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曼谕
在毕业近六年之后,我有幸再次造访母校华中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来到学院二层,一间办公室的门上,一张特别的蜥蜴壁纸映入眼帘,壁纸上方写着“自制乐器实验室”,为这扇门的背后增添了一抹神秘而奇幻的色彩。轻轻推开门扉,便是赵洪啸音乐工作室,这里展现了赵老师多年来的音乐智慧与匠心独运。
记忆里赵老师的课堂总是欢声笑语,趣味无穷。多年前,我曾在赵老师的课上领略过他独特的教学风格,仅作为他众多选修生中的一员,我并未与赵老师有过深入的交流。然而,在这次的碰面中,赵老师竟然一眼认出我,轻声道出:“我记得你呀!”他的话让这次见面变得轻松愉快,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音乐与梦想的课堂。
吸管的歌声、欢腾的果壳
赵洪啸作为华中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教师,为本院本科生开设“简易乐器制作与演奏”专业课程,同时为其他院系学生开设“陶土乐器文化与陶笛演奏”“乡村中小学音乐创意教学”两门通识核心课程以及继续教育课程“创意教学法”。此外,赵老师还在中国大学慕课线上向全国高校开放“生活中的自制乐器与演奏”“中小学音乐创意大课堂”线上课程,其中“生活中的自制乐器与演奏”于2023年被教育部评为国家一流本科课程。
可以说,这些课程是赵老师多年音乐教学探索的精华凝练,它们不仅体现出赵老师对乐器的发声原理了然于胸,更展现了他的巧思——将这些枯燥的理论知识转化为趣味的动手实验,让学生们切身感受一件简易乐器的制作过程。
例如,《生活中的自制乐器与演奏》课程中包括“绿叶的歌声——用‘树叶制作叶哨”“让你‘荡气回肠的吸管乐器——吸管笛的制作”“无所不能的‘我——奇妙的身体乐器”等多节内容。每一节都详细地讲解乐器制作的流程,如第四课吸管笛的制作,赵老师首先准备一支吸管,在平口顶端剪出一个梯形哨口,便可吹响,然后便开始在吸管上找“音”,从底端剪掉三分之一的长度,并向上找1cm处弯折,在弯折处剪掉一个小三角形,并形成了吸管笛的第一个孔,随后通过吹奏不断调试音孔的大小、高度确定音高,找准后再逐一向上按照1~1.5cm的距离找到剩下音孔,便可以做好一支吸管笛。赵老师通过非常直观的趣味实验,讲述了笛这件气鸣乐器的制作与发声原理,让学生在自己做哨口、打孔的过程中,了解哨口形状如何影响音色变化,空气振动的长度如何影响音高变化等等。
在第五课中,赵洪啸还教授学生用果茶吸管制作排箫,在每个果茶吸管底垫进经计算得到的海绵的长度,以此形成每个试管的发声频率。在吸管底部垫入海绵塞来调音,是祖先早已掌握的技术,唐代杜佑编写的《通典》中记载:“蔡邕曰:箫,编竹,有底。大者二十三管;小者十六管。长则浊,短则清。以蜜蜡实其底而增减之则和。”所谓“蜜蜡实其底”是在竹管底垫入蜂蜡来调节音高;所谓“增减之则和”,则对应了每根吸管底垫入海绵的量需调准多少,垫得多则音偏高,垫得少则音偏低,垫的量正合适“则和”,便是音准了。赵洪啸在课堂上让学生们用海绵代替蜂蜡垫入管底的调音过程,正是对史籍记载调音技术的真实体验。
赵洪啸不仅善于利用手边的物品制作乐器,还关注到无所不能的“我”,将身体本身视作一种独特的乐器。这种以身体为媒介的音乐表达方式,实际上在世界各地的多元文化中都有迹可循,诸如敲击、拍手、弹指及跺足等身体动作,都是音乐表达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赵老师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引导学生们深入探索声音世界的无限可能性,鼓励他们以开放的思维去创造和享受音乐。
桂子山上的“音乐魔法师”
“在任何地方,闭上眼睛,聆听万物,我们总是能听到各种声音,是那么丰富、精致、真切,甚至能听出各种声音的色彩和情绪。其实音乐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大上和遥不可及。音乐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有时候我们不能被现有的条条框框所束缚,相反,只要我们擅于聆听万物并且懂得去想象,去发掘,天地万物其实都可以是乐器。”赵洪啸在2019年由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的专著《生活中的自制乐器》前言中如此写道。
万物可发声,万物皆乐器。这是赵老师通过自身创造力而实践出的理念,有人称他为桂子山上的“音乐魔法师”“音乐雕刻师”,我感到在“音乐魔法”的背后,更重要的是他对自然万物的尊重、聆听与体验,他在生活中学习,或者说他向生活本身学习。
在他的视频号和个人网站的往期文章中,可以看到他尝试过许多趣味实验。敲击树根、聆听它内在的律动,拉动桌椅、倾听它们发出的“惨叫歌”,敲打筷盘、感受它们的欢腾,聆听和模仿小鸟的各种叫声,与之嬉戏,仿佛在与自然进行一场亲密的对话。他还在自己的博客开设了“听它”系列,聆听雨中爬行的蜗牛并配合即兴口哨等等。这不仅仅是一种生活的趣味,更是一种向自然、向生活虚心学习、请教与互动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些看似趣味的生活实验背后,才有了他对乐器制作的诸多大胆想象。
从孩童时的玩乐到专业音乐教育
赵洪啸出生于1969年,童年时光几乎都在老家湖北松滋的田埂上度过,看蚂蚁搬家、捡拾地里的麦秆、树上的枝条尝试敲击或吹奏它们发出声音,双手捧在一起、放在嘴边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打响口腔的游戏,在大自然中学习音乐、寻找快乐,是赵洪啸童年时珍贵的记忆。
1985年,他考入湖北监利师范首届音乐班,1989年又考入华中师大音乐系,由此开始了音乐的专业学习。毕业后,他在湖北省音像艺术出版社总编室任音乐编辑,这段经历对他之后热衷于发掘各种音响影响颇深。任音乐编辑期间,他接触到电子合成器,各种声音采样、各类乐器音色应有尽有、丰富多彩,让他逐渐开始思考各类音色的标准。不同的声音随机组合出各式各样的效果,这也扩展了他“玩”音乐时诸多想象的边界。
1995年,他来到珠海华夏学校任音乐教师,也是从那时起,他的脑海里萌发出“万物皆乐器”的教学理念。在日常的音乐教学中,他深感现有教材的无趣,并且,他开始思考自身学习与成长的经历,正是童年时学校教育的枯燥和刻板让他有过当“学渣”的痛苦体验,所以成为教师的赵洪啸一直在思考要怎样对待自己的学生,怎样把无聊的知识变得生动有趣,怎样让所有的同学都参与进入课堂。
他想到的一种方式,用他的话来说是“混”,“混”是一种美德,用“玩”的心态学音乐。通过一种更“简单”且直接的全班教学活动,将那些游离于班级边缘的同学容纳进来,实现无死角的音乐教学。所以,他也特别关心那些在学习上弱势的孩子,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帮助他们找到学习的信心与兴趣。
乐器教学的新路径
引发兴趣的最佳手段,无疑是动手实践。赵洪啸也曾反思道:“大多数音乐课堂都集中于刺激学生的耳朵,而我的课堂更注重提升大家的动手能力。”于是他开始将自制乐器引入课堂,虽然可供参考的资料非常少,但他依靠个人创造走出乐器教学的新路。
在一次音乐周报的采访中,赵洪啸曾透露,将简易乐器制作引入音乐课堂源于一堂自然课上的实验。2001年,赵洪啸临时代班给小学四年级的同学们上自然课。做实验时,他随手拿起一根试管放在嘴边吹,偶然发现试管的音质相较于竹制排箫更为纯净。试管的管壁光滑、耐潮、耐气温变化,且成本较低,这些特性使其在制作上展现出独特优势。随后,赵洪啸通过合成器校音和游标卡尺测量,得出了一组D大调自然音阶的管律数据,并通过比较竹管、1cm口径PVC管、笔管笔帽等不同材料,最终确定试管排箫的综合性能最佳。
经过一年多的反复试验,赵洪啸才将试管排箫这一创新乐器引入音乐课堂,这一过程涉及材料革新、工艺简化以及具体的音位数据测试等多个方面。赵老师精心准备了统一规格的玻璃试管、粘连试管用的硅胶、小木棍或竹签、填充试管的橡皮泥等制作工具,确保了学生制作过程中的便利与精准。课前,他细致地将自然音阶排序的唱名与相应的管律数据抄写在黑板上,以供学生参考。课堂上,学生们按照这些管律数据,亲手操作,将橡皮泥捻成小团并用竹签放至试管相应位置,填充每一根音管,从而制作出音质纯正的试管排箫。这一次教学实践不仅为学生们提供了一个亲自动手、探究乐器制作的机会,也为赵洪啸之后的乐器教学奠定了基础。
陶笛、葫芦丝演艺之路
除了对生活中各种简易乐器进行研究外,赵洪啸还兼任中国陶笛艺术委员会副会长、中国陶笛艺术研究所所长、湖北省美育研究会副会长,对陶笛、葫芦丝、即兴钢琴、民谣吉他、数字音乐合成器的演奏与音乐创作都有较高的造诣,并且多年来致力于多种乐器的改良研究,曾获“单孔陶制手鼓”“中式印第安笛”等二十余项乐器发明专利。
任音乐教师期间,他改进陶笛的演奏技巧与制作工艺,曾试图把八孔的埙在指法上由无序交叉改为顺指,并将该指法移植到研制八孔陶笛中,让演奏简单化。2002 年,他在自己的网站上销售独立设计的八孔叶形陶笛,并演奏了《欢乐的泼水节》《月亮河》等中外名曲引起台湾陶笛界的关注和到访,后来他也开始接触中国台湾、日本、意大利等地制造的各种陶笛,并与国内研制陶笛的风雅、蜀风、龙韵、新立等厂家进行了诸多交流,建立自己的“洪啸创意乐器”品牌。
在陶笛演奏方面,他也曾于2014年在韩国获得“第四届国际陶笛大赛”独奏银奖。同时,他也自创了一些陶笛演奏技巧,看似复杂的技法,有些源于他孩童时代的乡间游戏,这种将生活与艺术相结合的创新思维,正是他在音乐道路上不断前行的动力。
在葫芦丝演奏上,他于2005年至2007年期间连续四次获得全国葫芦丝巴乌比赛独奏金奖。他的原创作品《风叶恋》《野狼》成为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上海音乐学院葫芦丝社会艺术考级十级曲目中的考级作品之一。
支教20载,在音符飘坠的地方播种理想
赵洪啸曾写过一首小诗《高远的苍穹》:“我盼望阳光普照的大地,茁壮成长着希望,音符飘坠的地方,播种着理想。”
正如诗中所述,赵洪啸自2004年起,发动全国性自驾支教活动,组织各地音乐教师、热心网友,利用暑期为全国千余名贫困山区孩子捐赠乐器、义务支教,并主动培训当地基层音乐教师队伍,至今20年,从未间断。新疆克拉玛依、云南普茶寨、四川古蔺、贵州黎平……洪啸音乐教育支教团队在许多地方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在支教过程中,赵洪啸和团队向每个孩子捐赠至少一种小乐器,其中陶笛是每人必会的必修课,同时选择性教授竖笛、巴乌、葫芦丝、中式印第安笛、非洲鼓等等其他乐器的入门课程。面对陌生的教育环境,如何实施有效的音乐教育成为支教团队每年深入探讨的重要课题。他们通过互助合作、研讨交流的方式,不断探索适应当地的方法,力求让每个孩子都能在支教汇报演出中至少参与一个以上的集体节目,展现自己的音乐才华。
同时,赵洪啸对支教队伍有着严格的选拔和管理机制,要求每位成员都必须经过系统的岗前培训,并明确各自的教学职责。支教全程采取自费,集体开销实行AA制,以确保对当地不造成任何经济负担。同时,支教团队还致力于培训当地的音乐师资,为当地音乐教育事业的可持续发展提供有力支持。
“让音乐之美照亮每个角落,让音乐之美浸润每个心灵”这不仅是赵洪啸团队的支教理念,更是他们致力于音乐教育事业的承诺和献身精神的体现。在赵洪啸的办公室里,一张来自2022年支教点贵州贞丰县的字条引人注目,上面写道:“父母赋予了我看世界的眼睛,而赵老师丰富了我看世界的维度。”这简短的话语印证了赵老师对支教地区学生们的深刻影响,它不仅仅体现在学生的音乐素养上,更体现在他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上。
赵洪啸作为一名音乐教师、一名创意乐器发明家,巧妙地将两种身份融为一体,以创意乐器制作的独特视角推动音乐教育的趣味发展,从生活中汲取音乐的智慧与灵感,启发学生们自己动手寻找并感受乐器的原理,在日常生活中放大对声音的感知,拓宽对声音的诸多想象,用自己的双手和想象创造无限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