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3年加入上海市美术家协会漫画组的,41年来,我从“旁听生”到协会主席团成员,从一个业余漫画作者到职业漫画创作人员,一路走来,饮水思源,颇有感想。在上海市美术家协会成立70周年之际,和大家分享我与阿达、张乐平、贺友直、方增先等美术界前辈们的一些往事。
阿达,我从事专业漫画的引路人
1983年我加入上海市美术家协会,阿达时任美协漫画组组长,此时他已经是动画片大导演兼漫画家,但没什么架子,十分平易近人。有一次漫画组活动结束,我邀请阿达去我家看民国时期的漫画刊物,他很感兴趣。我们一同骑自行车到我家。当他看到有十多种漫画老刊物时非常兴奋,说曾在市美协的资料室里看到过一些,但没有这么多。我们一起翻看老漫画,阿达还不断地点评,讲如何欣赏漫画的技法及其妙处,还谈了许多有关上海漫画的事。临别时我主动提出让他带一些老漫画期刊回家慢慢看。这是我和阿达老师第一次长谈,让我深感他对漫画的热爱和独特的艺术见解。
1984年8月,阿达老师在上海市文代会上,递交了建议创办上海漫画小报的提案,当时在上海近百家报刊中还没有一份漫画刊物。会后他便开始积极筹备此事。1985年初,我在一个漫画展上遇到阿达,他把我拉到旁边非常高兴地说,美影厂几位老师(特伟、詹同、王树忱)正在与少年报社洽谈,打算在上海创办一份漫画报。他还告诉我,已把我推荐给张乐平先生和特伟先生了,有空找个机会带我去见见他们。后来杜建国向我透露,阿达向张乐平、特伟两位前辈竭力推荐我的理由:一是“辞职”在家画漫画;二是他曾去过我家,不大的石库门统厢房,四代同堂其乐融融,这样家庭出来的年轻人不会差的。当时见过两位前辈,我得到他们的认可,便参加了《漫画世界》的筹办工作。筹备主要成员有阿达、杜建国、徐克仁和我,在少年报社的会议室,一起策划《漫画世界》的栏目设置等。我干劲倍增,准备大干一场。后来多种原因《漫画世界》没在少年报社创办。张乐平与新民晚报的社长赵超构同是市政协委员,开会见面谈起此事。赵社长非常支持,说那就由新民晚报社来办吧。一拍即合,《漫画世界》于1985年8月1日在新民晚报社创刊。我也正式调入新民晚报社,担任《漫画世界》编委和专职编辑,结束了在家半年多的“漫画个体户”生活。可以说,阿达老师是我从一个业余漫画作者转为专业漫画作者的引路人。
阿达老师离开我们37年了。对我来说无论是身处顺境,还是逆境,总会想到阿达,每每想起他,我的心总是温暖的。
张乐平与《漫画世界》
1985年8月《新民晚报》主办的《漫画世界》创刊,张乐平先生是首任主编。在《漫画世界》筹备阶段,时任上海美协漫画组组长、上海美影厂的导演阿达老师带我去见了美影厂厂长特伟先生,之后又把我推荐给张乐平先生。阿达向他们介绍说:“这个年轻人喜欢画漫画,也画得好,而且决心大,为了漫画创作,连工作单位都不要了。”(当时我在上海电报局工作,为创作漫画,向单位请了停薪留职的长假。)就凭着这句话,老先生们一致同意我参与《漫画世界》的筹备。时任《新民晚报》美术部主任徐克仁亲自到我家通知,报社束纫秋总编辑同意我到新民晚报社上班。就这样我从业余作者的角色转变成了漫画报刊的专业编辑。紧接着我就投入了这项新的工作。在张乐平主编领衔下,特伟、张林岚任副主编,上海美影厂“三剑客”阿达、王树忱和詹同三位先生,还有漫画家杜建国等任编委,我跟在老前辈的身边做了专职的《漫画世界》执行编辑,也是当时编辑部里最年轻的编委。
《漫画世界》创刊之初,张乐平先生已年近古稀,身体也欠佳。每当编辑部要开编前会或编委会,我们就会去张先生五原路的家里,聆听他关于选题的见解。张老特别好客,每次开会开晚了,他就会留我们在家吃饭。张先生平时喜欢喝点黄酒,让阿姨再做些冷菜,有时还包菜肉大馄饨。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讨论。因为工作关系,我每个月都要去张先生家里给他送审大样,先生对年轻人没有一点架子,相当和气。他很尊重其他编委的想法,大致翻看大样后,经常会说些鼓励我们的话。
1985年8月1日,《漫画世界》创刊问世,我记忆尤深。当天我给张先生去送刊物,心情格外激动,到他家时,恰好解放日报社摄影记者也来看望他。难得有机会,记者给我和张先生拍了一张合影,相片是张先生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先生手里拿着刚出版的《漫画世界》创刊号。此后在执行编辑的岗位上,我较快适应了组稿、发稿、划版样、发排拼版、校对、印刷等各环节。尤其每当编委们审稿的时候,对漫画作品的点评都是难得的实例分析,点评的每一句都那么精辟到位,对我来说是极好的学习机会。在大师们的熏陶下,我如鱼得水,对漫画的领悟日益加深,漫画创作的水平逐步提高。
与贺友直老的缘和情
我与贺老是20世纪80年代相识的,因为有《新民晚报》的关系,我和贺老一直保持联系。特别是我到新民晚报社担任《漫画世界》编辑后,我俩交往接触就更多了。我与贺老也可以说是忘年交,每次见面,他会亲切地用带宁波腔的口音叫我一声“小阿弟”。
2012年,我所画的《智慧快餐》漫画专栏20周年时,斗胆向贺老开口,问他能否为我的漫画展题词。想不到他一口答应,没有几天就打电话给我:“小阿弟写好了,快来取!”我喜出望外,当天下午就登门去取。这幅“小大由之,漫有意思——读小阿弟辛遥画作感悟,九一老叟贺友直”的题词充满贺氏风格。同行知晓贺先生一般是不给人题词的,为此我感到幸运,尤其高兴的是老人家对《智慧快餐》专栏的肯定,正是一位前辈画家对年轻人的厚爱和鼓励。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特别感动。2015年5月底,有一天大清早贺老就与我通话,让我有空去他家。说近期他整理书房找到一封美影厂导演、漫画家阿达于1981年9月写给他的信。起因是贺先生当时在中央美院任教授,邀请阿达到中央美院开设“中国动画片的介绍和欣赏”讲座。信中内容有讲座设置提纲,有《三个和尚》的构思以及如何发邀请函到美影厂等具体细节。贺老说:“阿达是大漫画家,又是你们《漫画世界》的创办人,侬来保存此信更合适。”贺老晚年老骥伏枥,仍在倾心继续搞创作,百忙之中还想到要转送一封大漫画家的亲笔书信托付给我收藏。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难能可贵。
今天,我回忆与贺老的不解之缘和深情厚谊,不由想起贺老先生结合自身多年的创作实践,概括出的三句话:“从生活中捕捉灵感,从传统中寻找语言,从创作中发现自己。”贺老这番精辟总结,可谓句句是金玉良言,值得作为下一代的我们用心领悟,回味思考,乃至指导我们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不断务实创新,砥砺前行。
方先生的鼓励受用终身
1992年10月,我在《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上开设《智慧快餐》漫画专栏。1994年该作品选(一组10幅),参加上海地区选送第八届全国美展的作品展览,时任上海美协秘书长徐昌酩先生告诉我“方老对你的作品评价蛮好的”。我听后十分高兴,随即把当年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的第一本《智慧快餐》漫画集寄赠方老师指教。不久,在美术馆见到了方老师,他鼓励我:“你在《新民晚报》上的哲理漫画蛮好呃,一图一文有特色,这种漫画可以让人看看想想,你在哲理漫画方面可以探索一条路出来。”说实话,我刚尝试开设漫画专栏,心里很没底,大画家方老师的肯定和鼓励,使我信心倍增,并暗下决心,一定要认真画下去。1994年《智慧快餐》系列漫画获第八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优秀奖;1995年获第三届上海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至今这个专栏仍然存在,我每周日在《新民晚报》上发表新作品,已连续32年,创作了1600余幅作品。
2012年10月,在《智慧快餐》漫画专栏20周年时,新民晚报社、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上海美术馆联合举办了“漫条思理——郑辛遥智慧快餐漫画展”。展出前,我冒昧写信给方老师,请他为画展题词。很快接到方师母卢老师的电话,说方老已收到来信,这两天就会写的。大约过了一周,我又接到方老师的电话:“辛遥,我已给侬写好了,近日可来取。”我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快,第二天就去了方老师家。因方老身体不佳,是他弟弟接待了我,说这几天方老师一直有低热,已经好几天没动笔了,前些日子家乡来人请他写几幅字,都放在一边没动手。前天他感觉身体略有好转,一早起来给你写了一幅。说着当场把这幅有四尺整张大的题词展示出来,上面书写:“祝贺郑辛遥智慧快餐二十周年 修心养德 方增先书于上海。”我见了不禁脱口而出:“写了这么大一张!”方老弟弟说,你办漫画展,方老写幅大字来祝贺。当时我深为感动,又有些不安,真不该在方老身体欠佳时去打扰他,却想不到竟享受了优先给我题词的特殊待遇。方老晚年由于身体原因,很少出席公众活动,但美协开会我们还有机会碰到。他总会用杭州普通话对我说:“你人不大见,但你的漫画,我常在晚报上见的。”这番暖心的话表明方老一直在关注着我的漫画创作,体现了老一辈艺术家对我们年轻画家美术创作的关爱,这也是激励我持久创作的一个动力。
1999年12月,方增先先生当选为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我任市美协副主席。我们之间有了较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经常向方老请教一些绘画上的问题,总能得到他的悉心指教。
2019年2月22日,我与上海美协秘书长丁设代表美协去方老师家新春慰问。我带了一幅漫画新作《猪圆日润》,还有一本新出版的《漫条思理》第二册,向方老师汇报。那时医生已嘱咐家人,尽量让方老师少会客,避免交叉感染。方老的儿子子虹看出我们很想与方老师见面的心情,就破例把我们带上二楼。冬日房间里暖暖的,方老与夫人卢老师正坐在一起喝茶。卢老师拿着我带来的小猪漫画,对方老说辛遥送侬的,方老师笑眯眯地点头应答。
如今方老师虽然离我们而去,但他为人师表的风范、对后辈的热情勉励、温和率真的性情,历历在目,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