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上流云,落地化甘霖。催开花儿千万朵,人间处处春。”这段歌词仿佛是为王子云先生写的。子云先生早在20世纪初即是活跃在中国新兴文化运动中的领军人物之一,曾先后创立“阿博洛美术画会”“红叶画会”等美术社团,积极倡导新思潮,普及现代美术教育,希望中国的艺术殿堂风清气爽。王子云是我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美术教育家、美术史论家和考古学家。在长期教育生涯中,他所教授过的学生中有刘开渠、王朝闻、李可染、吴冠中、艾青等一大批蜚声中外的巨星,使得中国的艺术蓝天花团锦簇。他曾辗转四川、陕西、河南、甘肃、青海等省,足迹踏遍了所有的古墓、古寺、山窟、洞穴,考察、收集、整理文物遗产,对艺术文物进行抢救性的复制、拓印、照相以及绘写等保护措施,为中国的美术史铺设了五彩云锦。
啊,高天流云。没有你,就没有春情荡漾;没有你,就没有秋高气爽;没有你,就没有闪电的奔放;没有你,就没有冬雪的酣畅。你的质朴,你的高尚,你的淡泊,你的安详,伴着画乡圣泉水一样的乡情,在我的笔下静静地流淌……
第一章 云在故乡
他是故乡的一片云。他的人生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
但是故乡对于他来说,那只能是遥远的记忆。80年的漂泊、80年的浪迹、80年的追求、80年的苦旅。可对于高天流云来说,记忆虽然属于童年,故乡的风永远是那样清新、那样多情、那样柔和、那样温馨!
王子云是中国书画之乡安徽萧县人,他的老家在大屯乡守备村。离县城有40公里。他的祖父王其梦是一个地主兼工商业者,除了土地200余亩外,还经营了中药店、榨油房和染布坊,生意都很好,其中尤以中药店为远近几十里知名。这是19世纪末期的农村,应该是相当富裕的家庭。王其梦有四个儿子,老大春山,早夭无后;次子碧山,有子青芳、青选;三子峦山,有子青照、青露、青炎;四子秀山,有子青云、青学。王其梦去世之后,王家逐渐没落。家产一分为三,王子云的叔伯得药店,叔父得染坊,父亲得油坊。土地也分成四份,三兄弟各得一份,其余的归祖母,由三兄弟代耕。以后王子云和堂弟青芳成为美术家,远离家乡。王青芳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自叙家门:“我与王莽是一家,兄弟有七幸无八。潦倒风尘只两个,一在北平一在法。”他写这首打油诗时,堂兄王子云正在法国留学。
到了王子云这一辈时,家庭也谈不上富裕了,王子云很年轻的时候就做了小学教员,在当时,是当地比较好的职业了。不独穷人孩子早当家,富家子弟也有早早当家的,王子云从小就学会了为家庭分担。虽然他的家境还好,但王子云5岁丧母,自幼随祖母生活,是他的婶母给了他许多的母爱。
王子云的婶娘出身于书香之家,在日常生活和家庭的教育方面,比起农村一般家庭,就多了些许文雅。婶娘在子云耳边讲得最多的故事一是“鞭打芦花”,一是“子张苦学”。婶娘说,离咱们家不远,有个村子叫“鞭打芦花车牛返村”。子云说,这是个什么村呀,那么难记。婶娘说,你熟悉婶娘给你讲的故事,这个村名就不难记了。于是,她把闵子骞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于是幼小的子云便知道“鞭打芦花”的故事发生在萧县城南的一个村口,那个村因此改名“鞭打芦花车牛返村”;知道了闵子骞穿的棉衣套的不是棉花而是芦花;知道了闵子骞“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的大孝名言。每当婶娘讲完“鞭打芦花”的故事,子云都摸着自己的棉袄说:“婶娘给我做的棉袄是棉花的,婶娘好!”一句话,让婶娘热泪盈眶。
婶娘告诉子云,萧县的古人中,颛孙子张虽然出身微贱,犯过罪行,但他经孔子教育成为“显士”。是“子张之儒”的创始人。子张之儒列儒家八派之首。他卑视品德修养低下者,赞赏行为坚强,信仰坚定的人。
王子云在儿童时期所受的环境熏陶和启蒙教育,因为婶娘而得天独厚。那时的女性懂知识的很少,更别说是教育孩子了。王子云丧母之后,能得到知识女性的照顾,婶娘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种幸运。
就连王子云的美术之路,也与婶娘和婶娘家的一个奶娘有关。
王子云的婶娘有一个幼小的孩子,那是他的小堂弟。小堂弟的奶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长得很漂亮。奶娘为小弟弟喂奶时,王子云经常偎在她的身边,也就是因为奶娘的慈眉秀目,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美自然而然成为王子云孩提时代生命向往的一种潜质。王子云虽然失去了母亲,有婶娘照顾,但是对于母亲的思念还是有的,看到小堂弟在奶娘的怀里,瞬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那时的他虽然还没有一点儿记忆,但是他能想象出,母亲脸上的喜悦,多么伟大的一副画面,襁褓中的婴儿用力地吸着母亲的乳汁,而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这小小的生命,是自己全部的精神寄托。王子云每次看到奶娘喂奶时,思绪都像长了翅膀,世上最唯美的画面占据了孩子心灵的全部。王子云说,对一件事物的喜爱以及坚持,总有坚持的理由和当初被吸引的理由。婶娘和奶娘并没有教导子云去爱美术,是她们的人性之美强烈地感染着他,他很小就有一种梦想,像书上的插图一样,把婶娘和奶娘的美画出来。是的,虽说这是稚嫩时的喜爱,子云却用一生来升华这个梦,以及把梦努力地扩大,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王子云父辈兄弟三个,只有叔父王秀山是读书人,叔父考中秀才之后,就在本村开学馆,这学馆不同于一般私塾,是要亮出老师的姓名招牌,要经得起远近读书人的挑剔,如果没有真才实学,是开不起来也办不下去的。守备村王家学馆一开,居然吸引了附近十数里已经读过私塾还想要深造的学童,这家学馆的红火也如同当年老王家的中药店。在以后,萧县成立第一个新式高等小学堂,王秀山被公推为第一任校长,王子云也因为叔父的关系,在读过几年私塾后,前往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高等小学读书。
刚刚在封闭朦胧中苏醒的社会,上小学比今天的青年上大学还要艰难。王子云记得,在3年时间里,每到开学,他利用的交通工具是毛驴和独轮车,40公里路要走上一整天。王子云记得在第三年上学的时候,那一天他到城外时,天已经黑了,恰巧在他刚刚看到城门的时候,大门被关上了,天上下起了大雪,他的心猛地一凉,又要住城外的小店了。他急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已经赶不上了,只有收下沉浮的心,安静地走进小店。王子云吃了还有些余热的馒头,喝了一碗白开水,瞬时感觉一股暖流从身体的某处萌发出来。
北风呼呼地吹着,雪花一个劲地飘着。小店的窗户上虽然糊着纸张,但是寒风还是会从关不紧的窗户缝里吹进来,而床褥又是那么的薄,深夜王子云都会被冻醒。想要安然入睡却又因为自然环境的影响,不得不闭着眼睛假寐,让疲倦的身体好好地休息一下。城外冷清清的,只有小店前的一盏微弱的灯,挂在门旁的柱子上,王子云住的房间正好可以看到,冬天的寒冷像无情的流浪者,掠过门前,吹响不远处的树林,干枯的树枝,无力地摇摆着,像沧桑的老人。
夜已经很深了,王子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个凳子上,脚下的棉鞋,已经抵不住寒冷了,他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脚,又深怕打扰到隔壁的客人睡觉,只能小范围的活动。城里的吵闹声已经息了很久了,想必这寒冷的夜,生意也不好做吧。人们都早已安歇,只有勤奋的鸡在凌晨过后,打几声鸣……
既然未来的路要走,无论受过多少伤害都要坚强。只有坚强的人才不惧怕寒冷黑夜,所以黎明时的光总会第一个照在他的身上。求学的少年脸上的风霜已经说明了辛苦,可是无论天是多么的寒冷,天上的云依然守护着这片天空。子云喜欢冬天的雪,也喜欢故乡的云。
那时上学是不容易的,王子云也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到了县高等小学,有了美术课,王子云便有了精神的迷恋与追求。他特别喜欢画画,教美术的老师会画螃蟹。那个时候,齐白石还没有被社会知晓,王子云在萧县这小地方更不知道外面有位画螃蟹的大家,在他的视野里,小学校的美术老师就是了不起的画家了。他的哥哥也喜欢画两笔,这就在王子云的心里种下了美术的种子,他画起画来有些入迷,而对其他功课就没有什么兴趣。
王子云的脑海里时常想起婶娘和那位奶娘,特别是奶娘那秀美的脸和半裸的乳总印在他的脑海里,虽说是村妇,可质朴无法掩盖美貌。把人世间最美的静物无论是人或者风景,只要是你认为美的或者能入心的,用一种方法去记录或者刻画下来,都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或者是一种小小的骄傲,王子云想用用纸张和画笔把婶娘和奶娘画下来。
他尝试着在小本子上画了起来,虽然不像,他已经很开心了,他笔下的女人是奶娘、是婶娘,也是亲娘。管他画的像不像,他喜欢画,他喜欢用画笔诉说一个少年的心。
是痴情还是钟爱都不得而知,这个小小的少年,却也懂得了跟着自己的心走,他并没有因为其他功课的落后,而放弃或者不重视画画。这样的坚持,和发自内心的喜爱,让他的梦终于实现了……
王子云毕竟出生在一个兵荒马乱、战祸频仍的时代,家乡的重教厚学之风并非刀枪不入的“盾牌”,那是挡不住兵匪的子弹和刽子手的屠刀的,无论如何挡不住的。对于王氏家族来说,悲惨的厄运和不幸的遭遇接踵而至。对他的成长最有影响的叔父,因为开创家乡现代教育的功绩,先是被推举为县高小校长,继又被推举为省议会议员。这个得地方风气之先的人,也期望到外面寻求更大的发展,但最初的顺利再不重现,他处于郁郁不得志之中,竟病死北京。王子云的父亲,更是死于非命。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朝,是历史的大进步,但在当时,也造成很多地方的权力真空,“草头王”遍地都是。萧县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本来是个近于“几不管”地区,但作为徐州的南大门,不仅是兵家必争,更是盗匪横行。王子云家乡叫“守备庄”,离河南省境只有几华里路,这时候更是垒土为寨,以图自保。在土匪的多次攻掠下,寨子三次被破。王子云的家庭本来是村中富户,三次都是首当其冲。土匪第一次攻进寨子是在一个年关,王子云家里的人躲开了,家里财物却被洗劫一空,房屋也被烧。土匪第二次来,是在大白天,恰是王子云在徐州读书期间的一年寒假,他听见外面的人高喊他们是来抓土匪的军队,要进家搜查。王子云的父亲知道是诡计,严守家门,结果外面土匪冲进门来开枪就打,父亲当场倒地。土匪更将王子云身上衣服也剥光,并将家里牛车也抢走。家里慌乱惊恐,待土匪离去之后,才发现一家之主身中数弹,眼睁睁看着他挣扎而死。顶梁柱倒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如同天塌。更为凄惨地是,父亲死后不久,哥哥也被土匪绑架枪杀。人命关天,这样的奇祸凶灾,不仅将一个家庭推入苦痛的万丈深渊,也给少年王子云的精神造成巨大的伤害,从此郁闷、孤僻伴随他整整一生。
王子云也就是在那时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以至于在以后,他的心也变得坚强起来。村子里乡亲的慰藉让他懂得了生活的意义和肩上的责任。他的生活他的笑容不在是为了自己,而是为那些思念的人。他告诉自己,要努力,要学习,要坚强地活下去。逝者已死,生者坚强。
有人说过,在我们的生命中,当有些人走进我们的生活时,我们都很开心地迎接,然后建立共同的记忆。但是当有些重要的人,尤其是自己的亲人离开了,而且是永久地离开了,那真的很难受,记忆会时常冲向脑海,疼痛的心不断受到刺激,心凉的感觉比冬季的天气还要寒冷……
第二章 白云下面
与其说王子云有艺术天才,不如说王子云是为艺术而生的。他小学毕业后,先是考上了设在徐州的江苏省立第七师范学校。当时师范学校学制,预科1年,本科4年,王子云是第一届学生,他也是那个学校的“美术王子”,从老师到同学,都认为王子云将来是最好的美术老师。但是王子云丝毫也不满足现状,1916年在江苏省第七师范学校毕业以后,他没有直接回萧县任教,而是立即前往上海,考入了刘海粟、张聿光先生创办的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即“上海图画学院”(后改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那所美院首创男女同校,采用人体模特儿和旅行写生,使王子云大开眼界,他学习刻苦,积极钻研,很快成为在上海图画学院的佼佼者。在上海深造一年,因为经济上的原因,王子云不得不放弃继续学习的机会,回到了故乡。1917年暑假后他在萧县高小担任美术教师。萧县高小因为有了王子云,才有了后来的雕塑大师刘开渠……
刘开渠1918年入学萧县高小,是第八届学生。他碰到了王子云是他的幸运。王子云很快发现刘开渠与自己有很多地方相似。刘开渠是从乡下到城镇上学的孩子,平时沉默寡言,对其他功课似乎并不用心,而对美术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他和王子云一样,从小就喜爱描绘小说中的绣像插图,他经常在课余时间,主动走进王子云的寝室,那份求学的目光,是那样执着而又热烈。王子云在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王子云对刘开渠十分用心,除了课堂授课外,加强对他课外辅导。教他静物素描,教他构图方法,教他用笔用墨,画人物、画花鸟。静物素描是绘画学习的基础。面对我们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生活用品:水果、玻璃用品、陶器、蔬菜、花卉等,但要去研究它、画好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学生都有这样的体会,素描画了很久,但就是画不好,尤其是静物写生,很难长进。王子云根据根据自己在上海学习的体会,他把刘开渠教导寝室,细心开导。他说,人们可以轻易地列举出一连串在画史上声名显赫的艺术家,他(她)们长期倾注于对单一题材的表现,那种几近苛刻却很纯粹的画作为他们的思想和语言作出明确的注释。他说,精力越是投注越是容易做到极致。那些人们眼中司空见惯的似无生命的静物,在画家眼中应该是鲜活的,画家在素描静物的时候,首先要使自己从嘈杂之中解脱出来,心绪归于平静。王子云几句朴素的言语,让刘开渠顿时感悟出沉甸甸的分量。他意识到通过对日常生活的什物和情状的观察和描绘,从常规性的情景中发现特异的美感,充分运用绘画语言表达出来,以此抒发个人内在的情感,引发对生存体验的思考。王子云还把自己画好静物的经验,归纳为线条、比例、透视、构图、整体关系等五大要素,让刘开渠自己体验。
在王子云的教导下,刘开渠进步很快,很快就成了班里画得最好的一个,作业也常常成为同学临摩的范本。
1920年,刘开渠高小毕业了,他家境贫寒,没有钱升学,而他又不想回到乡村去,刘开渠的父亲既不正干,又不能善待家庭的每一个人,刘开渠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于前程,他几乎心灰意冷。
就在刘开渠一筹莫展之际,王子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北京新成立了一个美术学校,面向全国招收高小毕业的学生。王老师根据刘开渠的美术成绩,认为他只要报考,考取的可能性极大。对于刘开渠的家庭情况,王子云也略知一二,于是他劝说刘开渠去北京投考。刘开渠很激动,他对王老师说,他非常想去北京学习。可是昂贵的学费,家庭是无力负担的。王子云说,我已经为你申请“萧县学生留外贷金”,作为学习期间的生活费。刘开渠深深感动了,对于他来说,王子云不仅是他的恩师,还情同父子。那份舐犊之情,他是永远难以忘怀的。
在王子云的关注下,刘开渠的父亲典当了家里的二亩地,作为儿子赴京赶考的盘缠。王子云又让自己的一个亲戚陪同着刘开渠到了北京,并如愿考取了北京美术学校。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云是洁白的云,马是千里马。千里马跑得再远,依然在白云之下。
王子云把刘开渠送到北京学习,第二年的春天,他在报纸上看见北京美术学校开办高级师范科的消息,学校由中专性质改为大专,招生范围也随之扩大。王子云在开考前半个月赶到北京,这时候,是他的学生刘开渠在北京迎接他。王子云当然一帆风顺,以优异成绩考取了美术学校的高级师范科,一对儿师生成了同校同学。
当时的北京美术学校位置在西单京畿道街,没有学生宿舍,所有学生都在附近租房子住。这也是当时北京的普遍现象,北京大学在沙滩,学生就多有在当时开辟为公园的中南海里租房的。王子云租的是一处单间小房,连吃带住,每月只需8元。
王子云在北京美术学校的学业并不顺利。虽然当时食宿学费都由学校提供,但是手工劳作课的材料费须由学生自己负担。也就是因为有学生提出此项费用也应该由学校负担,学生与任课教师之间便发生冲突。校长郑锦将四名出头的学生宣布开除学籍。王子云不在这四人之列,但也被记过处分。王子云当时也是血气方刚,不甘受辱,便离开了学校。王子云因为在上海跟随刘海粟等名家学习过一年,他在北京美专是出类拔萃的高材生,老师都非常喜欢他。
学校教授西方绘画的有个老师叫李毅士,他先是留学日本,继而留学英国,1912年至1916年在学完美术后,又接受了留学生公费进入格拉斯哥大学物理系。他在国外一共呆了二十年,像他这样在美术和物理两个似乎没有关系的学科里都获得学位的人,在美术界颇为鲜见。李毅士1916年秋回国,应蔡元培之邀,去北京大学理工学院任教。1918年开始,和刚从日本回来的徐悲鸿一同担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1921年,李毅士发起成立了“阿博洛学会”,这是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西方绘画教师在校外组织的美术团体,以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之神Apollo为名。虽然王子云不能在学校呆下去了,李毅士教授却破例吸收王子云参加,还要他当了负责日常事物的“干事”。
王子云的笑容也变得自然起来,不在像原本那样,自己一人傻傻地看着天空发愁。他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便更加珍惜,在工作上表现出格外的热情。王子云作为学会干事,一切活动的策划和组织实施,包括参加活动的人员接待,活动地址的联系安排,宣传稿件的撰写投送,都由他一力承担。学会的参加者多是教师,大家每人出一点儿会费,就帮助了王子云的生活。当时一个教师的工资,大学教授月薪在300元以上,中专教师也在150元以上,而养一个失学的学生。每月有20元就可以解决其生活基本需要。
王子云在美术学院学业的终结,可以说是他的一种不幸,但是能进入了北京美术界,又是他的大幸。由于在阿博洛学会的工作得到老师们的赏识,王子云被推荐到平民中学当美术教师。
郑锦在开除那四个学生时,引起老师们的强烈不满,特别是李毅士和吴法鼎这些留学“西洋”的教师,和夏伯鸣、王悦之、章启这些留学“东洋”的教师。他们的民主意识相对较强,在他们看来,学生提出的要求不管正当与否,作为校长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即使学生罢课,也不能动辄开除。不料教师们的不同意见是对校长头脑中的封建意识极其权威的挑战,李毅士和吴法鼎挑头成立的阿博洛学会又重用了王子云这样的学生,这使得郑校长恼羞成怒,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辞退了李毅士和吴法鼎等五位教授……
北京美专的校长郑锦先生这次“辞教”引发了学生的更大不满,学生要求请回这几位教授,但校长不同意,学生就举行罢课。刘开渠积极参与了请愿和罢课活动,显然这与王子云的影响有关。校方“劝告”无效,于是开除了十五个带头罢课的活跃分子,他们都是学生自治会的骨干,其中就有刘开渠。但是刘开渠他们并没有被开除吓倒,同学们封了校长室,不让校长办公。坚持斗争,逼迫校长收回成命。校方态度顽固,非但不接受学生们的要求,接着又开除了三十个同学。这样一来,学生和校方矛盾进一步激化,刘开渠带人占领了校长室和教务处,并且强行关闭了学校大门。学生们分班把守,以至军阀政府教育部三次任命新校长,都未能走进学校大门。直到一九二五年,林风眠先生从法国回来任校长,取消了开除四十五名学生的决定,旷日持久的学潮才算平息下来……
李毅士和吴法鼎在被北京美术学校辞退后立即去了上海,在刘海粟的美术专科学校任教,而北京的阿博洛学会因为没有了主将,也渐渐停止了一切活动。王子云这个“干事”无事可干,只能安心教书。
王子云于1922年离开北京美术学校第一届高级师范科以后,由李毅士教授介绍到平民中学任美术教员。这家学校是教会出资的带有社会福利性质的学校,校长是著名历史学家陈垣(字援庵)先生。这位大历史学家,在故宫博物院刚刚成立时就出任图书馆馆长,其治学渊薮是传统国学,结交当时书画名士,也多为翰墨金石之家,但他为自己的大女儿聘请家庭美术教师,请的却是学习西画出身的王子云。王子云在三家美术学校学习过,都是学的西画,阿博洛学会更是西画研究团体。王子云在平民中学当美术教员,教的当然是西画。西画的教学方法,素描色彩的严格练习,透视比例的科学规范,艺术见解的新颖奇特,最能够和当时“新学”思想吻合。
当时该校教务主任马隅卿,即马廉(著名学者马衡的弟弟),是一个饱学之士,对新派画家王子云也是欣赏有加,他请王子云为他画了一幅油画像,那准确的线条和鲜亮的油彩,不仅使得主人公栩栩如生,而且光彩照人。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洋画运动”得以蓬勃发展,油画可以说是“物以稀为贵”,正是油画让王子云成了贫民教师中的精神贵族。
到平民中学教书不久,马隅卿便聘王子云为孔德中学的美术教员。孔德学校名为私立中学,却能分得一部分“庚款”支持。所谓“庚款”,就是美国1909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作为派遣中国学生赴美留学,史称“庚款兴学”。至于美国为什么要退还部分“庚款”来教育中国学生,是哪些历史人物在当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不得而知。如此一来,孔德学校教师的工资待遇是很高的,王子云当时的月薪在百元上下,而每月的生活所需不过10元左右。王子云变阔了。
在孔德学校期间,王子云1924年又参与创办了一个“红叶画会”,美术爱好者萨空了、初大吉、蒋人宇等是该会的主要成员。他们除定期集会,相互观摩作品,交换美术见解和心得外,还经常在《京报》副刊和天津《益世报》等报刊发表文章。王子云除了教书,便是“红叶画会”一片红叶,他红得有些耀眼,虽然他很年轻。
孔德中学待遇优厚,但作为留美预备学校,毕竟不可能以美术教育为重点,王子云希望自己在美术专业方面有所建树,1926年他从北京来到南京,任中山大学民众教育馆美术部主任。经过几年的教书生涯和在北京美术界的活动,他已经是一个有影响的画家和美术活动家,再加上民众教育馆馆长刘季洪是当年江苏省第七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在老同学的关照下,王子云月薪提高到150元左右。相当于大学讲师级待遇。他在南京也只是待了一年时间,便又去了杭州。著名画家和美术教育家林风眠在西湖创办杭州美术专科学校后,他受聘在美专任教。
对于王子云来说,在杭州美术专科学校,幸运女神像西子一样美丽,依然伴随着他。也许是得益于他曾在北京阿博洛学会当过干事,他的务实、他的干练、他的精明、他的谨慎在北京美术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杭州美专校长林风眠聘用王子云,除了教授西画外,也用他当干事,让他在杭州美术专科学校兼职行政工作。
西湖美景对于王子云来说,是永远描绘不完的一幅天然图画。桃柳夹岸的苏白两堤,青黛含翠的远处山色,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冬雪后疏影横斜的红梅,都是画家心中弥漫的诗情画意。也许他太爱西湖风光,在西子湖畔的美术专科学校,他无数次地拿起画笔,却终没有染指他心中的西子。但是,他把他对西湖的爱放大了,也许西湖烟雨太过于朦胧,他的油画更倾情与人与自然。到西湖美专不久,王子云创作了一幅油画《杭州之雨》。
《杭州之雨》是大幅油画作品,表现雨中街头情景:江南名镇,小楼烟雨,行人匆匆,有的打着雨伞,有的披着雨衣,年轻的人力车夫在奔跑,自行车轮像风一样转动。急促的雨点、急促的车辆、急促的行人,气氛压抑却显热烈,色彩暗淡却很生动。速写式的线条、涂抹式的色调,烟雨中尽显江南特色,灵动中不乏生活趣韵。在动感强烈的街头人物里,有一个携画夹的艺术家,他可能是林风眠,也可能是李毅士或者潘天寿,也可能是王子云自己。
林风眠十分欣赏《杭州之雨》。1929年冬天,他组团赴日本访问并在东京举办美展,就带去了《杭州之雨》。杭州美专艺术家代表团去日本访问并举办美展,是由杭州美专的日籍教授斋藤促成的,代表团有四人组成,林风眠为团长,另外三人是中国画教授潘天寿、王子云和音乐系教授李树化。王子云兼任代表团的干事。
潘天寿是当代著名画家,他后来接任林风眠担任杭州国立美专的校长,也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他精于写意花鸟和山水,偶作人物。尤善画鹰、八哥、蔬果及松、梅等。潘天寿落笔大胆,点染细心。墨彩纵横交错,构图清新苍秀,是中国画的代表人物之一。而李树化是国立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系主任,1919年曾赴法国里昂国立音乐院学习。在代表团成员中,王子云资历最浅,但他在北京阿博洛学会有组织美展的经验,林风眠让他当干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在日本,中国艺术家受到热烈欢迎。到达东京后,不仅有艺术界的名流迎接,日本各大新闻媒体也给予极大关注,他们被安排在东京最高级的帝国饭店下榻。展览会在东京上野公园展览馆举行,开幕和闭幕都举行了仪式,日本政府和东京市主管美术的官员和文化界、美术界名流都出席参加。展品全是绘画,当然以林风眠的油画和潘天寿的国画为主。王子云也有三幅作品参加展出,期间他的油画《杭州之雨》和林风眠的小幅水墨画《海鸟》,被东京美术画报选印为彩色版刊出,好评如潮。这次美展相当成功,在日本产生的反响丝毫不亚于在上海举办的预展。
展出期间,王子云和艺术家们一同游览了日本首都东京,参观了著名的国立东京博物馆。这家博物馆主要收藏日本的历代文物,其中有美术专馆,内分建筑、雕刻、绘画、染织、陶瓷、漆器、金工和日本书道等专室,其灿烂的精神文明虽然没有中国的久远和丰富,但给中国艺术家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日本展览作品得到的肯定,对王子云的绘画才能和创作热情都是一个鼓舞,这幅为他带来荣誉的《杭州之雨》,以后也被他带到巴黎,再次给他带来了荣誉。这幅油画在巴黎的“独立沙龙”展览后,又连续参加了官方性质的“春季沙龙”和“秋季沙龙”,得到几十家报刊的好评,被认为是一幅有东方民族趣味和艺术特色的佳作。1934年,巴黎出版的《现代美术家辞典》将王子云选入,并且刊录了《杭州之雨》。
正是出访东京,坚定了王子云前往法国继续求学的决心。出国留学,最重要的问题是经费来源。王子云已经是在职教师,他不是学生,当然不可能再取得公费留学资格。1930年,王子云已经33岁,也过了留学年龄。但是《杭州之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荣誉,他在林风眠校长的心中,位置也越来越重。
林风眠是著名的美术教育家,他1919年赴法国留学,1925年返国,20至25岁是在欧洲度过的。1920至1923年,他相继在迪戎美术学院、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素描、油画。1923年赴德国游学。在德期间,他创作了许多作品,计有《柏林咖啡室》《渔村暴风雨之后》《古舞》《克里阿巴之春思》《罗朗》《金字塔》《战栗于恶魔之前》《唐又汉之决斗》等。他的艺术成就与他的留学当然是分不开的。林风眠看重王子云,当然支持王子云走出国门。既然不能作为学生去留学,林校长别出心裁,让王子云作为中国西湖美术专科学校的“驻欧代表”,也就是联络员。这样,王子云就变成了“公派”,每月可以从学校得到54元经济补助。林风眠不愧为教育大家,在对王子云的器重和培养上,足见他的高风亮节和师表风流!
艺术是一片湛蓝的天空,王子云遇到的每一位恩师都像是一块洁白的云朵,使得他这匹千里马能在白云之下尽情奔驰。当为人师表,他也是一块洁白的云朵,正因为有了这些艺术大师,中国的美术界才天高云淡,万紫千红,瑰丽无比……
第三章 静云飞渡
1930年12月2日,王子云从上海出发,踏上了欧洲之旅。
航船离开祖国,他的心便像大海上的海燕,在蓝天下自由翱翔。天蓝蓝,海蓝蓝,水天一色。他的心胸顿时开阔了许多,求知的欲望像雪浪花一样耀眼。海轮经过西贡、新加坡,旋即穿过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西行,到达号称“印度洋上的明珠”科伦坡。科伦坡是世界著名的人工港,素有“东方十字路口”之称。当时斯里兰卡还没有独立,科伦坡被英国占领并将其建设成为英属锡兰的首都。那里的历史博物馆藏有一颗世界罕见的大宝石而闻名。锡兰岛是世界著名的盛产宝石的地方,伦敦大英博物馆所藏的一块重43.16克拉的紫色翠玉,和纽约自然博物馆里的一颗被称为“印度之星”的蓝宝石,都出自锡兰。科伦坡历史博物馆中所藏的是一颗经过琢磨后仍重39.2克拉的大宝石,是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特别引起王子云注意的是馆中所藏的一块石碑,那是中国著名航海家郑和于1409年建在科伦坡的。碑上刻有中文、阿拉伯文和当地的泰米尔文三种文字,碑头上部刻有龙纹装饰,是中西交通史上的一件极有历史价值的文物。作为举世闻名的伟大航海家,郑和从公元1405年到1433年的28年间,率领船队先后7次远渡重洋,经东南亚、印度洋到达红海和非洲,遍及亚非30多个国家和地区。郑和下西洋不仅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伟大创举,也是世界航海史上的伟大壮举。也许就是在科伦坡看了石碑后,王子云对历史文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暗下决心,此次欧洲之旅不独学习西画和雕塑,还要观摩欧洲的历史文物,他突然觉得,考证人类的文明进程,虽然没有油画色彩斑斓,却有着厚重的沧桑感。这件在中外交往史上有重要价值的石碑,碑头上刻有龙纹装饰,可能是王子云对文物、对碑刻最早的倾心留意。当时他可能完全沉浸在对那“龙纹”和碑文的读解里,当然也为自己能够远游到这样一个奇异的地方而欣幸。在中国现代艺术家里,漂洋过海的人不少,而像王子云这样得见“三宝碑”的可能还不多。
沿途又过了孟买、亚丁、吉布提,每到一处王子云都要留心那里的文化古迹和民风民俗。从海上进入亚丁湾,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是那光秃秃的、好似刚被熊熊烈火烧焦了似的嶙峋山岩。由于昔日火山的爆发,火山熔岩形成了两个酷似马鞍形的火山口,伸进了印度洋,海水平静温顺地躺在一个近似椭圆形的海湾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得亚丁湾形成了一个天然良港,加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古以来就是世界上重要的港口之一。古代东西方之间的贸易往来,一般都要经过这里。一些少年的水上技巧非常高明,游人即使将一枚小小的铜币撂进大海,他们也能够潜入海浪,很快就把铜币捞出来。王子云在日记中说:“浪里白条不独水泊梁山有,亚丁湾也有。练就水中火眼金睛和不凡身手的多是穷人的孩子,逼上梁山和逼下海水同是生活所迫。看这些少年的表演,只能让人心痛……”
海船在索马里停留三天后驶入红海,让王子云激动不已的是,途径埃及港市苏伊士时,他有机会游览了开罗并去金字塔览胜。他从苏伊士下船,早晨7点乘车,沿着沙滩公路,10点多钟即到达开罗。汽车还没有跨过尼罗河,那三座底座呈方形,愈上愈窄,聚于塔顶形成方锥形的建筑,便映入眼帘。埃及金字塔是王子云神往的古迹,为世界七大奇迹之首。其工程之浩大,结构之精细,至今还是未被揭开的人类之谜。
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中的其他六奇都已毁损,唯有代表着古代文明灿烂成就的埃及金字塔,依然耸峙在大地之上。阿拉伯人说:“人们怕时间,时间却怕金字塔。”金字塔是古埃及奴隶制国王的陵寝。这组金字塔一共有三座,分别为古埃及第四王朝的胡夫(第二代法老)、卡夫勒(第四代法老)和孟考勒(第六代法老)所建。王子云当时去的时候,由于沙漠的侵袭,这里已是一片荒漠。汽车无法通行,王子云只能骑着骆驼绕塔一圈并到胡夫塔旁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前摄影留念。传说法老胡夫来这里巡视自己快要竣工了的陵墓,发现采石场上还留下一块巨石。胡夫当即命令石匠们,按照他的脸型,雕一座狮身人面像。石工们冒着酷暑,一年又一年精雕细刻,终于完成了它。像高20米,长57米,脸长5米,头戴“奈姆斯”皇冠,额上刻着“库伯拉”圣蛇浮雕,下颌有帝王的标志。用狮身作为体现国王权力的象征,他望着遥远的前方,好像要把埃及帝国的版图扩展到天边。
在埃及金字塔前,王子云想到了北京的十三陵。明十三陵青山环抱,风景美丽,环境比吉萨三塔漂亮得多。同是帝王陵寝,同是古文明的宝贵遗产,两大文明古国的丧葬文化差异很大。埃及的金字塔高入云端,中国的十三陵深入“九泉”。古王国时期太阳神已被奉为埃及的国神,法老被认为是“太阳神之子”。《金字塔铭文》称:“天空把自己的光芒伸向你,以便你可以凌空升天。”而中国人一向认为“入土为安”,这便是“十三陵”和所有帝王将相深挖墓的文化依据。相同的是,无论金字塔还是十三陵,里边有多少奇珍异宝,则是永远的谜团……
王子云途径埃及骑着骆驼参观金字塔,只能是走马观花。后来,他对埃及金字塔考证资料进行过专门研究,他在笔记中说:建造大型金字塔的年代在公元前2650年前后至公元前1750年前后大约900年间,绝大多数金字塔分布在尼罗河西岸,这是因为古代埃及人认为,太阳西下那边有来世。三座金字塔并排屹立,巍然壮观,其中吉萨三塔中最大的是胡夫王墓,大金字塔高146米,底边长230米。墓道口在塔北坡离地18米处,国王的棺室在中心部分。从墓道进入要先通过一个长廊,仿佛中国古墓的前室。长廊的四壁有很多浮雕画,仿佛中国汉墓中的石刻画。棺室中有国王的石棺,四壁也刻有浮雕画,最巧妙的是棺里有两个极小的可以交流通风的气孔,一直通向塔的南北斜面,可以看出建塔时的精巧设计和施工的细致。建塔的石料主要是产自不远处的石灰岩,内部墓道和长廊气孔等则用产地较远的优质石灰岩石。而国王的棺室则是用900公里外的阿斯旺开采来的花岗岩细石雕成的。根据考证,整个金字塔共用230万块,一般石块重2.5吨,其中也间有重达16吨的大石块。这样多的石块从开发到建造,要运到140米的高处,还要求把石块弥合得无缝可见,这是多么巨大而艰难的工程!
自古以来,人们就传说金字塔内有许多财宝,但因不知入口何处,以前谁也没能进到金字塔里面。有文字记载最早进入大金字塔的是埃及的哈里发阿尔玛蒙,时间是公元820年。阿尔玛蒙命人采用爆破石材的办法开出通道进入金字塔。在挖掘途中,他们偶然发现了原有通道,从而勘察到内部的一些构造。辛辛苦苦走到“王室”,却只看见一口空石棺,阿尔玛蒙梦想得到的天体图和财宝等一件也没有。1682年,英国人约翰格里普斯对大金字塔进行了测量,并计数了堆垒起来的石台阶。1765年,英国人纳萨涅尔戴维逊注意到在王室说话的回声有异样,从而发现上面还有空间。这就是现在称之为“减重室”的结构。意大利人卡维格里亚开通了竖井。随后,英国军官哈瓦德·怀斯对内部进一步做了调查。1839年,在“减重室”发现了有关胡夫法老(王)的古文字。1880年,被称为“考古学之父”的英国人弗林达斯·匹特里对大金字塔进行了测量。所测得的数据与今天掌握的数值非常近似。无论在哪个时代大金字塔之谜都强烈地吸引着人们……
金字塔之谜让王子云对文化考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埃及还参观了开罗博物馆,博物馆陈列品中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十八王朝图舟坎米斯国王墓中的随葬品和木乃伊型的石椁金棺。金棺为纯金铸成,重达110多公斤。1600多件随葬品绝大多数都是精巧的工艺美术品。王子云在日记中感叹道:“艺术应该是世界的、开放的,而不应该是埋葬的,暗无天日的。”艺术无形之中已经成为王子云心中的“金字塔”。
航船在苏伊士停留一天之后于当晚过运河,次晨抵达塞德港。离港西航驶入地中海,次日夜到达埃及北部亚历山大港。亚历山大港始建于公元前332年,是按其奠基人亚历山大大帝命名的,它是古代欧洲与东方贸易的中心和文化交流的枢纽。亚历山大港有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法罗斯灯塔(亚历山大灯塔)和亚历山大图书馆。王子云在有限的时间内参观了在市区的古文物博物馆和艺术陈列馆,古埃及文物雕像以及古埃及托勒密王国的木乃伊金棺雕刻等让王子云大开眼界。亚历山大港的街市建设非常整洁,公园广场绿树成荫,市中心达里尔广场建有埃及历史名将穆罕默德·阿里的骑马铜像,在王子云心中,亚历山大城俨然就是一座欧洲城市。
海船离开亚历山大即北航地中海上。船离亚历山大的第二天,驶入意大利半岛南端海域,海船从岛南驶过,1931年1月14日到达马赛,结束了这次远航的旅程。
海天万里,静云飞渡。大海宽阔了他的胸怀,古迹教会了他回首历史,东西方文明已经在他的心中交织,他学到了许多,也思考了许多……
第四章 云泊西方
巴黎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更是欧洲文艺中心。巴黎的美,是艺术的美。那穿城而过的塞纳河,带给人多少遐想,塞纳白衣素裹,半躺半卧,手里捧着水瓶,嘴角挂着微笑,神色安详,姿态优美。她是降水女神,也是雕塑女神。塞纳河上那几十座精美的桥梁,似乎哪一座都有塞纳的神韵。
王子云初到巴黎,有当年北京红叶画会的朋友夏承枢迎接,他介绍王子云住进一个四口之家,老两口都很随和,他们只有一个女儿,虽然已经出嫁,却经常住在娘家,还有一个是女佣。王子云入住,食宿全包,费用比住旅馆便宜很多。这样家庭式的生活,对前来求学的王子云来说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迅速融入当地的市民生活,并有利于学习法语。前半年,王子云一边补习法文,一边感受巴黎的艺术氛围。
王子云一踏上巴黎的土地,便被塞纳河两岸高大的建筑和公共广场各类雕像吸引。这座国际文化大都市,所有的艺术灵气似乎都与雕塑水乳交融。王子云注意到,在许多重要路口、广场和花圃里,都能看到一尊尊充满寓意和情趣的雕塑。从协和广场走向卢浮宫穿过图勒利公园,1公里长的路上两边都是雕像。在接近卢浮宫的路旁有一座狮子与鳄鱼争斗的青铜像,鳄鱼斗不过勇猛的狮子,在那里苦苦挣扎,形象逼真且十分传神。孚日广场上国王路易十三的骑马雕像也是一个杰作,这位波旁王朝的国王,虽然是骑马落水引起肺炎而病逝的,但雕像上的他却容光焕发,神气十足,使过往行人无不感慨。在蒙巴那斯大街与拉斯巴依大街的交叉路口,面对着冬日穿梭不停的车流,也有一座雄伟的青铜雕像,那是雕塑大师罗丹为大作家巴尔扎克创作的雕像。巴尔扎克是法国19世纪文坛巨星,他的作品具有浪漫主义激情和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罗丹对他非常敬慕,着意刻画一代文豪的外貌和精神特征。雕刻家认为,创造形似的巴尔扎克不是主要的,“我考虑的是他的热情工作,他的艰难生活,他的不息的战斗,他的伟大的胆略和精神,我企图表现所有这一切”,因为文豪习惯于夜间穿着睡衣工作,所以罗丹让他披着睡衣在星空下沉思,那宽大的睡衣包裹着屹立的巨人。雕像的动态和模样使人联想到巴尔扎克的生活、思想和社会环境,他与社会生活是不可分离的,他是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罗丹认为:“巴尔扎克像是我一生的顶峰,是我全部生命奋斗的成果,我的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这件作品和《思想者》《青铜时代》《吻》《行走的人》一样是罗丹不朽的艺术。巴黎孕育了罗丹的雕塑才艺,罗丹也升华了巴黎的雕塑艺术,艺术家和艺术之都相映生辉。
在王子云居住的附近,一条大街旁塑立着一尊汉白玉妇女雕像,她头上扎着头巾,左手抚着书包,右手翻着书本,脸微侧,像在思索什么,鲜活而又生动。王子云是搞艺术的,他惊诧巴黎还有如此酷学的女人。近前仔细一看,方知是一尊雕塑。他笑了,笑自己如醉,笑那读书的女子如痴。还有一尊街头趣味性铜像雕塑,令人忍俊不禁。那是一位长者,戴着高度近视眼睛,他急切地赶路,行色匆匆,可能是脚下滑了一下,全身近乎80度倾斜,大有跌倒之状。王子云说他每每路过,看他长着站立不稳的身姿,就想上去扶他一把。这种充满生活情趣的街头雕塑在巴黎随处可见,至于悦乐丽园的雕塑花圃、协和广场的喷泉雕塑、大宫的马车雕像、共和国广场上的女神雕像、民族广场上的青铜群雕像等,其精美的造型,非凡的气势,都令人叹为观止,足见雕塑是巴黎艺术中的艺术,正如巴黎人自己说的那样,“城市没有雕像就如同没有灵魂一样”。巴黎雕塑是巴黎的艺术生命,也是整个城市的灵魂!
王子云说,他到巴黎后,认识到雕塑艺术在美化生活、美化城市建设方面所起的作用,远比绘画重要。他以前虽然一直是搞油画的,原先留学法国的目的也是深造油画,“基于艺术应为人类社会服务的观点,我决心学习雕塑。”那年秋天,王子云法语补习过关后,即由中国驻法大使馆介绍,通过成绩鉴定,进入法国国立巴黎高级美术学校,由教授朗多韦斯克主持的雕塑教学工作室,开始了留学生活。据王子云回忆,和他同时期在巴黎学美术的中国学生有30多人,而和他同校学习雕塑的就有刘开渠、曾竹韶、王临乙、郑可、周轻鼎等人。当时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有三个男生雕塑教室,每一教室都有中国学生。刘开渠是王子云的学生,但是他留学法国较早,王子云来后的第二年,刘开渠已经学成回国了。
王子云到巴黎的时候,正是这座世界“艺术之都”发展的鼎盛时期,当时,以“沙龙”命名韵美术展览会每年有四次,即春季沙龙、秋季沙龙、冬季沙龙和独立沙龙,其中以春季沙龙规模最大,秋季次之,独立沙龙最小。其中又以春季沙龙最为官方重视。王子云的作品《杭州之雨》参加了官方的春季沙龙展览,因此在巴黎引起很大反响。他不断地收到由美术服务社寄来的剪报,包括各美术杂志的评论,约计三四十件,虽然有的只是报道王子云的名字和画名,说上一两句赞语,但给予他的鼓舞和实际的收益是很大的。王子云连续参加过几次沙龙展览之后,关于他的艺术评论和报道,足有上百篇。他在巴黎已经有些名气了。他将这些剪贴的报刊部分原件寄回江苏省教育厅(当时萧县属江苏徐州管辖),竟然在1932年至1934年间得到江苏省教育厅每月500法郎补助。王子云开始从杭州艺专得到的津贴被取消之后,江苏省教育厅的这笔补助就帮了大忙,那时候的500法郎可以维持他一个月的生活。
王子云虽然进入了美术学校的雕塑系学习,但对于油画,特别是街景写生画,不仅没有放弃,反因巴黎随处看到的街市名胜和异国人物风光而画兴高涨。每逢星期日或学校课余,他总是带着写生画具,跑遍巴黎市区。在三年中画了不少的街景,从广阔的公园广场到巴黎最古老的小街僻巷。这些油画在巴黎同样受到欢迎,也曾参加过不同层次的展览。
1935年,巴黎一家美术出版社编辑出版一部三卷本的《现代美术家辞典》,收入从1905年到1934年之间全世界范围的成名美术家近2000人,王子云被选人。在当时,入选的中国画家还只有王子云一人。他为此而感到自豪:“在当时来说,算是为中国在世界美术史中争得了一个虽小而颇为光荣的地位。”(《中外美术考古游记》第317页)。
参加了“独立沙龙”,王子云常去巴黎红磨坊咖啡馆。这里给王子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里的顾客多数是美术界人士。他们在那里谈论美术,谈论时事,有不少的进步画家与红磨坊咖啡馆有交往。而蒙巴那斯的咖啡馆和大街又变成了巴黎的艺术中心,艺术氛围十分浓厚。他说:“作为一个居住巴黎的现代艺术家,每天都要来这里,否则似乎就不成其为艺术家了。”因为王子云连续参加过几次沙龙展览,他在红磨坊咖啡馆可以享用半费的午餐、咖啡,并在这里午休。对美术家来说,这里最大的吸引还可以免费画人体模特。体型优美的男女模特多是些阔家夫人和小姐,她们来这里服务,就是为了一瞻艺术家的风采。这样的情形,似乎也只有巴黎才会出现。在红磨坊咖啡馆,王子云感觉着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光荣。
王子云在巴黎是活跃的,除了美术家,他和文学家、音乐家也是好朋友,冼星海就经常带着他去参加音乐会。朱自清对巴黎的描绘,王子云几乎能背出来,“我们不妨说,整个巴黎是一座艺术城……你瞧,公园里,大街上,有的是喷水,有的是雕像,博物馆处处是,展览会常常开,他们几乎像呼吸空气一样呼吸着艺术气,自然而然地就雅起来了。”
王子云以为,最能代表艺术之都面貌的,应该为塞纳河岸的书画市场,“今天如果从圣母院教堂的钟楼上放眼望去,只见塞纳河左岸摆满了书摊,绵延数里,形成了一个书摊区,摊前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其中大学生、旅游者,喜爱文艺的妇女以及世界各地来的书籍爱好者,还有英美学者和日本书画商。他们不时能见到一两本古籍孤本和稀有的画片,甚至还有珍贵的手稿。”(《中外美术考古游记》第315页)王子云在巴黎旧书摊曾买本《世界装饰艺术图集》,这是德国印刷的高档图书,相当典雅和贵重,这书被他带回国内,一直珍藏,除了这本书的艺术价值外,应该是王子云巴黎生活的一个纪念。
在巴黎期间,王子云游览了巴黎市区的风光名胜,感受了不同的文化风情。与雕刻艺术有关的建筑物,除凯旋门、卢浮宫、国家歌剧院以及国家广场外,还有凡·杜姆纪念柱,它最早建于路易十四王朝,是仿照罗马特拉扬圆柱建造的石柱。到十九世纪拿破仑时代加以改建,把在征战中缴获的1000多尊铜炮熔铸为铜板,将石柱包成高41米的铜柱。柱面有1805年一次战役胜利场面的浮雕,螺旋形由下而上的连环式雕刻,柱顶矗立着拿破仑铜像。在1871年法国人民大革命胜利中,纪念柱曾被推倒,哪知在革命失败四年之后的1875年,拿破仑圆柱又重新建立,被拉下来的拿破仑重又站了上去。
而能代表着早期教堂建筑的,无疑是巴黎圣母院。它是欧洲建筑史上划时代的结构。有的美术史家称之为“由巨石组成的一部交响曲”。教堂正面三座大石门,装饰着层层浮雕和半圆雕像,内容多是圣教人物故事,但也夹杂有描写民间世俗生活的特写。王子云认为:“其所附有的雕刻装饰,也是欧洲美术史上早期最珍贵的美术遗产之一。”
王子云注意到,在卢浮宫美术馆中,用军事力量掠夺而来的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包括波斯时代的艺术品,尤以雕刻作品最为丰富。卢浮宫收藏的约40万件的珍品中,有珍中之珍的“世界三宝”,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天才画家达·芬奇的杰作《蒙娜丽莎》,希腊名雕像《米罗斯岛的维纳斯》及《胜利女神尼凯》。其中的《胜利女神》是出土于北爱琴海的萨摩特拉斯岛,因此也称为《萨摩特拉斯岛的胜利女神》,是为了纪念希腊海军在公元前306年战胜埃及海上勇将而雕刻的。石雕出土时,头臂都已失去,仅残留有躯体和体现女神的双翅。王子云感叹到,“现在我们仅从这一残躯的美,也足够叹赏不迭了。最突出的是穿着衣裙迎风展翅的英姿,很像是向前飞着,上衣紧紧贴着丰满的躯体,显露出挺胸前进的力的美,而下裙则随风飘扬,好像呼呼有声旋动着。中国古代画论中所形容的‘曹衣出水和‘吴带当风,竟然全都体现在这座古希腊雕像上了。由于这女神上下躯体的相互衬托,才更能以显现出那种矫健而颤动着的绰约风姿正在迎向胜利的喜悦。曾有人说,这座两千年前的希腊雕像,展现了人类最高的理想,即奔向光明的世界,这不是过誉的。”有了上述世界三宝的收藏,巴黎卢浮宫美术博物馆才在欧洲以至世界美术博物馆中更居于前列的地位。王子云在巴黎的6年中,在学习雕塑专业的同时,对美术史论也没有放弃。特别是在卢浮宫美术馆的参观学习,使他对于美术史的知识产生了兴趣,促使他对法国美术史作了较全面的学习研究。
王子云曾于1935年冬和1936年春两次旅游伦敦。1935年冬他作为“中国留法艺术学会”成员,第一次去伦敦是专为参观在那里举办的中国古代艺术国际展览会。这次伦敦举行的中国古代艺术展览会上,集中了世界各国博物馆和私人收藏的中国艺术珍品,可称得上是流失在世界各地的中国艺术品的荟萃。在中国送来的展品中,以青铜器和名家书画为主,其他玉器、瓷器工艺美术品亦不在少数。这次展览会,共展出各类文物艺术品3000余件,按时代分类陈列,并印有展品图录,使观者一目了然。祖国灿烂的文物艺术,大大激发了王子云的民族自尊心,使他“产生出无尽的民族自豪感”。
恰逢当年北京红叶画会的一位画友在英国著名的剑桥大学就读,他盛情邀请王子云参观大英博物馆。于是王子云1936年春又重游伦敦。这次去伦敦,他首先访问了距伦敦市约50公里的剑桥大学,一处学术空气极浓的大学城。伦敦大英博物馆是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齐名的一座世界的大型博物馆,最早是以图书馆为基础而创建的,所以到今天仍是与图书馆合称。其古文物部分的收藏遍及世界各地,尤以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和中国的文物最为丰富。希腊雅典卫城上巴尔特农神殿雕像,也全部都收藏在这里。该馆收藏的中国文物,尤为珍贵的是中国美术史上最早的卷轴画,出自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手笔的《女史箴图卷》,这是1860年英法联军从北京圆明园中抢劫的赃物,由收藏家李德于二十世纪初捐献给该馆的。原画为手卷式横幅,画于质地疏松的绢上,线条细匀流畅,好似“春蚕吐丝”。全画为十二段人物故事,是依据西晋文学家张华所作《女史箴》一文的内容画出的,多是规劝妇女应遵守封建道德的故事。画卷末题有“顾恺之画”,经考证,可能出自唐人的临绘。但不论如何,它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幅卷轴画,是十分珍贵的国宝。在博物馆的图片出售处,有此画的印刷品,他曾买得两幅的两段。
关于中国其他艺术品的收藏,上自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下至元、明、清各时代的瓷器、玉器、漆器、铜器以及木、竹、象牙雕刻品等无不精美的藏品。佛教雕像则有北朝、隋、唐各时代石雕刻。其中有高达5.6米的菩萨像以及由我国龙门、天龙山等石窟劫来的石雕佛头,都是中国古雕刻艺术的珍品。在绘画方面,宋、元、明各代名家的卷轴画亦很丰富,还有从中国河北省某地神庙中割揭下来的画和明代永乐年间的佛教壁画等。王子云说:“这里收藏的中国文物艺术品中,被英帝国主义者用各种方法掠夺来的实在不少,看过之后自然引起了我极大的感触和不快,但同时对于祖国伟大的民族文化遗产有了更多的了解。”
也就是第二次去伦敦后,王子云开始了欧洲旅游考察活动,先后游历了比利时、荷兰、德国、瑞士、意大利、希腊等国家。旅程中随机速写游览见闻,并拍摄了很多名胜古迹风光照片。他在《从长安到雅典:中外美术考古游记》一文中是这样描写的:“在北欧国家比利时的首都布鲁塞尔是个美丽的城市,四周布满了宏伟庄严而又古老的建筑物:哥特式、文艺复兴式、路易十四式等等,形成一片古建筑艺术群。比国之行,除参观博览会之外,主要是对北欧早期绘画和莫尼埃的现实主义雕刻进行观摩和学习。低洼之国荷兰,有一座建于十五世纪的教堂,是历代荷兰国王加冕的地方,属有名的古建筑,有很好的雕刻装饰。还有一座国立美术馆,其中收藏多属十九世纪及其以后的新作,是研究荷兰近代美术的场所。”“北欧大国德意志的科隆,城内古建筑物遗存很多,最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是欧洲哥特式教堂中造型较为突出的一座,它的正门雕饰,是德国早期雕刻的珍存。在国家美术馆中,有内容丰富的古代宗教雕刻,尤其是属于哥特式的教堂木雕,多为神龛间的装饰,题材多是圣教人物故事,人物形象刻画细微生动,雕刻手法别具风格。这种富有北欧民族色彩的古代制作,对于后来德国雕刻艺术的发展有很大影响。在十九世纪欧洲美术史上,德国产生了两位著名雕刻家,即以木雕人物见长的巴尔拉舍和以木雕版画著称的珂勒惠支,尤其从巴尔拉舍的雕像造型上,明显地可以看出是吸取了古代宗教雕刻传统的。意大利最负盛名的城市佛罗伦萨,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摇篮。整个城市就是一所宏丽无比的大美术博物馆。古老的纪念建筑物和著名的艺术制作,特别丰富。全城有大小博物馆四十多所,宫殿建筑60多处,还有建立在街市广场上数不清的纪念雕像和喷泉雕刻,甚至街道两旁古老墙壁上的装饰花纹,对外来的旅游者也都具有非凡的魅力。”……
王子云长达一年的欧洲之旅,基本上是他一个人“独往独来行”,王子云说:“这次的游程是循着由西欧到中南欧的路线,共游历了比、荷、德、瑞、意等五个国家。旅程中随时速写游览见闻,并拍摄了很多的名胜风光照片。遗憾的是1937年回国以后,正值抗日战争,长期过着流离生活,居无定所,以致这些资料及书物陆续散失。”(《中外美术考古游记》第347页)
结束欧洲五国之游,回到巴黎不久,王子云经孟雨介绍,又参加了一个由苏联侨居巴黎的青年组成的旅行团,往威尼斯尼斯海滨旅行。孟雨是一个共产党员,这时候来法国已经有10年之久,他曾经带王子云去参观过位于巴黎郊区的毕古茵,那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中国劳工的聚居地,这些劳工大多已经加入了法国国籍,和法国妇女结婚。孟雨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对王子云的影响是肯定的。他是王子云在法国很好的朋友,在生活和学习方面,都给予王子云许多帮助。王子云参加的这个苏联青年旅行团,只有他一个人是“外国人”。于是受到热情照顾,其他团员都要自己带帐篷,他却只需带一个帆布床,连餐具也由旅行团免费供给。他被安排在一顶两人用的小帐篷里,连饮水也被青年团员们送到帐篷里来。王子云这年已经是接近40岁的年龄,和这些青年人在一起,自己也显得年轻了。在3周时间里,王子云给旅行团里很多人画了速写像,还画了50来幅海滨风景,每天都生活得紧凑而快乐。
王子云在一年之内,三次来到威尼斯,欧洲的广阔和繁荣,欧洲的文化和艺术历史,他都有了真切的感受。他到欧洲已经是第7个年头,1937年年初,王子云从威尼斯启程回国。
第五章 云树之思
王子云1937年3月回到南京。王子云出国多年,和自己的家庭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他在农村的妻子靠他名下的那几亩田地过日子。想起自己家族的命运,王子云就不由得身体发寒,父亲和哥哥死于非命,最有才华也最有抱负的叔父最后还是郁郁而死,自己算是这家族里飞得最高、跑得最远的一个了。王子云值得欣慰地是,他把堂弟王青芳和族侄王肇民都引出去学习了美术,现在,他们也都有些名气了,还有刘开渠,早几年从法国回来,在杭州艺专已经是教授了。王子云扪心自问,他对得起自己的家族,也对得起自己的故土。但是,他觉得还对不起祖国,国内的文化环境远不能和欧洲相比,偌大的上海,对西方的纸醉金迷学习得很快,到处是歌厅酒吧,却很难找到一处现代意义的展览馆。杭州虽然有全国最具影响的艺术学府,却连完整的校舍也还没有建设起来,学校上课的地方都是东一处西一处。以前,他在杭州居住时觉得这里一切都好,连散点式的校舍也觉出诗意,在杭州做一个艺术家真正是在天堂里生活,如今却难免有些挑剔:到岳庙的人依然香火不绝,却多是祈福求保佑,而湖边的一切,依然是“暖风熏得游人醉”。他现在是一个对中西艺术文化有所比较的艺术家了,特别是在英国观摩世界艺术博览会所受的影响,使他对祖国的历史文物发生前所未有的兴趣。他呼吁对民族艺术文物的宣传和保护。如果不能对中国的艺术和文物怀大兴趣、下在工夫,那就太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7年的云泊西方,对不起中西文化在自己心中的碰撞。
于是他离开南京,直接去了洛阳,以前的徐州师范学校老同学刘季洪现在已经当了河南大学校长。中原大地是华夏文化的发祥地,河南无处不古迹。刘季洪果然没有让老同学失望,河南省教育厅也对“留洋归来”的王子云十分器重,不仅将教育厅保存的大量艺术文物让他拍照,还派员陪同王子云参观了制作“唐三彩”的作坊,参观了著名佛教圣地白马寺。为了答谢河南省教育厅的热情接待,王子云为厅长鲁荡平雕塑了一尊半身像。王子云还给鲁荡平介绍欧洲各国对美术事业的重视,以及雕塑在现代城市建设里的美育作用。他还应鲁荡平厅长之约,担任“主考官”,在当时报考的10多名河南考生里,发现了李剑晨这个人才。李剑晨当时已经是中学美术教师,王子云发现他的水彩画很好,便录取了他,并且建议河南省教育厅直接派他往英国学习水彩画。以后,李剑晨成为中国水彩画大家。王子云这偶然中的洛阳之行,又为中国美术界增添一段佳话。在王子云的一生里,李剑晨应该是他的第二个刘开渠。刘开渠是雕塑大师,李剑晨是国画大师,专业成就都超过了王子云,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对于刘开渠、李剑晨来说,没有王子云这个伯乐,就没有后来的“千里马”,机遇,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王子云之后去了济南,老朋友乌叔养在这里的民众教育馆当馆长。他回忆当时的情况说:“从开封去济南,必须经过徐州,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的中学教育就是在徐州师范学校度过的。这里离我的出生地萧县西35公里的农村,虽然路途不远,但照常理说,远离祖国七八年,既已回国,应该到家乡看看。但一想到出国之前,自己早已流落他乡,一心里只想到所学的美术专业,对于穷苦破落的家乡,已经久久淡漠了,而且古人所说的‘衣锦还乡,寓有无上的光荣感。可我仍然是个尚无着落的穷学生,难免感到无颜,与家乡父老相见,所以还是不回为好。”(《中外美术考古游记》第7页)
老朋友是够朋友的,乌叔养陪同王子云去了济南的在千佛山,王子云对那里的佛教雕像兴趣十足,他一边观赏,一边向老朋友讲述欧洲的雕塑美学。之后两人又同登泰山,看到经石峪的《泰山铭》和《金刚经》等摩崖刻书,王子云生出许多感慨,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还停留在佛教文化阶段,而欧洲的雕塑已经成为社会文明共享了。
下了泰山,乌叔养又陪王子云去青岛,这时候恰是1937年7月7日夜间。二人坐在济南开往青岛的火车上,行至8日凌晨突然听列车广播:日军于昨日进攻北平城外的宛平和卢沟桥,我第二十九路军正在英勇抗战,本次列车奉命必须立即开返济南以做军用。抗日战争爆发了,王子云不禁想起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因为是最后一堂法语课,小弗郎士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普鲁士军队不仅占领了他的家乡,让他失去了生养他的这块再熟悉不过的土地,而且还将失去一个民族赖以共同生存下去的纽带——本民族的语言。面对不可抗拒的如此冷酷的现实,小弗郎士突然感到祖国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悔恨自己没有好好学习,爱国之心在此时此刻也表现的那么强烈,他一下子成熟了,懂事了,过去讨厌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那么可爱了,他眼里的一切都跟“祖国”两个字紧紧地不可分开了。这时的小弗郎士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该学的祖国语言知识都学好。《最后一课》中的韩麦尔先生面对这些今后再没有权力学习自己语言的孩子们,激动的情绪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了,他最后一课的讲解是充满了对法国、对法语的真挚的热爱之情,饱含着对民族语言深深的眷恋之情。
《最后一课》给王子云的启迪,就是坚定了他当一名教师的选择,他要启迪学生心灵深处的激情,使他们树立远大的志向,把学习与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于是,王子云在济南就给国立杭州艺专校长林风眠去信,表示自己愿意去杭州艺专执教。林风眠回信王子云,不仅表示热情欢迎,而且决定以一级教授相聘。
王子云来到杭州刚在学校的临时客房住下,就收到校方送来的一级教授聘书和第一个月的薪金360元。出国之前,王子云在孔德学校的薪水每月只有80元,那已经很不错了,正是在孔德几年的工薪积蓄,使得他在欧洲住了7年。如今一下子就有了高出孔德3倍的薪水,待遇已经相当丰厚。王子云在西湖边租了两间房子,每月租金只要30元。出国前,虽然他已经杭州任教,并且作出名画《杭州之雨》,可他的身份只是一般教师,并且兼作“干事”一类行政事务。中国美术界中人,最讲究的就是“留法”,如今,7年留洋,王子云似乎镀了一层金。他这个一级教授,自己觉得心安,别人也觉理得。林风眠从法国回来才24岁,直接就当了北京美专的校长。而王子云如今已经40岁了。他知足并不满足,依然踌躇满志。可是日寇的铁蹄踏碎了许多学子之梦,也踏碎了王子云的静教之梦,学校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和学校的师生们一直在战火中颠沛流离。从浙江金华,到江西贵溪,从湖南长沙,转入沅陵。在湖南沅陵,从北平迁来的北平艺专奉命与杭州艺专合并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北平和杭州两所艺术专科学校的骨干教师,都以留学法国归来者为多,北平方面有常书鸿、庞熏琹、王临乙、王曼硕、李有行等,杭州方面则有潘天寿、刘开渠、雷圭元、李超士和王子云。
两校合并,倒是给王子云带来一次小小的“官运”:校长是上面派了,但学校的中层还足要照顾两边。这样,常书鸿当了学校的专科部主任,王子云当了中专部主任。据王子云回忆:当时在艺专学习的学生有董希文、李浴、毕晋吉,赵蕴修、姚继勋、张祖武、吴冠中,卢善群、柳维和、乌密风、周绍森、朱培均、王炳照、雷震、赵无极、朱德群等,其中雷震、卢善群、姚继勋三人,在王子云组织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时,都前往报名参加。这里须要说明的一点是:王子云在欧洲学习雕塑艺术时间最久,他回来后,最适合的位置应该是艺专的雕塑系,但他一直到离开艺专,都没有在雕塑系任职。当时艺专雕塑系的主任是李金发,他也是早年从欧洲学习回来的艺术家,但他作为诗人的影响远远大过雕塑家的成绩,王子云虽然未进雕塑系,但这时期对学习雕塑的王朝闻、朱培钧等学生都有影响。他在欧洲的见闻,成为流亡路上学生们喜闻乐问的内容:在沅陵呆了没有多久,学校又往贵阳、昆明撤退。王子云被委任为迁校委员会副主任,在长达1500多公里的长途跋涉中,他做了许多具体工作,真是千辛万苦。到达昆明王子云负责为学校寻找抗日战争期间的永久性校址。为此,他曾求见龙云,为学校要求合适的建校地址。
龙云主政云南期间,他努力革新,支持民主运动,坚持抗日,使云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方面建设都取得了重大进步,被誉为“民主堡垒”。令人尤为感动的是,龙云对艺术教育非常热情,他主动建议把昆明市区的风景名胜圆通寺拿出来作艺专的校址。
据王子云回忆,学校到达昆明以后,他虽然还在担任中专部主任,但和学生接触的时间很少。而本来准备加强的雕塑专业,只有几个学生,更缺乏教具设备,基本上无法上课。这时候王子云相当清闲,便寻观昆明的雕塑遗存。在筇竹寺大殿,有五百罗汉彩塑像,是清光绪年间由一位叫黎广修的民间艺术家用7年时间塑成的。在五百罗汉附近的佛堂里,还有黎广修画的一幅山水画。王子云认为:这样一位既能雕塑又擅长绘画的民间艺术家,对中国古代美术的贡献应该是很突出的,可能还有不少黎广修这样的民间艺术家,因为没有文字记录,都被湮没了。在筇竹寺看见记录黎广修的碑刻,让王子云十分兴奋,认为是自己在昆明短短日子里难忘的收获。这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教学岗位,而对艺术文物的研究兴趣越来越浓。
可是,因为老校长林风眠的离去,新的领导及其心腹对王子云时有排挤,王子云愤然辞职,于1939年暑假之后离开昆明去了重庆。
这时候,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重庆作为“陪都”地位已经巩固,文化人多往重庆聚集,王子云到重庆不久,便通过“投标”方式接受了重庆市政府为抗日战争牺牲的无名英雄纪念碑作雕塑的任务。他花半年时间几易其稿,拿出了抗日无名英雄纪念碑的图稿和模型,获得当局的通过,已经备料兴工,却因为日军的狂轰滥炸,不能不取消。
王子云想静心教学,可学校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想给山城重庆留下永久性的雕塑,又怕成为日寇轰炸的目标。作为一个文化人、一个艺术家,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怎样为国效力呢?在法国的时候,王子云就想过,一旦回到国内,一定要有重点地寻访古典美术遗存,系统而细致地进行中国艺术历史的考证和研究。现在,他更加感到这项工作的迫切性。于是,他很快向教育部提出自己的计划:成立一支艺术文物考察团队,对作为中华4000年文化发祥地的西北各省进行文物考察,抢救收集这一尚未被敌军占领地区的各种古代艺术文物资料,“从事表彰西北过去之优美文化,使国人深刻认识西北为中华民族之先民故土,固有文明之发明所在”,“俾由此以增进民族意识,提高国际文化地位”。
王子云的意见得到了老校长林风眠的支持,林风眠当时就在重庆,他在教育部说话依然很有分量。王子云几乎每天都要去拜访林风眠先生,在他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都是林风眠先生帮助了他。当初离开北平,是林风眠校长收留他去了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又是林校长带他东渡日本,使他的作品第一次参加国际展览。之后也是林校长的相助,他才有机会留学法国,在欧洲生活了整整7年,成为中国美术界的一代天骄。从欧洲留学归来,依然是林校长慧眼识才,聘请他当了杭州艺专的一级教授。林风眠离开学校了,王子云也跟着离开了。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背景下,王子云觉得和恩师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日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当王子云要组团考察西北文物时,林风眠立即表示支持。
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长陈立夫也正想对中华文化有所作为,抵挡日本的精神攻势。于是王子云的报告经林风眠转达之后,陈立夫立即应允。1940年6月,国民政府正式决定组建艺术文物考察团,直属教育部领导。由王子云担任团长,在重庆青木关教育部驻地附近正式设立“筹备处”,挑选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毕业而待分配工作的部分学生,同时在《大公报》上刊载招聘启事,广纳良才。
后来组建的考察团成员是:
周思铭,浙江人,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是和王子云同时进行筹备的“元老”,任总务组长。1941年离团回重庆。
戚承先,浙江人,据说是陈立夫的远房外甥,在考察团担任社会风俗调查工作。1941年与周思铭一起回重庆。
何正璜,女,湖北人,毕业于武昌艺专,后往日本东京高等美术学校留学,在考察团担任文字工作。
张仁均,江西人,曾在南昌做中学美术教师,在考察团担任绘画工作。1941年因精神疾病离团,以后在四川璧山的社会教育学院工作。解放以后,还在四川省政府研究室工作过。
姚继勋,浙江人,国立艺专毕业,担任雕刻摄影。1942年离团,回重庆后协助刘开渠搞雕塑,解放后曾在上海中山公园文化馆当馆长。
陈典尧,四川人,武昌艺专毕业,在考察团担任翻制雕刻模型工作,1942年因病离团。
雷震,江西人,杭州国立艺专的毕业生。
1940年秋天,考察团在成都宣告成立,进行了为时一个月的培训,然后立即开发西安。
王子云的这一举动,绝非心血来潮,是西方文化在他心灵深处引发的冲撞。他对祖国的感情,他对艺术的感情,可谓云树之思,正是这次西北考察,成就了他一生的辉煌……
第六章 云窗霞户
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的所有成员,都是通过考试录取的。而考官就是团长王子云。
何正璜是当时唯一应试的女性,后来不仅成为王子云的终生伴侣,更成为中国文博事业史上的杰出女性。何正璜祖籍湖北汉川,别号玉子。她的父亲何立夫早年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曾任武昌烈士遗孤教养所教育长的母亲张楚(张佳牅)来日陪读,何正璜遂生于日本东京。青少年时期曾生活于汉口一个世代官宦的书香之家。她1930年考入武昌艺专,1934年毕业,在武昌艺术专科学校上学时,和傅抱石夫人罗时慧、江西才子彭友善等是同班同学。何正璜学习的是美术,但是她的文学修养极好,很有作家天赋。在武昌艺专毕业时,曾给很多同学写过赠言,其中给彭友善写的是:“年少才高,励学敦品,兼性刚直狂傲,不羁之士也。但为学克勤,有艺谷风,且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郑虔三绝,曳玉铿金,一时颂之。真大有手持艺柄,高视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之慨矣!”当时何止璜只有20岁,写出的赠言不仅有思想、有见地,也极富文采。她给所有的同学都写了赠言,也没有忘记给自己写几句。她用杜甫的《破船》诗自况:“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岂惟青溪上,日傍柴门游。”可想见其当年雄心与博大抱负。何止璜1934年秋赴日本东京多摩川高等美术学校留学……
《伊东拾零》何正璜日记摘抄之一
伊东本是日本东部的一个小渔港,但因海滩平迤,适于做海水浴场,而且又有温泉与小丘,风景相当动人,所以和热海房山一样,成了人们避暑的胜地。
我们那时真是年轻啊,在那可羡慕的年华里,我们有钱,有兴致,有康健,有一切都不懂的青春。全是未说先笑、一走就唱的大孩子们,结伴到伊东度暑假,一行五人,书、木、铸、石和我。在伊东,暑期租房不易,好容易才租到一间,不大也不亮,好在日间都在海滨,只有夜间才回来睡。倒也将就。他们四人睡在席上,我一人睡在日本供神的一点小木嵌子里。五人轮流做饭,做得无不一塌糊涂。大家都怕麻烦,几乎每天的菜单都是蛋和豆腐。饭从未吃过一餐好的,不是夹生,就是黑焦,幸而大家都无胃病,就这样混了两个月。每天除了学习游泳外,书是男中音,每天清晨要到海边去练嗓子。木以航空员自许,大讲其航空经验。铸比我还小。石是学工程的,沉默少言。我无事可干,只画了几张速写。
椿岛
伊东濒临太平洋,港外有一串孤悬大洋的小岛,各不相连,其中最大的一个叫大岛,以产椿著名,也叫椿岛,是个著名的地方。据说岛上十分之九产女孩子,而又无一不娇美可爱,日人专其名为“椿姬”。我这四位伴侣,真是久已心神向往,特搭乘小轮,前往一观。小轮专往来于伊东大岛间,距离不远,但因系太平洋,风浪就比内海要大得多了。
抵岸后,未随案内同行,无目的地乱走。岛上山峦青翠,小溪细清,若非尚有矮屋平道,简直真以为到了海外仙山了。岛上好像特别安静,海浪声久久可闻。凡店家我们都上前一看,买不买都逗留半天。招呼的多半是女孩子,也有老太婆,倒也真不丑。听说男子都是岛外来的,我想征兵处在大岛上是不必设置的了。走到一家炸对虾的店前,一个少妇正在炸着黄松松的大对虾,书提议进去一尝,大家当然同意。进去,小矮桌子光洁极了。另外一个少女走出来,为我拉上屏风,笑容可掬地送上筷子,并且郑重地介绍说,这对虾既是在岛的名产,而炸虾的油,更是大岛名物的椿油,所以又清又香,请我们多尝。我的伴侣这时都不觉有点飘飘然了。其实虾与油此刻均并未上桌。等到炸虾送上,五人不免以中学饭厅中的姿势出现,一盘对虾,顷刻告尽。只觉松脆鲜美,大是可口。第二盘来时,我才得细细品尝,其香其腴,在今日写此时,还不免有些为之神往。
冒险
冒险对于20岁不满的人,可说是最合胃口的了。在海滨住了一个多月,游泳虽无多进步,而年轻好动的心,却嫌腻味了,总想又来一个新的玩法。于是石提议,租小游艇一只,自己驾驶到海中心去逛逛。本来一只小艇,载五人是嫌多一点儿,但谁也不愿弃权,都挤坐上去了。石和书打桨,木把舵,我坐在船头上,满盘都是糖果和甜纳豆。铸在水中推,将小船推离了沙,再跳上来,就开船了。
真快活啊!小艇驶向大海了,海水碧绿碧绿地沁人心脾,海风清爽地吹拂着我们的脸,带来微微的腥味。仰首蓝天一碧,白云朵朵,天与海相连,无涯无尽,我当时觉得全世界除了我们这只小船外,已没有任何事物了。我脱下浴衣上的披巾,高举在空中,让它吹饱海风,做成了一张小花帆。铸伸手在水中一把一把地捞起一些海带,石与书和着拍子高唱船夫曲。木心不在焉地扶着舵,将甜纳豆一粒一粒地向口里丢。海阔天空,花巾飞扬,歌声飞扬,五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就这样毫不思索地将一只应该在小湖中划行的小艇,送入了茫茫大海。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追着海鸥的踪迹,随之徜徉划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敏感的铸说:“怎么船上下得比先前厉害多了,是否起了浪?”大家都笑:“海还能没有浪,太无勇气了。”他坚持着说:“不对,你们都是向前坐着的,不觉得,我是向后躺着的,格外能感到些,不信你们看!”于是大家都不觉回头一望,可不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浪了,一排排地直向小船汹涌打来。木赶紧用力将舵搬向了归途。一会儿工夫,小船简直就跌入浪心了,有时落入浪底,有时又立于浪尖上。这时大家不但雅兴全失,而且真是魂飞魄散了。太阳渐渐昏淡,海水显得极其深沉,风紧浪高,四顾茫茫,我们相望无语,找不出一点办法,只望早点儿到岸。幸亏木还镇定,抿着嘴,沉着地把住舵,他是唯一和浪搏斗的人,因为这时桨早已失作用了。更未想到祸不单行,一阵机器声,一只大轮船轧轧地开了过来,这是进港的大渔轮,我们这轻轻的一片小叶,比着它的宏伟,真是渺小得可怜。它昂然地在我们侧面鸣过去,一排因它而激起的怒涛,直向小船侧面扑来,浪头比船要高得多,哗哗如雷响。铸惊呼一声,滚跌到舱里。我们三人也吓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这就亏了木了,只见他机警而勇敢地咬紧了牙关,将舵用千钧之力向右一转,迎向泼天大浪,直冲上去。小船如平地升天一般,被浪高高地举了起来,俯视海面,如瞰深谷。我当时吓得昏昏糊糊,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发现我们的小船,已奇迹般地落下海面,不但五人尚在人间,而且也能望见海岸了。
回望各人,铸正在拭泪,木正在拭汗,石合着双手向天不知向谁祈祷,书则用我的披巾在兜水向外倒。因了他倒水,我才看见甜纳豆全泡在水里,大家的脚也全浸在水里……
何正璜把留学期间那段令人羡慕的年华比作“一切都不懂的青春”,我们从文章中读到了青春的欢乐,读到了学子的艰辛,读到了勇于挑战的性格。当然更读到了她的才华、她的文采、她的诗人气质、她的细腻感情。但是,岛国的异域风情对何正璜的迷恋只是短暂的,1937年卢沟桥事变,不仅让日寇变得疯狂,整个岛国也都变得疯狂,日本军国主义的强盗逻辑和无耻叫嚣,充斥着大街小巷,让何正璜感到窒息。她虽然是个弱女子,但也是血性青年,为了寻找救国之路,当年的8月14日,她毅然离开日本归国,投向抗日的烽火……
回国后的何正璜目睹了祖国的山河破碎,也感受到了铁蹄下的生活水深火热。那是1940年的春天,何正璜准备投笔从戎,一天黄昏,她在江边洗衣服,见水边漂着一张《大公报》,她捞上来一看,上面印有教育部成立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的招聘启事,是机遇,还是天意?她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艺术家文化报国的最好选择,于是她力排家庭阻力,冒着日军的炮火,从江城武汉辗转去了山城重庆。
何正璜去考察团团长王子云处应招的情景,她的日记里有详尽的记录……
《初见王子云》何正璜日记摘抄之二
阴晴不定的天气,欣戚不定的心情,是去呢,还是算了,老在我心中间争执。洗过脸,没敢搽胭脂,为了昨天不该穿了这件玫瑰色的衣服来去见一个太陌生的人,太惹人注意当然是要不得的。但是借不看别的衣裳又有什么办法呢。想了想已经10点钟了,只有大着胆子喊车到两路口,一转弯就看见四川饭店了。踌躇了半天,才敢推门进去,一个不十分讨厌的人招呼我坐下。我感觉我当时的心跳动得厉害,尤其是谈了半天,简直找不到一点儿中心主题,我更是莫名其妙了。我有点儿后悔不该来的,但是那个人相当和蔼,才使我稍稍安定一点。可是我不敢看他,因为他的眼光似平很射人。
我觉得脸有些红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又不是藏在深闺中长大的,又不是初次和陌生人交谈的,为什么今天忽然这样窘迫羞涩?实在自解不得。幸而谈话一下也就结束了,我告辞出来,他送我到房门口。相当亲切地和我告别。我松弛了的心不由得又跳了起来,不敢回头看他,低着头就匆匆下楼了。步行返回途中,心中相当高兴,因为他许可我考虑。假若我真能和他们一块去,我该是几样的幸运和快乐啊!约在次日十时答复他。七爹要我过南岸斟酌一下,我便怀着极大的希望回到南岸。这第一次生疏客气仓促陌生的会晤,却使我从此都不安静起来,夜间睡在床上,想着那人的眼睛,北方的口音,搓着的双手,有轮廓的裤脚,一切我所不应当想到的事,我不敢往下想,好像有人在羞我……
显然,第一次见面,何正璜的心弦就被这个不善言辞的陌生人拨动。
自从何正璜和王子云携手踏上了艺术考察的艰难之旅,这也是她接触文物工作,并终生为之奋斗的开始。在那次考察中,他们两位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在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环境中,凭着顽强执着的求索精神,辗转川、陕、豫、甘、青五省。在考察工作的4年中,顶风冒雪,风餐露宿,虽然吃尽苦头,受尽磨难,王子云却以丰厚的收获奠定了他在中国艺术考古史上的泰斗地位,何正璜被誉为中国文博史上最伟大的女性。中国著名雕塑家、西安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陈云岗先生著文评价说:“何正璜先生的生前若不是因七七事变而毅然自日本返回祖国,她必定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何正璜先生的生前若不是与王子云先生一道参与了长达4年之久的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的艰辛考察与整理资料工作,她必定也是一位优秀的美术史与雕刻史的专家。何正璜先生的生前若不是投身于中国的文博事业,她也必定是一位优秀的文学家。她的才华不在张爱玲之下,她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与对风物形胜的感悟力及表述力,足以使她与同时代的许多作家相毗美!”陈先生的几个“若不是”对何正璜的评价十分中肯,也决不为过。但是,何正璜毕竟回国了,尽管她投身于中国的文博事业,但她依旧是一位有影响的画家,一位以考古散文著称于世的个性作家,更是一位学风严谨的文博专家。何正璜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在繁重的美术考古工作之余,用凝练细腻的笔触写下的数十万字的美术考古游记,在《旅游杂志》上一发表,即引起了上海一位有心读者王鸿森先生的注意。于是,每刊出一篇,王先生即收藏一篇,并且在他退休的三年中,用蝇头小楷恭谨地全部抄录一遍,治印题签,线装为一函两册。1993年,当王先生得知何正璜先生仍健在时,便托人将抄录本完璧归赵,使何正璜先生得到巨大欣慰与感动。这也是中国文坛上一段鲜为人知的佳话。
更值得欣慰地是,西安美术学院雕塑系征得何先生子女的认可,为从未有过上网经历的何正璜先生开设了一个过去时的“博客”,不仅陆续发表了她的《考古游记》,而且发表了她写的许多古典诗词,独到的艺术感受,渊博的历史知识,学者的丰盈,智者的聪慧,卓然超群的境界和气度,让这位伟大女性在她百年之后,依然光彩照人!
第七章 云蒸霞蔚
王子云和何正璜谈了3个月的恋爱,这3个月也是艺术文物考察团的筹备时期,当考察团整备完毕,踏上征途之时,他们的爱情也成熟了。为了终结青春,要越走越远;为了寻找幸福,要越走越广;为了不想寂寞,活出独立自我,要越来越自由……
考察团是1940年12月5日从重庆出发,经资中、简阳等县,12月7日到成都。王子云和何正璜正式结婚的日子是1940年12月12日,这一天,雕塑家王子云为夫人何正璜在一把新购的雨伞上刻上名字和年月日以作纪念。因为旅途劳顿,冬寒骤然降临,王子云在成都新婚即病,又是发烧,又是腹泻。在何正璜精心照料下,王子云卧床10余日得以康复。考察团成员不能久等,且川陕之间,汽车票极为紧张,于是他们分批进发。王子云和何正璜于12月27日成行。何正璜有文字叹蜀道之奇:“早起白雾成海,霜重似雪。车行霜上喳喳作响,雾中浑不见前路后车。转上山薄阳临照,已不复有雾,然底首下望一片白茫茫直如大海,令人疑心身在盘古未辟天地时之宇宙中,洵大观也。沿途仍有不断之古柏,间有较前更巨者。在剑阁早餐。日中颇暖,此后山已渐高,至剑门关山势排列如剑戟,雄伟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慨,为蜀旧栈道之起点,岩高而陡,削壁千丈,昔日秦蜀交通之艰为今人意料所难及,真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也。”广元有佳妙石刻之佛像,王子云很想一睹神采,并辨其与欧古典雕塑风格之迥异,然而下车造访已不可能,他和夫人只能在车窗中一瞥而过,但见累累石佛或立或坐,均装于沿公路之削壁中,高约二三尺,面目衣物不及细辨。尽管如此,他们深感中国古代之艺术,足以代表民族之优秀文明,即使是车窗一瞥,也能生出些许感慨来。
西北艺本文物考察团是1941年元月初到达西安的。当时陕西省政府教育厅厅长王捷三是留法学生,王子云前往拜访相叙甚欢。在王捷三的陪同下,王子云又拜访了省政府主席蒋鼎文。西安各报以大字标题刊出蒋鼎文会见考察团全体成员的消息。王子云趁热打铁,希望陕西省政府建立一个古代艺术博物馆。但是,在战争环境下,王子云的建议虽然难以实现,上上下下对西安文物的重视,已经形成共识。当时,除国民党元老张溥泉有心于古迹保护,还有于右任和张钫,将自己多年收集的宝贵墓志碑刻运回西安,于右任的《鸳鸯七志斋》刻石和张钫的《千唐志斋》刻石以后都成为西安碑林的重要藏品。
王子云在西安期间,曾经多次拜访张溥泉,得到他的教益,张溥泉的儿子张光直后来也成了当代著名的美籍华裔学者,是人类学,考古学大家。
王子云和何正璜对古都西安,印象是美好的。西安的古代文化遗存本来为全国首屈一指,在抗战形势下,更加为国人注重。经历了几年的奔波流徙,王子云和何正璜在西安都有回家之感,他们后来也的确成了西安“市民”。
在西安王捷三曾以教育厅名义招待考察团成员看秦腔《梅花岭》,舞台上方布幕挂有大红长幅“欢迎教育部艺术文物考察团”,座位前还摆放了茶点水果。《梅花岭》是反映明末兵部尚书史可法在扬州抗击清兵的新编历史剧,当时日军侵略,国难当头,《梅花岭》的上演很有现实意义。据说,鲁迅来陕西讲学时看的也是《梅花岭》,他对易俗社很有好感,不仅捐钱赞助,还题写“古调新弹”匾额。秦腔的很多剧目都是表现我国历史上反侵略战争、忠奸斗争等重大的或富有生活情趣的题材,秦腔音乐更直接地反映了陕甘人民耿直爽朗、慷慨好义的性格,和淳朴敦厚、勤劳勇敢的民风,是西北人民宝贵的文化遗产。王子云和代表团成员很快便爱上了秦腔,并从剧中受到鼓舞。
1941年的农历正月初一,王子云夫妇在西安街头散步,过卧龙寺,见有五六家石刻店,多以旧碑石材为新碑用料,其中有一人临危,全家痛泣之浮雕,不仅造型生动,感情也刻画得相当丰富,这是不可多得的石雕珍品。又见一长碑,全以线条刻成的宫中人物,连宫殿中的台几也都线条流畅,布局大雅。王子云见状大发感叹,“其实中国的民间雕塑艺术丝毫不亚于欧洲,只是缺乏保护与传承。此等石雕若在他国,必为博物馆中之上等存列晶;而在我国则弃之于地。”他蹲在石碑前抚之再三,热泪为之盈眶。何正璜流连其间,也“爱之至不忍行”。王子云对夫人说:“我真想把这里的石雕都买了去,可惜没有经费,请政府保留又不可能,难道只能任其湮灭吗?”何正璜答道:“古国艺术佳作竟遭此命运,我也为之心痛。”她指着一块石雕说:“你看那两只小鹿相逐,肌肉、骨骼、后腿,表现卓然,太美了。可我们只有抚摩叹息而已。”
他们进入卧龙寺后殿,见一碑,记有此寺的来历,寺址竟为汉灵帝时所创,宋太祖未登基前曾经在此寺中寓宿,故改名“卧龙”。这个卧龙寺的所在,位于西安碑林博物馆东侧,仅一路之隔。以后,王子云和何正璜定居西安,就住在碑林之内。20世纪70年代,何正璜在博物馆分得一套小单元楼房,南观碑林,东瞰卧龙,但这时候不惟街头石刻店再难觅见昔年所见石碑,连卧龙寺也已再非昔时情形。
西安西关外有隋代初建的崇仁寺,在唐代作过李世民的祭庙。明代西安为秦王府,在兴建中从崇仁寺地下挖出大量古玉佛像及锺、磬、刻碑等古物。清代乾隆年间,毕沅为陕西巡抚,重修崇仁寺,为西安当时最大寺庙。同治年间因回民战争,毁于大火。王子云在这里考察时,最关注的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此碑为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所建,记叙了东罗马帝国景教传入中国的历史,景教就是基督教的一支,为叙利亚人聂斯托尔所创,于唐太宗贞观九年传人中国。当时,唐太宗命大臣房玄龄出长安西门迎接,以后,又建波斯寺为传教专所。当时的中国,信上帝与信皇帝并行不悖。景教在中国流行210年之后,因为唐武宗毁禁一切外来宗教,此碑因寺毁而湮灭。在五代、宋、元各代,此碑再未见于任何记述。明朝天启三年(1623年),碑在陕西周至县被发现,以后,移来崇盛寺。清末,欧洲考古家丹麦人何尔模等来西安,要求价购此碑运往欧洲,西安地方当局已经与其达成协议,但消息传到北京,被清廷制止。最后做法是允许何尔模翻铸碑模,带回欧洲,原碑则移人碑林保管。当时虽然没有看见这块价值无二的古碑,王子云却在崇仁寺的后院荒草中,发现有几个无头佛像。以他的艺术鉴赏力,认为造型之精美,为中国佛身雕刻所仅见。当时王子云就考虑怎样收藏保护这些埋于乱草中的无头佛像,因为其体大等同真人,搬运是要费大力的,当时只能拍照记录。王子云的计划是要买下来,运往首都,以后,这计划未能实现,而断首佛像终于还是被碑林保存,陈列于在碑林中专门设立的石刻艺术展览室。何正璜也不会想到,这次没有见到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在以后的很多年,当她担任碑林博物馆的陈列部主任时,成为对国内外参观者介绍中国古代外交的最重要内容。和此碑有相近价值的,还有《不空和尚碑》与一具石“经幢”,前者为唐代大书法家徐浩所书,历代记述不绝,后者则刻有尼泊尔文字。大平正芳任日本首相时,来碑林参观,何正璜接待解说,大平在《不空和尚碑》前流连很久,他是不空和尚弟子空海的老乡,对日中交往历史最为向往,能够在这里看见《不空和尚碑》,感慨太多。大平来碑林参观,已经是20世纪70年代,报纸发表,电视转播,知道的人很多,而1961年尼泊尔国王马亨德拉的参观,则少为人知。当时国王就由何正璜接待解说,看到1200年前的有尼泊尔文字的古物,他当然是十分高兴。当时陪同国王前来的是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何正璜在以后的日子里,是碑林博物馆出面接待重要客人最多的研究人员,这样的发展变化,在参加考察团最初,她是想不到的。
王子云率考察团来西安时,碑林的重要碑刻,已经全部打包藏入地下,因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重要文献价值,考察团也准备将其翻模。在当时技术条件下,翻制石膏模型是最先进和最真实的保存文物手段,再则为拓印、摄影、摩绘。考察团当时具备的也是这样的人才和技术手段。一个10来人的专业团体,在教育部的组织下进行这项工作,在当时的中国,真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在对敦煌石窟艺术进行考察之前,王子云带领考察团来到河南洛阳。这时候,洛阳实际上处于抗日战争的前线,前往考察,也有“抢救”的意义。
在龙门,王子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奉先寺所见大佛像,有传说这尊佛像是根据武则天的形象刻成的。武则天为美女是无疑的,王子云在观察这尊佛像时,却想起自己少年时期家里的一个保姆。那保姆是河南人,性情温和而面相富态,这尊佛像似乎也有这样的特色。王子云在佛像前看了很久,他认为雕塑作为造型艺术中最讲究“实在”的品种,创作对生活真实的吸收和表现十分重要。他也想起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很多少女画像,就像他在巴黎街头看见的那些美丽而活泼的少女,既真实,又表现出艺术家的创造热情。洛阳奉奉先寺的雕塑,就有这样的艺术魅力。
进入敦煌之前。还有一个“练兵”地,就是青海的塔尔寺,青海当时在马家军的统治下,与外界相当隔绝。代表团来到兰州以后,甘肃省教育厅长王艺圃表现十分热情,在他的帮助下,请甘肃省主席谷正伦给青海省主席马步芳写了亲笔信,所以,考察团来到西宁,受到出乎预料的热情接待、马步芳亲自设宴,王子云和何正璜等也是第一次吃到“手抓羊肉”“烤全羊”这些特色美食。青海塔尔寺的壁画和雕塑,也是王子云第一次看到的藏传佛教美术。壁画的造型已经不同于龙门所见,具有幼稚的民间年画的情趣,色彩大红大绿,对比非常强烈。
王子云曾回忆,当时从兰州去敦煌需先乘汽车到酒泉,然后换畜力车。在酒泉雇骡车走三天才到大约280公里以外的安西,接下来自安西到敦煌的180公里行程几乎没有像样的路,团员们只得改乘农家木轮牛车颠簸前行。而且敦煌白天酷热无比,只能走夜路。路上有三个休息站,都是在沙窝里搭的小草棚,小棚下的牛粪有半尺厚。至于忍冻挨饿也是常事。王子云在《关中唐陵考察记》中记述了1942年他们考察唐陵的经过:“午饭每人仅吃荞麦面条一碗,勉强充饥……晚间大风起,气温骤变,同人来此均着夹衣,颇感难以御寒。在随后的一次调查中,气候骤寒,水已结冰,山野中飞沙扑面,无法外出工作。且吃饭亦大成问题,因乡间无处购买,结果由保公所为向乡农派饭。昨晚今晨均如此,尤今晨更感困难,由乡农两家冒风送来面谈若干,硬冷如铁,不易下咽,然余等总觉于心不安,如此殊为难之至。”从珍藏至今的历史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站在荒草中、残壁前或木架上拍照、描绘、记录艺术文物的考察团员专注工作的身影,看到发须蓬乱、衣衫破烂的王子云及其同事脸上坚毅平静的神情。后来的美术史论家在评论考察团的成绩时曾称赞:“他们的考察活动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文化长征,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都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所罕见。”
在西北考察中,王子云一行把重点放在了敦煌壁画上。他们运用多种技术手段对敦煌莫高窟进行了较全面地调查,采集了大量的绘画、图片、文字和其他文物资料,写出了中国最早的关于敦煌石窟的调查报告和考古论文,为敦煌石窟的保护和研究,提供了翔实的历史资料,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的贡献。他们考察中临摹北朝大型壁画八幅,其中有长达6米的关于五百强盗的画卷(第302窟)、三幅连环画《五子饲虎图》(第428窟)、长达8米的《伎乐飞舞图》(第302窟)等,均为巨制。此外还有北朝佛教故事和单身像2幅,隋代佛教故事和供养人画像14幅,唐代大型经变图12幅,唐代单身菩萨像8幅,魏唐各代藻井图案30幅,五代供养人像和出行图6幅,宋代五台山图1幅,元代佛教故事人物3幅等等。并且绘制长卷莫高窟全景写生图,这是一件非常重要而又技术难度很大的工作。但是他们克服种种困难做到了。该长卷长5.5米,宽0.3米,采用艺术和写实相结合的方法绘制。概而观之,这是一幅优美的莫高窟外貌风景画,极具观赏价值,细而察之,又是一幅莫高窟实位勘测图,又具学术史料价值。图下还标有准确的距离数据和比例,还可以说是考古工程实测图,真实、完整、准确地保留了20世纪40年代莫高窟山川地理风貌和历史形貌,具有很高的历史考古、文物保护和艺术观赏价值。他们还拍摄了大量的莫高窟窟内部照片。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最方便、最快捷、最准确采集、保存资料的手段,就是拍摄照片。王子云等运用这一手段,在敦煌拍摄了大量的照片,为数最多的是莫高窟壁画的照片,计有120多张,多为北魏、隋唐时期壁画精品。随着60多年时光的流逝,这些照片现今仍是莫高窟历史的形象记录史料,其价值是珍贵的。
更为重要地是,王子云、何正璜他们撰写了题为《敦煌莫高窟现存佛窟概况之调查》的报告,主要内容分四大部分:敦煌莫高窟之沿革及现状,佛洞之格式及布置,敦煌艺术之作风,洞窟之编号及专论,共约4万字,对当时莫高窟作出较为详尽地考证和记述。该文曾刊登于1943年重庆出版的《说文月刊》上。
《敦煌莫高窟现存佛窟概况之调查》被敦煌学史研究者认为“是我国第一份莫高窟内容总录”,是为敦煌艺术研究做出的开创性的贡献!《中国敦煌学史》一书这样评价此文:“作为中国学者实地考察研究敦煌石窟后写成的第一篇较系统全面的研究文章,其历史价值是很重要的。这主要表现在:第一,此文第一次把敦煌石窟立体地介绍……第二,在敦煌艺术的风格研究上,作者首次提出敦煌早期艺术之作风倾向,‘系以东方装饰之趣味,混以西方写实之技巧,而另成一种风格‘其内容与形式均足以代表东西交流之特征。而唐代艺术则吸收融合外来艺术,‘显出优秀的民族形式的观点,较之‘西来说无疑在认识上前进了一步。”
考察团于1943年元月在重庆举办第一次敦煌艺术展览。三天的展览中,大量的照片、摹本首次向全社会展示了敦煌艺术的冲击力。开始只有一间展室,参观者摩肩接踵,拥挤不堪,教育部又决定在中央图书馆单独展览一星期,有3万人参观。当时的《大公报》报道说:“观众自早至晚,拥挤异常,尤以六朝绘画陈列室内观者对我国古代艺术作风气魄之伟大无不惊奇。一部分观众对于该团所作之河西风景及风俗绘画,亦多发生浓厚兴趣,此足见国人对于西北之重视。”流风所至,盛况空前。展览无形中激励了民众的爱国热情与抗战斗志。次年春,考察团在西安举行西北艺术文物展览会,主要展出敦煌临摹的壁画。为期两周的展览同样大获成功,每天参观的群众多达1000余人。
王子云率领的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对敦煌的考察,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取得了重大成果。他们热爱民族文化,不怕困难、勇于奉献的精神和严谨科学的治学态度,为后人树立了楷模。
何正璜在艺术考察中写了许多游记,这些文章文笔清丽、优美动人!她在《美丽的临潼》中是这样描写夜景的:“夜十一点,火车停在临潼驿站里,还有两三点微光,能勉强照着旅人各自寻得路途。夜风掠面如刃,令人不敢迟疑,冲着迎面的北风,直奔向离站最近的一家鸡毛小店。一个驼背老叟,用豆光小灯领我们进入一间小房,房中土炕上铺一块破席,另外一块木板钉在墙上,算是桌子,此外一无所有。老叟转身即走,并带走他的小灯,我们被丢在冰冷陌生的土屋里,寻出烛来燃着。窗外北风呼呼地响,烛焰也摇摇不定,手僵不能解开行李。深夜了,多少人在甜梦中,谁知道冬夜的天空是这样的灰暗而沉重。”而她在《汉长安古城》中写“汉家陵阙”,同样情景交融,却又多了几分历史的沧桑,“沙雾中,渭水北岸一带,淡紫色山陵拖及云末,询知乃尽系咸阳原上之汉家陵阙,这些方整汉墓中的帝后们,据峰临河,眺望生时贵荣极位之京兆故宫。沿途碎瓦残砖,俯拾不尽,千余年来时有取者,而今尚堆弃满地,可见当日宫殿之大,尤以绳纹瓦瓦与格纹瓦最多,至少亦为六朝物,间或亦能觅得汉时碎片,不过完整的是极难找到,有年号的更为希珍。我们下车来俯行细觅,像一群拾破烂的孩子,夏君运气大佳,竟拾着破砖半块,上有平帝元始年号,欢喜之极。我们虽未拾得有年号之物,但明知每一碎片,均属千年前宫殿上之小纤维,今得亲手拾取,也非常能惬慰心怀。”她是画家,笔下总能巧妙地跨越时空隧道,为我们展现出一幅幅历史长卷,如诗如画如歌如赋。她所有的考古游记正如学者评论“独到的艺术感受,渊博的历史考古知识,深厚的古典诗词修养,坚实的美术功底,诗人的感兴,学者的丰盈,智者的聪慧,仁者的关爱,给了她散文游记、随笔卓然超群的境界和气度。在这里,诗思与史思水乳交融在一起,成为她散文的质的根性”。评论家认为,“她的文化品位之高,是中国当代散文发展史上不可多得的典范。”
王子云作为一代卓有成就的美术研究家,其身后留有大批珍贵的美术研究著述。他一生屡遭劫难,九死一生,却始终保存着几十年在大江南北考察美术遗迹时拍摄的图片资料;许多雕塑原作惨遭天灾人祸,图片却保存在他的著作中。王子云著述等身,其中浸透了其毕生精力的《中国雕塑艺术史》填补了中国艺术史研究空白……
第八章 天高云淡
一旦面对浩瀚的艺术历史,什么名利地位、是非曲直便显得十分淡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王子云虽然受过委屈,被错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也吃了不少苦头。但他经常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幸运的人。一是庆幸有个好伴侣,何正璜不仅当上了陕西省工艺美术协会副会长(后又继任会长),还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何正璜为祖国文博事业作出了很大贡献。二是庆幸有个好身体,当年那些老朋友,吴法鼎、李毅士、王悦之,都是优秀的美术家,他们却连抗日战争的胜利都没有看见,便英年早逝。自己的堂弟王青芳,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为齐白石的得意弟子,却也在1956年就去世了。而他在陕西美术学院当教授期间,还曾去新疆、四川和中原地区从事艺术考察,在接近80岁的年龄,还能做下来完成《中国雕塑艺术史》。三是庆幸有个“好政策”,他曾为自己的住房待遇写信,反映自己从留学法国开始,积累了大量中外美术史资料,“以前多年,有心报国而难尽心力,现在国家百废俱兴,欲以余年奉献,但逼仄的住房连资料都铺不开,希望得到领导的帮助。”王子云的住房问题很快得到解决。这是在西安大雁塔西边不远处的一个老干部休养所,有五间居室,有暖气,在当时的条件下,是高干厅级干部的待遇。四是庆幸党和人民并没有忘记王子云在美术界的影响和贡献,在美协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王子云当选为顾问。在当选的顾问和副主席的名单中,还有林风眠、吴大雨、刘开渠、李可染、王朝闻等人。
《中国雕塑艺术史》于1988年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有40余万字和700多幅图片。有专家指出,梁思成也曾写过一本《中国雕塑史》,但内容比较简略。梁思成作为中国现代最杰出的建筑学家,对中国古代雕塑艺术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但对雕塑艺术毕竟没有王子云那样专业,也不像王子云对中外雕塑艺术经过长期的考察研究。王子云的《中国雕塑艺术史》所依据的材料,绝大部分是他几十年中跋山涉水,亲自考证的结果,那些文献资料都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记、亲自拍摄的,除了材料翔实以外,还融入了自己的真切感受,是“天人合一”的结晶。他在昆明、在敦煌、在广元等地对中国古代雕塑创作的细节观察和描绘,更是开创性的考察与报告,可谓厥功甚伟!
令人痛惜而又值得庆幸的是,书中论述的不少颇有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的雕塑作品已被毁坏,再也无法复原了。亏得王子云当年为其中一些作品拍了照,使后人能够从图片上领略它们的风采,想见当时雕塑创造和雕塑历史发展的一斑,这是王子云对中国雕塑的历史性贡献!
《中国雕塑艺术史》出版第二年,就获得了中国图书评论学会的年度荣誉奖。为这部著作作序的是王子云在巴黎留学时期的老同学、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曾竹韶和他在杭州艺专时期的学生、广西艺术学院教物朱培钧及广州美术学院教授陈少丰。
曾竹韶的序简短扼要,评价却甚为精当:“近年来各重要陵墓石窟雕塑,曾陆续有专题介绍,至于系统编史,此著实肇其端。其筚路蓝缕之功,城有益于艺林,为后学之所宗。”
朱培钧是中国著名国画家、书法家、雕塑艺术大师,广西桂林人。1941年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雕塑系。历任中南艺专、广州美术学院、广西艺术学院雕塑研究室顾问、教授。他在序文中说:“由于过去所受全盘西化的雕塑教育,所乐道者是希腊、罗马或法国巴黎,所尊崇者是米开朗基罗、罗丹等人的名作,而对于祖国的杰出作品,如可以与巴尔戴农的骑士浮雕媲美的唐昭陵六骏或远远胜过伯尔埃动物雕刻的顺陵石狮以及其他各时代灿若繁星的优秀雕塑作品,则竟一无所知或所知不多,这就严重阻碍了在雕塑教学中接受传统和发扬传统。”朱教授以此说明王子云对祖国传统雕塑考察整理的杰出贡献,《中国雕塑艺术史》正是祖国传统雕塑研究传播的划时代杰作。
王子云在修改《中国雕塑艺术史》最艰苦的时候,曾经在陈少丰家里住过,这部著作初稿出来后,也曾经寄给他请提意见。陈少丰作为第一个读者,他也是王子云早年的学生,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雕塑家和史论家,他在序文中客观地指出:“由于雕塑艺术生产带有相当强的体力劳动成分,在轻视体力劳动的漫长封建社会里,出身于上层社会的知识分子,除极个别人偶涉雕塑之艺外,一般是不屑于染指的。所以一般雕塑历史的创造者,几乎全部是社会地位低下的工匠。因为他们普遍受着生活、工作条件和文化、理论修养的限制,与画家书法家有所不同。他们没有史传、理论著作保存下来,艺术史论家们也少为他们立传或探讨雕塑艺术理论问题的。这便造成了雕塑文献资料的异常缺乏的状况。到了近代、现代,雕塑队伍的成分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专门从事雕塑历史研究的,却寥若晨星:雕塑专史著作,截至于目前,是一本也不曾见到。那么王子云先生的《中国雕塑艺术史》便成了破天荒的第一部。”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汤池曾任中国考古学会理事、中央美院图书馆馆长,是我国著名学者、美术评论家和书法家。他对《中国雕塑艺木史》成就与不足,也发表过评论。他认为,此书有下列三大特色:
一、体例完整,结构宏阔……从纵的方面看,涵盖了我国古代史的各个时代或文明时期的所有朝代。从横的方面看,每章之下,视各该时代雕塑遗物遗迹之多寡,分别设立三节至七节不等,就其历史概况,雕塑门类(分陵墓雕塑、佛教雕塑、建筑装饰雕塑、工艺装饰雕塑等),著名雕塑家与雕塑匠师,雕塑艺术的发展与成就等,分别进行介绍与评述。对于同一时代、同一类作品,例如唐代的陵墓雕刻或宋代的陵墓雕刻,则按年代先后进行介绍,以便读者把握艺术风格演变规律。在缺乏可循先例的情况下,构筑起目前这一框架体例,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二、资料详实,内容丰富。此书完稿于1982年,对1981年以前我国各地发现的古代雕塑遗迹与遗物,著者尽可能予以罗致介绍,重大的遗漏虽有而不多。因此,此书具有集大成的总结意义,是王子云先生40余载辛勤积累、聚沙成塔的硕果。他继承了我国史学家注重调查研究的优良传统,努力掌握第一手资料。王子云先生外出考察时的认真细致作风,亦堪吾辈师法。例如本书上册第163页记述,1974年他专程到南京栖霞山考察千佛崖南朝造像时,在大佛阁(亦称无量殿)右侧的一个角落里,竟意外地发现一处未遭水泥糊过的小龛,龛内雕刻着一位古代石雕工匠的肖像,作一手握錾,一手扬锤状,其下身着与南朝俑像相似的高筒裤,姿态惟妙惟肖。到栖霞山考察过的人可谓多矣,试问有凡人曾注意及此?!再如介绍唐代墓俑雕塑部分,七七事变前夕,洛阳出土一组唐代的陶塑彩绘女俑,其造型之美,舞姿之生动,堪称举世无双。令人痛惜的是,这组陶塑珍品出土不久,即在一次躲避日寇飞机空袭的忙乱搬迁中毁坏了。幸亏那年王子云先生在洛阳教育厅办公室见到这组舞女俑时,拍下资料照片,我们现在尚能一睹唐代舞女轻歌曼舞的身影。
三、兼容并蓄,直抒己见。书中对于古代雕塑作品的断代、称谓、艺术评价等学术问题,均广泛征引各家论述,然后殿以著者个人见解,为日后进一步研究带来方便与启迪。例如在介绍杭州烟霞洞五代十国的吴越时期造像时,引述了史岩先生和俞剑华先生的不同意见。在论述巩县宋陵石雕的艺术评价问题时,征引了杨伯达、曾竹韶及建筑史界有关同志在不同刊物上发表的三种不同观点,著者逐一作了评论,虽有不尽赞同处,但认为这些都是“颇有见地的评价”,“是值得从事雕塑理论研究者共同探讨的”。又如关于四川大足宝顶大佛塑造像的年代问题,《文物》1981年第8期曾刊有《也谈宝顶山摩崖造像的年代问题》一文,提出了宝顶大佛湾雕像“开创于初唐,经五代、两宋,历数百年而成”的新颖说法。本书著者从雕像的造型风格和儒佛糅合的奇特题材等角度作了透彻分析,认为该文的说法难以成立,坚持了宝顶大佛湾全部雕像是南宋僧人赵智凤一生募化在宝顶山建造的“无量功德”的看法。
当世界艺术复兴的高潮定位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展为世界艺术中心的法国巴黎,唤醒了人们对文化的觉悟,继而崇尚艺术,改变生活。此时期的艺术家们,更是以不同的艺术感知和形式,标榜自己的艺术。其间即有已功成名就的,也有刚崭露头角的。时代的节点,提供了各种可能,艺术家们纷纷上场,使艺术成为思潮,而反映出从写实派到野兽派等等,各派纷呈,艺态勃发,这才使风云际会的翘楚们,被历史载入闪烁的恒星群里。其中塞尚、马蒂斯、毕加索、马奈、莫奈、王子云等皆云集一起,为那个时代标注了艺术家的“英雄谱”。入编1935年法国巴黎版《世界现代美术家辞典》,是为美术家至上荣耀,王子云亦被接纳为“巴黎艺术家俱乐部”艺术家。作为历史性标记,使他成为那个时代,中国人中唯一入典的顶级艺术家。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王子云是从中国书画之乡萧县飞往西北的一只“鸿雁”,这一走,便是永诀。这一走,便成永恒。王子云因病于1990年8月16日在西安逝世,享年94岁。社会公认他是著名油画家、雕塑家、美术教育家、美术史论家和考古学家,更是中国美术考古的拓荒人,中国现代美术运动的先驱。他是画乡的骄傲,也是中国美术的骄傲。画乡人民虽然没有盼得鸿雁回归,却在蓝天白云上,看见了一个大写的“人”字!
作者简介:
李永立,文学创作二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演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安徽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客座教授,宿州市作协副主席,宿州市十佳文艺工作者。出版长篇小说《花开花落》,中短小说集《两朵玫瑰》《竹园》《浮尘》《东周名姬》,报告文学集《龙城星空》六部;主编十卷本“皖北作家精品文集”;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刊发于《清明》《鸭绿江》《美文》《青年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诗歌月刊》《橄榄绿》《散文诗》《绿风》等纯文学刊物;曾获评安徽省作协“金穗文学奖”一等奖,安徽省“散文对抗赛淮河大奖赛”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