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伟
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千百年来,愚公移山精神成为中华民族精神重要组成部分,愚公不畏艰难开山修路、子孙相继的故事流传千古。一则寓言、一种精神,传承千年。
在甘肃武威古浪县八步沙林场,43年来,三代治沙人先后在八步沙、黑岗沙以及北部沙区完成治沙造林30.63万亩,管护封沙育林草面积44.93万亩,以愚公移山的精神生动谱写了从“沙逼人退”到“人进沙退”的传奇故事。
1985年出生的郭玺,是甘肃省古浪县八步沙绿化有限责任公司技术员,也是八步沙林场第三代治沙人。爷爷郭朝明、伯父郭万刚都在这片沙漠上书写着自己的人生答卷。作为新一代青年农民的郭玺从2016年进入这场“斗争”,八年来,他传承着祖辈、父辈不畏艰难、不怕困难、坚韧顽强、踏实苦干的精神,与时俱进,大胆探索应用新技术,每天开着大卡车送水送草、浇树浇花,驾驶挖掘机平田整地、开山修路……
2024年5月,郭玺获得第28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他说,“经过祖辈、父辈们多年的治理,古浪县的沙漠整体向后推移了15至20公里,如今接力棒传到了我们的手里,我要终身奉献八步沙,用自己勤劳的双手,让所有人都知道沙漠里也能有绿水青山!”
郭玺的家乡位于甘肃省古浪县土门镇东北。那里与我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相邻。“古浪”是藏语古尔浪哇的简称,意为黄羊出没的地方。但在郭玺出生的时候,古浪早就没有黄羊,甚至在爷爷郭朝明那一辈,也没人见过黄羊,取而代之的是春秋两季的沙尘暴。在这片土地上,连绵的沙丘让人跋涉艰难,出门八步就是沙,故而得名“八步沙”。据公开资料显示:地处河西走廊东段、腾格里沙漠南缘的古浪县,是全国荒漠化重点检测县之一。20世纪80年代前,这里的沙丘每年以10米的速度向南推移,周围的农田、道路常常被黄沙埋没。1981年春天,古浪县土门镇的6位老人以联户承包的方式,进军八步沙,组建了集体林场。这6位老人被当地人亲切地叫作“六老汉”,他们是八步沙第一代治沙人,郭玺的爷爷郭朝明便是“六老汉”之一。
六老汉的家距离治沙点有7公里,人背驴驮,带着树苗、草种和工具挺进沙漠。八步沙变绿了,六老汉的头也白了。20世纪90年代,第一代治沙人走了4个,剩下的2个老了也干不动了,但八步沙还没有治理完,六老汉的家人舍不得放弃这片林子,于是他们约定不管有多难,6家人的后代里必须有一个人接力治沙。1983年,郭玺的大伯郭万刚放弃在土门镇供销社的“铁饭碗”,回家治沙植树,成为最早的第二代治沙人。
对于沙漠,郭玺打心眼里不喜欢,很小的时候,他就总听大人们说关于沙州城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千篇一律:在很久很久以前,离土门镇不远,有一座沙州城,气候温和,水源充足,土壤肥沃,年年丰收。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富饶的物产吸引了大批商人前往这里,沙州城由此成为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城市。但来自八步沙的一场沙尘暴,一夜之间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
“一夜北风沙骑墙,早上起来驴上房。”在郭玺的儿时记忆里,生活用水就是蓄水池里的水,一年也洗不上一次澡,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黄沙为伴,衣服上头发上都是黄沙,就连吃饭时嘴里也是沙。在他看来,好像就没有不落沙子的地方。沙漠吞噬着村庄,有些人选择坚守,更多人选择离开。
因为父母务农,年幼的郭玺常常跟着爷爷和大伯在沙窝里种树,在灌木丛里摘沙枣、追兔子……那时候的他很调皮,爷爷和伯父辛苦种下的一棵棵树苗,郭玺不费吹灰之力,就连根拔起,爷爷生气地在他屁股上拍上几下,他还会哈哈大笑。看着汗流浃背,晒得黝黑的爷爷,他不解地问,“爷,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种这些不一定能活的树。”爷爷说,“为的就是你长大后,这里不再是沙漠,而是花海!”“要一直变不成花海,您不就白干了吗?”爷爷回答:“干骨头上也有三两油呢!熬尽三两油,埋了就埋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一个人活得有意义,活上几十年就好了;要是活得没意义,他活上一千年又能干什么?再说了,我干不完,还有你伯伯,你伯伯干不完,不还有你吗?”“我可不干!”郭玺不假思索地回答。
1993年5月5日,郭玺和同学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看到西北天边黑色的沙暴巨浪一样压过来,他们赶快抱在一起躲在地窝中。郭玺回忆:“天一下子就黑了,什么都看不见,飞沙走石,大风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这场持续近2个小时的“黑风暴”,最终造成23人遇难,其中包括18名学生,上百人受伤,6000多头牲畜死亡,上万顷良田被掩埋。为了铭记这次沙暴之害,古浪县政府在铜钟上刻文,“痛定思痛,矢志治沙,风沙肆虐之患,非恒志无以除,非全力不能治。”
而这场风暴也让刚满8岁的郭玺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就是当自己成年后,离开这片与黄沙相伴的地方,去远方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
2004年,郭玺19岁,没有丝毫犹豫,他决定走出去,看看大漠以外的世界。
在银川,郭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悠闲。每当休息时,漫步于南湖公园,湖水清澈,湖边的柳树婆娑,仿佛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卷。周围的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玩耍,笑声回荡在空气中,和自己的童年截然不同。
在兰州,晚饭之后,郭玺会去黄河边走走。吹着凉风,看着滚滚黄河水,对面是星星点点的灯光。
在嘉峪关,这里没有风沙,时时都是“嘉峪关蓝”,郭玺感觉空气里都是清新的味道,晚上抬头满眼都是星星。这里空气一年四季纯净,还有东湖、迎宾湖、南湖这些生态景区,天蓝水清的环境令人心情愉悦。
郭玺学会了开装载机,白天工作,晚上和同事们打打游戏。当然,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郭玺也会想,倘若黄河、南湖、迎宾湖的水能够流进家乡,那爷爷和伯伯的“花海之梦”是不是能够很快实现。
遗憾的是,爷爷没有等到“花海”,2005年,他因病去世,直到离开前,他都紧紧拉着郭玺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郭玺知道爷爷的意思,“他想让我治沙种树,但是我真的不想自己的青春里只有大漠和种树,我喜欢外面的世界”。
送走了爷爷,郭玺又回到外地工作。大伯郭万刚时常联系他,想了解他在外面的生活。当年,郭万刚在土门乡供销社上班,月工资有60多块,是很多人羡慕的国家职工。但是郭朝明指着林子对他说,“你不来看树,这树不白种了。”郭万刚被迫辞去公职,带着情绪进了沙漠,一干就是几十年。郭万刚说:“我在村子里问过许多年轻人,没人愿意再去沙漠,治沙太苦,工资一年三四万,不如出去打工挣得多,如果不把治沙当事业,年轻人的心不会留在沙漠。”
其他年轻人的工作做不通,郭万刚只能偶尔“敲打”郭玺,他希望郭玺在外面转悠一圈后,回来还能接自己的班,“你爷爷是第一代治沙人,我是第二代带头人,你不带个好头,你爷爷种的树不白种了?”郭万刚说的还是当年父亲对自己说的话,但是这些话并没有打动当时的郭玺。他喜欢外面的精彩世界和自由的生活,而且在2009年,郭玺还遇见了爱情,牵手媳妇王利霞,有了自己的家庭。
2016年,郭万刚再一次劝说郭玺回到林场工作。前两次,他直接拒绝了,第三次,他还是拒绝。当郭万刚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看到大伯落寞的背影,花白的头发,郭玺有些于心不忍。“先说好,我就帮你干几个月,等到明年春上,我还是要出去打工的。”郭万刚心里乐开了花,“我感觉有戏,因为当年我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的,结果干着干着就离不开了。我们家的血液是相通的,冥冥中我就有感觉,他跑不掉了。”郭万刚笑着说。
那个秋天,郭玺回到了八步沙林场,虽然从小生活在这里,但是对于具体事务,还是一无所知,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学。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这是第一代治沙人摸索出来的治沙诀窍,时至今日,依然有效。就像给沙漠盖被子一样,把草方格埋进沙里,把沙固定住,再在草方格里种树,而且都是人工背草、人工挖坑铺草种树的模式。郭玺每天六点多就开始工作,一干就干到晚上八点多,工作特别辛苦,偶尔干不好的时候,还会被郭万刚批评。当然,他也有犯脾气的时候,有想逃离的时候,一个月的收入只有2500元,比外面工作辛苦,收入却只有之前的一半。郭万刚看出郭玺想要打退堂鼓,对他说:“只要拳头攥紧了,付出就会有回报,大自然也会给你回报。要是哪天感到委屈了,心里不舒服了,就去沙漠里看看,看看我们这些年的付出和成果。”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5月,郭玺打算将工作交接,继续外出打工。临行前,他开着面包车进入林场,决定与自己这大半年的工作告个别,车开到眼窝子沙后停下,那是八步沙林场的一块小高地,站在那里可以望到远处的镇子和县城,也可以把八步沙最开始的7.5万亩土地尽收眼底。“我从小到大见过最大的水域就是黄河,没见过大海啥样,那一天,我看到成片的柠条花开,感觉像花海一样,我想那就是爷爷曾经给我描述的场景吧。”郭玺说。
那一刻,郭玺的脑海中一个个画面像电影镜头一样一一闪现:大伯郭万刚接了爷爷郭朝明的班,一干就是几十年。“六老汉”之一的贺发林病重,让儿子贺中强用毛驴车把他驮进八步沙说,“你要把树种下去,要是树毁了,就是对不起我。”50岁的贺中强老泪纵横。“六老汉”之一的张润元的一个儿子常年在外,一个儿子患病,女婿来接替了他……
郭玺说:“如果爷爷们、大伯叔叔们不治沙,哪有如今的花海?这是件很伟大的事!我要留下来!”
就这样,郭玺成为新一代青年农民,压沙种草、植树浇水、防火巡护……目睹自己栽种的树木生根发芽,亲身体验沙漠种树的不易后,郭玺开始明白了爷爷辈和父辈们付出的意义。
郭玺明白,生态持续改善,离不开科学治沙。“从第一代治沙人赶着毛驴拉水,到第二代治沙人骑着‘三马子(农用三轮车)浇树,再到现在开起大型运水车,灌溉效率越来越高。”他每天开着大车送水送草、浇树浇花,驾驶挖掘机平田整地、开山修路,经常是风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一年四季几乎没有空闲。
这些年来,郭玺为了提高治沙效率,积极利用农业机械。2017年,在郭万刚支持下,郭玺牵头成立了农业机械队,并引进打坑机、挖掘机等多种农机设备,进一步提高治沙效率。“过去,3个人一天最多只能挖1亩地、70个树坑。有了打坑机,1人一天至少挖5亩。”这些年,郭玺不仅治沙造林,还客串教练,手把手指导队员操作机械。当下,农机队一半以上是年轻人,在现代农机助力下,林场管护封育的区域延伸到八步沙70公里以外的地方。
距离八步沙林场不远处,就是黄花滩生态移民区。2018年,林场流转移民区上万亩沙化土地开展滴灌种植梭梭试验,郭玺不分白天黑夜,连续数月吃住在基地,直到滴灌设施铺设完成,种植的梭梭喝上“安苗水”,才放心回家。“效果出奇地好!”郭玺介绍,梭梭成活率高达90%,节水效率更是提高一半以上。林场通过“公司+基地+农户”的脱贫模式,在黄花滩3个移民新村流转土地1万多亩,进行肉苁蓉产业化种植,林场通过给农民支付土地转让费、就近务工支付劳务费和后期认领管护等方式,帮助群众脱贫致富。那段时间,郭玺和同事们坚守基地一线,带领当地农民平整耕地,种植枣树、枸杞和肉苁蓉,给周边农户带来了300多万元的收入。
除此之外,郭玺还引进资金建成土鸡养殖场,成立八步沙林下经济养殖专业合作社,招聘当地农户就近务工。走进养殖场,茵茵绿地上,成群的土鸡“闲庭信步”,觅虫啄食。郭玺说:“我们冠名‘八步沙溜达鸡销售,今年行情看涨,每只能卖近百元,年出栏量超过1万只。”
2019年4月,郭玺开设视频号“八步沙林场”,以真实的场景、真实的表达,生动宣传八步沙治沙造林故事,动员和鼓舞更多的人关注治沙造林生态建设,主动参与沙产业发展。截至目前,他已累计发布有关沙漠治理和产业发展快手短视频上百条,引导更多的人成为让荒漠变绿洲的奋斗者、“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忠实实践者……
多年来,郭玺和父辈们坚守在腾格里沙漠,治沙造林30.63万亩,封育管护44.93万亩,栽植各类苗木7000多万株,修筑治沙道路100多公里,完成省道308线、316线等通道绿化200多公里。林场管护区林草植被覆盖率由治理前的不足3%提高到现在的70%以上,为国家经济建设和国防安全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现在的郭玺生活非常简单,每天四点多先去养殖场看看鸡,然后看着运水车进林子浇树,一直得浇到晚上8点多;早晨中午吃的都是馍馍,晚上要是回家能吃上王利霞做的馓饭,他感觉就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这些年,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鸡和林子里,对于鸡的长势和树木的成长,郭玺的付出远远超过对三个孩子的关心。往往回到家的时候,孩子们已经睡了,出门的时候,孩子们还没有起床。大女儿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的爸爸没有家。”那一刻,郭玺很无奈。对于未来有没有孩子能接自己的班,他希望有,但是每每和孩子们说起林子的时候,孩子们都有些不耐烦。他苦笑,终于理解了当年爷爷、大伯劝说自己时候的心情。
这一次,郭玺获得第28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来到北京领奖,掐头去尾也没有待上24个钟头,他说放不下林子里的树。
未来还有很长,郭玺说,自己在这片大漠上会一直干下去,“我要把青春留在家乡,只要家乡变好了,我们就不用再往外跑!我希望八步沙有水有树,林子里有大片的花海,即使我老了,还有我的后代接着种下去。”
责任编辑 陈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