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棵柿子树

2024-06-24 14:14王保银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4期
关键词:老梁柿树

水磨村地处南太行,四面环山,荒古自然,山青水秀,幽雅清静。这是坐落在悬崖峭壁之下的峡谷小村,两条小河一上一下缠绕着村庄,在村头聚合向东流,山村依坡就势而建,高低错落,看上去很有情致诗韵。

付杰和他的扶贫工作队是三年前进驻这个山村的。时间是个怪东西,觉着慢可又快,好似一眨眼间,三年就过去了,水磨村已是旧貌换新颜。

这天一大早,付杰只身又来到村口那棵柿树下,他在广场上走走停停,一个健步又上到高处的舞台上。那舞台呈长方形,台墙全用红石片子砌成,北面敞开着,南面却被一截矮墙拦挡起来,而台的后面是两间房子,似条屏般伫立着,给舞台增加了古朴庄严。他在台上打了几段太极,汗已浸湿了衣衫,小风吹来,说不出的舒坦。环视山前山后,蜿蜒的新柏油路沿山临河,从小村的头顶盘旋而过,古朴而整洁的村舍,依坡就势成梯状分布,一上一下裹挟着村庄,在村庄的前方汇聚向东流。

他已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那是村庄的出口。他记得最清晰的是有一次干群联席会议。不错,就是在这棵柿树下开的,那次会上他说的一句话言犹在耳:“今后,这棵柿子树下,就是干部和群众交心沟通、谋划发展的平台,也是群众强身健体,提升文化素养的场所,也必将成为我们脚踏实地干事创业的见证者。”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一下子记住了这棵柿树,柿树下面不远处临河的地方,八盘石磨一字排开,镌刻在上的八个大字“幸福是奋斗出来的”,醒目亮眼,成了水磨村人的红色印记,更是扶贫工作者内心发出的庄重承诺和铮铮誓言。

这是一棵老柿树,傲然而奇倔,粗砺而茁壮。他每每在这棵柿树下徘徊,沉思,总是思绪飘飞,情感炽烈奔涌,心潮久久难平。

这是初来的情景,那份悲叹和困惑是如此强烈地攫住了他:这么好的景区村,守着景区门户,旅游干道穿村而过,却吃不上旅游饭,放着美山秀水好文章不做,却要去家家养猪,臭气熏天,糟蹋这一沟山水,却还抱怨说穷得要命。这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这究竟是咋回事?景区开发几十年了,发的早发了,没发的早都脱贫了,可这里几乎还是一潭死水,想想天底下哪还有这种事?

那天他的心情真是糟糕透顶了。而身边,古老的柿树伸着懒腰,挂果的柿子显然已有甜气,招来了好多只蜜蜂,飞舞着,吸吮着。

付杰瞧着蜜蜂,却没好心情,原本黑红的脸膛更加凝重深沉。他习惯性拤起腰,朝着山下自语:“吭,这人活得还不如一棵树、一只小蜜蜂,树每日搏风斗雨向上生长,小蜜蜂呢,更不用说。这人呢?啥都不是,就是个懒,就是个死犟筋,脑筋不转弯!”

话落,摇头,那怨声里竟有了些许自嘲。目光落在柿叶上,忽而就潮湿了:“不怨他们,不能错怪他们,他们不憨不傻,谁有头发愿装秃子呀,这里面定有隐情苦衷,组织上让我来,说明这里有问题,是让我来干事的,要是富得流油,一个个都腰缠万贯的,还让我来扶贫干啥?”

一股甜香气直入心魂。付杰坐在树下的一块红石上,把一段柿枝扯在胸前,暗暗思忖着:“不能有啥抱怨,不能动不动就把责任和问题往外推,要潜下心,好好动动脑子,摸摸底,穷根在那,问题是啥,不要心浮气躁的,要好好静静。”

古柿树在风里点头,好像在说:“柿(是)树一千年,我虽然才活了一百多年,这里的情况我都知道,你有啥愁心事只管说吧。”

这是共城市委巡察办派出的一支扶贫工作队。一开始单位派他来这个深度贫困村任驻村书记,说实话,他并不想来。年纪不小了,就想图个安稳。可单位说是个面上村,没啥大事,只管去吧。

面上?什么意思?他连连发出疑问,可到实地一看,他一切全明白了,怎么是面上村?比深度贫困村也不在下,他的心底就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

妻子闻知也不看好:“往半百走的人了,折腾啥?好好呆在单位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就是,别去当什么书记主任什么的,要是真能干出点儿啥来还算行,干不成可就……”

说的是实话,妻子没有埋汰他的意思,可他听了,并不以为然,他还是想试试,说明他心里压根就有一团火。

他的脸有些热,他原本就不是个提起一条放下一堆的人,他的作风果敢、行动敏捷,处事刚刀利水、雷厉风行,在单位人所共知,是出了名的。他想咱不能丢这人,连自家女人都看不起,要让她瞧瞧,咱不是吃干饭的,咱本就是站直的人,咱也是个人物!他自谑了一把,禁不住自嘲地笑笑。

“论头脑,我谁也不输!”付杰暗自较劲儿,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气:“就算是大将军,也得有纵横驰骋的战场,过去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怎么能打退堂鼓,当缩头乌龟,别听人说这说那的,做人要有主见,要有骨气。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

这话还真不能光喷,得心中有盘棋,有思路,有目标,上项目。精准扶贫就得找准发力点,把实事好事做到老百姓的心窝里,让群众说对,这才是头等大事。

入村不久,他的心里就描绘出一幅画卷蓝图,这画卷五彩斑斓,这蓝图宏伟壮观。村中民居多为清末建筑,原汁原味,是保存完好的古村落,别说是申报省级传统文化村落,就是国家级,条件也够,国家支持得很,要抓紧申报。缠绕山村的那两条河,像两条银色的链子,亮眼得很,秀美得很,河水一年四季淙淙流淌,咱把它建成景观河,呈梯级状拦挡一下,一道道一层层的,高低错落,上下有致,形成人工瀑。对了,原老桥坡高弯急又窄,游客车辆想进来都难,又年久失修,已成危桥,想把游客车辆引进来,就得再在村东头修上一座桥,顺势和景区主线对接上,桥下端建个旅游休闲大广场,和景区整个融合起来,既整洁开阔,又方便适用,别怕游客们不来。加之四围山色湖光,发展休闲旅游得天独厚。但是,要想富,先修路,解决交通问题,让山村不再闭塞,更是迫在眉睫。

在村委干群联席会上,付杰把思路讲了,大家伙都还没开口,村主任梁青山却兜头泼了一脸冷水,他灰着脸说:“好倒是好,可这不是一句话的事,还是给老少爷们找个实实在在的门路要紧。”说着,嘿嘿一笑:“你别见笑,咱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就讲个实际,你说哪一项规划不要钱?钱从那来?这没有钱,咱山里人少办多少趁心事,这多年也都是从穷里苦里熬过来的,这谁都清楚。我出于对你负责的态度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山村的事也不简单,想当然是行不通的。你想要业绩,可以走别的路,我没别的意思,小山村发展太难了。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按说呢,俺山村穷了没你的,富了也没你的,你只是想给俺村操心办事,我作为村干部应该比你更积极才对。可是现实情况不允许啊,好多难题在那儿摆着,如果能行,等不到你来,我早办了,对不对?我劝你还是别冒风险。”村主任说罢,再也没人接话,一时间鸦雀无声,空气一下子像凝固住了,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沉闷压抑。

付杰心里发凉,原本以为话出口,就是根火柴,“哧”一下,把大伙儿心中的火点着了,没想到却不轻不重碰了壁。

不过这不稀罕,付杰也不是鸡肚心肠。没有收到他想要的结果,一场美好期待初遭失败,他并不灰心,更不会发泄,反而他变得更为沉静淡然。他深知,现在那样做只会让心绪更为恶劣,人心更加分散。一定要有一颗坚定强大的心,一定要撑得起,拿得住。

他一下又想起春天他初次入村的情景,也是在这棵柿树前,老梁迎接他,手刚握住,还没介绍完,紧握的手就松开了。

他看见他眼瞪得溜溜圆,黑眼珠子在眼眶里只打转儿:“什么?巡察办?俺没听说过,是干啥的?”

付杰想说明一下,梁青山却截住了他的话,话语看似平静,听上去却严酷冷峻,不容置辩。

那天他说的话和今天如出一辙,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失口了,不该问。但我还是想打开窗户说亮话,劝你别头脑发热,山村的贫困和闭塞,不是哪个人造成的,也不是谁一下子就能改变的。你弄好了是千古功臣,水磨人会把你当作神供起来,弄不好就是千古罪人,山里人会恨你骂你,你就得灰溜溜地离开水磨!我觉着你是自己架火烧自己,自己给自己选了一条走不好就跌脚的悬崖路,还是稳妥些好,干点儿涂脂抹粉的事,不影响你升迁提拔就是。”

付杰无语,刚想说道一下,梁青山冷硬丢下一句“俺还有事”,转身跨上摩托,车轰叫一声,尖利刺耳,扬长而去。

这一次,他又来这一招,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他知道这人不坏,山里人干啥就是图个实在,他不会和他计较。想必他这个村主任也不好当,在他从政的生涯中,他一定经历过什么,或是一场场打击,或是一场场希望后面的连连失望,他的心早已被这些折腾得冷硬落寞,早已心冷如灰,借此发发怨气是在寻求心理平衡,这上面付杰太能理解了。

付杰的话于是变得轻柔似锦,他说:“你说吧,啥是最实的。”

不等梁青山开口,一边围上来的山民就抢着说:“俺需要办的实事太多了,领导们谁也不傻,啥不比俺知道。就一句话,是真心对俺,话就不用多说。要是不想管,也是理由一大堆,到时候一拍屁股走人,俺也没啥说。”

过了好一会,他抬起头:“老少爷们,话也不能说太呛,也不能凡事都用老眼光看问题,不要动不动就抬杠斗气。事情还没办,先把人的心凉了,这样都不好,对我们的发展不好。我想吧,咱们大家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还是盼着好。这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还是那句话,咱是驴是马不能先牵出来遛遛?”

付杰显然是有备而来,话说得刚刀利水。

私下就是一片啧啧私语:“这货们还真是来弄事哩?”

山里人说话不好听,糙得刺耳,可付杰懂,但却一时髙兴不起来,也不是因为山里人的态度。他有更大的雄心壮志,但短期内又难以见效,还真不好办。

心中烦闷,就一个人上山,背着手想心事。想得最多的还是他谋划的几件大事:架桥、修景观河、建文化广场、申报古村落、兴办农家乐……

“万事开头难,一团乱麻,从何处下手?得多少资金?从哪里争取?干不成,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每次遇到困难,付杰就会来找村口的那棵老柿树。

他把鼻子凑近了柿干,一枝柿条叶片肥大大的盈着油绿,朝下伸过来,触手可及,他拉住了枝梢,放鼻处深深地吸了一口,“以前,我还以为你们没什么用,最多当柴烧呢。”这么说着,自己笑起来。山风猛地一大,柿枝摇曳,沙沙作响,好像埋怨他有眼无珠。

柿(是)树一千年,古老的水磨在幽静的大山间唱着它古老而忧伤的歌,伴着古村落也回荡了一千年,事事(柿柿)如意,春风浩荡,你只管甩开膀子迈开大步朝前走吧,保管你事事(柿柿)如意,你不很相信?那就后脑勺带眼镜——朝后看,看啥?哈,“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哩。”那天付杰才一下子天窗大开,心头豁然开朗,幽暗闭锁的心间投进一束光亮:对,思路对头,就该这么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找准定位,发展旅游。

可付杰临上阵前,却有一种内心的危机感,或说是隐隐觉出一丝可怕的气息,这种可怕倒不是让人恐惧,而是深植于根的麻木颓丧。就像山上生长缓慢的树,不急不躁,心安理得,树根与大山血脉相连,慢的基因自然遗传到水磨村的祖祖辈辈,时间好像都结冰了。

“靠着深山老林,怎么也能叼口吃的,只有病死的,没有饿死的。”

“着啥急了!水磨存活了快千年,生老病死,贫穷富裕还不是照样过。”

“工作队也不是没见过,打解放以来,来了一批又一批,还不都是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子,时间一过拍屁股走人了事?”

“扶贫,上面的水都是清哩,到下面就混了。”

“换汤不换药,多少年的老习惯,能变了?别啥事也不办,吃一通拿一通到时弄一屁股账还不是俺得还?”

…………

又是这些话,这些话带刺带尖,直戳人心;这些话来无影去无踪,但分明似阴天低垂的云,让人压抑窒息般难受;这些话更似疫情时节的传染病毒,在小村的每座山头、每道沟壑、每条山村野径、每座院落,甚或是每棵树梢、每根荒草、每块山石、每朵无名野花上肆意蔓延,于是整个村庄又一次骚动不安起来,被一层新的疑云愁雾笼罩。

不错,这是付杰到水磨村或明或暗听到的频率最高的话。村书记赵文民自然也听到了,这没啥稀奇。他当书记往二十年上数了,啥样的人没见过,啥样的话没听过,但这次他有点儿坐不住了。说内心话,这个工作队刚来时,他不了解,也犯了经验主义错误,认为都是走个形式、做个样子,糊弄过去就是。这没啥可气可怨的,农村工作难搞,干几十年也未必能干出个啥样子,工作队也没有三头六臂,更不是神仙下凡,住个一年半载的,能干个啥?可这次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接触时间还短,也没有啥动作,喊喊口号,定个计划谁不会?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机敏地捕捉到了什么。这不,怀揣心事来找付杰了,他诚恳地说:“都是山里人,见识少,付主任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付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也听到了,说说你的想法。”

赵文民瞅了两眼,犹豫着,付杰目光扫他两眼,示意他说出来。

赵文民这才说:“山村工作确实难,想办的事太多,可要办成太难了,有些办成了,也不一定落啥好。”

“这不用说,主要是我们干部得有主见。”

“这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做好思想工作,引导好群众,配合好工作。”

“扶贫工作千头万绪,很多工作必须加快实施,重新规划实施。慢,解决不了问题。抱怨也没有用,唯有干起来。发展能化解许多矛盾问题,干实事,能击败许多谎言冷语。”付杰的话掷地有声。

赵文民还是有所顾虑:“水磨村需要办的事情太多了。他们抱怨说留不住游客,可没有一条正经路能通进村,全村唯一出口就是那座横卧在村上边的桥,桥面窄,又是危桥,过不来大车,想要留住人,得重新规划一条新路,直接通进村。有了路,还得有停车场,村边有一大片荒石乱滩地,是停车的好地方,也得下力气整修平整出来。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游客进来了,还得留住他们。整个小山村一半都是养猪的,臭气扑人,那咋行?”

“必须转型。”这些付杰早想好了,“尽管转型会有大麻烦,可必须转。怎么转?申报古村落,开办农家乐,先解决吃住,再对双河道进行生态修复整理,不然,一河明亮亮的水没有一点儿挡头,哗啦啦流走了,剩下一条乱石滚滚的旱石滩,谁来瞧?”

就从修桥开始。一个月的时间,付杰和扶贫成员轮班盯着工地,工程其实不大,就是麻烦。基础工程重要,花了半月先是要挖基清基,把支撑桥体的支柱立起来,再把桥体两侧的桥梁架上去,桥梁太重,人力根本无法完试,必须动用大型机械吊放上去,第一架梁还顺利,第二架梁就出了问题。付杰、李旭等工作队员都在现场,村里书记赵文民、村主任梁青山等两委会人员也都到场了。

正在吊放的关键时刻,一头的钢丝绳突然松脱,像只疾飞的黑鸟,向近前的施工人员打来,李旭眼疾手快,一把把近前的施工队员拽开,避开了一场人祸,算是有惊无险,可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脱落的桥梁放置停当,浇注铺设不到一个星期就竣工了。一孔独桥,全水泥钢筋浇注,桥上面双车道铺上了新鲜的柏油,泛着青灰油光,成了村庄连接外面的又一通道。一头是景区路,一头是村广场,两旁的护岸红石砌成。上方不远处,一人多高的红石牌坊刻着三个魏体大字:水磨村。呵,看着气派结实,拙朴厚重,成了村庄的眼,让人一看,就觉到山村的内秀和精致。

第一场山洪通过的时候,村民们披着雨衣,打着伞,站在路的两边,站在自己院门前,站在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付杰心里明白,这些山里人,面憨心不憨,明面上是看山洪,实际上是看看这桥到底中不中。

雨线如箭,疾射而下,天地苍茫,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声势如涛的山野里。浑浊的浪头夹着树叶枯枝碎石黄沙,如一条癫狂的巨龙呼啸而下。轰!浩大的撞击,飞起几朵散碎的浪花,新石桥纹丝不动……

一只蜜蜂飞过来,嗡嗡的,不知是赞许还是嘲笑。倒是柿树挺着粗壮的枝干,稠密的叶子在风中晃动着明亮的夏光,叶片婆娑作响,似人的拍手鼓掌,又似报以赞许的朗朗笑声。

山民们赞叹的话语拙朴而真诚:“这货们还真是来弄事哩!”

村主任梁青山的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弯,他嘴上没说,但付杰能看出来。赵文民说:“老梁不说,可肚里明镜一样,他啥时看人都不走眼。”

老梁咧嘴一笑:“你心里也是明亮的。”

付杰却没笑,平静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正常。”

蒸腾的岚气盖住了突兀的峰头,满坡满山的翠绿间云烟缭绕。两山对峙,峰高坡长,迤逦直下,似探吸的乌龟一坡坡伸向山谷。山谷间的河水,在五月的季节里已提前进入了丰水期,河水流淌,自高而下,跌宕起伏,似匆忙的赶路人,一浪赶着一浪,发出巨大的声响,急速地向下游奔去。

水磨这村子,村里最老的人也说不准啥时侯有的。若要追究他们的来历,十有八九都会说,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来的。为啥叫水磨,不用说,这里早先安过水打磨,方圆几十里的村都来这里磨粮食。没有电,又闭塞,出行不方便,人们要生存,就得这样过,慢慢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水磨村偏是偏点,远是远点,穷也穷点,人照样活了一代又一代。可这地方清静,风光好,且不说地处著名的万仙山景区里,仅和郭亮、南坪两处名胜一箭之隔,单从小村的自身来讲,就是一方秀美之地。群山环抱,河流缠绕,在一块不大的山间平地里,一片红石瓦房依山而建,错落簇拥,石巷幽幽,蜿蜒其间,形成山地特有的景致。

现在新桥架起来了,有了这座小桥的连接,小村一下子和外部联系得紧密起来,两沟山水也变得温和亲近起来。村头广场的重要性就一下子凸现出来。

是的,桥连通了景区的大动脉,原来割裂的山村就不再分割,就成了和整个景区相连的一部分,这就要求相应的设施整个配套起来,形成一道完整的链条,整个转动起来,让小山村赶上快节奏,驶入发展的快车道。

接下来就得整修广场,广场有了,大车小辆能进来了,把游客们引来了,他们要玩,就得有一沟秀水。他们要吃住,就得有配套完善的农家宾馆。只是规划设想和目标完成还有距离,还有许多困难要战胜。

这是一个夏日阳光明朗的上午。付杰背着手,从广场上来,绕过村头那棵柿树,在前边老桥的南边进了村子,钻进一条幽长蜿蜒的石巷,又从南口出来。在村河边停了一会儿,又折进了石巷,往另一个出口出来,绕了一圈,又来到柿树下,喝了口瓶装水,扭头对跟在身边的村支书赵文民说:“你通知全体村干部,下午到村委会开会!”

在村两委干部会上,付杰把自己打造古村落的设想讲了。然后,让每个人谈一下看法。又是村主任梁青山开了先河:“我说这打造古村落倒是好事,我相信付主任和咱工作队的能耐,能建成,可我担心到时别是筑了空巢引不来凤凰,劳民又伤财。”

赵文民说:“你说的也是实话,这顾虑我也有,可咱说一千道一万,不能车还没上路,就说路途遥,还不总得往前走不是?工作队,付主任,为了咱古村落的事,把最困难的资金问题都申报上了,咱要不做点儿群众基础工作,把思想都统一起来,把大伙组织起来,配合好工作,我觉着怎么也说不过去。”接下来,他用那双狭长而炯炯发光的眼睛,扫视一遍大家:“这样,咱村的养猪户是不少,不能说家家养吧,也差不多。前几年形势好,挣了钱,一下子让转型,思想上有顾虑,咱们耐心做工作,为赶进度,不误工期,咱们先带头,组织人力,帮助拆除猪舍。只要做事,肯定会有阻力。不过,话又说回来,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问题怕研究,石头怕錾头!咱不怕困难,就怕不耐烦!”

李旭说:“付主任说得对,建设古村落,引导咱们大伙转型办旅游,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有付主任这心气,有大伙拢劲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闯不过的鬼门关。”说着,他扫了梁青山一眼,心想,你老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瞻前顾后个啥?你没看付杰雄心勃勃的样子,文民把话说的也是豇豆一行,绿豆一行,有理有据。

大家都点头称是,唯有梁青山被李旭一番话弄得脸上微微发热,一卷卫生纸,被他撕扯下一长溜,又被揉成一团,他不得不做出拥护的样子:“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好吧,就按工作队说的办。”

第二天,动员大会开始了,参会范围扩大到党员和群众代表,村里头的致富能手新山、连山兄弟俩,还有虎山也来了。新山、连山原都是村里的养殖能手,典型的致富带头人,虎山这多年在商场摸爬滚打,也是村里头出名的暴发户。付杰一看这阵场,心气更足了。

他在柿树下向后面的村子一指,高声说:“大家都看到了吧,这是世世代代养育我们的山村,一首歌唱得好:谁不说俺家乡好。咱祖祖辈辈,做梦都盼着过上好日子,可一代又一代都过着穷日子,现如今旅游的春风吹拂了咱这穷山村,现在咱再不能错失良机,要牢牢抓住这个机遇,加快发展转型,端起旅游这只金饭碗,来个观念彻底大转变,经营方式大改变,来个全村家家办旅游,户户办农家乐,火大没湿柴,心齐泰山移。”

停一会儿,付杰看整个会场气氛实在好,就挺挺胸膛,挥挥两只大手,大声说道:“大家请看,现在养猪臭气熏天,明年春天,绿水青山,家园内外,整洁一片,老少爷们,喜笑颜开!嘿,咱就来个山村上下尽朝晖,家里户外香满园!”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在付杰这种亦庄亦谐的演说中,这个古朴得近乎荒莽的山村仿佛一步踏上了新天地,一刹那间旧貌换新颜。他的一番激昂语调仿佛携风带火,迅及点燃了山里人的激情,那原本如一潭幽水般死寂的心头一下子活泛灵动起来,如沟河的溪水荡起阵阵涟漪,于是一股力量从人们心里涌了出来。

这时,付杰招呼梁青山再讲两句,老梁是个聪明人,顿然心领神会,笑笑,右手握拢,抵住肥大的鼻头,瞪起铜铃大眼:“好,那我就再说两句,不懂我的人,以为我好泼凉水,好拉倒车,其实呢,了解我的人,都知我是怀着一颗忧国忧民心,说到底,咱山里人穷怕了,怕折腾来折腾去弄不出啥名堂不说,关键是怕办砸了,吃亏受穷的不还是咱山里人?不过刚才听付主任一说,大家伙的这股热呼劲儿也怪髙,试试就试试,响应咱工作队的号召,把古村建好,别的就不多说了!”

有了张良,不显韩信!看人家付杰、李旭,还有赵文民,一个个顶呱呱,讲起话来就那么中听呢?嘿,“吃了碟子吃碗碴——肚里净是瓷(词)儿。”论口才,他梁青山差了一大截。人们都在心里嘀咕,拿他们几个掂量比较。

接下来,工作队带动,村两委亲抓,大家伙配合,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把村里村外,院里院外的一处处猪舍拆除了。

付杰说:“新山呀,多亏你呀,这项工作得给你记头功。”

长得有些瘦弱矮小的新山一听人夸,就腼腆得不行,谦恭地回应说:“可不敢,头功是你的,谁也不能争,俺还不是在你的影响下才转变了思想?”

连山也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是顺了俺的心,俺早就想这么干,可大环境不具备,一出门臭烘烘的,怎么让游客来,人家也不会来。现在工作队是扶真贫,真扶贫,用这么大心事凑资金,建古村落,俺要再执迷不悟,脑子不转弯,良心上过不去,我们弟兄们一商量,拆,坚决拆。”

付杰的内在活力被再度激发起来,多好的山里人呀,我们要不为他们办实事,就是负了他们一片情,寒了他们一颗心。

好事连连,喜事不断,经过多方努力,古村落建设省级资金180万元到位,接着国家资金300万元到位,围绕古村落中心工作创建,一项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了。

山里人的心比水晶还亮,看在眼,暖在心,人人胸膛里都燃着一团火。有政策扶持,有党和政府这个坚强后盾,有乡有村通力合作,劲儿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一项项扶贫工程在偏僻的大山间落成:架桥又通水,治河又拦坝,办电又修路;乱石滩上建成了大广场,猪舍圈改扩成农家乐,古村落进入了国家名录,一条条红石板路曲径通幽,伸延到村内的角角落落。香气驱走了臭气,黄汤河变成了清溪流。水磨坊、祥和家园、水磨小舍、刘家大院、青林超市,一个个农家乐精致又气派,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高低错落,别具特色,遍布村落,迎来送往接待着一批批远近游客。

石桌石凳石头房,石门石窗石院墙,石楼石梯石板炕,石街石路石桥梁,石碾石磨石晒场,简直成了一片石世界,别具山村野趣,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山里人一高兴,说话就不免夸张。

“这付杰,这工作队多年没见了,年轻人也许压根没见过。”老年人拍拍头,沉思一番,“噢,想起来了,刚解放那会儿,土改工作队就是这个样子。哎呀呀,这个工作队还像那个样子,真给咱做了实事?”

“要说吧,咱不能往门缝里看人,也不敢把话说太死,俺瞅着琢磨着这个付主任身上有不一样的东西。”

“啥不一样?两头四胳膊?”也有人玩笑似的揶揄。

“话不是这么说,事理不能这么想,你就这么说吧,人家做的事一件件都在那摆着哩,咱山里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小心天打五雷轰。”有人就义正词严地反驳。

山里人的话像大山里的风,东一股,西一阵,传着传着,就跑了音,变了调,怪了味。他就成了活菩萨,亲兄弟。山里人不光说嘴,更好“碓臼砸磨扇——来实的”。山货蔬菜散养蛋,牛奶饮料方便面,一箱箱、一筐筐送到工作队,不要都不行。

付杰说:“乡亲们,心意我领了,工作队有制度,不兴这。”

山里人只认感情不认制度:“俺情愿的事,不算啥错误。”

付杰拭了拭眼睛,不禁暗自叹道:“老少爷们这么厚道,给他们实打实办点儿事,我们付出再多,也值!”

风息了一刻,柿树庄严肃立,青色的柿果在茂密的枝杈间安静地生长发育,越发长得圆润可爱。

山下的路像一条灰色的丝带,缠着绿野远山。有骑行的驴友、组团的中巴穿行,新修的山间广场派上了用场,中巴车呼啸着拉上又拉下,一批批的,广场呈现出少有的热闹,昔时冷落孤寂的山村一下子有了气息活力。

他欣慰地笑笑,目光又回到柿树边上刚修建的文化大舞台,还有前面的文化广场。河流奔腾着向前方汇聚,初心湖波光滟滟,湖心石似巨蟒般从水中腾起,山水相接,情牵意连。山崖如屏,髙耸入云,山体伟岸,树木葱茏,眼前呈现的是如诗画般的村庄。

这几年走过来真不易呀!那可真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啊,他不由得感叹着。

万事开头难,开弓没有回头箭,第一步迈出去,就没有收住脚的时候。他们没有退缩。办手续,跑资金,找施工方,进材料,保质量,促进度,可资金是大难题。虽说有扶贫专项资金,但僧多粥少,得四处去跑要,去争取,跑要也不是两眼一摸黑瞎撞,得花费心思找门路,得苦口婆心动真情。那一时期付杰真是横了心,灵机一动,找门路得先有撬门砖,要找第一书记的娘家——组织部。

“人家部长日理万机,管着全县的事,还得外出开会考察学习,想见一面哪有那么容易?”付杰思忖着,他右手握拳,跟宣誓似的,“我想好了,使狠招,一大早去组织部堵人。”

组织上支持,这没说的,但要一项项实施,一件件完成,还得扑下身子狠抓落实。哪一项不得需要钱,钱从何来?得去跑要,县里市里省里,甚至国家级,一层层申报,住建、水利、交通、财政等部门都得沟通。异常复杂的申请程序,近乎渺茫的成功几率。“试了不一定成功,但不试一定不会成功”成了付杰的口头禅,甚至是整个驻村工作队的口头禅,秉持执着的理念,一项项来,一件件做,干成每一件事,都要作许多难。最终硬是攻破了难关,打通了环节,把梦想变成了现实。

也只是短短三年时间,连自己都不觉得干下那么多的事,有时他想都不敢想象:为山村修复了自来水,让山泉水流进了村民家中,硬化了水泥路,完成了农网改造,新建了文化广场,申报成功并完成了国家级古村落建设,乡村振兴全面启动,养猪专业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景观旅游村,山村人家摇身一变开起了农家乐……

他又一次掰起指头一件件地算,他也不知算了多少遍,反正他一静下来就想这些事,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烦,可每算一次,心里就加了一层熨帖,心里头好受得很,滋润得多。

还有更惬意的事呢。他这三年里不光改变了山村旧模样,还为村上的头号贫困户申请了危房改造,把烧毁的房屋修缮一新,让住在村头破庙里的特困户侯林安和残疾儿搬出破庙,重住新房,还把他们一老一小,一个送进敬老院,一个送进学校上学,前年侯林安因病去世,他组织村两委和扶贫队员为他操办后事,从此成了孤儿的侯顺利,生活不能自理,他又多方协调景区,为他解决吃饭问题。还有一个叫史光军的青年,人挺老实能干,可一直没门路,脱不了贫。付杰为他在景区安排了工作,多方施教,解决了生活出路。

想起这两个人,他们的音容笑貌是如此强烈地在大脑间映现,尤其是那个叫林安的长辈人,村里人都不喊他大名,都喊他的乳名莽。他刚入村时,莽还住在村头的破庙里,他一问情况,才知是他家里遭了火灾,三间老屋烧得塌了顶。再往深处问,他的来头真不小,他爹是建国后村里的老书记,一直当到老,可以说对山村建设发展立的是头号功。可生活弄人,这么一个公道无私的好人却命遭天谴,生了莽,却是个肢体残障的人,莽又寻了流浪傻女人,又生下了一个肢残的儿。一连串的家庭变故和生活打击,使莽残缺的神志变得更加愚钝,整个人颓废下来。

他记得很清,还是在这棵柿树下的缓坡处,他和莽不期而遇,一问才知他就是专程从下面的那个叫核桃坪的自然村过来找他的。

“莽叔,不能这样下去啊,这总归不是办法。”付杰把他当长辈敬。

“我也不想把日子过成这样,我没啥法,我也想奔好日子过,可又没这能耐。”

“你说的是实情,我们都了解你的情况,我们会尽力帮你。”

“帮啥哩帮,烂稀泥上不了墙,穷坑填不起。”

“穷是穷,能力也差,都是实际事,咱想法解决克服,不能破罐破摔。”

“知道恁都是操好心,想让俺往好处过哩,都怪俺不争气,俺啥也不怨,要怨只怨俺的命不好。”

“把话说哪了,啥命好不好的,只要人好,正干,走正路,慢慢会好起来。”

“付主任别说了,像俺爹干一辈儿革命,当半辈儿村书记,办了多少实事好事,轮到我了,成了个这,哎,说不得嘴。”

“话说远了,咱来点儿实的,先把你家房整修一下搬回来,不能住破庙,不然对得起谁?”

“我拿啥盖,把我卸八块也撑不住架梁。”

“知道你的难处,政府给你盖。”

“还真有这好事?”

“你以为我们扶贫光会喊口号?”

“这有啥稀罕,乡里村里喊了几十年了,也没见谁真心为俺做啥事,工作队,啥样的工作队没来过,说得都比唱得还好听,还不就是一阵风,风一过,啥都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莽叔,不能老戴着有色眼晴瞅人,乡里有乡里的安排,村有村的难处,工作队的性质又不一样,不能老是抱怨没完,老是觉着天底人没一个对起咱。”

“那你说,这回是要动真的了。”

“真不真,骑驴看唱本,走着看吧!”说着付杰话锋一转,“今天别走了,一会跟俺走,一块吃顿饭,正好乡村干部都在,说说你的事。”

“你们是公家事,俺还没糊涂,去影响恁的事。”

“走吧,没事,俺正好也摸摸情况。”

太阳像个烤熟的玉米面大饼贴上屋顶。虽说春暖花开,山上见了绿色,但早晚还得穿棉袄。到了中午,就是夏天。付杰脱了棉衣,把椅子朝后挪了挪,站起来说道:“肚子闹意见了,咱们先吃饭,不过说好啊,今天我请客,谁也不能跟我抢,谁抢我跟谁急。”

饭店处在一个三叉口,在右上方的位置。面路正房五间,两层,一楼餐饮,二楼住宿。付杰指了指大厅间靠窗的位置:“就在这吃吧。”

村长说:“一会儿乡里有领导来,怕说话不方便。”

付杰一摆手:“就这,敞亮,咱就吃个饭,顺便说说工作,今天人不多,不影响啥。”

莽听了,不由得神色紧张起来,心里嘟哝道:“这个付杰,明明是干部们吃饭,让俺来,纯是出俺的洋相。”

一支烟工夫,人说齐就齐。莽看了一眼,偌大一张餐桌,刚才还空荡荡的,现在一下子坐满了人,村级两委,扶贫队,还有几个穿蓝色工作衣的陌生人。想起来了,那是临时组建施工队的人。莽在桌里一个很偏的位置,他也和众人端起酒碗喝。

“莽,真不分时候场合,这是你坐的地方?”村长笑笑,朝莽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莽一下子很窘,红了脸,一桌人都看向他,莽直觉得身子抖,脸也麻,付杰看了,赶忙打圆场:“莽叔是我请的座上宾,以后俺的工作谁也离不开。”算是解了围。

“知道大家都忙,中午咱不大喝,就吃个饭,一人一碗刀削面,先报上做,咱们要几个小菜,弄几杯酒先聊着,等饭,对,这叫等饭酒。”

一盘凉拌香芝麻叶,一盘槐花炒鸡蛋,一盘尖椒炒土豆丝,一盘水煮花生米,后又上了几个热菜。都饿了,风卷残云,一会儿冷热菜就吃光了,刀削面上来了。

付杰往刀削面里倒了一大股老陈醋,剥了几瓣白生生胖乎乎的大蒜,海碗里便颜色纷呈,色香味俱全了。他想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踏在椅子上,托住碗一口蒜一口面,像莽那样吃得震天动地,显出山里汉子的豪爽和粗犷,给自己添几分霸气。瞅瞅左右坐满了人,蠢蠢欲动的脚无处安放,只能把碗墩在桌子上,抢起筷子吃得有声有色。

付杰有时候笑话自己,看看这碗面,哪像个胃口有毛病的人?说起来也怪,进了山里,饭量大得惊人,还不长肉。这也好,要是长了肉……付杰暗自笑笑。

抽烟的功夫,付杰看着山里的汉子们大口吃菜,大口抽烟,大口喝茶,大声说笑,堆起的皱纹除了原始的淳朴,岁月的沉淀,还有仍需探寻的东西。付杰不由得被这场景感染了,开始没怎么说话,现在一受感染就如开闸的水滔滔奔流而出:“今天乡里村里差不多都到齐了,我给大家表个态,上级让我们来扶贫,我们就要扶真贫,不搞虚的。现在路修了,桥架了,河道治理了,想留住游客,古村落改造了,农家乐得搞起来了,扶贫工程搞得差不多了,下一步重点就是开展贫困户工作。”

说着他看了莽一眼,莽也很不自然地看他一眼。大伙都看了他和莽一眼,莽不经看,这一看,他就目光躲闪,无处可逃,枯涩的眼眶老泪就浸出来了。

梁主任不解:“莽,你哭啥,付主任要给你办好事哩,你还不满意?”

梁主任一句话,人们都笑了,莽也禁不住扑哧笑了。

人们一笑,平时不爱说笑的赵文民禁不住也来一句:“你可算癔症过来了。”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是爽心的笑。

那天不久,付杰专程到了那座老屋前,文民、青山也来了。他在那座石头院落久久地伫立着,他看着烧得塌顶的老屋对他们说:“我要不把这个房屋修好,我就不配来当扶贫干部!”

付杰如今还记得动工时莽出现的情景。

那天莽头不梳脸不洗,跑到长坡的拐弯处,呆住了。

坡的下面,他居住的石头院落里,响起七高八低的声音,他还是从这杂乱的声响中听到了付杰的声音。他又随着高坡半腰斜下去的石窄梯一步三摇来到近前,付杰正指挥着人从车上卸东西,有水泥,有过梁,有门窗,有石灰。自己家烧塌的房屋果然动工了。

这么快,这是真的?莽揉一下昏花的老眼,凝神看个究竟。不错,就是付杰,还有,书记村长也来了,领着十多个人,这些人他有的认得,有的不认得。他们有人拿锹,有人挥镐。院门口,地基旁,摆着暖水瓶,冒着热气的镀光电水壶,白色或军绿色的大号茶缸和几个水杯。

实际从那天付杰和莽邂逅树下之后,付杰一直操心着莽家的危房改造,比起山村里其他危房户,莽家的房屋更加糟糕。三间石头房全烧塌顶了,按照国家危房改造的7万元补助款还有缺口,怕花销大,莽又承受不起。老梁说两委干部都是修房盖屋侍弄庄稼的好手,腾出几天功夫,就那三间房,耍似的不打紧。

不错,他也觉得时机到了,不能再等了。再说,莽家这条件差的,谁也没法比,危房改造让他先搞,谁也不会呲牙说怪话。他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人,说干就干开了。

“哎呀呀,这是咋说哩,这是咋说哩,这,这,这,这是咋说了么。”莽被眼前的场景弄懵了,“付主任,你是说过修房盖屋的事,我想还不是说说就拉倒了,现在这么快就干开了,莽是又激动又不安,“付主任,书记,我,我,我,唉……”

老梁倒是慷慨,无所谓的样子:“有啥好稀罕的,别愣着,抄家伙呀。”

他也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朝莽挤挤眼。

“咹!”莽答应一声。他的嗓子里堵了一片云,声音哑哑的,湿漉漉的。他四处踅摸,没个趁手的工具。

付杰看到了,赶忙招呼他过来,从上衣袋里掏出几张红票子递给他:“这不是你干的活,这是500元,快拿上去办生活。今天中午大伙一块儿吃个饭,地锅烩菜,多放些肉,大伙不挣钱,让大伙吃顿好的,过过肉瘾。”

莽又一次被他弄懵了:“这,这,给俺家盖房,咋你掏钱?”说着,一下退回去老远,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今个我请客。”

他一下子没拽住,莽趁机挣脱了。

他又追上去硬把钱塞给他,规劝他:“一庄上的,谁不知谁根底,你客气个啥。再说了,垒墙盖房,这么多人吃喝,总不能让人背着干粮干活,快去吧,别给我争,等以后有钱了再说。”

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整壮劳力多,又舍得出力,没几天,房屋就封了顶。石屋峻工,红红的鞭炮惊醒了沉睡的大山,一波接一波的鼓掌欢呼起来,路过的云被欢快的气氛感染了,可着劲儿变化优美的身段。风也来凑热闹,把消息传到了山的更深处,闻讯的山民们也赶来围观。

“莽,懒人有懒命,房子都让干部盖,脸上有光又有面,这在这小山村,怕你是头一家。”

“莽,这下房又新了,再鼓捣个老婆来,就更拽了。”

“莽,往后你说话得改口了,不能动不动光念老黄历,说现在的干部不办事了。”

莽那天心情是出奇的好,要是往常,他早不耐烦了,不知会说出啥脏话狠话来回怼一阵。今天莽像变了一个人,只是张着缺了牙的窟窿嘴乐呵呵直笑,还破天荒地自掏腰包买来香烟、白酒、王老吉饮料,又是让烟让酒,又是点头哈腰,像个虔诚的教徒样毕恭毕敬,啧啧称好。

又是一个喜庆日子,山风干爽,日头照耀,山屋恢复了旧时的模样,莽告别了破庙,结束了漏雨风吹的颠沛岁月,搬入了亮堂温暖的新家。

那天乔迁新居,付杰还不忘配置家具,桌柜、电视柜、衣柜、床及床上用品,一应俱全。镇村干部们也不甘落后,又支援了一些锅碗瓢盆和米面油。

莽的家算是安好了。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老百姓发自肺腑的话,让人听了真受用舒坦呀!

村里人说:“付主任和工作队真是给莽办实事来了,这扶贫真是扶到家了。”

一旁的李旭赶紧补充说:“这功不能全算在俺身上,论说财政局、住建局还有镇上应该是头功,说到底是托了镇政府和党的福,遇上了好时代。”

老梁也来了劲:“谢天谢地,不如谢党谢政府。”

也有人说怪话:“只差给莽再找个老婆了,你甭说,依付杰这性情,还真敢给莽找老婆。”

“别做梦娶媳妇,光想好事,还给他找老鼠哩!要那样,莽还不成蟒精了。”

这话后来传到付杰耳朵了,老梁说:“山里人没水平,说话只当刮风哩,别往心里去。”

付杰一笑:“我可有那个闲气生,找老婆也不是啥坏事,成人之美,大善一件,何乐而不为?”

老梁说:“付主任恁要真有这热心肠,不妨先给史光军考虑一下。”

付杰眼一瞪,惊奇道:“你还真说到俺心里了。”

“真有好茬?”

“你不是明知故问?梯跟村的那个小寡妇杨林,你以为我不知道。”

“哎呀,你真是群众工作比我还摸得清?史光军人长得没褒贬,只是脑子也是一根筋,杨寡妇怕是看不上他。”

“一摊烂泥抹上墙就是好泥,咱扶贫工作不是光修建广场整修河道修房盖屋抓脱贫的事,还要扶志扶智,这项工作内涵丰富得很,乡村振兴绝不仅仅是物质经济生活的简单改善,还应包含‘树人明德的道德感化和文明熏染。好事多磨,要做的工作多了,慢慢来,不急。”

说着不急的付杰,实际上是一个急性子,说着好事多磨的付杰,实际他半天也磨不起。莽家的房修好了,了却了一桩心愿,想不到光军的事却又来了。这人世间的事仿佛有感应似的,想跑也跑不掉。

这件事付杰记得清,是村头柿果挂满枝头的深秋时节,光军风风火火地来找他:“付主任,我的事你可得帮帮哩!”

付杰扫他一眼,笑笑:“有门?”

光军说:“我看差不多,只差一张纸没捅透。”

“那俺去就中了?”

“中不中试试吧,俗话不是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的脸面总比俺的宽。”

“话不能这样说,事也不是那样办。婚姻的事是两情两愿,就是我去了,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过人家杨林要是对你有那意思,成人之美,这个忙我得帮。”

光军挠挠头,一副为难的样子。

付杰说:“怎么,心里没把握?”

史光军的语气变弱了:“这,这怎么给你说呢。”

付杰说:“别为难,你先走吧,把村长喊来,就说我叫的。”

老梁来了,工作队员李旭也来了,付杰就问了史光军的情况。想不到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史光军说得不假,确有此事。女方是相中他的人了,问题是史光军浪荡惯了,人老没个正性,人家担心以后日子没法过。”

付杰一听就说:“这好办,咱们想想法子,史光军人品又不差,只是老人走得早,缺少管教,人懒散惯了。咱帮他在景区找个工作,引上路,促成一桩婚姻该多好。”

老梁也是个热心人,一听就感动了,马上说:“中,中,我现在去落实。”

老梁走后,付杰又吩咐李旭:“往景区跑趟,咱和景区结的是互帮对子,这件事人家会帮咱。”

暮色爬上了山梁,大山蒙上渐渐昏暗的盖头,付杰送走了村主任老梁和队员李旭,热了中午的剩面片汤,浑身毛孔舒展,热流横溢。

连绵的群山已经睡了,只有密集的繁星睁开了眼睛,晚上才属于付杰。立冬后,昼短夜长越来越明显,时间就变得急促而紧迫。连续半月连轴转,脚不离地,尿尿拉屎都得一路小跑,有那么几天,整宿整宿地没合眼。材料,报告,各种表格像飘飞的雪片一般密集。各种检查一个接一个,有时候,一天好几个,嗓子都哑了,腿都跑细了。周末,妻子儿子打电话催他,他都回不去,很多案头工作没做,睡觉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付杰站起来用冷水洗洗脸,对着镜子胡乱比划了几拳太极。

来水磨快三年了,几乎每天都是后半夜睡觉,遇上紧急情况,通宵达旦也是常有的事。今儿不知是哪根神经错乱了,浑身爬满瞌睡虫。付杰索性关门出屋,沿着新铺的石板路,又来到柿树下,在广场上兜两圈又绕回来。凌厉的山风刀一样刺进骨头的缝隙,付杰连续打几个冷颤,好像清醒许多。

他打开电脑,开始制定详细的计划。

凌晨五点,闹铃响了,付杰打开手机,有妻子发来的消息:家不是驿站,是永久的港湾。付杰鼻子发酸,这段时间和妻子情感上交流少了,形式上的问候似乎拉长了两人的距离。他理解妻子,一人忙两头,难为她了。有儿子发来的消息:“爸爸,滑板坏了,我还想要,又挨老师批了。”傻小子,小顽皮,捣蛋鬼。付杰咬着嘴唇皱皱眉,窗外黑如浓墨,静如空谷,月牙不知躲在哪片多情的云后打情骂俏去了,付杰忽然浑身发冷,迷雾般的夜色丝丝缕缕四面而来,他好像站在海的中央,山的脚下,妻子儿子和水磨村的老百姓站在岸上、山顶向他招手,朝他呼喊。他看不清,听不清,是妻子儿子变成老百姓,还是老百姓变成了妻子儿子。

付杰打开灯,揉揉眼晴,看到了那弯月牙儿。

手机突然响了,那头的妻子哭了,付杰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付杰,你不能这样,不见你的人,连个短信也不回,你真不要这个家了?”

“明白,我也是刚看到,千万不要误解,这些日子太忙了。”

“付杰,你一直这样下去,谁能受得了,你不要一直活在自己的感觉里,自己主宰一切,我们在你眼里都是多余。”

付杰知道他的妻子个性独立,是一个生活很要强的人,工作起来不比他的水平低,可一个家庭不能都去当生活的主角,总得有个人为这个家庭作出牺牲。

他说:“你要理解我,为了家庭,我们不能都争强好胜。”

“那凭什么我就只能当配角,就一直得让着你?”

“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当初支持了我,就要支持我把工作干到底。”

“这太可笑了,你终于说出实话了,原来你还是个大男子主义,在你眼里,我们根本没有平等二字。我真不明白,都什么年代了,你的这种顽固思想却还在作祟,看来我们的结合原本就是一场荒谬。”

“一场荒谬?怎么?你后悔了?”

…………

结婚前,妻子说他的思想停留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完全不像21世纪的年轻人。父母也说过,这孩子心眼实,性情直,一干啥没个深浅,顾不全身。付杰听了不以为然,他时常冷静独处,不断地审视自己,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即使是,这有什么不好?我们在学校受教育时,不是说要让我们做诚实坦白的人吗?不是说干什么事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吗?看来人在某些时候都会被人误解。就像入党宣誓的时候,他庄重无比的样子,激昂慷慨的语调,也被人怀疑讥笑。很长时间,付杰在自我的怀疑和否定中一遍遍叩问自己的灵魂。是在与世无争的平淡中终其一生,还是在实现价值的奋斗中走完一生,付杰和妻子有相同的答案。

付杰坐在黑暗里,揣测妻子的话。相恋4年结婚18年,夫妻感情应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妻子的为人自己清楚,讲原则守规矩,但这番通话为什么让自己心里不踏实,有一种渐渐迫近的危机感。

天大亮了,一眼也睡不着了。他洗漱一番,又走向室外,不知不觉又来到村头那棵柿树下,他太钟情这棵柿树了,由这棵树放眼回顾,群山髙耸,岭岭相依,头顶上是群山映衬的蓝天,东方的山口处已呈现出一大片鱼肚白,每日的太阳都会从那里升起,把整个山村照亮。脚下是坚实沉重的大地,广场、舞台、河流、小桥、树木、大路、静静的山村、红石小路、石瓦屋,多么美妙的山村,多么纯朴厚道的山里人。

史光军的事不知能成不能?要是杨林真同意,他就又促成了人间一桩美事。之前他听到过一些绯闻,说是史光军漫野地烤火——一边热,害得是单相思。杨林虽然死了男人,一个人熬寡过日子,却是一个刚强人,她没有被生活击败的任何痕迹,没有半点儿恓惶的样子。相反,命运的打击,使她变得更为坚强自立。她家在梯跟村住,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女娃相依为命,种土豆红薯,养鸡养猪,把孤苦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可史光军就不一样,一个大小伙子,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却没个正性,游手好闲,把好年华都耽搁了。他曾说服教育过他,发现人品不坏。老人去世早,缺乏管教,性情变浪荡了。内心里渴望改变自己,想步入正道,可又总是找不到适合自己的路子,就破罐子破摔,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前不久,他忽然听说杨寡妇动心了,以往光军进不了她的门,现在虽还是骂骂咧咧的,可并不再赶他出门。有人看见,光军还帮她干这干那的,虽面上还得不着一口好气,一见面不给他好脸看,可并不真的拒绝他,有时心情好了,还留他在家里吃顿饭。人们还是从杨林的拒绝声里听出了端倪,人家并没有决绝了断的意思,只是要守妇道,要按规矩来,而光军的念头一上来,就想直奔主题。

现今史光军主动找上门来求他帮忙,付杰怎能回绝他,就即刻吩咐下来抓紧去办,越快越好,要是如愿真的成了,不仅成全山村一桩大喜事,还同时消灭两个贫困户,无论于情于理于工作都是三全其美的大好事。

这就是真实善良的付杰,他为了山村的扶贫工作,成年不顾家,家里妻子儿子联合抗议,感情都出现危机了,可他还在操心别人的事。这不,在彻夜不眠的痛苦忧伤里,他竟然能将自己的不快置身事外,现在又想起史光军和杨林的幸福事来。

他一直在那棵柿树下,顶风受寒了好久,山里的风刺得他头皮发麻,眼眶发涩,他才又走回了办公室。

此刻,天地一片敞亮,快8点了,该上班的快来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生活里的事情滑稽而有趣,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一些事看起来鸡毛蒜皮而办起来如搬山填海一样难,而另有一些事看似关山重重,办起来却易如反掌。

付杰正经受着来自家庭的困扰和妻子的责难时,老梁却带来了一个惊人消息:杨寡妇同意了,这简直是一件破天荒的事,让人猝不及防。

付杰问:“啥都没说,恁爽利?”

老梁说:“说倒说了,一火车也装不完,还不是翻上倒下一个意思,只要光军正干,能找个工作,走正道,今年冬天就结婚。”

一会儿李旭也来了,他也在村委会住,昨天来得晚,付杰屋里的灯还亮着,他不想打扰,一个人先回屋歇了。他听见老梁的粗嗓门了,也赶忙过来,报告了同样喜人的消息:“一说是要给咱贫困户找对象,景区经理二话没说,慷慨得很,一口就答应了。”

付杰听了一阵欣喜,强烈的反差在心间搅起复杂的心绪,五味杂陈,一股酸涩苦辣的滋味在心头肆意翻卷。他极力控制住,可还是让眼尖的老梁发现了。

老梁说:“这事你瞒不了我,是不是弟妹又和你生气了,这事要怨只能怨你,弟妹不满意你,我也不满意你,一工作起来就不要家了,破死不要命地干,你想想,工作能干完了?”

付杰闻听极力掩饰住恶劣的情绪,镇定一下,笑笑:“不要紧,恼了皮恼不了瓤,就是恼了瓤也破不了瓜。”

一旁的李旭反应快,劝慰道:“就是破了瓜也不要紧,到时俺和老梁给按上,还让它牢牢稳稳,圆圆全全的。”

付杰无语,显得有些落寞而悲戚。

老梁和李旭见状都不敢吭声了。

老梁又劝慰道:“付主任,你回家一趟吧,这里的事让我们先撑着。”

付杰摆摆手:“你们过虑了,做人不能太矫情,没啥事,看你们想的,要天塌地陷,家破人亡似的。没事,各忙各的,我的事我处理。”

柿子收摘了,血红或是泛黄的柿叶脱落得不剩几片,挂在枝条间,零乱稀落地在山风中招摇,未收净的柿子高挂枝头,红通通的,像做工精细的小灯笼,成了山村冬日最美的风景。

付杰又一次站在村口的柿树下,山村已进入它的深冬时节。冬天是村民最闲的日子,旅游已成淡季,三三两两的游客还来,他们大概都是冲着冰挂或是纯来享受冬的寂廖和萧杀之景的。可很明显,难以再显旺季的繁华和热闹,农家乐差不多都关门歇业了。山里人开始享受自己的生活,忙上自家的活计,从地里挖出土豆、蔓菁、红薯或是一些芥菜,能窖的都窖起来,能腌的腌起来。养养鸡,侍弄侍弄羊,东家进,西家出,唠唠家常,墙根下晒晒太阳,打打麻将,喝顿小酒。勤快的人想着到哪儿打打工,看看门,饭店里忙活忙活也能挣几个辛苦钱。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人还是那些人。日头好的天气,他们会找背风朝阳的地方晒晒太阳,喷个空,说些闲话。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为别人忙和,都在为赚钱操心受累,只有到了这个季节,才是属于他们的时光,他们大把大把地挥霍着时间,也不觉得惋惜,甚至隔三差五也学着城里人聚一下餐,改善一下生活,他们也不觉着浪费,反而为这平淡寡味的生活增添了新奇而感到快乐。

光军院门口、家门口贴了红艳艳的喜联。院里拉起一顶帆布棚,院落一角新砌了石头大锅台,坐着两口黑色大铁锅,灶火已烧起来,砰啪乱响,把灶内映得红通通的。锅里大冒热气,大师傅老肖脖子搭着油腻腻地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嘴角叼着烟,正把分割的大小不一的肉块往锅里放,梁青山一见老肖就开了句玩笑:“今天咋没穿大衣?”

众人听了都笑,老肖脸上挂不住,弄出一句:“当干部哩不像那个样,别那壶不开提那壶。”说着话并不恼。

老梁收敛些,又肯定说:“这就对了,这就是好同志。”

人们又笑,但老肖当年上事往怀里揣肉的事到底没抖岀来。一是怕揭疤,再说今天大喜事,万一话说得没深浅,惹恼了老肖,怕也不好收场。一旁的大木案板上,几个山里帮厨的女人正在切着大白菜。灶台一边还有一只大蒸笼,有五层高,开始咝咝冒气。一脸喜庆的男女帮工高声大嗓,开着半荤不素的玩笑,一边手脚麻利地干活。

付杰当了媒人,又充当起了证婚人,索性做了主,新事新办,不大操大办,不搞十大碗几大桌的,搞个四大碗,有荤有素就行,普普通通几个家常菜,再弄个大地锅烩菜,大米馒头随便吃。史光军可着院子里奔忙乱窜,乱蓬蓬的头发现在齐整整的,圆润的脑门起明发亮,瘦长小脸也泛着红光。满脸的笑意把原本不深的皱壑纹沟也填满挤平了,全成了盛开的花朵。

时辰已到,付杰掏出写好的结婚贺词,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宣布,身边的老梁拉了拉付杰的衣服:“再等等,贵客还没到。”

付杰四处瞅瞅,除了书记赵文民和两个队员没到外,其他人都到了。书记说有事不来了,李旭也没了踪影。就在付杰疑惑不解的时候,门口进来几个人,两个队员两眼放光,李旭也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快步来到他的跟前,用手一指:“付主任你看谁来了?”

妻子穿着粉红色过膝羽绒服,提着透明的大个塑料袋,火红的颜色瞬间亮了整个院子,儿子穿着豆青色羽绒服,羞涩地拉着妈妈。

付杰惊奇地几步跑过去,左手接过塑料袋,右手抱起孩子,笑笑:“隆重地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婆和儿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老梁和李旭一眼,两人会心一笑。

院里的人都鼓起了掌,妻子脸颊绯红,捅了付杰一下,跟着大伙一起笑了。

付杰把一条红双喜毛毯摆上床,和一条蚕丝太空被摆在一起。对光军说:“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我们全家人祝您新婚快乐。”

让在场所有人没想到,光军疾步上前握住付杰的手“扑通”一声跪下了:“付主任,没有您操心俺,就没俺今天,俺一定改,走正道,决不负您一片苦心。”

杨林见状也走上前,说:“付主任,多亏您,还有梁叔,李哥,你们是真心对俺呀!要不是你们,这辈子俺打算孤女寡母的就瞎胡过哩。俺一定不丢人,不能让政府操俺的心。”

付杰连忙上前一把拉起他:“咱不兴这,快起来。”

李旭赶忙说:“只要把工作干好,把家领起来就中,这才是对俺扶贫工作最大的回报。”

梁青山也插一句:“你们这辈子算是烧了高香了。”话语一出,觉出不妥,笑笑,赶忙纠正道:“是烧了政府的高香,托的是党的大恩。”

李旭才说:“对,当主任这样说话才有水平嘛!”

付杰笑笑。人们围着光军和杨林,你一言,我一语,推一把,拽一下,笑声飞出新房,飘进院子,飘进山里。沿着山谷直到远方,枝头觅食的雀也喳喳叫着惊起,从这枝跳到那枝上,欢喜得不行,圈在笼里的鸡也嘎嘎叫着,大黄狗直甩毛绒绒的大尾巴,屋里院外乱窜,对着山中的蓝天仰天嘶鸣,但一点也不凶,是激动喜乐的样子。

付杰清清嗓子,一句话还没说,老梁打断了他:“算了,做做样就中了。”

李旭也跟着弄一句:“没打钟早开饭了,快喝酒去吧。”

付杰似乎有话要说,一激动却一句也说不出。他也顾不了许多了,他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落在妻子的秀发上,滑到妻子的脸上,落在红石铺就的地面上,浸入古老的泥土里……

“多好啊,生态旅游发展起来了,水磨小舍为龙头的农家乐成规模发展起来了,山村发展起来,流浪汉搬出了破庙,光棍汉娶上了媳妇,一切的一切都好了起来,这是我的梦,也是全体扶贫工作者共同的心愿!这梦不是我一个人圆的,是大伙一起圆的。”

他想起了山中岁月,想起扶贫工作的同事,他们是一个团队,每个人都多好呀,都是怀揣梦想的人,都是想留下岁月印痕的人,都是有美好情怀的人。

他鼻子有点儿酸,连记忆都散发着感怀凄美的气息。其实,功劳不能归于己身,他还有一摊本职工作要干,不能把全身心都投进来。他已接到通知,新的工作岗位在等着他,而眼下,扶贫攻坚只是告一段落,乡村振兴的帷幕接着就要拉开,任重而道远。他知道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一切才刚刚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还好,即使他离开了,他的昔日队友还在,副组长李旭还不走,他是和他一起进山的老队员,他们已并肩作战了三年。在长达三年的工作中,他们建立了信任,产生了默契。他也不过才五十出头,身子骨硬朗,办法多,魄力大,能跑能熬能吃苦。三年的工作中做的事不比他少,出力真不小。他们是绝好的搭挡,很多事都是他们一起谋划,一起实施,一起经受着磨难,一起分享着成功,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能力和水平,他相信他能延续他的山村振兴梦。

“不好意思,我好多次把他想成我的样子”,付杰说,“我觉得他就是我梦里的样子。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他是我还是我是他。”

失落,有失落吗?他不避讳心里头那些乱麻般的负面情绪,实际也不全是这些,有些就是客观现实的存在。正如村头这棵柿树,它粗壮结实的枝杆,肥厚油绿的叶片,无不彰显出它的蓬勃生机,但粗砺的树身疤痕处处,凸凹不平,难掩其丑。身处其地,触景生情,他到底没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句话,但心间却思潮涌动,隐忧难以掩饰:乡村振兴,脱贫攻坚,我们是打了一场战役,我们是胜利了,正如这渐红变熟的甜蜜的柿果,我们也在奋斗中结下了丰硕的喜人成果,感受着党恩的人们也从中品尝感受到了甜蜜的味道,可这硕果能否像这柿树一样,年年开花结果,在这大山间伫立成永恒的风景?

这种隐忧不是多余,更不是冥想!但他想着想着,终于想通了,不管是谁,心里装着老百姓,真干了,干好了,都是好样的!反过来说,没有使命感,没有担当,不能树立起长期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意识,不能真心为民做事,人民终究会唾弃他。

李旭真成了他的知己,他的细小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晴,正如他潜在的忧虑无法释怀时,李旭却说出了他想要说的话。

“付主任,我懂你的心,你放心不下的还是扶贫成果如何巩固发展的亊。”

付杰一下子惊喜异常:“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事?”

李旭莞尔一笑:“我还知道你的心思可长远,想得可多,贫困户还会不会返贫,那个孤儿侯顺利以后生活怎样?光军以后不会有啥闪失,还有咱辛苦建成的扶贫工程是不是能一直保存完好,发挥作用,还有我不说了。你放心吧,不光我,书记村长也知你心思头了,全村人都知你的心事,真是忧国忧民父母官呀。”

付杰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称好:“中,中,有你这话我就彻底放心了,我还真是多虑了。”

风吹树摇,付杰从回忆中走了出来,暮色爬上了山梁,一层层暗色正在眼前笼罩,越发深沉,连绵的群山也要睡了,只有密集的星星睁开了眼睛。他走离了那棵柿树,舒了一口气,有了些许倦意,那晚他住下来了,一夜无梦。

……清晨的山风如刀如剑,让人感觉赤身裸体立于天地之间。山上的,山下的,山外的风性格鲜明地相互纠缠,往东刮,往西刮,往南北刮,付杰感到身上的血肉在风中一点点剥离,随风而去。付杰弓着腰背,努力抬头目视前方,身后留下一只只歪斜而沉重的脚印。起伏的山峦间,阳光穿云破雾直射进来,映着如银链般潺动的小溪,激荡起山野间泥土湿润的芬芳。

人一群群的,从山的皱褶间冒出,由小变大,由少变大,或走或奔,或喊叫或招手,向那片广场集聚,又向村头那棵柿子树下裹挟而来。

领头的是书记赵文民,依次是梁青山、新山、连山、虎山他们,李旭带着工作队员也从驻地岀来了。

文民说:“你真的要走,不走不中?”

他说:“咱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文民说:“俺真拦不下你,只管走,俺也想得开,俺这小山村终归是鸡蛋壳里发面,没啥发头,不能让影响大前程。”

他说:“不误事,李旭还在,工作队不撤。”

梁青山也凑上前,握他的手,笑笑:“俺都不糊涂,俺山里人看着憨,面憨心不憨,人人心里都记您的好哩!不信你问问,贵琴的孩子、还有松林的孩子参军的事,素力的小孩城里上学的事,孤儿申博申请孤儿补助款,还有松树洼自然村修小广场建设,申狗妞亲子鉴定,为村里残疾人申报轮椅,一件件多着哩,他们都记着哩!”

“梁村长你把俺忘了。”连山说,“你忘俺可没忘,不是工作队,俺的水磨坊也建不成。”

“不是你,俺也弄不成,咱水磨村谁也吃不上旅游饭。”他一听是开水磨小舍的新山。

他说:“这几年效益咋样?”

一个声音抢过了新山,一看是虎山:“三年疫情咱没法说,今年疫情放开头一年,就爆了个开门红,五一、十一两个长假,天天客满,印度的、德国的客人都来了。”

他很喜悦地笑了。

柿树下的人都笑了。

正在这欢声如潮的时刻,不知什么时候史光军、杨林也到了。他抬眼向后面看了看,刚才梁青山像点名似的提的一个个人都来了,他们在柿树下围个半圆,看见他看他们,即刻又是一阵欢呼,声震广场,响彻天空,在山间回荡,掠过山溪,飞过重重山峦,一直传向很远的地方。

书记说:“让开路,让付主任走吧!”

村长说:“走吧,真有事,你跑到天边我也去找你。”

李旭说:“付主任你放心,剩下的活儿俺知道咋干哩,真有啥难了,有手机有啥的,请教您,不误事。”

新山、连山兄弟俩齐声说:“常来俺民宿住,随便住不要钱。”

虎山也高声说:“还有俺,专门给你留出房间,啥会来都现成。”

围观的人们终于散开,又是一阵欢腾……

恍惚间,他感到自己全身长出枝条,开满了柿蒂花,变成了一个个浑圆结实的果实,红通通的,像节日里挂着的小红灯笼,充盈着喜气,散发着芬芳,照亮了巍巍群山。

他想,这平凡的草木,看上去不起眼,枝叶却这么密,树杆这么壮,生命这么顽强,还给大地送来丰收果。

“做一棵柿树,挺好的。”付杰咂咂嘴,对自己说。心里像钻入了一头欢快的小鹿,兴奋得砰砰直跳,荡开了幸福而美丽的涟漪。

作者简介:

王保银,河南辉县人,河南省作协会员,辉县市作家协会主席。有小说发表于《中华文学选刊》《长城》《海外文摘》《莽原》《岁月》《牡丹》《大观》等纯文学期刊。已出版长篇小说《清坪乡纪事》,短篇小说集《飘逝的彩围巾》《俗人淡事》《摘连翘的小梅》等九部。曾获孙犁文学奖、梁斌小说奖、新乡市“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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