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思瑜
[摘 要] 张恨水以江西为地理背景创作了《北雁南飞》这一爱情小说,全书笼罩着一派浓浓的赣鄱地区文化氛围。本文将从书中的江西乡村风光书写、赣地民风习俗书写、传承至今的宗祠文化书写、书中蕴含的赣地语言色彩、书中所表现的赣鄱地区人们对于爱情的美好追求五个角度来探析《北雁南飞》一书中的赣鄱文化书写,从而探讨赣鄱文化对张恨水文学创作的塑造。
【关键词】 《北雁南飞》 张恨水 赣鄱文化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9-0051-04
《北雁南飞》是张恨水根据少年时期于江西各处辗转求学的经历而改编的一部通俗小说,也是唯一一部张恨水以江西为地域背景的小说。张恨水以真挚的感情、细腻的笔法,描写了少女姚春华与少男李小秋令人掩卷叹息的爱情悲剧,为我们展现了一段纯美的爱情,并勾画了赣江边上的一幕幕社会图景。《北雁南飞》算得上是张恨水章回体小说中的精品,与张恨水其他的才子佳人小说相比,这部小说最大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小说中赣鄱文化的书写,张恨水把他在江西耳闻目睹的文化风俗与山水风光糅合进故事的创作中,使小说读来别具赣鄱地域的独特味道。
一、江西乡村风光
《北雁南飞》以江西新淦的三湖镇为主要地理背景,也涉足南昌、赣南等地域风光,书中穿插的赣鄱地域景物描写,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诗意江南画卷。
1.水是赣江水
江西是好山好水,绿树成荫的美丽地方,赣江是鄱阳湖流域的五河之首,张恨水的笔下总写赣江景色:一江清水,倒映着天空中的云彩,四周是大片桔柚林。张恨水写赣江之水,是以赣江寄寓主人公的无限情感与愁思。书中第二十回中小秋向母亲袒露心声,引得母亲勃然大怒,被母亲扣留家中的时候,他满怀怅惘地望向赣江,“黑沉沉的,便是很远的地方,两三点灯光,摇摇不定,也是时隐时现,只有那微微的风浪声,在耳下吹过,更觉得这条水边上的大路,分外的寂寞。”[1]静寂的江景渲染了凄清的氛围,更书写了小秋此刻不能与心上人相见,不被父母理解的哀伤。尾篇中小秋和春华久别重逢又从此天各一方,春华伫立在赣江岸边,久久注视着远去的船只,此时“赣江头上的西南风,不断地扑来,柳叶子零零碎碎地落下,被风吹着到水里去。那开走了的几只船,越远是越看不见,只剩有白鸟毛似的布帆,插在水平线上”[1]。赣江边上的一派寂寥景象,映衬着此刻两人心中的怅然若失。有情人未成眷属,相逢时已各自成家,在战乱的年代中,他们各自哀叹自己的命运。
古代文人骚客多寄情于水,或借水抒情,或以水明志。在漫长的历史积淀中,水文化逐渐被赋予丰厚的文化内涵,自然之水具有了特定的含义,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独特的文化认识心理,成了一种文化符号[2]。张恨水的笔下,赣江之水对于阐释爱情和寄托离情具有重要作用,它不仅是上演小秋和春华爱情悲剧的地理环境,更是一个被赋予了文化含义的意象,我们可以从水中解读主人公的心境变化。
2.桔柚连村绿到天
全书在景物描写中,多次写到桔柚林这一意象。赣鄱一带盛产桔柚,这一地理知识在此书中有多处体现,书中第一回交代故事发生背景时写道:“这里有一种甜美的出产:乃是桔子、柚子、柑子、橙子。由秋天到春初,外方的客商,都到此地来贩卖水果,所以产生了许多作桔柚掮客的牙行。”[1]李小秋初到三湖镇,便作诗云“凫群帆影落窗前,桔柚连村绿到天”,桔柚林不仅是小说许多情节发生的地点——李小秋漫步的地方、李小秋与春华说情话的地方、毛三婶向毛三叔低头的地方等,张恨水也巧妙地通过写桔柚的颜色变化来书写时序的推移,从小秋初到三湖镇时的一片绿到天的桔柚林,到开花以后树叶变得苍绿,再到深秋时节满树黄澄澄的果实簇拥着,随着季节的变化,小秋和春华也由两个懵懂的少男少女长成大人,但是小小的桔子由开花到结果,小秋和春华青涩的爱情却只开花而无果。
二、赣地民风习俗
1.问候方式
书中提到过江湖镇的一个奇特风俗,那就是“熟人见面,不论时候,不论地点,第一句话,就是问‘吃了饭吧?比如两个人半夜在厕所里遇到,也是问“吃了饭吧?”而答复的人,也总是刻板文章,两个字‘吃了。”[1]张恨水很熟悉江西人的生活习惯和赣地的方言特征,知道在江西话中吃是读作“恰”,且念起来很是重浊。在春华回答癞痢的问候时,张恨水却没有让春华按照这一刻板文章去回答,而是让春华回答“我冒恰(没有吃),唔有什哩送把我恰吗(你有什么送给我吃吗)?”春华这样反常的答复,不仅流露出她作为一位青春少女的俏皮可爱,从这一细节中还可以看出,春华不是像父亲母亲那样墨守成规,遵循刻板文章的人,她的身上有对于陈规的反叛精神。
2.饮食文化
2.1水酒
书中出现最多的饮食,莫过于是水酒了,狗子、毛三叔、刘厨子这种劳动阶级常常要去水酒店买这种酒。书中写道:“原来江西境内,盛行一种吃水酒的风气。这酒是将蒸过的糯米用缸浸得发酵了,并不再去酿酒,只将凉水和合着,整缸整瓮地盛起来。喝的时候,用那水桶似的大壶,在火上煨热了,然后用饭碗斟着吃。”[1]其实在江西,水酒就是糯米酒,每年农历十月后江西人便开始做水酒,此时做的水酒又称“十月白”,色泽清亮,味道醇厚。直至今日江西人也保留着做水酒的习俗,许多家庭在春节时以水酒作为款待亲朋的饮品。在书中男人们喜欢拿着家里的钱跑去水酒馆闲坐,或把自己喝得酒气熏天,所以姚廷栋作为村里治理人事的总是劝阻他们不要喝水酒。
2.2水豆腐汤
书里提到水豆腐汤,是春华得知管家儿子病重后与母亲宋氏吃饭的时候。水豆腐汤是江西人饭桌上的一种极为普遍的家常菜,完全是当汤喝的,三岁小孩都知道应当用勺子舀着喝。但是春华却因为想着自己的心事在吃饭时把筷子伸进水豆腐汤里,可见春华之痴,这也为宋氏发现端倪提供了线索。
2.3茶文化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江西是历史上著名的产茶区,史载茶叶种植早在东汉时期已经开始,并且长期以来江西都作为我国古代重要的产茶区而蜚声海内外[3],江西的采茶戏也与当地的茶叶种植有关。《北雁南飞》一书中多处体现江西的茶文化,书中人物通常以茶待客,并且街上也都开有茶铺,人们闲时会去茶铺坐坐,边喝茶边谈事情。张恨水笔下的江西是一个氤氲茶香的地方。
2.4瓷制餐具
江西景德镇以瓷器闻名世界,江西人用的许多家具和餐具均为瓷制。在这本书中瓷器出场得十分频繁,具有十分浓厚的赣地色彩,泡茶的茶壶是瓷制的,装水酒的缸子是瓷制的,吃饭用的坛子、碗、盘子、勺子皆是瓷制的。时至今日,江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青花瓷制的餐具,瓷器作为一种生活用品,已深入江西人的生活中。
2.5缸灶
江西人有一种特制的缸灶,下面仿佛是口小缸,挖了一个灶口,上面嵌着锅,锅和灶都是外表膨胀,里面空虚的。小说中毛三叔去接毛三婶却没找着人,与冯家婆争执之下,毛三叔将门用力向前一推,结果门枢纽破裂而向前倒下来,砸中了烧饭的缸灶,因为缸灶里面空虚的原因,被砸了个粉碎。在江西人眼里,锅灶破了是十分忌讳的一件事,所以冯家婆才会因此指着毛三叔跳了脚地叫骂。
3.宗祠文化
书中多次出现姚氏祠堂这一地点,在描写打大阵的一回中,整个宗族的男人们相聚祠堂议事,待械斗一事平息之后,姚家也是在祠堂办起盛大的宴席。宗祠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之一,在江西得到了很好地传承和保留,宗祠在发挥祭祀主要功能的同时,也是宗族议事、传承礼德、执行族规、团结凝聚族人的重要场所[4]。《北雁南飞》描写的家族系统是较为庞杂的,虽然没有直接写那么多人物,但是打大阵一回中,写到冯家出男丁一千人,姚家也有五百人,显然是两个庞大的家族。同一姓氏为一宗族,一个宗族为一个单位,基本上居住在一个村庄,宗族内部有德高望重的族长领导着族内的大事小事。而祠堂作为宗族文化的载体,在江西十分常见,至今江西仍然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祠堂,祠堂受到昭穆制的影响,里面严格按照昭穆秩序供奉着祖先的牌位[5],宗族内部的人们婚丧嫁娶、商议大事都得去祠堂,每逢重要节日,也要去祠堂祭拜祖先。
三、赣地语言色彩
《北雁南飞》一书中充斥着浓厚的赣地的独特语言色彩,书中使用了一些通俗的赣方言和地道的赣地俗语,并记录了一些地方詈词。
1.赣地方言
书中多次出现赣方言的表达,如毛三叔被村里的人们称作“三毛伢仔”。赣方言地区中,“毛伢仔”虽然意思是小孩子,但带有戏谑的语气,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小不点”。在赣方言中对于小孩子比较中性的叫法应该是“细伢子”,书中开篇便是江西南昌城的一首传统歌谣:“临江府,清江县,三岁个伢子卖包面”[1],这里的“伢子”就是“细伢子”。人们把毛三叔称为“毛伢仔”,恰是因为开头都有“毛”字,然后毛三叔小时候也确实是个小孩子,这么称呼倒有些诙谐幽默的色彩。但是等毛三叔长大了还叫“毛伢仔”就不太好了,所以人们改叫毛三叔。
再如,当癞痢头问春华吃了饭吗时,春华回答瘌痢头说的“我冒恰,唔有什哩送把我恰吗”,也是一句地道的赣地方言。“冒”在江西是“没有”的意思,其实有一个粤方言区的字——“冇”来表达更加贴切;“恰”就是“吃”的意思;“唔”表示的是“你”;“什哩”就是“什么”。
2.赣地俗语
此外张恨水还记录了一些赣地的俗语,如“天作有变,人作有祸”“不怕老婆不发财”“女人家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罢了”“酒醉心里明,句句骂的是仇人”“月里嫦娥爱少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女大不中留”等等,生动地记录了当时江西人的语言,是研究江西地区俗语的宝贵资料库。
3.赣方言詈词
“砍头的短命鬼”,这是书中出现的一句江西方言中的詈词,也是十分具有地方特色的一句詈词。“砍头”其实不是普通话里的“砍头”,是赣方言对于瘌痢头的称呼,虽然是对瘌痢头的专有称呼,但是语气中带有嘲讽的意味,所以常被拿去用在辱骂对方的时候。“短命鬼”是江西人非常喜欢使用的一个骂人的詈词,意思可直接从字面上理解。
四、义薄云天的精神与械斗文化
江西人以节义为信条,因此形成了一种械斗文化。书中廿二回和廿三回描述了姚家村与冯家村之间的矛盾,由于毛三叔婚姻的破裂,姚家村内壮丁深夜集合,献血祭祖,要与毛三婶娘家冯家村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械斗。书中关于打大阵的场面描写十分细致,为我们展现了江西人义薄云天的精神以及江西地区独特的械斗文化。历来中国有许多地方民风彪悍,械斗之风盛行,而江西地区的宗族械斗更是闻名全国,小说家李定夷曾在《民国趣史》中作“江西之斯巴达”一篇描写赣北王叶两姓之间的械斗[6],可见其尚武彪悍的民风。中国乡土社会没有宗教信仰,人们更关心现世的生活,在小农经济的环境下,为了维护家族利益而慢慢形成了聚族而居的传统。正因为同姓而居,崇宗敬祖,个人的矛盾容易发展成为村与村之间、族与族之间的集体矛盾,甚至出现书中的“打大阵”[7]。
书中对于打大阵的习俗描写十分详尽。在械斗前,甲方要写信告知乙方,约定时间地点,各自预备,到此日人们敲锣打鼓,割断鸡的脖子沥血在秤头上,三声枪响后,众人提着长矛随着提大秤的壮汉向前走,走到半路会有前后若干姓的邻村联合推出的一班绅士向两方面劝和,并作最后的调停,照规矩,调解人在三言两语调解不成之后要退开,那时扛大秤的壮士要飞奔向前,直到和对面的扛大秤者两下相遇,然后各自把大秤向自己,于是大家各自喊道“打赢了”,两边一拥而上,刀光剑影之间,少不了失去几条性命。张恨水在书中记述了江西地区的械斗习俗,用生动的语言描绘了姚冯两家打大阵时的壮观场景,书写了江西人以全宗族的荣耀为己任,戮力同心、义薄云天的精神。
五、纯真的爱情追求
1.江西地区的爱情母题文化
张恨水书写的凄美爱情,离不开赣鄱文化中的爱情母题对其的熏陶。江西古来就有许多凝聚爱情神力的地方,如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中的彭郎矶与小孤山,有为纪念盼夫凯旋却投湖自尽的娄玉贞而得名的“望夫亭”,有周瑜在九江为小乔修建的梳妆台。江西临川还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故乡,汤显祖以其创作的“临川四梦”闻名,尤其是《牡丹亭》中杜丽娘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感动了无数世人,张恨水笔下的凄婉爱情书写也深受其影响。此外,在豫章还流传着羽衣仙女的传说:豫章新喻县男子窃得仙女羽衣,与化为人形的仙女结婚生子,后仙女找回羽衣,飞返天界[8]。江西文化圈内有着浓厚的吟咏爱情的美好氛围,在赣鄱土地上孕育了许多爱情佳话,这无疑对张恨水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2.赣地恋爱经历
张恨水的文化人格中爱情是十分突出的,这还与他少年时期在江西的两次刻骨铭心的恋爱有关。1902至1903年,在景德镇读书的张恨水与一位名为秋凤的女同学毗邻而居,朝夕过从,无奈辗转六年再见,秋凤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北雁南飞》中小秋曾回忆自己与秀芳和秋风两个女同学的青梅竹马之交,慨叹自己因年幼懵懂而错失机会,这段故事明显倾注了张恨水的个人经历和感情。后来,12岁的张恨水在新淦县三湖镇读书,又与其师箫廷栋之女梅乡相处甚佳,最后也无果而终[9]。所以,《北雁南飞》其实是以作者自己为原型的一部言情小说,春华的原型就是张恨水的师妹梅乡。少年张恨水在赣地的恋爱经历深刻影响了他今后的言情小说创作,通过这两段恋情,张恨水也更加了解赣地女子的特点,他笔下的春华温婉大方又带有一些娇纵,是典型的江西女子形象。
张恨水在江西受到的爱情母题文化熏陶和自身在赣地的两段真实恋爱经历,都影响了他在《北雁南飞》中的凄婉爱情书写和形象塑造,为张恨水书写出凄婉动人的悲剧爱情提供了宝贵文化底蕴和创作素材。
六、结语
《北雁南飞》是张恨水以江西为地域背景创作的一部言情小说,体现着浓厚的赣鄱文化色彩。书中不仅展现了江西独特美丽的乡村田园山水风光,还记述了赣地独特的问候方式、独特的饮食习惯以及保留较为完整的宗祠文化,书中运用的语言体现着赣地的语言色彩,张恨水不仅运用了许多赣地方言,还记录了一些地方的俗语甚至詈词。此外,本书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江西地区的械斗文化,表现了江西人的民风彪悍和义薄云天的精神。张恨水的言情小说创作不仅与江西地区书写爱情的文化熏陶有关,还受到张恨水本人在江西的恋爱经历的影响,《北雁南飞》的故事就是来源于张恨水的真实爱情经历。张恨水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美丽的、古老的、笼罩着悲伤气氛的江西小镇,这体现了张恨水对赣鄱地区的了解入微。当我们谈论起张恨水的文学创作,赣鄱文化对其文学创作价值的涵韵和深刻影响是我们不能忽视的主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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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杜娟.刍议中国古诗词中水文化意象的翻译[J].语文建设,20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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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吴祖鲲,王慧姝.宗祠文化的社会教化功能和社会治理逻辑[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54(04).
[5] 肖志.江西万安宗祠文化研究[D].武汉:中南民族大学,2017.
[6] 李定夷.民国趣史[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8.
[7] 陆山花,谢家顺.从《北雁南飞》看张恨水的文化认同与批判[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11).
[8] 干宝.搜神记[M].扬州:广陵书社,2023.
[9] 谢家顺.张恨水年谱[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