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2024-06-24 01:40:46江长深
辽河 2024年6期
关键词:老舅大嗓门清河

江长深

刚出酒店门,她就说:“散吧,散吧,我陪易云走走。”

她这样做既是姐妹们的托付,也是自己思来想去的结果。要是早几年,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即使做也不会当着姐妹们的面表现得如此直白。只有这一次,她从提议组织这次活动的那一刻起,就有陪他单独走一程的想法,姐妹们的托付恰是她开口的由头。

“那好那好,各位先走。我陪阳阳走走。”他看来没有思想准备,送客的语气有些不知所措,跟随的脚步也有些窘迫,但他能随心顺意地跟上来,她松了一口气。

参加今天聚会的人不多,但关系都铁,包括当年她们的班主任。她们那一届留在清河的就十来人,彼此珍惜,交往密切,周末假日聚会是常事。只是请客的人时有变化,参加的人时有变化,停留的长短时有变化。不过,有几个人是常客,比如她,比如大嗓门班长,比如退休了的班主任。他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参加的次数不多,买单的次数不少。

今天的聚会除了班主任和他,其余都是女的。客观地说,他的出现让餐厅亮堂许多。他身材高挑,模样帅气,很有魅力。

已经是十月了,凉风习习,秋意正浓。

他穿着白色衬衣,戴着墨绿色领带,藏青色长裤搭配棕色皮鞋,简约而干净,时尚又不落俗套。那一款镶钻的瑞士金表虽然被衣袖遮掩,但若隐若现。他是行长、市长的女婿、留美学者的丈夫,镶钻的瑞士金表,他应该有而且必须有。

他这样做,理解的人不是很多。在一次单独场合,他对她诉说过衷肠,他不是一个炫富的人,但手表是妻子娘家给的订婚礼物,就像戒指,他不能不戴。

来餐厅之前他已经吃过饭了,他说:“泰丰老总设的酒局,政府和企业面上的领导,明明暗暗,粘不住也甩不掉。哪能像我们这帮同学,互不设防。”

他酒喝得不多,脸微红,话说得真诚实在。

银行关联千家万户。存款、贷款、理财、股票、房贷等等,一些同学都与他有利益上的关联。

他没来之前,她们叽叽喳喳,一肚子的不解要问。她知道她们的心思,先用一句话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问话堵住了:“没证据,没定论,没结果的话别人要说让别人说去,我们就别跟着瞎起哄吧。”

大嗓门班长说了句:“难得聚一次,难得他能来,姐妹们想说的话让阳阳说。”

大嗓门就是大嗓门,说话上滑音,三句话后,话就有些震耳:“利益攸关,儿戏不得,阳阳,你可要掏出他心窝里的话哟。”

众姐妹就笑,就附和:“人少话清,人亲话真,阳阳,就拜托你了。”

她不回话,只用心记着。

他来后,姐妹们果然把要说的话吃在肚子里,只闹着敬酒。

他一如往常,席间节制,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一人在家,喝醉了没人照顾。”

大嗓门班长抓住话题,说:“有阳阳啊,啥样的服务阳阳不会?”

他瞥了她一眼,羞羞一笑:“有杨老师在,别瞎说啊。”

他顺着话题把酒杯举到杨老师面前,杨老师抬了抬酒杯,重复着多年前盛传在他们班里的一句话:“风乍起浪无声,此处无声胜有声。瞎说正说又如何?”在场的人听了,一阵唏嘘,气氛就冷下来。

因为她有话在先,淡化了聚会的目的性,聚会的时长大打折扣,气氛也寡淡了。

服务生上来续酒水,他扬了扬手,说:“告诉前台,这单记我账上。”

服务生走近他,贴耳说了几句话。他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两眼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白瓷酒杯。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过去有过那么一段吧,她对他特别关注,结婚前结婚后,在一起不在一起。那么漫长的日子,她总感觉他的气息就在身边,他的举手投足令她十分关注,分享他的成功,担心他的不测。她分不清这是什么。大嗓门班长一语道破,这是初恋后遗症。她想一想,觉得这解释靠谱。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初恋交给了岁月,后遗症还在心中,风一过就起涟漪。他被推荐为全市十佳银行行长候选人,她天天关注网络上他的得票情况,也在网上和朋友圈中为他拉票。

当选十佳银行行长后,这帮姐妹要他在百瑞楼请客,大嗓门班长对他说:“十万张选票,八万张是阳阳的功劳。”这虽是请客的噱头,但她确实功不可没。

近段时间,清河有他不少谣言,她也信也不信。她的心拿不准,惴惴地去问信佛的母亲。母亲双手合十,一阵“阿弥陀佛”过后,用说福不说祸敷衍她。她把母亲合十的手掌掰开,笑着说,骗谁啊,佛若只说福不说祸,怎能开悟信众普度众生?母亲脸如静水,话意又深了一层,佛海无边,只度可度之人。

十五年前,楚星遭遇车祸,在医院被抢救了一天一夜,最终抛下她和不满一岁的儿子,也抛下年迈的老舅走了。楚星断气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楚星想听她说句什么,老舅也希望她能当着弥留之际的楚星说句什么。她只是咬着牙搂着儿子,他们希望说的那句话几次冲到她嘴边还是打着卷儿回去了。

她不是对楚星没有感情,不是对老舅和儿子不负责任,只是她太年轻,无法把握今后漫长的日子,无法回避今后纷纷扰扰的情缘。她可以试探着向那个方向努力,但她不敢说出那句话。

她在楚星临死前表现出的一幕让老舅刻骨铭心。为了防止她改嫁,四十多万元的车祸赔偿款,没有按继承人顺序分配,都以儿子的名字存在银行。银行卡由老舅亲自掌管,密码由她定。她冷冷一笑说:“那钱我不用也不管,谁乐意管谁管去。”

在场的母亲一听这话急了,说:“阳阳,人亲理不亲呐,那是你儿子的养命钱,你不管谁管?你要是心里一时过不了这个坎,就想个密码我帮你管。”她烦了,说出了楚星遭遇车祸的年月日,老舅一听又大哭了一场。

母亲是知识女性,外有事业内有才华,经历了中年丧夫、老年失婿后,精神一蹶不振。母亲五十岁不到就告病回家,成为佛家弟子,不理纷纭世事。平日在家对她也一口一声“女施主”。母亲的这种改变让她很难过。

她与楚星的婚姻不是母亲的错,她的家庭悲剧更不是母亲的错,但母亲却选择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独自担当。母亲的意思很明显,她要超度人生接踵而至的苦难。

尽管有言在先,姐妹们仍放心不下,他俩走出酒店很远,后面还有声音传来,虽是玩笑,但玩笑中多是情切切,意满满。

“哈哈,是该好好走走了。风乍起浪无声,今夜无声胜有声啊。”

“天时地利人和,阳阳,我们成你之美,你可莫吃独食,香的甜的一口吞啊。”

“行长春风得意,功成名就,苟富贵勿相忘,卖了我们,你躲到天涯海角姐几个也不会放过你。”

话入耳入心,她和他相视一笑算是回应。

毕业后,他俩各有各的选择。她是独生女,母亲让她跟在医学院读研的远房侄儿楚星谈恋爱。

他俩还没在一起,老舅和母亲就把话说到一起了,我们兄妹一家儿女也一家,一家人抱团过日子。

易云是农村娃,找工作不易,想出头更不易。他选择了副市长的千金,一纸婚约把户口、工作、房子这人生三难全解决了。

她的这帮姐妹觉得他找到了靠山,辜负了她,要当面讨回公道。她嘴上笑笑,心里话却是,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公道?人与人分合聚散本就如此,谁能是谁的所愿?谁又是谁的辜负?

十年前,她在南方开工艺店遭人暗算,一群蒙面人闯进来,用胶纸封住她的嘴,她的手脚也被缠住,蒙面人把她塞进麻袋运到一个黑屋里。

一筹莫展的母亲在佛堂看见他,哭诉了她所遭遇的劫难。他二话没说,来南方约了蒙面人,一个装有十万块钱的手提袋扔在蒙面人面前,黑屋的门开了。

他把她从麻袋里救出来,撕开胶纸,她睁大双眼看着护城河渡口,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怎么也不赞成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他趁机抱了抱她,笑着说,解决问题的途径有很多,但这种最简单、最洒脱,影响也最小。她想一想,有话没再说。

远离了这帮姐妹,她心中忽有负重之感。要聊的话题只一个,因为涉及他的隐私,她不想那么严肃、那么正式,也不想信口开河。

商海沉浮十多年,她感觉越是成功的人,越是珍惜自己的过往,内心的排他性特强。

凭着这感觉揣摩他,她觉得他的心或许早就走了,留在清河这座城的只是一个空虚的影子。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这个孤独的影子也会一飞冲天,与这座城做永远的诀别。而现在,她还带着那么多人的希望陪伴这个空虚的影子行走,她有了无限的焦灼与不安。她想他们今天的谈话,是不是自欺欺人白费口舌?

清河只是一个百万人口的小城市,夜晚十点以后街上已有些清冷了。路灯光不是很亮。往来的出租车像鸭子在游弋,有一辆车跟在他俩身后跑跑停停,还特意按了几次喇叭,久久没见他们搭理,便急转弯快速绕到他们面前,报复性地吐出几口黑烟后,又去追随另一对情侣。

目光一直追到小车消失,她才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别走了,找个茶坊坐坐吧。”

“好吧。”这是他们从酒店出来后的第一次交流。

这条街茶坊不少,生意却都冷清。往来街上的多是情侣,比他们年轻得多。他们走在这些年轻人中间,接受到的目光是异样的,这使她对今天的选择感到有点儿唐突和尴尬。她暗自观察,他到没有特别的介意。他顺从她的脚步,且快且慢,相随而行,潜意识是:只要她走他会随时跟着,她推开哪一扇门,他也会欣然前往随遇而安。

她走走停停,说是在挑选,一家茶坊的迎宾小姐热情地为她拉开大门,她看也不看就转身。

“再换一家吧。”她说。

他不厌其烦,顺从地跟着,随口顺应:“好,再换一家。”

她暗自好笑,茶坊早就选定,从酒店出来就可直奔目的地的,但她这样不厌其烦地“挑”“选”,目的只有一个,她想给今天的交谈赋予特别的意义。

又走了几家店,她的目光扫了扫一家霓虹闪烁的店牌,脚步停下。

“这里怎么样?”她问。

“行!”他先是答应了,可就在跨越店门的刹那,有了一丝犹豫,“渡口?咖啡?”他轻轻地念了一下店名。

“要不,换一家?”话虽是这样说,但她的脚步并没有改变方向,非此无它,别无选择,她内心早就这么定的。

他看清了她前行的脚步,看懂了她的选择。他不再犹豫:“就这吧。清河就这么大,再往前走就是清河渡口了。”

她没接话,渡口早在她心中,她费尽心思选择这里,也希望将渡口留在他心中。

读高中时,他们每天早晚在清河渡口相遇,坐小木船过河,一起上河对岸的清河中学。

小木船离岸总有那么一段距离,上船下船得跨一大步。水在河中流,船在水中晃,像她这样的小女生,那一步跨得有些胆颤心惊。

幸好有他相伴,上船时他先跳上船再伸手接她,下船时他先跳上岸再伸手拉她。上船下船握手松手的三年默契,成了他们至今剪不断理还乱的记忆。

在进门的刹那,她期望今天的渡口重逢能像二十多年前那样默契、那样真诚。

落座之后,她点了两杯咖啡,一碟瓜子。他挥着手对服务生说:“再点,再点,再……”

她微笑着,说:“够了,够了。”

他虽有不甘,但随了她的意。

与大街上行走的感觉不同,这小屋像是疲惫旅途中的驿站,温馨而静谧。她看了他一眼,她觉得他此时也应是这种感觉。她安然地伸出双手,握住了咖啡杯。

咖啡还有点儿烫,他不急,先举起汤匙,让咖啡在空气中慢慢散热,然后才缓缓地移到嘴唇边,入口后轻轻一咂嘴。她不是第一次与他喝咖啡。她无法断定今天的谈话会以何种结果收场。

“今天的饭钱,你付的?”这次是他先开口。

“次次都是你,该让我出一次。”

“你那点收入,还养家带小,我转给你吧。”他拿出了手机,开始滑动着手机屏。

她本是要制止的,但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放弃了。她觉得他们的谈话应有一个契机,而她发在他手机上的信息就是最好的一个。

果然,他滑动的手指停止了,一双眼扫过来满是疑问:“你,这是?”

“十年了,不好意思啊。”她知道他开口问的是什么。

“不是早说好,算是送给孩子的学费和重新开店的资金吗?”他还是满脸的疑问。

她不说谢谢,回话只顺着转账前自己想好的思路:“经营十年,赚的也不止这个数啊。”

他看上去有些急,手机放下又拿起,指尖在屏幕上乱滑一气,停住,然后看着她:“你这是?”然后又像是突然醒悟,“啊——明白了!”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再吐出的话字正腔圆:“我不保证与我发生金钱往来的所有人都出自真诚。”

她一直温和地笑着,待他说完,她解释说:“在我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你能搭把手,这情我领了。借了钱总得还啊。”

“我知道,你们姐妹那帮大嗓门,瞎议论,乱猜想。官升不得人富不得,谁升了官,谁出了国,一律想人家一定是先贪污了。”他有些激动,他说话的音量有点儿大,握勺的手有点儿抖。

“国法人情总得有吧?扶贫济困总得有吧?”他停顿后又补充了这一句。

这话也对也不对,但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她觉得对与不对已没有意义。过多的纠缠会让氛围不和谐,让交流失去信任。

他没来之前,姐妹们对他有过许多疑问,做出了许多猜想,正如他刚才所言。但她们的班主任是不相信的,班主任还深情款款地讲起了一件往事作为佐证:高中三年他是生活委员,班费、伙食费都是他负责收缴,五十多人的班级,每月出进的钱不是小数目,他没出现过一分钱差错。每个月五角钱的手续费是可以私用的,但他都充了班费。毕业那年,总务主任奖给他五十元钱,因为毕业在即,班费已结清,无法再充,他用这钱买了二百个信封和一摞信纸,离校那天你们一人一份。细伢从小看大,这是老话。老人之言,成人之理,得信啊。

班主任的话把姐妹们带回青春,她们大概都在回忆分到手中的信封、信纸和这些信物传递的恩爱情缘,所以对他的疑问和猜想有了短暂的停歇。

班主任的这段话并没有说服她,但为了安慰他,她向他做了完整的转述。

或许,这段话正是舒缓情绪的解药,他抖动的手在她和风细雨的复述中回归常态。“老师毕竟是老师。”他回了一句。

咖啡厅又安静下来,他用小勺子缓缓地搅了搅咖啡,小勺子不时与咖啡杯相碰,发出的声响很特别,初听在耳边,再听似乎很遥远。他的心思不知是沉醉在往事里,还是沉醉在声响中,两眼无光。

近距离相对而坐,她用平静的目光关注他的脸,一连串的往事在脑子里叠加显现。她参加工作后,有一天母亲拿着她的毕业照片,看见照片上的他,对她说,好面相。

她开始并不以为然,经过母亲的点拨,见面再看,她发现他真有一张好看的脸,兼有女性的妩媚和男性的魅力。她们一帮姐妹把他的脸称为爱脸。大嗓门班长说,他这张脸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再看肯定还是这样。

但在今天,她突然发现这张爱脸变了,而且变化很大,白还是白,但添了憔悴,失了光泽,多了些冷漠。看着这些变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想起姐妹们的种种疑问和猜测,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和害怕。

“她走了?”她用勺子敲了敲咖啡杯,关切地问了一句。不管是他人之托还是自心所系,她得把话题向深处引。

“走了三年多。”他没抬头,平静地回了句。

“孩子也走了?”

“也走了。她办的。”

“留学,还是……”

“投资移民。”他的两手在额头不停地挠,回话时还是不看她。

这次,她注意到他的手腕上的那块表不见了。她若有所思,没回话,也没再问话。

想起来有些可笑,那天大嗓门班长到她的店铺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大嗓门班长聊天的话打着邪,何行长“裸”了,你不想趁机去叙叙旧?她怯怯地问了一句,何怎么了?“裸”……了?她脸一红,句断得莫明其妙。班长大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易云老婆和女儿出国了,你不知道?

尽管这些消息早在清河沸沸扬扬,尽管这消息她最后一个知道,但今天听他亲口说出来,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用手指缓慢地梳理稀疏的头发,好半天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也好。”

“也好?”她用心默念他的话,琢磨着这个好字代表的是什么,是她所关心的全部还是其中之一。

墙上挂着的钟响了。这一响,让夜的行走更紧迫。

她搅了搅咖啡,稳住心跳,说:“十二点了,时间过得真快。”

“十二点?”他本是顺眼看墙上的挂钟,但目光扫过去,就盯在墙上。他的脸刹地白了,他张大嘴巴,却久久没有声音出来。他握杯的手又在抖,杯中的咖啡淅淅沥沥顺着他的手指落下。

她吃了一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怎么了?”

“一张网。你看,墙上有张网。”他咬了咬牙,但没咬住哆嗦,握杯的手在不停地抖动。

她猜想要么是他心有忌讳,要么是他神有恍惚,这么高档的咖啡店,这么明净的墙壁,怎么会有蜘蛛网?

“网?什么网?”尽管她不相信,但还是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她看到了椭圆形的钟,看到了钟下面果然有一张密密的蜘蛛网。

从时间上推断,这张蜘蛛网应是刚刚结成,经纬分明的蛛丝在日光灯的映照下亮晶晶。一只蜘蛛还在网边拾遗补缺,对它的杰作做最后的调整。一只小飞蛾飞过来,被网粘住,蜘蛛网在飞蛾的挣扎中上下摆动。她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是天意?

他没从惊恐中解脱,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对不起,没想到这店的卫生条件这样差。”她说。

“不过蜘蛛结网快,随时随地,我们进来时好像还没有哩。”她只能自圆其说。蜘蛛网的出现让她心生暗喜,她觉得不管是不是天意,她都不能辜负,她要以此为契机,把自己要问的和姐妹们托付的话问个清楚。

“这小飞蛾命该绝。网是死的,它是活的,空旷亮堂的地方多了去了,它偏朝网上扑。”她借题发挥,把话说得婉转而含蓄。她相信像他这种人,铺垫和暗示可以给他自我调整的空间,而婉转和含蓄比直白的效果更好。

“也好。”他好半天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

“哪好?哪好?一点儿都不好。”她还是猜不透他所说的也好其义为何,她只顺着自己的话意走,“这蜘蛛,深更半夜也不闲着,没头没脑地往里钻……”她觉得她应该把含蓄的空间做大,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在空间里自思自省,自察自明。

他不说话,只是无奈何地摇头,突如其来的一张网对他的刺激太大。

一切都静静的,静静的。那只小飞蛾还在挣扎,翅膀和腿在挣扎中被网越缠越紧,蜘蛛网晃动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夜深以后,灯光愈加明亮,他稀疏的头发,憔悴的脸,黯淡的目光,在强光的照射下更加失神失色,几滴咖啡挂在嘴边,他拿着纸巾,却没有及时擦拭。

“决定要过去?”她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他内心的变化,她觉得有了那么长的铺垫,有些话可以挑明。

“她在那边催得紧。”

她敲了敲咖啡杯,望着墙上那张经纬分明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问:“能过去?”

“她们家有办法。”

她的目光又投向墙上那张网,她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惊讶地大叫一声:“哎呀,小飞蛾没气了。”

他的头和眼被激了起来,先是看着她,然后跟随她的目光看了看蜘蛛网中挣扎到没气的小飞蛾,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轻柔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看你这胆量,一只小飞蛾死了,吓成这样还想去哪?回吧回吧。这灯一直闪亮着,今晚不知有多少只小飞蛾会撞到这张网上。”

他本想应声而起,竟没有站起身。她犹豫一下,准备搭把手。他的手在空中摇了摇,然后撑到桌面上,他站了起来。

说走,她的脚步却停在店门口。她先是看他,然后盯着闪烁的霓红灯说:“你可能忘记了,十年前,这店是个小面馆。”

他双眼寻了寻四周,恍然大悟:“啊,对,清河渡口面馆。”

夜风带着清河的涛声,也带着入骨的凉意阵阵袭来,她打了一个寒颤,她无法承受寒意袭扰,长话短说:“十年前,就在这渡口,一碗汤面我们吃了两个小时。分别时,你不容我反对,抱紧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重新选择吧。我听了你的话,重新选择了。今天还在这渡口,一杯咖啡也喝了两个小时,就此别过,我就不还你拥抱了,拉个手吧,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没有回话,眺望城市阑珊灯火,他在寻找,在倾听,在回忆……

她没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清河的涛声仍在,渡口的风情仍在。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这几天的所有准备,这一晚的所有铺垫,还有这几十年的牵挂与念想,老师的,姐妹们的,她的,她都尽心尽力了。剩下的就是母亲的话:渡船人在,渡人船在,人心所向,天意所归,渡口千年,只渡有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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