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 至

2024-06-20 17:29:36邓安庆
湖南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堂叔贝贝舅妈

邓安庆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唐】杜甫《客至》

我们习惯把从市区来的人称作“街上人”。每到大年初二,垸里的泥路上总是挤满了街上人开的车子,而我家恰好在垸头转弯处,再往前走,路变得狭小难行,所以很多街上人就把车子停在了我家的稻场上。母亲心里是不高兴的,毕竟那些车子碾过后留下了此一处彼一处的泥水坑,但过年客怎么好去说他们呢,只好忍下了。她唯独对大鹏舅的车子是持欢迎态度的。大鹏舅是住我家斜对面的明堂叔的小舅子,用我母亲的话说,“生得体面”,还懂礼节。他人高大壮硕,胖头胖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特别喜庆。当他把干净锃亮的丰田停在我家门口时,母亲只要看到了总会迎出来,“大鹏哎,又换新车了!”大鹏舅下了车,给正在门口晒太阳的父亲递上烟,让他媳妇丽君把拜年的酥糖放在我家堂屋大桌子上。母亲客气地要留他们吃饭,大鹏舅挥手说:“不啦不啦,我去我二姐那里吃。”他说的二姐就是明堂叔的媳妇,我叫她春菊娘。母亲笑道:“你二姐好多天前就念着你一家。你快去快去!”

大鹏舅走到后车厢,打开车门,柔声柔气地说:“贝贝,走了。”从车里传来脆脆的回应:“我不要下来!全是泥巴!太脏了!”丽君舅妈尴尬地看了一眼母亲,赶紧走了过去,“莫乱说话!自家下来!”贝贝的声音又响起:“我的新鞋子……爸爸,你抱我。”大鹏舅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弯腰把她抱了出来。那真是粉粉的一个人啊:粉绿色小外套,粉红色裙子,粉白的新鞋子,连脸庞看起来都是粉团团的,浅浅两弯眉毛,嘟着小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们一众人。我那一刻正站在屋门口,愣愣地看着她,那是一个跟我日常所见的堂姐堂妹完全不一样的女孩,至于怎么不一样,我无法说出口,只是眼睛始终挪不开。而她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一开始有点讶异,继而目光缩了回去,再次抬头看,见我还在看她。大人们论起我们的年龄相当,都在上三年级,只不过她在街上上,我在村小学上,又说起我们谁的月份大。这些我都不在意,只是看她看不够。终于,她露出恼怒的神色,喊了一句:“爸爸,走啦。”大鹏舅这才动身往明堂叔那边走。

午饭是在明堂叔家里吃的。舅爷来了,需要有人作陪,这自然不能少了父亲,还有几个堂叔也被叫了过来。堂屋里,大人一桌,小人一桌。母亲陪着春菊娘在灶屋烧火,明堂叔大女儿和二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堂姐和二堂姐)安琼和安惠,负责上菜和盛饭。坐在我们小人一桌的,一个是明堂叔的小儿子安俊,一个是我,另外四个堂弟也是各个堂叔家的,唯独一个女孩子就是贝贝。我们的菜都是从大人桌那边匀过来的,汤菜没人要吃,都在抢炸肉丸子吃,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就见底了。贝贝没有参与,我也没有。我坐在她对面,吃着面前那一盘鱼,而她一筷子都没有夹,身子尽可能地远离桌子,看样子是怕汤汁飞溅到她的衣服上。

安俊吃着吃着,忽然抬头瞪着贝贝:“你是个女伢儿,干吗坐这里?”贝贝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回击,“我为什么不能坐?我是你家的客人!”安俊愣了一下,瞥了一眼大人桌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又说:“我大姐二姐都不坐,偏偏你坐这里!”贝贝抿着嘴,两颊泛红,肉肉的手蜷成一团。安俊不理,夹起一块肉,不知是否故意,肉汁甩到了贝贝的外套上,立马洇出了一团油渍。贝贝先低头看了一眼油渍,大家也都看过去,以为她会叫起来。但她没有,她直接拿起筷子,往安俊脸上摔打过去。安俊捂着脸,“啊”的一声哭叫起来。筷子掉在地上,安俊也随之夸张地跌到地上。“贝贝打我!贝贝打我!”大人桌都看了过来,安俊在地上打滚,“好疼!好疼!”被扶起来后,还“哎哟哎哟”地叫。明堂叔吼了安俊一句:“哭鸡屎!大过年的,不准哭!”贝贝这边始终没有说话,双眼瞪着安俊,手攥成一团,直到大鹏舅过来问她:“你是不是打俊俊了?”她这才眨了一下眼睛,泪珠滑落,双手松开,往大鹏舅怀里送,“我要回家。”大鹏舅小声地说:“咱们是来做客的,不能说回就回。”贝贝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大鹏舅回:“晚上回去。”贝贝想想,说:“那一定要回。你不能骗我。”大鹏舅笑出了声:“我不敢。”

事情掰扯清楚后,安俊被明堂叔赶到了前厢房罚站去了,大鹏舅重新回到了主桌上,而贝贝坐在他旁边。丽君舅妈给她又换了紫色带花边的漂亮外套。小人桌一时间无人说话。我们哪一个人此刻敢过去坐在父亲旁边?哪怕是安俊,他也不敢。这用大人话来说是“没大没小”,要挨一顿揍的。但贝贝毫无惧色地,甚至是高高兴兴地,坐在那里,吃着菜,喝着饮料,甚至还笑出了声,没有一个大人说她不对。我再次抬头看她,她正在阻止大鹏舅喝酒,“别喝了,酒喝多了不好!”大鹏舅捏着酒杯回:“我少喝一点。”她又说:“喝酒了不能开车!”大鹏舅回:“让你妈开!”这也让我十分震惊。正如刚才的惧怕一样,我们也不敢阻拦大人做任何事情,而她居然这么轻易地伸手拦下来。他们街上人真是不一样。

难得的阳光好,饭刚一吃完,明堂叔就在自家稻场上支起了牌桌,大鹏舅、丽君舅妈,再加上明堂叔和我父亲,四个人哗哗哗搓起了麻将。我们小孩无事,跑到前厢房看电视。安俊还贴墙站着,明堂叔不让他动,他就不敢动。我们也都习惯了。有人跑到安俊边上说:“你爸看不到你噻,你怕个么子?”安俊紧张地往外门口睃了一眼,明堂叔锐利的目光随即罩了过来,他立马收紧手臂不敢动弹。贝贝没有跟我们一起看电视,我出来经过牌桌时,她正依偎在大鹏舅的身上。大鹏舅问:“你要我出哪个牌?”贝贝指了一张,大鹏舅笑:“好嘛。”随即把那张挑出来出了。看牌的人中有人说:“哎呀,这个女伢儿伶俐得很,晓得么样出牌。”大鹏舅接口道:“是的噻,她手气旺得很。”丽君舅妈撇撇嘴,“被你娇惯得不成样子咯!”贝贝回嘴:“你莫说话,你牌要输咯。”丽君舅妈作势要打,贝贝往大鹏舅怀里一躲。大鹏舅冲丽君舅妈乐呵呵一笑,“说了吧,你哪里说得过她?”丽君舅妈冷冷地笑了一声,“懒得说了。”

春菊娘忙完了灶屋的事情,又过来给牌桌上倒茶、递烟、放瓜子,还往贝贝口袋塞糖果。贝贝连连推让,“够了够了,口袋里全满了。”春菊娘这才收手,直起身时,细细地打量贝贝,咕哝了一句:“蛮好。”说着,又抬眼往灶屋前面的水井那头看去,“拿洗衣粉!搓小心点儿,那衣服贵!”水井那边,安琼闷声不吭地蹲在木盆旁拿着贝贝之前那件脏外套一下又一下搓洗,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搓好了,晾在屋门口的竹竿上,又转身去到水井那边,跟正蹲在塑料盆旁洗杯碟碗筷的安惠说:“你去玩吧。”安惠立马起身,握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哈气道:“冷得淬骨!”安琼回:“你去烤个火。”说着拿起脏盘子,又一样麻利地清洗起来。安惠擦干手走到牌桌这边,缩着脖子站在围观的人群外边。贝贝注意到了她,看了良久,忽然问:“你的手怎么像胡萝卜?”安惠把发皴的双手收到背后去了,没有回话。贝贝从口袋里掏出雪饼递过去,“我吃不完。”安惠小心地看了一眼明堂叔,又偷看了一眼春菊娘,没敢接。丽君舅妈等别人发牌时,把安惠拉过来,对春菊娘说:“二姐,她穿得也太少了,鼻涕都冻出来了。”春菊娘一边笑着一边把安惠牵到一边,往外面一推,“穿得不少了,她就是这样。不用管她。”

太阳光渐渐收了,从长江那边吹来的风寒沁沁的,大家也就收手不打了,大鹏舅一家也要回街上了。贝贝又一次被大鹏舅抱到了车上,坐好。春菊娘跟过来,把自己种的黑芝麻、黄豆、花生各种装好袋,放在了车尾箱,又要去拿腊鱼、腊肉。大鹏舅拦住道:“二姐,真的吃不完。家里都有呢。”春菊娘说:“那也没得乡下的好吃。”此时,安惠把贝贝那件洗好的衣服拿了过来,春菊娘递给丽君舅妈,“回去再晾晾就干了。”贝贝凑过来细看,“妈妈,还有油点子……”丽君舅妈瞪她一眼,话却还是被春菊娘听到了。春菊娘远远地冲家那边喊:“安琼,我把你手剁了!叫你洗,你洗个么子鬼!”安琼正在扫牌桌下面的瓜子壳,没有回话。丽君舅妈下了车,把安惠叫过来,让她穿上外套,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正合适。二姐,贝贝衣服太多了。这件就给安惠穿吧。”春菊娘忙着要脱掉那外套,“那不行,那不行!这衣服这么贵!”贝贝跟着喊:“那是我的!我的!”丽君舅妈猛地把贝贝那边车门关上。左劝右劝,衣服终究还是给了安惠。而大鹏舅的车子终于驶离了我家的稻场,往街上去了。

晚上八点多,我们正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吵闹声。紧接着,听到安琼在外面叫:“清叔!花娘!你们快来啊!”母亲赶紧打开大门,“哎哟”了一声。我跟着父亲看过来,只见安琼裤子上、棉袄前襟全是泥水,看样子是被我家稻场上那些纵横的车辙绊倒了。母亲要拿毛巾给她擦拭,她连连摇手,急拉住母亲的手,“你们快去!我爸在打我妈!”父亲骂了一句,“造孽!又发酒疯了!”我们赶到明堂叔家里,中午吃饭的大桌子翻倒在地,一地碎盘子和散落的剩菜,墙壁上还淌着汤汁,明堂叔压在春菊娘身上,一拳又一拳落下去,发出闷闷的响声。春菊娘没有喊叫,闭着眼睛,额头乌青,嘴角流血。父亲奔过去抱住明堂叔,明堂叔一身酒气,人虽然被强拽着起来,却还补了春菊娘两脚。母亲这边扶起春菊娘,看看她的伤势,“走,去我家。”安琼跟过来,扶着春菊娘另一侧,刚一碰手臂,春菊娘发出痛苦的哼唧声。我注意到前厢房有人,往里看,安俊和安惠正并排跪在那里,贝贝的那件外套扔在他们跟前。安俊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双手紧攥地放在腿上;安惠穿着单薄的夹袄,浑身簌簌发抖。

父亲和随后来的建军堂叔稳住了明堂叔,母亲和安琼把春菊娘带到了我家里来。母亲一边找来药水给春菊娘的伤口消毒,一边问安琼:“你爸这次又为么子发疯了?”安琼答道:“为了贝贝那件衣服。”原来晚上明堂叔看到安惠穿着贝贝的衣服,问是怎么回事,事情一说清楚,随即发怒了。他先让安惠把贝贝那件外套脱掉,“别人不要的,你要!你贱不贱?”等安惠脱掉后,明堂叔一脚把她踹倒在地,让她跪好,随即又让安俊过来,又是一脚踹下去。春菊娘听到声响赶过来,劝了几句,明堂叔反手一个耳光打过去,走到堂屋,一把掀翻大桌,“你是让你娘家人看咱们家里穷得穿不起衣裳,是啵?”春菊娘回嘴:“我根本没得这个意思。”明堂叔听得更生气了,把春菊娘踹倒在地,把她的头往地面砸。要不是安琼跑过来叫父母过去,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歇了一会儿,春菊娘挣扎着起身要回去,母亲拉住她:“你要去送死,是啵?”春菊娘说:“唉,两个伢儿还在房里跪着,我放心不下。”母亲不放手,“你坐着,那个祸害还在劲头上。我让庆儿过去看看情况。”等我过去时,父亲和明堂叔都已经不在堂屋了,可能去了建军堂叔家里。再去前厢房,安惠和安俊还跪在那里。我跑到他们跟前说:“你们起来,他不在屋里头。”安俊立马跳起来,揉揉膝盖。安惠没有动,还一下又一下地抽噎。安俊叫道:“好咯好咯,哭鸡屎啊!”说着往那外套上踩了几脚,“你要是不穿着,我们都不会挨这顿打!”安惠起身把安俊往边上推,“不准踩!”她抱起外套,护在胸前。安俊瞪着她道:“那个贝贝的东西都是宝贝是啵?你去她家过生活噻!要么子有么子!好得很!”安惠不理他,看到外套上的脚印,又心疼得抽噎起来。

春菊娘没有回来,反倒是安琼回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招呼安惠和安俊一起扶起大桌子,然后让安惠找来扫帚把碎渣和饭菜归置到一起,又吩咐安俊拿抹布擦那块脏污的墙壁,等地面扫干净后,泼一层开水,拖把拖了三遍,屋里又一次恢复了干净。我也没闲着,帮他们守着门口,万一要是明堂叔回来,好叫他们立即躲起来。但明堂叔始终没有出现,春菊娘也没有回来。收拾完毕,安琼说:“你们两个上床睡觉吧。我去看看妈。”安惠小声说:“我也要去。”安俊也要跟去。安琼看看我,叹口气说:“那你们别吵到人家了。”安惠一边咳嗽一边穿上那件外套,安琼问:“你还穿着做么子?”安惠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人来抢,“我就要穿。”安琼摇摇头,“你真是倔。你要是不怕再挨揍,你就穿着吧。”

到了我家后,春菊娘已经躺在了我父母平日睡的床上,她头晕得厉害,刚才还吐了几次。母亲想送她去村诊所,春菊娘不肯。安琼听完,说:“我去找赵医生,让他过来看看。”春菊娘呻吟了几声,说:“莫去。我没得事。”安琼说:“你躺着。其他事情你莫管。”我们一行四人出了门,江风阵阵,不由得让人打了一个寒噤。抬头见天,一粒粒星子硬而亮,硌在人的眼中。安俊打开手电筒往天上照过去,发出“砰”的叫声,“向鬼子开炮!”安琼喝道:“照着路!”安俊又乖乖给我们照起路。我们都有点怕安琼,她是我们的大姐,过完年就十六岁了,高高挑挑,头发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说话利索,走路也利索。安惠忍不住喊了一句:“大姐,你走慢点,我跟不上。”她现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可见明堂叔踹得狠,还没恢复过来,脸上被明堂叔打过的地方明显已经红肿了。安琼放慢脚步,安惠跟上去后,挽住她的手:“这次不怕你走掉了。”

去村诊所,要沿着垸的主路往北边走。沿路家家都在看电视,看的电视剧甚至都是同一部。狗吠声此起彼伏,有端着洗脚水出来倒的婶娘出来见我们,喊道:“夜里还出来玩!手脚都要冻烂咯!”我们不理,继续往前走。出了垸口,沿路两边是猪圈、柴垛和麦田。风其实不大,却恼人,就像是一只冰冷的小手伸进热被窝,在你的身上乱摸,你越挣扎,它越来劲,好容易聚集起来的热气全给放走了。安琼问:“这外套保暖啵?”安惠把外套裹紧,哈着白气,“不暖。”安琼捏捏外套下摆,“等我攒点钱给你做件新的。”安惠问:“姐,你年后还去镇上那家裁缝店么?”安琼点头,“去啊,等我学成了就去广东。那里很多裁缝厂子,你长虹姐就去了。”安惠说:“我也想去。”安琼点头,“到时候你先跟我一起学。”走在前面带路的安俊回头说:“我也要去!”安琼摆手,“你要好好念书。念不好,小心爸又打你。”安俊脸垮下来,“我不想一个人在屋里头。”安琼轻叹了一口气,“你就争口气考出去。”安俊没有言语。手电筒的光柱凿开的那条光道,到处是白天车子碾过的泥水坑,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踩进去。

赵医生过来时,春菊娘已经吐过好几回,呕吐物里还有血。观察询问了一番,赵医生说:“还是赶紧去医院的好!这情况看起来还挺严重的。”春菊娘脸色雪白,听这话,忙说:“我躺一躺就好了……”母亲对一直候在旁边的安琼说:“去找你有田叔,他车子今天在家。”安琼迅疾转身往外走。车子来后,母亲和赵医生扶春菊娘下床,每动一下,春菊娘疼得叫喊一声。好容易到了稻场的车旁,有田叔问:“去哪里?镇医院,还是市医院?”赵医生回:“肯定去市医院,这么严重了!”春菊娘忙说:“不去!不去!要花好多钱!”母亲叹气,“保命要紧哪!”春菊娘说:“赵医生,你开个止痛药给我吃就行咯,要不要得?”见赵医生连说“要不得要不得”,她又说:“那就去镇医院,好啵?便宜好多钱。”赵医生耐心地回:“你这个情况啊,镇医院也搞不定的。赶紧去市医院,免得有后遗症!”好说歹说,春菊娘才勉强同意去市医院,母亲也跟着去。安琼本来也要上车,母亲拦住了,“你把他们几个管好。”说着看向安惠、安俊和我,想了想又吩咐:“你记得回去把酒瓶子都收起来。你爸喝起酒来,真是没个数的!”

车没有从垸里的泥路走,而是转头往长江大堤上开,堤坝上是水泥路,可以很快去往街上。我们要进屋时,忽然传来几声噗噗的炸响,回头看垸中有人家放起了烟花。一朵白。一朵红。一朵黄。接着,这一处,那一处,噗噗。砰砰。吱——砰!砰!砰!是此起彼伏放烟花的热闹声响。安俊仰头看了许久,“我也想放。”安惠说:“家里没买。”安俊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晓得。”我去后厢房拿出了父亲给我买的烟花炮,递给安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安琼。安琼说:“你莫炸到手!”安俊这才接过玩起来。安琼要回家,见安惠跟着,转身说:“你和弟儿在庆儿家看电视。我去把衣裳洗了。”安惠不肯,依旧要跟着。安琼和安惠一要走,安俊也不玩了,立马跟了去。他们走后,我在房间看了会儿电视,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冷清清的,实在坐不住,便走出门。烟花绽放完了,天空又一次恢复到沉静的墨色,垸里的人声也渐渐地隐没在江风中。再转身回屋,家里的空让我害怕。我尝试把电视声调大,那空随之越发地大了。

再次来到明堂叔家,堂屋、前厢房都亮着灯,却没有人。我在灶屋找到了他们。灶台烧着火,锅里面汤咕嘟嘟响,安琼把切好的山药片和肉丝放下去,安惠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腔里塞柴火,安俊在擦拭饭桌。我这才想起他们应该都没有吃晚饭。安惠问我怎么来了,安俊嘻嘻抢答:“他怕鬼!”我忙否认:“你莫瞎说!”安俊说:“我还不晓得你!”正斗着嘴,安惠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什么往嘴里放。安琼问她吃什么,安惠说:“这衣服里有包方便面还没吃完。”安俊撇嘴道:“是那个贝贝没吃完的吧。”安惠没有回话,又掏了一把吃。安琼说:“人家吃剩的你也要!”安惠说:“妈就晓得把好吃的给贝贝吃,我们都吃不到!”安琼说:“人家是客人噻。”此时,安俊忽然嘎着嗓子用普通话的腔调学贝贝:“我为什么不能坐?我是你家的客人!”见大家笑了起来,他越发兴奋了,嘴唇嘟成夸张的O字型,“我是你家的客人!”安琼边笑边扬手说:“好了好了,她好歹是你表姐。”安俊说:“我才不要这样的姐。惹得人恼。”

面条刚吃完就停电了,不过我们都习惯了。过年哪一天不是这样的呢?点上煤油灯,放在灶台沿上,安琼端来烤火盘,盘底铺上棉花壳和碎木屑,上面再铺上从灶腔中铲出的炭火,让我们三人先烤手,再烤脚。她又往灶台里添火,朝锣罐里添水,备着待会儿洗脸洗脚用。水烧开了,开水瓶满上,又拿红薯煨在灶里,还不忘让安惠拿来花生、瓜子分给大家吃。终于忙完了,她这才坐下来,拿起火钳戳了戳烤火盘,红黄火苗跳出,发出毕剥毕剥的爆裂声。风从屋顶的瓦片缝隙中压下来,像是巨大的冰冷舌头舔着我们的额头。夜色太浓,煤油灯昏黄的那一小团火,仅能让我们勉强地看到对方的脸。与此同时,一阵熟稔的气息弥散在我们之间。安琼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哼起一首歌,是最近热播电视剧的主题曲,安惠也跟着哼起来,到了最后合唱的部分,大家都“啊——啊——啊”地乱唱一气。等红薯熟了,从灶里拿出来,烫手得很,安俊等不了,拿起来咬一口,烫得嗷嗷叫,大家又笑,最后等凉了些,大家轮流吃上几口,安惠吃得不过瘾,连手上的残渣都舔干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后门有声响,安俊小声说:“爸回来了。”只听得明堂叔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人都死哪里去了?”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出声。又听到明堂叔喊:“春菊!春菊!”自然没有人回他。再听他喊:“琼嘞?”我偷眼看安琼,她没有动,双手放在膝盖上。明堂叔的脚步声忽远忽近,我忽然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嗓子发紧,很想咳嗽,但是不行。万一把他招过来了,他会不会连我一起打?这个时候的明堂叔是陌生的,平日的他极和气,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但现在他却在问:“酒呢?酒放哪儿了?”接着是一串含糊的骂话。安俊和安惠都抬眼看安琼,安琼忽然微微起身把煤油灯给吹灭了。夜色猛地砸下来,唯有火盘发出极弱的微光,才不至于让我们陷到彻底的黑暗中。过了几分钟,四周安静下来。明堂叔是不是上床睡了?我们不知道,也不敢起身去察看。安俊小声地说:“我想撒尿。”安琼“嘘”了一声,生怕惊扰了那个人。此刻,除开我们的心跳声,只有窗扇上的油纸,噗噗,噗噗,噗噗。

早上醒来时,母亲没有出现。我叫了几声,父亲过来说:“还赖床!日头都上到屋顶咯!”没有每天母亲必端到床头叫我起来喝的米汤冲鸡蛋,也没有她拿过来让我暖手的热水袋,起身就变得分外困难。父亲见我磨蹭,粗声粗气地说:“扭来扭去,你是粪缸里的蛆是啵?”话音刚落,他瞥见窗外有车经过,并停在了我家的稻场。他往门口走去,招呼道:“大鹏!你今天么又来咯?”没有人回应他,他忽然往屋外跑:“哎哟,糟咯!”我顿时起了好奇心,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等我到门口时,远远地就看到明堂叔家热闹了起来。父亲费力地拉住了大鹏舅,而只穿着内衣秋裤的明堂叔坐在地上,看样子像是被从床上生拽下来的。大鹏舅指着明堂叔的头大骂:“你还敢打我二姐!你个狗畜生!”父亲紧拉住大鹏舅胳膊,“哎哟哎哟,舅爷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鹏舅瞪着父亲讲:“我二姐那个样子,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他越说越气,挣脱了父亲的手,冲上前踹了明堂叔两脚,再要踹时,安琼拿着棉袄扑过来哭喊:“舅哎,莫打咯!莫打咯!”父亲也又一次上前拉着大鹏舅。

好半天,明堂叔才回过神来,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安琼身上,“你妈嘞?你妈嘞!”安琼回:“她住院咯。”明堂叔又问:“好好的,住么子院?!”大鹏舅骂道:“你把我姐都打住院了,你还有脸说的!”明堂叔这才明白事情的缘由,忽然间泄了劲儿,又问安琼:“你妈在哪里住院?”安琼回:“市医院。”明堂叔呆了片刻,围观的人去拉他,他身子软软地想要撑起来,脚却打着颤。众人把他扶到了堂屋,他愣了片刻,又问安琼:“为么子要去市医院?那么贵!卫生所打针不行?”本来在安抚大鹏舅的父亲,忍不住回了一句:“你说这个话,还有没有心?”明堂叔没有言语,安琼给他水喝他就喝水,给他毛巾他就擦脸,给他裤子他就把裤子穿上。大鹏舅全程站在一旁,红着眼睛瞪着他。收拾停当了,父亲说:“你快给舅爷赔个礼。”明堂叔又问:“住院是不是要好多钱?”大鹏舅刹那间气笑了,骂道:“你晓得心疼钱哦?钱我出!不过你要是再敢动她一个手指,你晓得我脾气的。”明堂叔没有吭声。

在父亲和几位叔爷的劝说下,明堂叔走到大鹏舅跟前,鞠了一躬:“我不该打春菊。我错咯。”大鹏舅冷着脸看明堂叔半晌,眼泪忽然落下:“我二姐从小把我带大,老娘没得了,她就是我半个妈。她嫁给你,哪一天过了好日子?哪一天不挨你打挨你骂?你以为我不晓得。她是不跟我说这些,但我长了眼睛!长了眼睛晓得啵?她脸上的伤,手臂上的伤,脚上的伤,哪一处不是你打的?她还护着你,说你好。我这个姐糊涂啊!”一个叔爷说:“哎哟,夫妻俩结结绊绊的,哪个不是打打闹闹过一辈子哩。”大鹏舅没有理会他,继续盯着明堂叔说:“我二姐要不是舍不得这几个……”他指着站在屋门口的安琼、安惠和安俊,“早就不跟你过了。”明堂叔忽然一挥手,转身往屋里走,“不过算咯!老子还要哄着她是啵?”父亲呵斥道:“说的么子鬼话!”明堂叔梗着脖子说:“你们都不要管我!”他走到屋门口,只见安琼他们三个吓得立马躲到一边,“你们滚远点儿!看得老子心烦!”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

大鹏舅到我家门口来开车时,安琼带着安惠、安俊跟过来。大鹏舅靠在车门处,问:“想去看妈妈?”安琼默默点头。大鹏舅说:“她现在看起来不太好。”安琼小声说:“我可以去照顾她。”大鹏舅说:“你丽君舅妈和花娘在那里看着。”安琼说:“我可以换她们。”大鹏舅想了想,忽然转身问站在一边的我:“你要不要一起去?”见我露出惊讶的神情,他说:“我待会儿送你妈回来。你可以先跟我一起到街上看看。”我往父亲那边看了一眼,父亲说:“去吧!”我按捺住雀跃的心情,跟安惠、安俊坐在后车厢,安琼坐在副驾驶。车子上了长江大堤,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灰苍苍的防护林间偶见长江枯水段露出的大片沙洲,拜年的车辆络绎不绝,沿途各村的宗祠、土地庙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当我们兴奋地趴在窗边看时,安琼忽然问:“舅,我妈不会要跟我爸离婚吧?”大鹏舅沉默了片刻,反问:“你想不想他们离?”安琼声音极小地回:“我不晓得。”大鹏舅瞥了一眼安琼,说:“大人的事你就莫多想了。”

我们没有直接去医院,反而先是去了大鹏舅的家。时间快到中午了,大鹏舅决定让我们先去他家吃了午饭再去医院。贝贝刚一开门,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大鹏舅忙让我们进来,随后关上门。这是我第一次来大鹏舅家,视线被晶亮的地板、干净的墙壁、垂吊在客厅中央的水晶灯吸引。贝贝从鞋柜拿出一双拖鞋递给我,“换鞋子。”我慌忙接住,放在脚边,脱鞋子时忽然发现左边的袜子破了洞,还好贝贝已经转身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这才迅速地换上。安琼他们三个来过多次,早已自己动手换好了拖鞋。大鹏舅让我们去沙发上看电视,他去做饭。我们四个人局促地挤在沙发一角坐下,贝贝坐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她穿着粉红色公主裙,缀着蝴蝶结的粉蓝色短靴,脸色红润润的,让我莫名地想起了甜甜的红苹果。她看看我们,又看看电视,忽然起身过来往安惠那边走,“这是我的衣服。”安惠警惕地盯着贝贝,身子缩到安琼身后。贝贝走近看,忽地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说:“好脏!”安琼小心翼翼地回:“我会洗干净再还给你的。”贝贝仔细打量了一番安琼,继而看了一眼安俊,安俊到这里也没敢说话,低头抠自己手指里的泥,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忍不住缩起了身子。贝贝又退回到自己的坐处,大声总结道:“你们都好脏!”

说我们脏,我们都无话可说。在乡下洗一次澡多费事,寒冬腊月一周洗一次澡就算不错啦,棉袄裤子穿了许久才换下,毕竟洗了的衣服要晾很多天才能干。头发油油,衣服脏脏,本来都不是事,到了这里却突然让我们害臊了起来。袜子散发出臭气,裤脚边还粘着泥巴,袖口的油渍藏都藏不住。像是怕冷似的,我们四人靠在了一起,谁也没有说话。贝贝也没有理我们。唯有电视里小品的哈哈笑声突兀地盘旋在客厅上空。从客厅往阳台去的桌子上,花花绿绿,全是零食。这让我惊讶不已,原来真的会有人拥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但没有一袋是我可以去拿的。街上人的世界。街上人的干净。街上人的富足。我只能把意志力放在我袜子的破洞上,必须努力把它踩在脚丫子下面,不能让它露出来。这让我心生沮丧。我想回家,可我又想留在这里!我不甘心地再看贝贝,她察觉到了,立马盯着我看。她没有问我要干吗,只是毫不回避地迎着我的目光,嘴巴一撇,又去看电视。

贝贝一开始不肯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大鹏舅催了几次,她才磨磨蹭蹭地过来。我们四个人坐一边,她自己坐一边,眼睛始终盯牢我们。大鹏舅给我们每个人盛了一碗米饭,贝贝说不要米饭,想要吃面条,大鹏舅连说好,又给她煮面条。谁也不敢拿起筷子,眼看着菜的热气一点点飘散,安惠想伸手拿碗。贝贝忽然问:“我的衣服上为什么有脚印?”安惠缩回手,小声回:“我爸踩的。”贝贝嘴巴一噘,“他凭什么踩!”安琼忙说:“我会洗干净的。”贝贝打量着安琼,撇过头,“你洗不干净。你手好脏。”安琼把肿胀皴裂的两只手收到桌子下面。大鹏舅把面条端出来,看看我们,又看看贝贝,笑着说:“不要等我。你们快吃,要冷了!”贝贝站起身,往房间走,“我饱了。”大鹏舅连叫几声,直到贝贝关上了房门,他才讪讪地冲我们笑笑。贝贝不在,我们才敢拿起碗筷吃起来。安俊掉落在饭桌上的每一粒米,安惠都捡起来吃。大鹏舅说:“莫进嘴!脏!”安惠怯怯地说:“不吃,爸要打。”大鹏舅愣了一下,才说:“莫怕,他不在这儿。”

吃完饭,趁着大鹏舅去房间找贝贝,安琼安排安惠收拾桌子,安俊扫地,她自己端起碗筷去厨房清洗,如此默契,我一个外人都不好插手进去。不过我早已习惯了。明堂叔和春菊娘外出打小工时,他们在家里就是这样的。等大鹏舅过来时,他们已经收拾完毕,站在了门口,安琼手上还拿着捆扎好的厨房垃圾。大鹏舅扫了一眼厨房和客厅,“贝贝要是有你们一半懂事就好了。”贝贝从房间探出头来,“我哪里不懂事?”大鹏舅回头赔笑道:“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医院看看二姑。”贝贝回:“妈妈说医院不要随便去,容易传染。”大鹏舅不甘心地继续说:“那是你二姑,你每回去她家,她几疼你几爱你的。”贝贝迟疑了一下,“可我怕看到医生,他们会打针……”安琼有点着急地说:“舅……”大鹏舅没再说什么,只是有点出神地想到什么,贝贝连叫他几声他都没回应。安琼有点担心地推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才问:“做么事?”贝贝站在房门口,带着生气的口吻说:“回来记得给我带炸鸡,要不辣的那种!”

大鹏舅开车的一路上沉默的时候多,车内的气氛显得沉闷而滞重。一路上出门拜年的车子太多,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沿路的商家在路边堆放着酥糖、对联、箱装牛奶和鞭炮,没有什么看头。安惠嘴里一直在动,我看了她半晌,“你在吃东西?”安惠扭过头,含糊地说:“没有。”坐在另一边的安俊说:“你就在吃东西!”说着,他一把捉住安惠的手,强行地拽出来,一看还是昨晚吃的那包方便面。我惊讶地问:“你还没吃完?”安俊回道:“她就这样!她吃个东西,吃一点,留一点,再吃一点,再留一点。一包方便面,她能吃三天!”大鹏舅听到后面的动静,把车子停到路旁,让我们下车。我们以为大鹏舅生气了,惴惴不安地从车里出来。安琼横了安惠一眼,安惠垂下头不敢说话。大鹏舅说:“跟我走。”我们随着他走进一家小超市,他往里面一挥手:“你们想吃么子,自家拿。舅来结账。”一开始,我们都不敢动。直到安俊去拿了一包辣条,看了大鹏舅一眼,大鹏舅点头含笑,说:“不能吃多了,会拉肚子。”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干脆面、鸡蛋糕、夹心饼干、雪饼……直到塑料袋里装得满满的,一直等站在一旁没有动的安琼过来说:“够了!够了!这么多够了!”大家这才罢手。大鹏舅接过一大袋零食,笑问:“真的够了?再去拿一点。”安琼用眼神制止了我们,“真够了!”大鹏舅这才拿到柜台结了账。

堵车的时间这才不再显得漫长。干脆面在我们之间传着吃,递到坐在副驾驶的安琼,安琼摇手,“你们吃。”大鹏舅从塑料袋里拿出雪饼递给安琼,“听话,你也吃!”安琼这才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还时不时回头说:“安惠,你嘴巴是漏了个窟窿是吧?车上全是渣!”大鹏舅也转头看,笑道:“不碍事。让他们耍嘛。”又看了安琼半晌,“你也要耍耍,莫绷着。你自家也是个细娃儿。”安琼安静地吃着雪饼,眼睛看着前方堵塞的车辆,忽然间肩膀簌簌抖动,大鹏舅“呀”了一声,问:“哭了?”大家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唯有安琼小小的抽泣声。大鹏舅柔声地问:“是想到么子事伤心了?”安琼低头抹了一下眼泪,“我也不晓得。”大鹏舅说:“是担心你爸妈离婚?”安琼没有回答。接着安惠也抽噎起来,安俊和我都觉得莫名。安琼回头,骂了一句:“你哭个么子!”安惠说:“爸爸会不会又不让我们进家门?”大鹏舅眉头皱起,“还有这样的事?”我抢着回,“有哦,前几个月,明堂叔把他们都赶出来了。安俊跟我挤一床睡嘞,还尿床了!”安俊忙说:“你莫乱说!我没尿。”大鹏舅绷着脸,手指在方向盘上轮流敲打,骂了一句什么,我们没听清。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大鹏舅让安俊把装零食的袋子放在车上,回头再拿。我们一行去了住院部,找到了春菊娘的病房。母亲和丽君舅妈坐在床边陪着春菊娘说话,大鹏舅一来,春菊娘立马坐起,“细弟儿哎,你快跟医生说,我要出院!”大鹏舅把在家里炖好的鸡汤放在桌上,“你还要住院观察几天。”母亲说:“今天一大早你姐闹着要出院,你劝劝看。”春菊娘脸色发黄,手上也缠着绷带,“住一夜要好多钱的!”大鹏舅把春菊娘轻按下去,“钱的事情我来。你养病就是了。”春菊娘瞥了一眼丽君舅妈,忙摇手,“那不行。你的钱也是钱!”丽君舅妈说:“没得多少钱哎,你放心住。”才说完,看到安惠,“衣裳脏成这个样子啦?”安惠没好气地说:“我爸踩的!不关我事!”丽君舅妈不高兴了,“这衣裳好几百块嘞!他也踩得下去!”大鹏舅手一挥,“不提那个人咯!”

安琼悄悄地过去,摸着春菊娘的手。春菊娘没有留意,焦急地说:“让我出院哎!屋里鸡没人喂。”大鹏舅没好气地说:“还回去做么事?!被那个畜生打得还不够?”春菊娘呆呆地愣了一下,“那我去哪儿?”大鹏舅坐在她一旁,安琼立马过去帮忙扭开保温瓶瓶盖,鸡汤还是热的。春菊娘说:“我没有地方去的。”大鹏舅说:“我想办法。”丽君舅妈问:“么子办法?”大鹏舅不耐烦地回:“总有办法的!”春菊娘摇头说:“哪有么子办法噢。我一个人管么样都行,这三个么办?”她看看安琼,又看看安惠和安俊,“真想眼睛一闭,图个清静!一想到这三个,就想着死不得啊,他们没长成人。”母亲安慰道:“你莫让他喝酒。他不喝酒就不打人。”春菊娘眼神空空地望向我母亲,“我要是拦得住就好咯。”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也是,没得办法。”大鹏舅猛拍一下手:“跟我说哎!要不是丽君在这里工作,看到你,我都不晓得你被打!”春菊娘声音小小地说:“实在没得说头,你平日工作忙,何必让你烦心。”

天色渐晚,无论春菊娘怎么想出院,大鹏舅都坚持让她再观察一晚。母亲照看了一夜一天,累得直打呵欠。大鹏舅决定开车送我们回去。安琼决意留下,和丽君舅妈一起照看春菊娘,安惠跟安俊跟我们一起走。车子上了长江大堤,安惠、安俊和我坐在后排。安惠小声说:“我怕。”坐在副驾驶的母亲问:“怕鬼哦?”安俊接口说:“她穿了让爸爸不高兴的衣服。”母亲说:“他应该醒酒了。不怕。”安惠没有吭声,双手插在兜里,身子缩成一团。车子再一次停在了我家门口,我们都下了车,唯有安惠没下。母亲叫她,她“嗯”了一声,但她的身子没动。母亲说:“你舅得走了。”安惠这才慢慢地往车门这边挪,挪到门边,停住了,费力地解外套的扣子。母亲说:“脱了做么事?”安惠手抖得厉害,解了半天才解开一粒扣子。大鹏舅说:“穿着!要感冒了!”安惠不听,去解第二粒纽扣,然后第三粒,第四粒,直到被母亲按住,“我让庆儿去看看你爸在不在。”

往明堂叔家那边看去,他家堂屋亮着灯。我悄悄地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说:“明堂叔和财叔他们在堂屋打牌。”母亲跺了一下脚,“这个人哪!”大鹏舅站在车旁没有动,盯着明堂叔家的方向,默默抽了一根烟。烟抽完后,他说:“安惠,安俊,你们两个想不想再去街上玩?”安惠和安俊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大鹏舅把烟头往泥水坑一扔,坐进车里,“走!”本来已经下车的安俊不安地看母亲,母亲说:“听话。”大鹏舅又催了一声:“快上来!我们走!”安俊又看了我一眼,“莫告诉我爸!”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车子已经发动了。安俊赶紧坐了进去,关上车门。车子启动,掉头,迅猛地往长江大堤上开去。我跟母亲站在稻场上,好半晌没有动。直到车子消失在夜色中,我才想起问母亲:“他们今晚还会回来啵?”母亲摇摇头,“我不晓得。”我又问:“春菊娘明天还会回来啵?”母亲叹口气说:“我也不晓得。”准备回屋里时,我忽然瞥见大鹏舅车子停过的地方有一件衣服,仔细一看,是安惠穿的那件外套。趁我们不注意,她到底还是脱下来扔掉了。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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