走远,陶醉在这诗一般的意境中。风吹过,一片花瓣刚好落在我的铁路制服上,蓝白相间,在暮色中美得特别醒目。

“这花好漂亮。”我深吸一口全是花香的空气说。

“喜欢这花的话,我以后把站台的花圃里全种上九里香,每天给你采一束。”江浩眼角带着笑意,深情地望着我说。我正想鼓起勇气抚摸那双清澈的眼睛,并吻它的时候,传来李利玲的呼唤声。

“刘云,你们快点过来,这里有一片碧绿的芦苇,还有一层闲置的枕木,坐在芦苇丛里看绿皮火车经过,是不是很浪漫?”李利玲在前面朝我们喊道。她现在虽然还是爱哭,但看得出来,她对青山站是越来越有感情了。

山上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转眼,我们到青山站工作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来,我们四个人进步都很大,不但参与了通信机房改造,也参与了各种设备的整治抢修和长达一百多公里的电缆敷设。车间主任凌裹春来检查工作时,表扬了我们四个人,尤其表扬了江浩沉稳踏实的工作态度。他说江浩的综合素质很高,将来一定是通信段的技术骨干。

那天晚上,因为得到车间主任的点名表扬,在黄煜和李利玲要江浩请客的叫嚷声中,我们四人到青山镇的饭店吃饭。或许是我们四个穿着的铁路制服,也或许是江浩自带一种迷人的光环,我们都成了众人的焦点。在吃饭的过程中,邻桌一位跟我们年龄相仿的人走了过来,要跟江浩敬酒。江浩礼貌地端着啤酒回敬,两人相谈甚欢,后来那人干脆撇下他的朋友坐到我们这桌来。在交谈中我们知道他在镇上工作,是一名办事员。

“我叫刘畅,从小是一名火车迷,特别喜欢火车,看你们穿着铁路制服,就知道你们是铁路人,所以想跟你们交朋友。”他的脸已经喝得有点红了,但说的话很真诚,看向我们时,眼睛迸射出一种炽热的光。

“没问题。”黄煜也举起酒杯,爽快地说道。

“欢迎到青山站来玩。”我跟李利玲同时举杯说道。

那晚,我们吃完饭回青山站的时候,黄煜提醒江浩说:“你小心刘畅,那家伙的眼神比你还执着,朋友可交,但我们还是要跟他保持点距离。”

“他跟我们不是一种职业,你在担心什么?”李利玲不解地问道。

“你没见他老是看着刘云?我是担心有人跟江浩抢。”黄煜说。

“哪有?你是喝多看错了。”我羞红了脸反驳道。

“没事,刘畅就是喝多了一点,他喜欢铁路,喜欢铁路人,他看我们时,眼神都是那么热烈,所以容易让人误会。”江浩说着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去挽李利玲的手,假装没看见。

第二天晚上刘畅真的来到了青山站,他给李利玲带了一大袋零食,给黄煜、我和江浩每人一本《通信技术大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买到这些书的,镇上书店很少有这类书籍。因为书,黄煜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变,热情地带他到青山站站台上走了一圈。

平心而论,刘畅人确实不错,很勤快,很坦率。他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做饭,由于是小站,食堂没有请专职厨师,饭菜是跟信号工区的人轮流煮,合用一个院子。

今天轮到我们做饭。刘畅在站台上转完就挽起袖子来帮忙,他说他要露一手,做他最拿手的红烧肉。他做的菜非常好吃,红烧肉烧得恰到好处,连不善言辞的工长卢志刚都夸奖刘畅手艺了得,信号工区的人饭后都拉着刘畅到他们宿舍喝茶。

那一天,刘畅聊到十一点半才从青山站离开。

第二天刘畅又来了,这次他带了一箱饮料,照样抢着下厨,这一次,他跟全院子的人都处成了兄弟。

第三天,第四天,刘畅再来青山站的时候,已经认识了车站的所有人,他跟车站站长谭为民聊天,聊起铁路发展,他说不久的以后,火车的速度一定可以跟飞机媲美,那时青山站会迎来大变化,有客运有货运,青山镇也会像梅花市一样车水马龙。说起这些时,仿佛他就是一名铁路人。

谭站长说刘畅很有见解。

“刘云,找对象就照着刘畅这个标准找,错不了。”有一天,谭站长在站台上遇到我们四个人在散步,聊天时突然说道。这一段时间,刘畅在梅花市参加培训,已经半个多月没来青山站了,他不在,我们四个人又恢复了散步的习惯。

“我有自己的标准,再说,不急着找,先学到技术再说。”我尴尬地说道。

谭站长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黄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并拧了一下江浩的胳膊,我假装没看见。江浩摸了摸拧疼的位置,宽容地拍拍黄煜的肩,客气地跟谭站长告辞。

“什么嘛,刘云最适合的人选就在眼前。”在跟谭站长拉开一段距离后,李利玲看着我和江浩愤愤不平地说道。

“走走走,李利玲再不赶紧走,天就黑了,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半山腰那棵大枫树下捡红色的枫叶吗?”江浩转移着话题。

“对呀,再不赶紧走,天很快就黑了。”我附和着说。我看到江浩湖水一样的眼睛望向我,眼里盛满了笑意。

“你们真是要急死我们。”李利玲跺着脚拉着黄煜往前走。

这期间铁路迎来一次大提速,为了配合铁路提速改造,通信设备也要进行更新。我们四个人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刘畅没再来青山站,听说他到专业院校深造去了,但偶尔他会给江浩写信,说他深造完就马上到青山站来,他喜欢青山站的每一个人,喜欢沿着长长的站台看绵延的轨道。

“有机会我也要当个铁路人,像你们一样把铁路修到千家万户的家门口,让人们抬脚就上火车。很羡慕你们的工作,我觉得这样的青春非常有意义。”刘畅在信里写道。他对铁路真挚的热情让我们很感动,江浩念信时,受刘畅的感染,我们不禁对铁路工作的热情更增了几分,到线路上工作的时候,太阳再大,也不再躲闪。

“以后让我儿子、孙子也来铁路上工作,想想我们保护的是通往大山外的一趟趟列车的安全,建设的是跟民生息息相关的铁路干线,真的就像刘畅信中所说,特别伟大,特别有意义。电视新闻说高铁建设正在筹划中,我们应该多学点技术,为铁路建设添砖加瓦。”李利玲说道。

现在她是机房设备包保人,她经手的跳线整理得整整齐齐。跟刚来青山站不同,现在的她变得很坚强很乐观,加班加点干活的时候,再也不叫苦了。我知道这里面有黄煜的功劳,也有刘畅的带动作用。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变了,对铁路工作从原来肤浅的认识到现在自觉地担起建设的责任,每个人都很努力地工作,半夜邻站突发故障,大家都抢着去处理。

刘畅不在的日子里,江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下班后他会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带我到青山站的周围看风景,一起沐浴黄昏时的夕阳,看绿皮火车慢慢走远。

但我们始终没有挑明关系,我们谈得最多的依旧是设备和线路。

一年半后,刘畅回来了,有了知识的加持,他更加意气风发,他的业务能力本身就好,加上勤快、上进,很快被提拔为青山镇的副镇长。他来青山站的次数也更多了,每次他来,谈的都是铁路发展的前景。那时候,高速铁路还没有开始建设,刘畅描绘的铁路前景听得我们四个人热血沸腾。看着刘畅懂得这么多,我不禁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副镇长有了一丝崇拜。

刘畅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再来时总是从路边采一束野花送给我,有时候是金黄色的野菊花,有时候是一束紫色的苦楝树花,总之,来青山站的路上有什么花,他就带什么花,他的花带着大自然的香气,真实柔软,我迷恋这种清新的味道。

李利玲对他送花的事却嗤之以鼻,她对江浩说:“你赶紧表白呀,再不表白,小心被人捷足先登。”

江浩坦然地看着我,我也坦然地看着江浩,看江浩那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的铁道线。李利玲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但我们坚信对方,并遵守着先事业再爱情的无须言明的约定。

不久铁路又迎来一次大提速,伴随着提速,铁路线也不断延伸,电视新闻里都是铁路建设的资讯,看着镜头里一条条绵延的铁路线和铁路开通时沿线民众脸上幸福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江浩觉得肩上的责任更重了。江浩托刘畅买来很多通信设备理论书籍,他在工作之余,一头扎进了浩瀚的知识里。我也不甘示弱,从现有的设备入手,苦练维修抢修的技术。有时候,我们俩从专注中回过神来,发现对方恰好也看过来,那一刻就像在有皎洁月光的星空下,天地间只有我和他,周围一片宁静,空气中弥漫着九里香的味道。

如果不是奶奶突然病重,我想,我会跟江浩一直并肩奋斗在青山站,然后像李利玲跟黄煜一样结婚,过上夫唱妇随的幸福生活。

但是奶奶的病打乱了一切,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在我心里,奶奶就是我生命中的月亮,无数个夜晚,是她守护着我成长。为了照顾好奶奶,在她生病期间,我不得不每天往返青山站和梅花市。晚上到医院陪护,白天回到青山站工作。医生遗憾地说奶奶已经是肺癌晚期,发现得太晚了。由于精力不足,业务学习我完全顾不上了,看到江浩给工区的同事讲最新的设备原理,讲通信设备的演变和未来的设想,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我慢慢焦虑起来。

有一天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多陪陪病人,他说:“老人家最多只有半年的时间,你们做亲人的,好好陪伴她,照顾她,让大家都不留遗憾。”医生见过太多这样的病人,在医药已无作用的情况下,陪伴就是最好的良药,治愈病人,也治愈陪护的亲人。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在梅花市医院对面租了两间民房,和母亲一起照顾奶奶。白天我坐最早的班车到青山站上班,晚上回来替换母亲,有时候坐在班车上,看着铁路线像项链一样挂在半山腰时,心里越发焦急。最近铁路不断提速,新线不断建设,青山站很多职工都调到新开的车站了,江浩也希望被调到新站去,他现在是青山通信工区最好的技术能手,我想跟他一样,追随着他,并肩为铁路建设奋斗。可是一想起奶奶,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奶奶的病情不断恶化,当务之急是先把奶奶照顾好。

刘畅不知道是怎么知道我租房的地址的,有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当时奶奶正病情发作,疼痛难忍。我主张立即住院,但奶奶不肯。她不喜欢那个白色压抑的空间,她说,跟陌生的病友住在一起,痛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喊出声来。奶奶病后一直想回乡下老家,但考虑到看病不太方便,我就没有同意。

刘畅看见奶奶痛出一头的冷汗,只见他掏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然后诚恳地对我奶奶说:“奶奶,我的亲叔叔就在梅花医院上班,今晚他正好在医院值班,现在医院里有病床,我这就带您去住院。”

或许是刘畅温和的语调,也或许奶奶疼痛难忍,那天晚上,奶奶乖乖地住进了梅花医院。病房是两人间,另一个病人是跟奶奶年龄相仿的老人。或许是缘分,两人的病情一样,并且也是生活在乡下。两位老人不痛的时候,有聊不完的话题,从种田到种菜,从子女聊到各自的老伴。奶奶说很多老人生病后都是孤独无助,但她不是,还意外遇到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奶奶去世时很安详,在她走后十分钟,同病房的另一位老人也去世了。

妈妈说:“你奶奶是跟她的老姐妹一起玩去了,前世约好的。”

妈妈的话让我无比安慰,料理好奶奶的后事,我也一身轻松地重新投入工作。但回到青山站后,我发现江浩对我的眼神有了明显的逃避,并且刻意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有时候,我欣喜地想跟他分享更新后的设备原理时,他借口要去车站运转室处理数调故障,逃也似的转身走了。

我去问李利玲、江浩怎么回事,李利玲说:“具体原因不知道,但我也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只要我一提起你的名字,他就岔开话题。刘畅也很少来了,他们俩都怪怪的。”

为了把前段时间落下的业务补回来,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中,没有时间追问江浩变化的原因。

不久后,刘畅对我展开了猛烈的追求,他比以前更浪漫了,有路边的野花,有小摊上的粉红色羽毛饰品,并且带来我最爱的《收获》《青年文摘》《平凡的世界》等书刊。江浩对我还是很冷淡,不久后,他申请调到武广高铁的一个新建站。他走得很突然,没有跟我道别,江浩是去为里程碑式的武广高铁奉献自己的技术,武广高铁建设需要很多专业好的技术骨干,江浩正好大展身手。

江浩的不辞而别让我非常失落,我不知道江浩为什么变了,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默契得不需要语言。

时光不急不慢地向前走着,很多事情都在变化。铁路的变化最大,随着高速铁路的开通,一些原本不出名的城市,在动车组闪电般的速度带动下,与大都市一样,迎来了游客,迎来了客商,沿线的乡村也在铁路发展中迅速蜕变。高速铁路改变了人们的出行方式,三百多公里的时速,成了中国的闪亮名片,也成了我肩上的责任,我更专注地工作。

随着市市通高铁的实施,青山镇也修通了高速铁路,开设了青山北高铁站,现在的青山镇已经不是昔日的安静小镇,随着高铁的开通,那里楼宇林立,成了汽车、电器、工艺品的生产集中地。

列车上人很多,我从6号车厢往车尾方向走,走到3号车厢时意外遇到了黄煜,他现在是梅花北站的站长,说是去广州出差了,现在是返回梅花北站。在火车上遇到久未见面的老同学,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十多年没见,黄煜老了一些,已经有了一些显眼的白发。

“刘云,你没变,穿上铁路制服还是那么干练,还是又短又直的头发。”黄煜看着我,笑着说。

“你也没变,眼神依旧坚定。”我说。他喜欢列车开动起来后的速度,当时青山站急需招聘调车员,他说服李利玲后报名转岗。每次调车时,我都看到他注视机车时坚定而炽热的目光。

“容颜变了,不变的是对铁路工作的热爱。”对于意外的重逢,黄煜也觉得开心,嘴角笑得弯弯的。这么多年来,由于在不同站段工作,加上大家工作忙,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

一路上,我们聊各自的工作,聊铁路二十多年来的变化,最后,话题落在孩子身上。黄煜的儿子今年读高三,他说准备填报铁路专业。

“我想让孩子到铁路上工作,像我们这一代人一样,为铁路建设奉献青春,他自己也同意,非常愿意报读铁路专业。他从小就喜欢坐火车,对铁道线感兴趣,这一点跟我和利玲都挺像。想当年,我们就是因为对绵延无尽的铁道线感兴趣,才来到铁路工作的。”黄煜说起他的儿子,一丝骄傲浮现在他的脸上。

车到宁兴站时,上来一群年轻的铁路职工,应该是到梅花站参加技术比武,他们在谈论考场注意事项。一看就是刚参加工作不久,脸上带着一些稚气,眼神却跟黄煜一样坚定。

“你知道吗?当年你和江浩到青山站的时候,眼神就跟他们一样,特别坚定。反倒是我,一看到青山站周围都是山,有过犹豫,李利玲一哭,我也想当逃兵,但看到你们坚定的眼神,我又深受鼓舞。说起来,我跟李利玲是受你们的影响,才慢慢爱上青山站,爱上铁路工作的,并以那儿为起点,有幸跟铁路一起成长。”黄煜看着年轻的铁路职工说道。

在他提到江浩时,列车刚好启动,列车在惯性和速度之间产生强烈的震动,我的心脏也跟着颤抖起来。

“江浩现在又调回青山北站了,当主任,每天还是闲不住,不停地捣鼓他的通信设备。”黄煜说。

“江浩,他,孩子也很大了吧?”我抑制住颤抖的声音问道。由于对江浩当年不辞而别心怀芥蒂,这些年,我刻意屏蔽他的消息,也没有跟他联系。

“江浩没结婚,哪来的孩子?要说有,那些设备就是他的孩子。感觉他把单位当成家了。”黄煜笑着说。然后问我:“你呢,孩子多大了?”这些年,因为各自忙着,我跟李利玲也十多年没联系了,他们夫妻俩根本不知道我没有结婚。

“我也没结婚,以前工作忙顾不上个人的事,现在习惯一个人了,觉得这样挺好,可以随时去沿线出差,没有牵挂。”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越来越享受没有家庭牵绊,可以随时出差的感觉。我不愿待在办公室,更喜欢到一线去。跟一线职工一起热火朝天地保安全、搞生产,那种生活是刻在骨子里的热爱。

“真佩服你跟江浩,把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了。不过,也不能走极端,有个家总归更有动力。难不成你们都是因为对方才没有结婚?那现在都是单身,可以重新开始啊。”黄煜突然恍然大悟地说。他从李利玲那儿知道自从江浩不辞而别后,我跟江浩就断了联系。这中间他们也想过说和,但都被我拒绝了。

我心里确实装着江浩,也正因为如此,才一直不愿将就。

“刘云,我要告诉你一个真相,你误会江浩了。当年他不辞而别,是想撮合你跟刘畅,毕竟,刘畅的条件那么好,他希望你过得更幸福。这些,江浩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如果你已成家,我今天也不会说出来。”

仿佛有什么重重地拍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这么说,当年是我误会江浩了?

“你误会他了,你知道他那人,总是替别人着想,在学校做好事都不愿意留名的,他知道刘畅喜欢你,所以宁愿你误会他,也不让我们说出实情。”黄煜说道。

“这么多年来,大家各忙各的,跟刘畅也没有再联系了,我们都以为你跟刘畅走在了一起。”黄煜感慨地说。

“你们真应该重新在一起,再说你们太相像了,都把铁路工作当成最重要的事。你们是事业上最好的拍档,也应该是生活中最好的伴侣,这样,你有空时来我家,我把江浩喊过来咱们聚聚,顺便问问他的想法。”

黄煜还是跟刚出校门时一样热心,我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但黄煜的话勾起了我回青山站看看的想法。

我陪母亲到医院检查,好在问题不大,医生说是腰椎突出压迫到腿部神经,开好药,我把母亲送回老家后,决定到青山站看一看。黄煜说得对,青山站是我们奋斗的起点,那里珍藏着我们的青春岁月。听说青山北站跟青山站两两相望,中间只隔了三公里,站在现代感十足的青山北站就能望到古朴的青山站。

网约车在往青山镇的路上飞驰,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展示着青山镇的变化。很显然,因铁路发展带来的便利,青山镇的经济也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车到青山站,我走下车,迎面看到的是种满九里香的站台,九里香正是花期,洁白的花一簇一簇绽放在枝头。花香阵阵,我不由俯下身闻花的香气。

“刘云,你终于来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慢慢转身,眼前是一束洁白的九里香。江浩像很多年前一样,举着花,对着我傻笑,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只不过他头发间已经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发,仿佛九里香的花瓣落在上面。

“我来看看。你不是在青山北站吗?”我问道,声音没出息地发颤。

“我来检查一下货调通信设备,顺便给九里香浇水。”江浩挠着头说。四十多岁的江浩,此刻如二十岁的小伙一样羞涩。

那一天,我们在青山站站台上聊了很多。

聊当年刚工作时的青涩,聊技术创新的难点,聊二十多年来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其实我一直通过段的相关文件关注你的消息,有时候工作累了,很想打个电话给你,就是不知道你也没成家,前几天黄煜打电话说他在火车上遇到你,才知道你没有结婚。”江浩看着我说,他的眼神清澈深情,只是眼角多了丝丝缕缕跟铁道线一样的皱纹,我知道,那是他参与开通建设的高铁线拓印在了上面。我看着他的眼睛,心疼地伸手去抚摸那些皱纹。

一辆绿皮火车从远处驶来。我跟江浩像当年一样目送着火车远去,看不够,久久地看。一阵风吹过,空气中九里香的花香更浓郁了。

从青山站回来后,我的手机就没再空闲过。江浩时不时发来一些信息,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话要说,他告诉我他在青山北站的院子里种了两株苦楝树,还有很多九里香,现在正是花开的时候,“细碎的花很香,很好看,你来了一定会喜欢的。”

时间来到了2024年2月,这一天,我再次来到了青山镇,行李箱里有我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我跟江浩约好2月8号去领结婚证。2月8号是江浩不辞而别的日子。他说,选这一天,就当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院子里的苦楝树还没有开花,只剩一树干枯的果实,从果实可以看出,这树上曾经繁花似锦,九里香也在寒风中变得单薄,但我知道,只要春天一来,它们便会花团锦簇,重新焕发出原有的色彩。

我们没有举办什么仪式,我说有宏伟的高铁车站做背景,就是最好的婚庆布置。但江浩还是一早去花店买来一大束红玫瑰,他说冬天野花没开,只好用红玫瑰代替。我们把黄煜和李利玲请来一起吃了饭。席间,李利玲举着酒杯祝福我们,她说:“你们就像内燃机车和高速动车组,一个在原地,一个跑得很远,但兜兜转转你们还能找得到对方,一起牵手为铁路发展奋斗。”

那几天,中东部下暴雪,恰逢春运,很多人滞留在路上,为了让更多的人平安回家,铁路上下除冰打雪,加班加点,新闻和视频上不停播放着大雪影响动车开行时,内燃机车拉着动车组在雪地里飞驰的画面。那画面看得我们热血沸腾,也看得我们无比感动。

晚上,我们又在一起看春运新闻,在手机上刷到冰雪中一辆辆列车在铁路人的守护下平安到达。江浩搂着我说:“看,让千家万户团圆,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也是我们奋斗的目标。”

我知道江浩明天要到车上带队支援春运,为了让更多人及时回家,他匆匆结束了他的婚假,而我也将回到单位值守。

江浩让我看他手机上的一条信息:才得知你们结婚的好消息,祝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发信人居然是刘畅,这个热爱着铁路,并对铁路发展充满信心的昔日好友,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们结婚的消息。

“刘畅发的,他祝福我们。”江浩轻声说道,“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因为我们已经有了白发。”

江浩调皮地说完,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第二天我踏上了前往单位的列车,车上人很多,我刚站到车厢连接处,人们纷纷看向我身上笔挺的铁路制服,那些热烈的目光跟刘畅初次见到我们时一样,充满了敬意和崇拜。

正是黄昏时分,窗外华灯初上,列车穿行在万家灯火之间,编织起这个冬天最温暖的回家路。一想起我和江浩又像年轻时一样并肩奋斗在铁道线上,我抻了抻铁路制服,心里充满幸福感。脚下的铁道线亮堂堂的,在前方无限延伸……

作者简介:赖雨冰,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广州局集团公司广州通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惠州文艺》《人民铁道》《工人日报》《劳动午报》等报刊。

猜你喜欢
九里香刘畅青山
四数九里香的化学成分及药理活性研究进展
留得“青山”,赢得未来
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
青山揽胜
九里香
九里香
春来啦
中药九里香的研究进展
珍视自我
以我青山磊落,为梅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