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荣
1976年8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拿着上海师范大学毕业分配的通知到南京西路456号的上海美术展览馆报到。从那天起,我成为上海市美术创作办公室(1978年5月恢复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的一名正式职工了。
美术创作办公室的地点在黄陂北路226号,这个门牌包括原跑马厅大厦西侧的一幢折衷主义风格的建筑和沿马路的一间平房。走进办公室,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这桌子原是个裱画台,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两边靠墙放着几张办公桌,东侧坐的是吕蒙、施选青、邵克萍、王益生;西边坐的是蔡兵、胡振郎、梁洪涛。蔡振华从上海中国画院调回来后,我与他面对而坐;何振志、毕玉香、杨琦华、黄可、黄志文则在对面大楼二层的资料室等处办公。每周一上午,大家就围着这张裱画台开工作会,头几年是吕蒙主持工作,1979年他出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后,由蔡振华召开每周的工作会议。美协是个很温馨很接地气的艺术团体,艺术家们把它当成家一样,有事没事会到协会来串门,或者当场挥毫切磋技艺。
一
1978年春的一天,吕蒙将我召回美协,负责即将在上海举办的“十九世纪法国农村风景绘画展览”的展品临摹工作。我由此结束了借到市文化局社文处近一年的行政工作。
4月25日,“十九世纪法国农村风景绘画展览”在上海展览中心揭幕,这对于从未有机会欣赏来自法国经典绘画原作的上海市民来说,以能够一睹这个画展为快事,展览馆外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参观的人们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文艺回春的气息。
这次来沪展出的85幅作品是从法国48家博物馆和美术馆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柯罗、米勒、卢梭、莱尔米特、库尔贝、莫奈、雷诺阿等大师的名作,涵盖了十九世纪法国绘画各个艺术流派,极具代表性。上海市文化局领导考虑组织上海画家临摹其中的一部分作品,为将来的美术欣赏和美术教育积累一份宝贵的资料。这一想法得到法国主办方的同意。外地的一些美术学院知道此事后纷纷提出也要派人来临摹,上海主办方最后同意浙江美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鲁迅艺术学院等院校派少数人员来沪临摹。
上海画家对这次临摹活动尤为看重,因为能够被选中参加临摹的,不仅是对其艺术水准的肯定,而且在临摹过程中还能够学到很多东西。上海最后拿到临摹证的有张定钊、方世聪、陈逸飞、魏景山、夏葆元、邱瑞敏、蒋昌一、吴健等20余人。我的工作是根据临摹人员的意向对作品进行安排,协商和调整,督促执行临摹中的一些规定,如对同一件作品的临摹最多不能超过两个人或者两个组,临摹作品的尺寸必须与原作不同,画架必须与原作保持一定距离,需要观察原作细部的,必须放下画笔后才能在作品的阻拦绳外察看。
临摹的时间安排在观众参观结束清场后进行,记忆中是每天晚上七时至十时,先到的也不能提前入场,可在旁边的厅室内候场,画家们交谈的气氛十分热烈。一到点,俄罗斯古典风格的宫殿内顿时灯火通明,画家们立即忙碌起来,却是十分安静。由于室内空间高大宽敞,临摹人员分布得较开,因此并不感到拥挤。我记得展览中的几幅大画都有上海画家在临摹,如《垛草》《朗格多克葡萄园的一角》《尼维尔内的田间劳动》《农妇芒达·拉梅特里》等,其中最大的一幅《收割的报酬》由方世聪、王永强、汤沐黎三人合作临摹,陈逸飞挑选的《朝拜贝诺代的圣母像》一画尺幅不是很大,但是画中对逆光的色彩表现令他赞叹不绝,也许他看中的正是这一点。1994年,上海美协在美术家画廊举办的“欧洲油画名作展”,展出的30件作品中大部分是“十九世纪法国农村风景绘画展览”的临摹作品。
二
1999年7月,受上海美协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徐昌酩的委托,我到北京参加第九届全国美展展区工作会。由于上海图书馆改建为上海美术馆的工程接近尾声,我心里充满底气,在汇报筹备情况的陈述中说道,第九届全国美展油画展将在由旧跑马厅主楼改建的上海美术馆新馆里展出,并将新馆的华贵气派比喻为巴黎的奥赛美术馆,引起与会人员的极大兴趣。
随着开展的日期越来越近,新改建的上海美术馆因部分设施未能正常运转,而各省市的油画作品即将启运来上海,展出场地的问题顿时显得紧迫起来。市委宣传部分管领导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应对措施,最后决定将展览移到淮海中路上的上海广场展出。
我们美协的一班人马放弃国庆节休假立即行动起来。一家房地产公司和太阳都市花园给予支持,提供了两个层面共5000平方米的毛坯房,并安装了空调,作为收件和评选的场地。我们赶紧制作了一批木架子,在架子两边靠放油画作品,收到的748件油画摆成了六七条长蛇阵,一眼望去甚为壮观。为了防止水泥地挫伤画框和沾染尘土,在画框下和走道上分别铺上了尼龙布和红地毯。评委们穿梭于长廊中,一遍又一遍地浏览作品,被誉为“第一次走在红地毯上评选”。
与此同时,将作为油画展览场地的上海广场也是一片忙碌。上海广场是一幢百货大楼,在很短的时间里要将其变身为一个大型艺术展览场地,困难可想而知。对底楼大厅的清理、改装工作进行得还算比较顺利,但是在两楼的改建就麻烦多了。这块地方原是个超市,撤离后的地面留下了坑坑洼洼的残迹,一些贴着瓷砖放活鱼活虾的水池需要彻底铲平。空间分隔、照明设施都需重新安排。几天后,459件油画作品开始进入场地布展。由于装运作品的大卡车必须在夜里11点后才能进入市区,美协的同志们在一批搬运工人协助下通宵工作直至天明。有件事给我的教训特别深刻,大厅场地的空调出风口开在靠近地面的墙上,布展时的油画作品都靠着墙面摆放,想不到空调一开,油画布被死死地吸附在出风口,怎么也挪不动,最后只能找到商场的管理人员关掉总机才解决问题。
10月16日,第九届全国美展油画作品展盛大开幕,人们涌进宽敞明亮的展厅欣赏来自全国各地的油画作品,也许没有人会想到在这场展览背后,美协驻会人员在如此紧迫的时间里以辛勤的付出交出了一份圆满的答卷。
三
2000年,千禧年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世纪的开始。市文联对所属各协会提出了打造文化品牌的“一会一品”新要求。美协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品牌“海平线·绘画雕塑联展”,但是这个侧重于中青年、强调学术性的邀请展对于上海众多美术作者和美术爱好者来说是难以参与的。此时,我刚刚接任市美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一职,在市文联领导倡议下,启动了由市文联与市美协联合主办的首届上海美术大展的筹备工作。要做出这一品牌,既要吸引一流的艺术家参展,又需得到广大美术作者,特别是中青年美术作者的踊跃响应。当时我们暗自定了一条底线,如果应征作品数量低于700件,那么展览的水准就难以保证,也难以称为“大展”,好在通过大家的努力,最终收到了1000余件作品,经两轮筛选后,有359件作品入选。
“2001上海美术大展”于2001年12月15日在上海美术馆(新馆)隆重开幕,总共377件展品布满了一至三层展厅。“上海市美术家协会藏画展”同时在上海美术馆(老馆)举办。首届上海美术大展最突出的一点是许多新人冒了出来,作品的陌生面貌令人眼睛一亮。有一组数字很说明问题,在大展的入选作品中,非美协会员的作品占到50%,而在过去的展览中,这个群体大约只占到20%;40岁以下作者的作品占到41%左右,如果将青年的年龄限定在45岁,那么占比还要大大提高。在公平竞争中脱颖而出的新人是上海美术发展的生力军,尤其可喜的是油画领域后继有人。在展览的闭幕当日,主办方委托拍卖行对部分作品进行拍卖,刘旦宅的《游春图》等24件作品成功拍出,另有奚阿兴的《烛光》等7件作品被上海美术馆收藏。
当年,市文联主席吴贻弓说:“上海的白玉兰奖已经成为在全国有影响的文化品牌,上海的美术大展也要创品牌,争取成为海纳百川、全国人民都关注的文化平台。”市美协副主席王劼音也说:“我们希望这个展览能够每两年举办一次。上海要把文化变成全国的大舞台,就要创出自己的品牌,像戏剧‘白玉兰奖已经具有全国品牌效应,美术也应向这方面发展。”从2009年起,“第五届上海美术大展”开始设立“白玉兰美术奖”,其艺术的权威性、社会影响力得到进一步扩大。2023年12月26日,“第十二届上海美术大展”在中华艺术宫揭幕,展出的517件作品系从应征的2342件作品中遴选而出,其中19件作品分获“白玉兰美术奖”优秀奖、佳作奖和“沈柔坚艺术基金奖”。尤其可喜的是19名获奖作者大部分是第一次参加上海美术大展,体现了上海美术新人辈出,美术大展的品牌效应进一步提升。
现在回过头来看首届上海美术大展,发现当初的办展的理念与许多举措被延续了下来,比如两年一届的办展机制、专业组初评与总评的两轮评选办法、举办学术研讨会的理论加持,以及设立评奖的激励制度等。这表明上海美协几十年来虽然领导层换了好几届,工作人员有进又有出,但是始终保持了工作的连续性、一贯性,一些重要项目从未中断,品牌的效应越做越大。这是我在美协工作32年中最为深刻的一个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