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一
1853年,曾国藩奉旨到长沙办理团练,墨绖从戎,可谓难处多多。
咸丰皇帝给他的职衔只是“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回乡守孝之前,他在京城膺任兵部侍郎,官阶从二品,在省城办团练,算个什么职务?与湖南巡抚如何协调?都没有明文规定,所以他很快就步入了荆棘丛,“筹兵,则恐以败挫而致谤;筹饷,则恐以搜刮而致怨”,处处施展不开拳脚。
《清史稿》中曾国藩本传字字如画:“国藩为人威重,美须髯,目三角有稜。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
曾国藩鉴人如同伯乐相马,他选拔的将帅许多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例如塔齐布、罗泽南、杨岳斌、彭玉麟、左宗棠、李续宾、李续宜、曾国荃、鲍超、李鸿章等,无不智勇双全。据野史记述,曾国藩礼聘罗泽南的过程小有曲折。
罗泽南未领军时,在湘中名宦贺长龄家设馆授徒。曾国藩在长沙练兵,首重择将,此前久慕罗泽南学究天人,偶有书信往还,自谓“万里神交”,知他喜阅兵书,便主动去贺家拜访,想请出这尊“大神”来帮忙。贺长龄已经病逝数年,曾国藩见到亲家母(曾纪泽是贺家女婿)和罗山先生(罗泽南是曾家与贺家联姻的月老),寒暄之后,涉及正题,不料罗泽南以授课无暇婉言谢绝。曾国藩更加敬重罗泽南的品格。第二天,曾国藩又到贺家等候,诚意十足,于是罗泽南答应辅佐曾国藩治军。曾国藩得将伯之助,底气便有了三两分。
其实,早在一年前,罗泽南就奉湘乡知县朱孙贻的命令,与刘蓉、王錱等人在湘乡招募勇丁,加以训练,预防外来匪患。翌年,曾国藩奉诏督办湖南团防,湘勇各支皆隶属其麾下,罗泽南也就成为了他的部将。
相比兵书、兵法,曾国藩更加重视营制、营规,强调军队纪律,他的本领主要在教练方面。“湘军尊上而知礼,畏法而爱民”,屡经艰难险阻,总能绝处逢生,兵制起了很大的作用。
曾国藩招募乡勇,喜欢挑选忠厚朴实者,游手好闲、心眼太滑的人均在摒除之列。忠厚朴实者听从号令,“不许独后,亦不许独先”,能够同进退,共生死。吃粮,人人欢喜;拼命,人人畏惧。这本是常情常理。曾国藩要鼓足他们的勇气,不得不讲点宿命论。他发布公告《晓谕新募湘勇》,通俗易懂:
“……本部堂招你们来充当乡勇,替国家出力。每日给你们的口粮,养活你们,均是皇上的国帑,原是要你们学些武艺,好去与贼人打仗拼命。你们平日如不早将武艺学得精熟,将来遇贼打仗,你不能杀他,他便杀你;你若退缩,又难逃国法。可见学的武艺,原是保护你们自己性命的。若是学得武艺精熟,大胆上前,未必即死,一经退后,断不得生,此理甚明。况人之生死有命存焉,你若不该死时,虽千万人将你围住,自有神明护佑,断不得死;你若该死,就坐在家中也是要死。可见与贼打仗是怕不得的,也可不必害怕。于今要你们学习拳棍,是操练你们的筋力;要你们学习枪法,是操练你们的手脚;要你们跑坡跳坑,是操练你们的步履;要你们学习刀矛钯叉,是操练你们的技艺;要你们看旗帜、听号令,是操练你们的耳目。要你们每日演阵,住则同住,行则同行,要快大家快,要慢大家慢,要上前大家上前,要退后大家退后,是操练你们的行伍,要你们齐心。你们若是操得筋力强健,手足伶俐,步履便捷,技艺纯熟,耳目精明,而又大家齐心,胆便大了。一遇贼匪,放炮的放炮,放枪的放枪,刀、矛、钯、叉一齐上前,见一个杀一个,见十个杀十个,哪怕他千军万马,不难一战成功。你们得官的得官,得赏的得赏,上不负皇上深仁厚泽,下即可慰本部堂一片苦心,本部堂于尔等有厚望焉。”
古代军事家吴起有一句名言:“法令不明,赏罚不信,虽有百万,何益于用?”曾国藩发布的这道公告列出操练的科目和赏罚的明细,“杀贼三名以上者,除功赏银三十两外,随即奏请发营,以千把总补用”,“临阵退缩者,斩杀;假冒功者,枭首示众”,赏罚之重,均令人咋舌。曾国藩强调宿命论算不算大忽悠?这很难说,但他强调士卒操练好武艺能够在战场上保命,倒是一点也没骗人。
二
薛福成以十六字形容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时的处境,“众骇朋疑,惎挠笑侮,孑立寡助,进退交困”,非常准确。
起初,曾国藩想与省城的官场人物和睦相处,就难上加难。赵烈文揭示了症结所在,大意如下:曾督帅于咸丰二年冬奉旨督练乡勇,抵达省城,三宪(抚台、藩台、臬台)都轻视他。督帅自告奋勇,请求剿匪除患,于是设局敦劝绅士、富家捐银,招兵买马。凡是百姓投诉遭到土匪劫掠的案子,督帅派人擒获强盗,立刻处决,总共杀掉数百人,乱民闻风丧胆。湖南境内的刑事案都归集到督帅的治所,州县长官无从过问。因此督帅更加遭到忌恨,上下都掣他的肘。
在恶劣的环境中,曾国藩的生存能力和办事能力太强了,捕杀盗匪,慑服乱民,审结大案要案,样样出色,这岂不是要把三宪(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和州县官员的份内活计抢走吗?连曾国藩自己都承认,他在省城所办的事情“强半皆冒侵官越俎之嫌”,难怪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提督鲍起豹都忌恨他,并且排斥他、打压他。
湘勇是杂牌中的杂牌,只要他们结伴进城,就准定会遭到标兵的歧视和欺凌,打骂是家常便饭,曾国藩的仆从进城也必遭标兵恶骂痛打。湘勇中有倔强勇猛的,双方狠狠地掐过几回死架,仇怨越积越深,大有火拼的危险。
《湘军志·曾军篇》中详细描述了标兵耍狠的情形,具体脉络是这样的:
长沙协副将清德颇为骄横,他认为武官按营规行事,就算是本省巡抚,照例不过问操练事宜,可是塔齐布讨好曾国藩,擅自操练士卒,败坏营制。湖南提督鲍起豹昏庸自喜,听清德有此一说,就扬言盛夏操练士兵是虐待军人,况且提督现在就驻扎在省城,我不传令操练,谁敢肆意妄为,用军棍伺候。塔齐布闻令,既沮丧,又恐惧,不敢坚持原议,地方官员窃喜,以为这样一来,城里没人再敢多事。提督府标兵原本就轻侮乡勇,现在有提督出面撑腰,更加骄纵。
刚巧湘勇试射火枪,不慎射伤了标兵,标兵被激怒了,吹号举旗,列队攻击湘勇。城楼上的守军也都跳下来,市面上顿时惊恐喧哗。曾国藩为了平息事端,只好当众鞭打试枪者以道歉,标兵这才罢休。
不久,辰勇与永顺兵发生私斗。辰勇是由塔齐布训练的。提督府的标兵更加傲狠狂怒,又吹号列队讨伐辰勇。于是曾国藩想到内斗没完没了,不治理标兵,官民会更加轻视他这位钦命团练使。由于无法入营抓捕真凶,他就移牒至提督府,指名要抓捕行凶的标兵。提督鲍起豹大怒,却假意应承:“今天就按你的命令办,我派人将他们捆送辕门。”
满街标兵个个气势汹汹。曾国藩想处死那些违法的标兵以正军法,担心发生兵变,因此犹豫不决。标兵日夜在城中游行聚会,文武官员都闭门不肯出面调解,巡抚也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于是标兵公然作乱,堵住曾国藩公馆的大门。公馆所在地位于又一村湖南巡抚署附近,曾国藩料想标兵虽在门外示威,不敢冲进公馆,没料到标兵抡着兵器就杀了进来,见人就砍,见人就刺,险些伤到曾国藩。情势危迫,曾国藩去拍打抚署辕门,巡抚骆秉章震惊,赶紧去府外向标兵道歉,把捆绑的人放走,对乱兵一概不予追查。布政使、按察使以下的官员都责备曾国藩手段过于简单粗暴,以至于激成兵变。如此混淆是非,曾国藩的幕僚气不能平,怒不可遏,认为应该将事实奏报朝廷。曾国藩叹息道:“时事正处处棘手,臣子既不能平定大乱,怎敢拿自己的这点屈辱去叨烦圣上?我宁肯避开这些乱兵。”当天,他就率领数千湘勇移驻衡州(今衡阳)。他的祖籍在那里,岳家也在那里。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极其明智。
这次乱兵寻衅,曾国藩命悬一线之间。他居然隐忍下来,这就叫“打掉牙和血吞”。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实力才是硬道理,当时,湘勇人少兵器差,斗不过标兵,曾国藩避其锋芒,堪称上策。
三
1854年3月,湘军水师集合大小战船二百四十艘,从衡州出发,顺江而下,军容雄壮。
当时,太平军已弥漫于江北和江南。湖广总督吴文镕仓促应敌,在湖北黄州战败,投水身亡。太平军掠得长江上的船只,重犯洞庭湖区,溯至宁乡,长沙告急。湘军水师初战,收复了湘阴、岳州,然而在洞庭湖遭遇风暴横扫,战船漂损大半,太平军重又夺取岳州。
湘军水师被迫退回长沙休整,状况恓惶,情形狼狈,湖南巡抚骆秉章不准许湘军入驻省城,曾国藩也耻于依人,将水师十营驻扎在湘江边。不久,太平军进犯靖港和湘潭,成为湖南境内的心腹大患。
敌军从湘潭顺春水而下攻,或从靖港乘北风而上攻,都只需要一两天时间,省城长沙处于随时被敌军包夹的困境中,形势岌岌可危。湘军听见号角声,或者眺见火光,莫不兀自惊恐,幸亏敌军并未急于展开攻势。
太平军逼近长沙而行动迟缓,这样的态势使湘军水师获得了意外的喘息之机,重新调整战略部署。曾国藩原本奉旨援鄂,理应挥师北上,为湘潭解围原本不在计划之中,幕僚陈士杰向曾国藩建策,保卫湘潭乃是稳固根本,若只图向北进取,就怕“一战俱死”。曾国藩斟酌再三之后,采纳了他的建议。
1854年4月25日,曾国藩命令副将塔齐布率领三千步兵救援湘潭。这支队伍表现神勇,踏破敌营三座,烧毁木城一座,杀敌六百多。翌日,塔齐布又率军鏖战两次,第一次烧毁敌营两座,杀敌七百余人,第二次杀敌千余人。4月27日、4月28日继续鏖战,总共五仗打下来,塔齐布率军歼敌四千余人,水师共烧毁敌船七百余艘。从湘潭逃出来的敌军败兵都说,自从广西起事以来,从没见过官兵能打这样的胜仗。塔齐布将自己的军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战显威,一战成名。
湘潭之战迫使太平军紧急调回了一支业已阑入湘乡的纵队,顺理成章地保全了湘军子弟兵的老家,这其中当然也有大帅曾国藩在荷叶塘的老屋场。
当年,没有电子设备,没有飞鸽传书,信息传递尚处于龟速阶段。迟至4月26日,湘潭捷报尚未传到长沙,湘军水师中浓厚的紧张气氛已趋于饱和,大家都以为塔齐布的步兵陷入了重围。所幸军心未散,士气未落,将帅还留有后手。
集议军情时,以水师营官彭玉麟为谋主,定计全军进攻湘潭。
计划可谓周密:彭玉麟率领四营于4月27日夜间先发,次日,曾国藩率领水师五营、陆勇八百接济。彭玉麟四营出发之后不久,长沙乡团提供的新情报引起了曾国藩的注意,说是靖港敌营空虚,仅有数百人,很难抵御住官军攻击。曾国藩便立刻改变主意,决定率领水陆人马齐头并进,于4月28日下午清剿靖港敌营。
四
那时候,李元度是曾国藩幕府中的机要秘书,他忆述靖港之战的起因,有头有绪:曾国藩眼见太平军逼近省城,又气又恨,决定亲率留守的水陆数营进剿。李元度赶紧进谏:“精兵已调往湘潭,早晚捷音必至,此间只宜坚守,不宜轻动!”应该说,“忍”字诀蛮好,也符合曾国藩的性格,但这番劝阻全然失效。
发兵前,曾国藩将预先准备的遗疏和遗嘱交给李元度,对他说:
“我要是阵亡了,你就将遗疏呈递巡抚,请他代陈,将遗嘱交给我的几个弟弟,营中军械辎重,船百余艘,你要保全它们。”
曾国藩的作风就是如此,凡事先做最坏的打算,筹前善后,两不马虎。
靖港是资水与湘江汇合处,距离省城长沙大约六十里。此地有一座铜官山,六朝时期为铜官置署之地,因此得名铜官渚。
湘军水师开至靖港,没有太多的耽搁,立即与太平军交战,此时才发现敌营并不空虚,敌军兵力充足,远不止数百人,顿时惊慌失措,纷纷夺路狂奔,只恨爹妈生的腿短。水上的浮桥是临时用门扉、床板搭就的,哪里经得起乱兵蹬踏?湘勇落水的落水,中枪的中枪,呼天抢地,哭爹喊娘。很快,靖港就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汤锅,湘勇沦为了露馅的饺子。
曾国藩置身前线,督战出奇招,将一面令旗插在岸头,手持利剑,大声疾呼:
“过旗者斩!”
残兵败将见此情形,急中生智,绕过旗杆,逃得无影无踪。战局急转直下。
“申刻开仗,仅半顿饭久,陆勇奔溃,水勇亦纷纷奔窜。二千余人,竟全数溃散,弃炮船而不顾,深可痛恨!”
这是曾国藩在家书中所作的现场还原描写。水手最胆怯,“红船之水手仅存三人,余船竟无一水手,实为第一可怪之事。”这样的完败太丢人。
那时节,曾国藩到底是气昏了,还是吓蒙了,早已无法求证。唯一可知的是,他羞愤交加,闭上双眼,咬紧牙关,纵身跳入湘江。
四月的江水还很凉,曾国藩不是钱谦益,可没顾忌那么多。
五
当年,安徽巡抚江忠源和湖广总督吴文镕都是战败之后投水自尽的,总好过沦为敌军俘虏,受朝廷处分。
所幸曾大帅命不该绝,幕僚章寿麟与陈士杰、李元度事先料到,曾国藩胜则无患,败必有忧,因此章寿麟藏身船尾,一直关注着湘军大帅的一举一动,以防意外发生。这才不过半顿饭工夫,曾大帅就不想活了,比预想的要惊险得多。
所幸章寿麟水性好,力气大,“至是掖公登小舟,逸而免”。他救起落汤鸡一般的大帅,登上小舟,迅速逃脱追兵。这是章寿麟《铜官感旧图自记》中的现场还原,也不会有错。
曾国藩正在气头上抓狂,不禁对章寿麟大发雷霆,吼道:“你怎么跑来了!”章寿麟脑瓜子机灵,随即应答,好让曾国藩安心:“湘潭已获大捷,我来报喜!”其实,他并不清楚湘潭那边战况如何。
曾国藩获救后,于翌日中午抵达长沙,身上的湿衣服仍未干透,他蓬头跣足,神情阴郁沮丧。
部下劝他吃点东西,他也不碰碗筷。
省城的官员,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提督鲍起豹与曾国藩积不相能,个个幸灾乐祸,对他多有揶揄,甚至表示要奏劾他,遣散湘勇。
所幸湖南巡抚骆秉章识大体、顾大局,不肯落井下石,仍然一如既往地支持曾国藩。抚署师爷左宗棠缒城而出,到江滨炮船中探望曾国藩,劝慰道:
“初战小负,大事犹可为,寻死绝非明智之举!”
曾国藩圆瞪两眼,一言不发,叫人拿来纸笔,开列军械、弹药详单,嘱托左宗棠保管。左宗棠写信告诉周夫人:“惟涤公进攻靖港失利,回泊南湖港。仆缒城出视之,则气息奄然,盖愤而投水两次,皆得救以免,而其志仍在必死。仆以大义责之,又日日至其舟中絮聒之。此公忠诚笃实,正灭贼之人,偶遇挫折,殆天之所以玉成耳。”
据此信内容揭示,曾国藩投水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他羞于上岸,住在船中;左宗棠称赞曾国藩笃实,认定他就是太平军的克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让他多受点磨难,多尝点苦头。
曾国藩投水两次,却毫发无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说明失败不可怕,她是成功之母,瞧,那张圆脸上已绽放出微笑。
六
在长沙城南高峰寺里,曾国藩重写了遗嘱,处分后事,依然打算于第二天自裁。以下为有据可查的白纸黑字:
一、作遗折,具陈办理军务不善,并抄檄文进呈御览。
一、赶紧送灵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亲之望。不可在外开吊。受赙内银钱所余项,除棺殓途费外,到家后不可剩一钱,概交粮台。
右二条求幕中诸友照办。
不成功则成仁,曾国藩打算将此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也充分说明,靖港之战失利,对曾国藩的精神打击极大。
曾麟书在湘乡老家听闻消息,儿子吃了败仗之后打算自杀,便立刻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家书,派人火速送到省城,信中撂下狠话:“儿此出以杀贼报国为志,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这话的大意是:你堂堂男儿,报国捐躯,死哪儿去不行?现在吃了败仗,硬要在家门口弄死自己,岂不是让祖宗十八代都陪着你丢人现眼?要是你就这样自尽了,休想我为你流下一滴眼泪!
此外,另有麻辣调料,左宗棠探望曾国藩,见他身上残存污泥痕迹,笑道:“好像猪子!”这并不是骂曾国藩蠢,而是调侃他的狼狈相。
依左宗棠的脾气和做派,真要骂人就不是这样了。
日后,王闿运赋诗《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其中就有出人意表的怪句:“刘郭苍黄各顾家,左生狂笑骂猪耶。”刘是刘蓉,郭是郭嵩焘,左生是左宗棠。这又是哪一出?有何典故?
曾国藩初练湘勇时,盛邀金兰之交刘蓉、郭嵩焘辅佐,他们迟迟不肯出山。1854年8月20日(农历甲寅年七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在家书中讲得很清楚:“霞仙定于本月内还家。渠在省实不肯来,兄强之使来。兵凶战危之地,无人不趋而避之。平日至交冯树堂、郭筠仙等尚不肯来,则其他更何论焉!”
刘蓉号霞仙,郭嵩焘字筠仙,别称云仙,云、霞二仙被曾国荃调侃为“云霞出海曙”,却被左宗棠直接骂成胆怯的“猪”,这一骂,左宗棠的性情鲜活如画。
那个时期,刘蓉致书曾国藩,也在帮他找原因:“窃怪老兄光明俊伟之识,豁达深渊之量,盖非时彦所及,而豪杰之士或反不乐为之用,虽夙昔有相知之雅者,亦或思引避而无景附之情,可不一思其故乎?求之不竭其诚,遇之不优其礼,用之不尽其才;三者,古今所由失士之大端也。”
众人趋避的原因都找到了,忠言逆耳益于行,曾国藩照单全收,虚心采纳。没过多久,刘蓉就追随曾国藩从巴陵至九江,转战江西,屯军南康,“孟容皆辗转相从,三年奔走,夷险共之”。郭嵩焘也为曾国藩筹办厘金。
朋友们都希望曾国藩把湘军带到雄飞,怎忍心见他战事失利就自杀呢?
七
塔齐布、彭玉麟率领湘军陆师和水师主力奋勇收复湘潭城,杀敌逾万,焚毁敌船过千,取得了一场大捷,靖港的太平军随后闻风宵遁。
曾国藩喜获捷报,这才如释重负,如逢大赦,立刻派人收拾破旗烂鼓,整理军实。他感叹道:
“死生盖有命哉!”
曾国藩对靖港之战的描述是怎样的?1854年5月8日(农历甲寅年四月十二日),他在奏折中提供了许多细节,却隐蔽和模糊了关键细节:
“是日卯刻,亲率大小战船四十余只,陆勇八百,驰赴靖港上二十里之白沙洲,相机进剿。午刻,西南风陡发,水流迅急,战船顺风驶至靖港,不能停留,更番迭击,逆贼炮台开炮,适中哨船头桅,各水勇急落帆,收泊靖港对岸之铜官渚。贼众用小划船二百余只,顺风驶逼水营,水勇开炮轰击,炮高船低,不能命中贼船,被毁十余只,随风漂散数只。各水勇见势不支,纷纷弃船上岸,或自将战船焚毁,恐以资贼,或竟被逆贼掠取。臣曾国藩在白沙洲闻信,急饬陆勇分三路速扑靖港贼营,冀分贼势。陆勇见水勇失利,心怀疑怯,虽小有斩获,旋即却退。臣曾国藩见水陆气馁,万难得手,传令撤队回营。此又初二日靖港剿贼失利之实在情形也。”
这道奏折中全无湘军主帅投水自杀的字样,是不应写,还是不宜写?至于湘军溃散的情形也被巧妙地处理为“撤队回营”。
同日,曾国藩还单衔呈递奏折,自责自疚,情见乎辞:
“臣整军东下,本思疾趋出境,乃该逆大举南犯,臣师屡挫,鄂省危急不能速援,江面贼氛不能迅扫,大负圣主盼望殷切之意。清夜以思,负罪甚大。愧愤之余,但思以一死塞责。然使臣效匹夫之小谅,置大局于不顾,又恐此军立归乌有,我皇上所倚以为肃清江面之具者,一旦绝望,则臣身虽死,臣罪更大,是以忍耻偷生,一面俯首待罪,一面急图补救。……一两月间,水师当有起色。但微臣自憾虚有讨贼之志,毫无用兵之才,孤愤有余,智略不足,仰累圣主知人之明,请旨将臣交部从重治罪,以示大公。并吁恳皇上天恩,特派大臣总统此军。臣非敢因时事万难,遂推诿而不复自任,未经赴部之先,仍当竭尽血诚,一力经理。如船只已修,水勇可恃,臣亦必迅速驰赴下游,不敢株守片刻。”
曾国藩原本准备附上遗折遗片,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凡事过犹不及。
有湘潭大捷垫底,湘军纵然在靖港失利,曾国藩引咎自责,满纸惶愧,仍可轻松过关。王闿运赋诗《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表达相当到位:“岂料湘潭大捷来,千里盗屯汤沃雪。一胜申威百胜从,塔罗如虎彭杨龙。”
难得的是,咸丰皇帝明见万里,对上章请罪的曾国藩温诏抚慰,并无厉斥苛责;冒领军功的湖南提督鲍起豹则受到严谴,就地夺官;塔齐布功勋卓著,加官晋级,以副将署湖南提督。
最有意思的是,湖南按察使徐有壬本打算参劾曾国藩,这下惭愧不已,主动拜访曾大帅,向他顿首致歉。经湘潭大捷,湖南的局势转危为安。
靖港之战,是湘军早期在家门口打的一场窝囊仗,曾国藩投水没死成;后来,湘军水师在湖口大败,他情急心慌,又要纵身一跃,投鄱阳湖寻短见。较之往昔靖港的本色演出,湖口这回明显多了几许真人秀的成分。两次自杀,均毫发无伤,“跳水冠军”的头衔,曾国藩稳稳拿定。
英雄不问出身,也不问过程,所以兵败跳水的“案底”并非耻辱记录,反倒为曾国藩的非凡人生增添了一抹壮丽的传奇色彩。
一
长沙古称潭州。左宗棠与长沙城,渊源很深。当他还是一条潜龙时,长沙城就是他的“龙潭”。
1839年秋,林则徐辞去云贵总督,乘舟还乡,绕道长沙,泊舟于湘江西岸,派人去湘阴柳庄,送信给左宗棠,相约面叙。
他们的话题范围宽泛,谈到如何建设新疆,如何保卫新疆,两人最为兴奋。林则徐收集了大量有关新疆历史、地理、民族、宗教、农业、牧业的资料,现在倾囊相授。他欣赏左宗棠的才智,预言有朝一日,他将会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整顿新疆,建设新疆,使之长治久安。日后证明,林公的预言神准。
江舟夜晤,左宗棠得到林则徐的激赏,终其一生,他都视此为“第一荣幸事”。林则徐赠给他两副亲笔对联,一副是自撰联,上联是“行事莫将天理错”,下联是“立身还与古人争”。另一副是集句联,左宗棠一直视为瑰宝,上联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下联是“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林则徐手书两联,赠给一位蛰伏草野的晚辈,可见其激赏之情排山倒海。左宗棠一生行迹遍及江南塞北,总将两联随身携带,悬挂于斋壁之上、帐幕之中,怀人的同时,借以励志。
在长沙城里,左宗棠读过城南书院,做过塾师,当过抚署师爷,总共十多年时间,感情很深。在城北司马桥,左公有一栋宅子。当初,他做师爷,薪水薄,买屋需要五百两银子,居然是由湖北巡抚胡林翼和湖南巡抚骆秉章合计支付的。想想看吧,两大巡抚凑钱购房赠屋给他,这面子得有多大,人情味得有多足啊!
同治十一年(1872),左公次子孝宽买下近邻李国贤的老屋,随即大兴土木,加盖扩建工程共耗银二千余两,打的明牌子是为父亲祝贺六十大寿。当时左宗棠正率领大军平定西北乱局,听说此事后很是生气,在家书中批评孝宽“但求观美,不顾事理”,严词责备道:“养口体不如养心志,况数千里外张筵受祝,亦忆及黄沙远塞、长征未归之苦况否?贫寒家儿忽染脑满肠肥习气,令人笑骂,惹我恼恨!”
左宗棠收复新疆,万里封侯之后,一度回乡扫墓,在司马桥的大宅子里住了几天,这就比曾国藩从未踏进侯府富厚堂一步要强胜不少了。
及至暮年,左宗棠还心心念念要卜葬于岳麓山,将这块风水宝地视为上佳的归骨安魂之所,理由是岳麓山环境优美,南宋大儒朱熹、张栻遗留下郁郁文气,一直氤氲未散,值得流连。
“死便埋我,湘山湘水,乐哉斯丘!”
在家书中,左宗棠有此欢言。观其行文,主意坚定;探其语气,心情宽舒。可惜受限于一品大臣的葬制,他最终未能如愿葬在岳麓山,留下了不小的遗憾。
二
三十多岁的时候,左宗棠预感到乱世将临,真动过举家避难的心思,将行窝选定在湘阴县与长沙县交界的青山上,一个名为白水洞的地方。此处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诛茅筑屋,适宜安家。
他有结寨的构想,在山中安置亲友社群,种地,联防,设社仓,筑碉楼。
1846年,左宗棠的隐居规划尚未落实,业师贺熙龄不幸病故。他越思量越清醒:入山避乱无万全之策。“避地愁无好林壑,桃源之说诚荒唐”,瞧他的诗句,已看破说破,逸民梦注定做不成。
1851年,左宗棠弃考孝廉方正科,他不想做官。好友胡林翼写信来劝:国难当头,如何安家?眼下盗贼多如牛毛,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千万不可坐失良机。
湖南巡抚张亮基正在上任途中,派专使赴湘阴,恭请左宗棠火速出山。同时,胡林翼再接再厉,写信苦劝:张亮基是文忠公(林则徐)一流的人物,肝胆血性,世间无几,值得贤者辅弼。
胡林翼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以正道示人,以形势逼人,以可预料的后果惊人。乡土若有难,山中哪得安枕?林下岂可闲步?胡林翼教左宗棠出山只做军师,不经手银钱,便可独立不羁。
左宗棠尽可把好友的劝告当成耳旁风,但“保境安民”四字如施魔法,足以令他动情起兴。张亮基礼贤下士,也使他深受感动,于是毅然出山。
三
湖南巡抚张亮基曾得到林则徐鼎力举荐,左宗棠也曾得到林则徐的青眼赏识,这说明他们是同路人,强强联手,必相得益彰。
左宗棠写信告诉胡林翼:“中丞开诚布公,集思广益,为近代所罕有。”
短期内,左宗棠与张亮基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局面极其棼乱,准备严重不足,长沙保卫战居然获胜,没有大的闪失,这就充分说明,他们的精诚合作确实相当高效。
身为兵马师爷,左宗棠在调配兵力方面颇具功力。
他看重江忠源的将才,把防守南城的首要任务交给他。
三个月前,江忠源率领一千楚勇,在广西全州蓑衣渡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大获全胜,击毙了天平天国南王冯云山。
正如左宗棠所料,太平军头号悍将、西王萧朝贵充当急先锋,率领精锐之师猛攻长沙南城。江忠源率领楚勇出城争夺阵地,在天心阁附近,安营扎寨。太平军挖地道,架大炮,轰塌石墙,守军竭力防守要冲,修补缺口。
数日后,南城炮队如中头彩,竟轰毙了西王萧朝贵,这成为了长沙保卫战的转折点,太平军对于顿兵于坚城之下有了更大的顾虑。
东王杨秀清在南门口骑马转了一圈,眼看精兵强将寸功未立,他十分生气,差点端掉他们吃饭的家伙。杨秀清引兵绕至楚勇的营垒后方,来争夺小吴门外的教场坪。江忠源仍复率众苦战,未出意外,太平军依旧撞到铜墙铁壁,无法靠近城门,其猛攻疾取的意图未能得逞。
长沙城一度岌岌可危,终未沦陷,着实有赖于江忠源率楚勇浴血坚守。
城南仰天湖一战,江忠源带领楚勇向前突击,短兵相接,他的大腿被敌兵的长矛刺中,受伤落马,众将士舍命相救,将敌军击退,将他扶救回营。
战事最激烈时,谁胜谁负,只在转瞬之间。
张亮基抚湘,为期不足半年,他听从左宗棠的良谋,获取江忠源的死力,在惊涛骇浪之中保全了湖南省城,受到朝廷嘉奖,晋署湖广总督。
当年,官员身不离印,印不离身。张亮基每次出署,都会将大印交给左宗棠保管,这相当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左宗棠,二者毫无差别。
太平军大将李开芳率部骚扰河南怀庆,然后折入湖北。夜半,左宗棠获悉紧急军情,并未惊动睡梦中的张亮基,他调兵遣将,会师于鹅公颈,尽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捷报传来,张亮基信赖左宗棠,再次收获颇丰。
四
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后,左宗棠又回到湘阴。湖南巡抚骆秉章写信送礼邀他出山办事,但左宗棠以“近年心血耗尽”为由,婉言谢绝了。他只想销声匿迹,在荒谷中求生存,不想再去尘世中抛头露面。这回,左宗棠的归隐之意相当坚决,甚至打算卖掉柳庄故宅,在白水洞建造住所。
1853年,江忠源膺任安徽巡抚,在晚清湘军大体系中,成为首位封疆大吏。江忠源致书好友郭嵩焘,请他劝说左宗棠出山相助,先探一探口风,就说“非为忠源而来,为天下而来也”。由于形势紧迫,稍后,江忠源直接写信给左宗棠,力邀好友佐理军务,“其意甚勤,其词弥苦”,左宗棠仍婉言谢绝。
曾国藩有一个新想法:由他出面募集乡勇三千名,委托左宗棠训练,训练完毕后与江忠源会师。左宗棠也没接这个茬。当时,他对大局深感悲观。
1854年春,左宗棠“坚卧不起”,郭嵩焘“无意再出”,湖南的两位顶尖人才都不愿踩场入局。曾国藩分析原因所在:如今时世急剧变化,而官场风气仍泄泄沓沓,毫无振作的迹象。有识之士因此深感畏惧,都怀着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的打算。浊世已经沦为乱世,剧变之际,官场依旧论资排辈,低效失能,像左宗棠这样有真本领、大本事的人缺乏上升空间,只能潜藏在山林里,不肯到官场中厮混受气。
由于太平军杀回马枪,湖南东境承压,北境失守,形势危急。
这年三月初,左宗棠陪女婿陶桄到省城办理捐输,湖南巡抚骆秉章极力挽留,他这才同意入署“襄帮”,仍不受“关聘”,即只出力帮忙,不受聘约牵制,他保留了随时拎包走人的自由权。
左宗棠出山主持湖南戎幕,最大的受益者是两个人——骆秉章和曾国藩。
曾国藩高兴,是因为左宗棠见事明确而持论公允,可以破解他与巡抚骆秉章之间的诸多隔膜。左宗棠善于多方联络,巧妙调和,对于全省军政事务的高效率运行,好处实在是太大了。曾国藩与湖南巡抚骆秉章相处不算融洽,时不时遭到掣肘,难免闹些意见,有左宗棠润滑一下双方滚烫的齿轮,公务果然好办多了,大小误会更容易消除。
从咸丰四年(1854)三月到咸丰九年(1859)腊月,左宗棠辅佐骆秉章,共计五年零九个月。他执满勤,效全力,“惟我知公,亦惟公知我”。曾国藩称赞二人“断金合契”,主僚同心同德,彼此指掌无间,可谓互相成全。
凡事起承转合,总会有个过程。起初,骆秉章确实不如张亮基信任左宗棠。经过一年磨合,骆秉章已对左宗棠的品行和才智心中有数,称奇之余,彻底放手。由于骆秉章信任专一,所以左宗棠能够差遣众人,使他们各尽所长。僚属汇报工作,骆公照例会问一句“季高先生云何”,意思不难明白,凡事左宗棠认可就成,他只管签名行印。左宗棠写信告诉女婿陶桄:长沙大局粗定,我本想隐姓埋名,跑进荒山藏起来,可是骆中丞推诚相待,军事方面全部托付给我一个人来主持,就不得不留在省城互相支撑。
当年,三公(骆籲公、曾涤公、左季公)治湘,局面大胜以往。
一位“影子省长”,主持全省军政要务,操刀必割,各色人事,该用的用,该换的换,该撤的撤,该裁的裁。有人啧啧称奇,戏称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左宗棠掌握的权力比骆秉章还要大。
不管外界存在多少非议,骆秉章始终以国士善待左宗棠,左宗棠也一直以国士厚报骆秉章,主僚之间,无纤毫芥蒂。
五
左宗棠辅佐骆秉章,用的是古道,一为忠,二为直。
骆秉章的宠妾有个同胞弟弟,跟随姐姐来到湖南,捐钱弄到佐杂候补的资格,赋闲已久,无事可干。宠妾原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到她亲口央求骆秉章赏派一个差事给弟弟做,骆秉章居然面露难色,向她交底:“这种事平常都由左师爷主持,我不方便向他启齿。”宠妾的念头始终未断,屡次在绣花枕头边吹河风,骆秉章心软了,便应承她,待左师爷开心时刻,找他说说,看看能否通融。
有一天,骆秉章与左宗棠叙谈,言语融洽,于是他从容提起某人在佐杂班中赋闲已久,似乎可以酌情给他安排一桩差事做。左宗棠闻言,默然良久。骆秉章又说:
“实不相瞒,此人是贱妾的胞弟,贱妾向我聒噪了许多回,我迟至今日方才提及。我已探悉此人小有才能,行事也算谨慎。佐杂班中像他这样的,听说多有差委,似乎不必因亲戚避嫌,独独让他受到冷落。”
左宗棠莞尔一笑,对骆秉章说:
“今天我高兴,公何不再赏数盏美酒,喝个痛快?”
骆秉章以为事情轻松谈妥了,便欣然命酒。
酒到,骆秉章亲自为左宗棠斟个满盏,左宗棠一饮而尽,再斟再干,三斟三干。饮毕,左宗棠搁下酒盏,起身长揖,对骆秉章说:
“喝过三杯离别酒,左某从此告别大人!”
左宗棠言罢,立即催促家人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骆秉章惊讶错愕之余,赶紧问道:
“先生何故辞行?”
“明白人不耐烦细说缘由。意见偶然不合,便当割席而去。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多费口舌。”左宗棠应声回答。
骆秉章这才恍然大悟,刚才自己为内弟讲情谋差,不妥当啊!于是他起身离座,改容道歉:
“这事就算我没提。骆某倾心相任,从善如流,此心可质天日。先生千万不要因为一时误会萌生去意,今后一切倚重,骆某再不干涉了。”
骆秉章赶紧叫左宗棠的仆从放下行李,洗净酒盅,他说:
“我还要与左师爷畅饮一番!”
左宗棠从容坐下,即席慷慨陈词:
“现在是什么时候?南方大乱,戎马倥偬,如果中丞想维系人心,应该切实整顿吏治。倘若用人稍微有所徇私,就足以贻误大局。我确实知道佐杂班中某人小有才能,行为也谨慎,未尝不可以给他安排差事。然而中丞宜三思而行,安排他离开湖南去别处谋差为好,在省城只能委屈他,闲置一旁。万一因为派差的缘故,使官吏怀疑中丞顺从宠妾而徇私差委,怀疑左某顺从中丞的主意而为他安排职位。一旦落下口实,小人就会奔竞钻营,志士就会灰心丧气,以后将无一事可以办成!这就是左某决意辞行的原因,不忍心在抚署眼睁睁地看着中丞以失败收场。”
骆秉章听罢这番话,心悦诚服,赶紧致谢道:
“先生真正使我受益匪浅,骆某受教了!”
两人欢饮尽兴。
在中国古代,内举不避亲的佳话甚多,东晋太傅谢安举荐侄子谢玄,唐朝宰相狄仁杰举荐儿子狄光嗣,北宋大将曹彬举荐儿子曹璨、曹玮,都令人心服口服。然而“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并非官场中通行不悖的明规则,倘若主事者胶柱鼓瑟,亲人仅具小才,却抢先任用,就可能事与愿违。
左宗棠晓以利害,骆秉章从谏如流,两人皆有大局观,实属难能可贵。
多年后,左宗棠回复周开锡,关于如何与上司相处,实话实说:
“事上官之道,和悦而诤;如实不能感悟,则洁身以去可耳。”
下属对待上司的相处之道,这算是最简明爽快的版本:上司有过错,下属先和颜悦色地规劝,对方实在感悟不了,就赶紧洁身离去,不再啰唆。这么说,倘若骆秉章固执己见不认错不道歉,左宗棠必定长揖而辞,一别两宽。
天才的方案,人才玩不转;人才的方案,奴才也用不来。实际情形就是如此,左宗棠随时敢拎包走人,这样的神助理,一席话能把主公惊出冷汗,也只在乱世有这么个玩法。
六
某天,骆秉章听见抚署辕门外炮声隆隆,动静不小,惊问何故,左右告诉他:
“左师爷在拜发军报折子。”
骆秉章颔首点头,用舒缓的语气吩咐道:
“去把折稿取来看看。”
原来骆老爷子连草稿都没过目,他放心信任左宗棠,左宗棠放胆运用这份信任,未讲丝毫客套。
清朝有个规矩,巡抚驿递奏折,必先陈设香案,妥为供奉,鸣炮之后,朝向京城跪拜如仪,待所有程序走完,驿使方可策马启程。左宗棠只是巡抚衙门的师爷,根本不具备“拜折”的资格,他代表湖南巡抚行礼,就算行得有模有样,也并不合乎官场仪轨,何况骆秉章事先毫不知情。由此可见,一方面,骆秉章信任左宗棠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另一方面,左宗棠追求高效率,也减除了请示之类的中间环节。有人不服气,嘲讽咸丰年间的湖南抚署是“幕友当权,捐班用命”。至于骆秉章量才器使的本领和充分放权的胆魄,只有极少数智者能看明白、想清楚、表赞成。
1854年秋,湘南传警,石达开派遣部下何禄、陈金刚分道北进,剑指长沙。军情紧急,骆秉章坐立不安,赶紧派人找寻左宗棠,最终得之于酒肆,已经酩酊大醉。众人急忙将他抬入抚署,夜半方才醒来。骆秉章询问计谋,左宗棠笑道:
“此事于三日前已有所闻,即派周金城、李辅朝率领二千楚勇、南勇在宜章、临武防剿,另派二千兵勇至茶陵、攸县一带埋伏,此处为桂林到长沙之必经要道。林箐深阻,我军打败来犯之敌大有把握。之所以未露丝毫口风,我担心事机失密,贼寇会另打算盘。大人尽可高枕无忧。”
果不其然,几天后,捷报传来。
左宗棠主掌戎幕,“事无大小,专决不顾”,他为骆秉章草拟奏章,倘若奇思偶得,妙语天成,他就不管是三更还是五更,是风冷还是霜重,硬要把骆秉章从爱妾暖烘烘的被窝里“揪”出来,与他奇文共欣赏。妙就妙在后者不但不生气,还拍案叫绝,不惜搬出窖藏美酒,与左宗棠一醉方休。
左宗棠的幽默感与自信心适相匹配,他调侃骆老板,常不免谑虐,比如他说“公犹傀儡,无线以牵之,何能动耳”,居然开这种玩笑,旁人都觉得开过了分,骆老爷子的反应却极见雅量,只是“干笑而已”。
你说奇怪不奇怪,左宗棠睥睨一世,龙嫌海浅,鹏恨天低,骆秉章与这位目高于顶的大傲哥相处数年,始终放低身段,陪他一起疯、一起狂,“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老板”,诸如此类的问题,反倒无需答案了。
一方乐用其才,一方愿竭其智,施授与回报恰成正比。骆秉章是长者,左宗棠是国士,二人古风盎然,实属互相成全的范例。
多年后,骆秉章已过世,左宗棠也已封侯拜相,闲来无事且喝茶,他与一位朋友评点本朝人物,信口问道:
“我和骆文忠公相比如何?”
“依鄙人看来,骆公更为高明。”朋友微笑作答。
左宗棠愿闻其详。对方给出的解释颇具说服力:
“骆公的幕府中有季公这种狂放不羁、大包大揽的人物,季公的幕府中却见不到此类天才的影子,由此可见,季公不如骆公。”
左宗棠闻言,掀髯大笑。
单以雅量而论,左宗棠确实不及骆秉章,何况他事必躬亲,就算放权给幕僚,也相当有限。“公安得比文忠!文忠能用公,公用何人?”此答直哉!妙哉!
世间还能否找到翻版的左师爷?肯定找不到。如此天纵奇才,百年能出几人?骆秉章可算是占尽了便宜。
湘籍名士李肖聃有过揭秘:“曾侯幕府宾僚,极一时之选。而左兰州军幕,仅有施均甫一人,施有《泽存堂集》,文词可观。”左宗棠的幕僚施补华(字均甫)文章气象雄阔,诗亦深秀,但军政才能难望左宗棠项背。
七
在湖南抚署中,兵马师爷左宗棠手握铨衡,出工极勤,管事极广,脾气火爆,他骂起人来,常带脏字。咸丰六年(1856年),左宗棠居然骂死了武将谌琼林,够不够狠?
谌某是湖南溆浦人,他可不是什么无名鼠辈。九年前,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曾国藩受朝廷差派,膺任武会试正总裁、武殿试读卷大臣。他在家书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湖南新进士谌琼林以石力不符,罚停殿试一科。”这就是说,默写《武经》,谌琼林过了关;考试弓刀类的武艺,谌琼林也过了关;唯独公测举石时谌琼林膂力不足,没有及格,还得在下次殿试时补考。
1855年,谌琼林带兵援鄂,作战不力。左宗棠对湘籍将领要求和期望太高,谌琼林的才能不足以达标,屡次遭到左师爷的痛骂,以至于愧愤难当,吐血而亡。
1856年,左宗棠致书湘军名将李续宜,谈到用人的方式方法,提及这桩旧事,心下依然感觉不安,并且多有反省悔悟:凡是用人,要用对方的朝气,用对方的长处,常令他感觉愉悦,要善于给他忠告,使他知道意向所在,不要尽讲他的缺点,逼迫他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这样就能得到人才的作用。因为我一顿痛骂,谌琼林突然死掉了,我心里常常感到沉重。去湖北,他也不是自愿的,到了湖北以后,我对他的责备太严,期望太高,他的才能不足以承担重任,便酿成了一场悲剧。
左宗棠做师爷时,到底有多强势?骂死谌琼林都不算什么。在他眼里,二品武官也只够他打骂的。
有一天,永州镇总兵樊燮拜见湖南巡抚骆秉章,延请左宗棠出来一同谈事,双方因意见不合发生冲突,左宗棠突然起身狠抽了樊燮一记耳光,还破口大骂,樊燮不堪忍受这样的侮辱,向湖广总督署告状,于是相互检举,彼此揭发,惊动朝廷,铸成大案。
近代文人刘禺生曾到过樊燮原籍湖北恩施县城,去梓潼街寻访樊氏读书楼,亲闻当地父老讲古,有些细节可补传闻之不足。
恩施的一位父老说:“樊公拜见抚帅后,再去拜见左师爷,拜见抚帅时请了安,拜见左师爷时没请安。左师爷大怒,奏劾樊公各种贪渎行为,樊公免官回到恩施。”这里没说打骂。
恩施的另一位父老讲述得更详细,“燮公拜见骆帅,骆帅叫他去拜见左师爷,见面时没有请安。左师爷厉声喝斥道:‘武官见我,无论大小,都要请安,你为何不这样做?快请安!燮公针锋相对,直接顶嘴:‘朝廷的体制,没有规定武官见师爷必须请安的条例,武官虽轻,我也是朝廷二三品官!左师爷更加气急生怒,起身要用脚踢燮公,大声呵斥道:‘忘八蛋,滚出去!燮公也怒极而退。没过多久,就有燮公革职回籍的命令下达。燮公带着两个儿子樊增祹、樊增祥回到恩施,在梓潼街建楼居住。楼建成了,摆酒席宴请父老乡邻,对大家说:‘左宗棠只不过一个举人罢了,他侮辱我的人格,又夺去我的官职,并且波及先人,视武将如犬马。如今我已经安家,敬聘名师,教我二子,雪我耻辱,不中举人、进士、点翰林,就无法见先人于地下!于是以重金礼聘塾师,以楼上为书房,除师生三人外,不准旁人上楼。每日准备饭菜,必定亲自检查,穿戴整齐后,请先生下楼吃饭,凡是先生没下过筷子的菜品,下次就更换。儿子樊增祹、樊增祥在家,不准穿男装,都穿女子的衣裤。燮公发话:‘考中秀才进学,就脱掉女式外衣;考中举人,就脱掉女式内衣,这才与左宗棠的功名相等;中进士、点翰林,就烧掉我所立的洗辱牌,以无罪告诉先人。燮公回到恩施,就写了‘忘八蛋,滚出去六个字在木板上,做成长生禄位牌的样式,放在祖宗神龛的下侧,每月初一、十五就带两个儿子向木牌行礼。他说:‘不中举人以上功名,不许撤去这块木牌,你们总要高过左宗棠。樊增祥中进士后,樊家才烧掉了这块木牌。”
樊增祥点翰林后,实任陕西布政使,朝廷赐建左宗棠专祠于西安,陕西巡抚委托樊增祥主持祭奠大礼,樊增祥推辞道:“宁愿违命,不愿获罪先人。”
还有一位老人告诉刘禺生,从前在樊家的楼壁上,残存墨笔书写的“左宗棠可杀”五个字,想必是樊增祥兄弟小时候发愿的文字。
樊燮颇具血性,以直报怨的方式也很独特,极力促成儿子中进士、点翰林,在科举功名上超过左宗棠,以此方式湔雪前耻。这么说,左宗棠以另类的间接方式激励樊氏后人成才,究竟有怨有德、有仇有恩还不太容易讲清楚。
如果樊燮九泉之下有知,左师爷居然官至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爵封二等恪靖侯,又该作何感想?莫非吐血不成?跟儿子说好的报仇雪耻就不仅显得无足轻重,而且显得相当滑稽。何况其小儿子樊增祥晚年向洪宪皇帝袁世凯献媚,连自己那张清朝遗老的脸皮都扒下来,扔进了阴沟,为士林所不耻。
左宗棠九泉之下有灵,必定还会照旧唾啐樊家父子的脸面而厉声大骂:
“忘八蛋,滚出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