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汤立。
最近,中央美术学院原院长靳尚谊在中央美院举办的国画系毕业展上的一番话通过短视频广泛传播,引起画坛热烈反响。他认为,展览作品没有大写意,连小写意也少,几乎全是工笔,明确说道:“你们国画系怎么成这样了?完了吗?”
一声感叹,振聋发聩。靳尚谊的话道出了目前中国大写意绘画艺术的衰落现状。其实,大写意艺术的衰落早已显现。连续数届五年一次的全国美术作品展中,大写意艺术极为罕见,大写意艺术的衰落之快、之彻底令学界吃惊,深为忧虑。导致此种局面的因素是复杂的,其中美术教学模式改革的滞后,美术管理机构对学术导向的认识偏差与责任担当的欠缺,值得认真总结与反思。这种总结与反思事关中华民族绘画艺术审美体系的确立与建设,事关中国传统文化在新时期的创新与发展,事关大国复兴的民族文化自信。
针对此状况,有必要将笔者在第三届齐白石国际艺术节学术讲座上的发言再次整理并发表,以强调大写意绘画对于中国画发展的重要性。
大约5000年前的中国仰韶文化中,就有了疑似用毛笔以黑色、红色写画出的蛙形、水纹形、人物舞蹈图案的彩陶;中国绢上绘画也有千年;明代画家始以宣纸作画,中国水墨画得以空前发展。江山代有才人出,明清两朝及近现代是中国画发展的高峰期,群星灿烂,产生了众多杰出艺术家和艺术大师。而齐白石无疑是大师中的大师,其大写意花鸟画题材内容之广泛、艺术个性之鲜明、格调趣味之高雅,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齐白石与毕加索分别是东西方艺术高峰的代表人物。但我认为,中国花鸟画艺术要大大高于西方绘画。西方绘画没有花鸟这一科,只有人物、风景、静物,西方的花鸟属于静物画。静物是死的,静物画中的花卉是瓶中的插花,静物画中的禽鸟、动物则是标本。以齐白石艺术为代表的中国花鸟则画的是鲜活的、动态的、富有灵性的、具有人的情感的花鸟。以齐白石的一幅小册页《八哥》为例,画正中是一只张嘴鸣叫的八哥,画的右边有齐白石一行题字:“爱说尽管说,只莫说人之不善。”八哥爱学人说话但它并非懂人话,齐白石却偏用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对八哥的话语,来道出自己,也道出中国传统社会所提倡的为人之道。这种诙谐幽默令人发笑、令人深思。齐白石的另外一幅作品《蛙声十里出山泉》,画中一大群蝌蚪从大山的溪水中欢快地向下游游来,画外有声,画中有诗,令人回味无穷。仅举这两例足以说明,无论是题材内容、形式技法、文化内涵,以及在人类所追求的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的理念上,西洋花鸟画根本无法与中国花鸟画相比,中国花鸟画要高过西洋花鸟画许多。在大写意花鸟画领域里,中华文化相较于西方文化的优势,中国艺术相较于西方艺术的优势,中国画相较于西洋画的优势均得以充分体现。在中国大写意花鸟画面前,那些曾经主张中西合璧,或是曾经大力推动以移植西洋画来改造中国画的人应该为自己的短视而反思,那些妄自菲薄、甚至唯西方艺术马首是瞻的人应该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愧。
基于以上所述,笔者认为,齐白石是中国画大师。毋庸置疑,齐白石更是世界上伟大的花鸟画大师。
中国大写意花鸟画是中国画的顶尖学科,是中国画领域里的哥德巴赫猜想,是中国画最高水平之代表。明代以来,中国画坛的大师如徐青藤、八大山人、扬州八怪、吴昌硕为代表的海上画派、齐白石、潘天寿等,几乎均是大写意花鸟画家。工笔画、人物画有公认的大师吗?山水画大师不多,石涛、黄宾虹是代表。
这也不奇怪,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成就主要在人物画,而不在风景、静物画。西方人物画成就最高为印象派,而印象派又与中国大写意异曲同工。
中国大写意和西方印象派均有以下特点:其一,形式上的凝练与夸张。造型简洁,适度变形夸张,用笔大刀阔斧,讲究笔触美。其二,诗性的浪漫与深刻。注重作品气势,注重内心情感的抒发。
多年前,不少人说当代大写意画、特别是大写意花鸟画出现了危机。开始,笔者不以为然,自己在画大写意花鸟画时,自我感觉良好,没感到危机。但后来在北京特意看了几次全国性的大型中国画展后,笔者感到了危机。这些展览中,几乎看不到可观的大写意花鸟画作品。当然,展览中也不乏所谓的大写意。有的作品可谓是大题材、大制作、大笔头、大尺幅。其中有的花花绿绿、满纸制作,毫无气韵生机可言;有的则看似气度雄强的激情挥洒,实则是浮、滑、薄、弱的外强中干;有板、刻、结、呆、滞、死者;有大排笔、大泼墨似的假、大、空等,唯独没有中国大写意艺术的内涵与精神。中国画大写意之“大”难道就是大场面、大制作、大尺幅、大笔头吗?非也!
笔者认为,中国大写意之“大”是指精神涵量之大,是博大精深之大,是道大。何谓“道大”?即大象无形,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齐白石尽画小题材,如虾、青蛙、萝卜、白菜、老鼠,甚至算盘、耙子等,都是小玩意,却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大写意画家,这是因为齐白石得道,道大。
大写意之“写”,是指书画同源的笔墨精神。中国画的形式美是以书法用笔的笔墨来体现,懂与不懂笔墨呈现在画中的气息完全不同,天壤之别。八大山人、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这些大师哪一位不是书法高手?笔墨是无数先贤经过千年锤炼、提炼出的文化精华,美妙绝伦,世界上绝无仅有。
大写意之“意”,是指诗情画意。以往的画家能诗,懂格律,会平仄。作为当代画家,你也许不会诗,但要有一颗诗心,要懂得艺术的提炼与夸张,要有灵魂的碰撞与情感的升华,体现在画上要有诗境。
从全国花鸟画、特别是大写意花鸟画的现状来看,的确呈衰落之势。纵观当年大写意花鸟画大家辈出的重镇上海、江苏、浙江、湖北,现在戛然而止,严重衰落,已极少见到高水平的大写意花鸟画家了。
北平艺专、上海艺专、武昌艺专、苏州艺专等大都是两至三年制专科生,而且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却培养出一大批名家大师。而今天,我们有这么好的社会环境与学习条件,还有这么开阔的视野,现在是本科生、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学位越来越高,却无法培养出具有民族风范的大写意花鸟画家。
学画“头口奶”至关重要,堪比“基因”,往往决定人的一生。以西式美术先入为主的美术教育体系,忽略了中国民族文化艺术的特有规律,严重影响了我国民族绘画艺术的继承与发展。西式绘画讲透视,讲光影,讲立体;中国艺术重虚实,重气韵,重线条。其结果是:这些学生得到了西式的、所谓科学的造型理念与技法,却失去了我们民族最为珍贵的美学精神和文化品格。
大写意是中国绘画艺术的核心。写实是写意的基础,写意是写实的升华。在多种绘画形式中,唯有大写意这个平台能够承载中华五千年的厚重文化。从八大山人、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等大师来看,成为大写意画家,除了需要掌握造型基础之外,还有学养的要求与标准。
第一,通书法。书法用笔的笔墨锤炼,就像戏曲演员的唱、念、做、打和手、眼、身、法、步,虽是技巧,是功夫,但实为艺术的根本。我常说10年能成一个画家,20年难成一个书法家,足见书法之难。因此,书法是一个虔诚的中国画家需要终身修养的课业。书法中最难的是草书,草书就是大写意。
第二,通唐诗宋词。画乃文之极。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画家需要有诗人般的丰富情感和心灵。文化底蕴是区别画家与画匠的分水岭。唐诗宋词,言简意幽,也是大写意。
第三,通中国的园林建筑。中国园林建筑中以小见大,虚实相生,曲径通幽,别有洞天,这些理念与中国画传统美学一脉相承。
第四,通传统戏曲。梅兰芳如齐白石,博大精深,雍容华贵,雅俗共赏。看程砚秋的戏,聆听那声情并茂、勾人魂魄的唱腔,笔者不由想到石鲁晚年书画作品中那奔放、苍凉的线条,披肝沥胆,狂歌当哭。袁世海演的鲁智深,雄强中夹杂着妩媚,那就是大写意的境界。大写意不能没有雄强,但不能一味雄强而没有妩媚。你看袁世海在台上一声“哇呀呀……”那动作、那声音,既雄强,又妩媚,与李苦禅作品趣味相投。
第五,通周易,通老庄哲学。一阴一阳谓之道,阳舒阴惨,本呼天地之心。大朴不雕,大巧若拙,大盈若缺,大象无形。这些既是中国的哲学理念,也是中国文化艺术的灵魂,它是区别于西方哲学、西方艺术的中华民族艺术的独特精神魅力所在。
第六,通禅。禅讲究“净”与“静”。“净”指清净、无杂念、脱俗;“静”是安静、空灵。中国画还是单纯为好,单纯为美,单纯倾向静,静才令人思,反之,复杂则燥,燥则乱。恽南田有言:“澄怀观道,静以求之”“盖世聪明,惊彩绝艳,离却静净二语,便堕短长纵横习气”。“净”“静”是人格、精神层面的讲究。不在这两点上着力,你进入不了中国大写意的精神家园。
大写意画往往一气呵成,它是天赋、灵性、才情、功力、学养、阅历、胸襟的高度凝练,瞬间爆发,其难度可想而知。真正的大写意画家为天生之才。没有天赋,苦其一生只是画匠而已。所以,大写意呼唤天才。
但天才又很脆弱,往往经不起挫折而昙花一现。天才是超越了苦难的产物,那些历经风雨而百折不挠的人最终能获得成功。从这重意义上讲,磨难是财富。历史上的天才,无不是战胜苦难、超越苦难,以达到人格与智慧的升华而终于成就天才。
《楚辞》中宣言:“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发愤以抒情”。大写意不愤不发。古今中外,一切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无不是“发愤以抒情”。屈原、司马迁、杜甫、徐渭、八大山人、梵高等,均是如此。
大写意画家往往有顿悟。另外,还难在天助灵性加厚积薄发,自然而然产生,这是渐修。急于求成不行,过早求脱也不行,大画家往往是大器晚成。
农民出身的雕花木匠齐白石,少时有绘画天赋。27岁拜湖湘名士胡沁园为师学习书法、诗词。45岁以后饱览名山大川,游历半个中国,开阔了眼界和心胸。他通过数十年的刻苦自学,终于脱胎换骨,完成了从农民到文化人的身份转换,从一个乡间木匠而成为诗、书、画、印俱能的文人画家。他56岁定居京城,靠卖画治印为生。60岁以后开始衰年变法,最终大器晚成而成为一代宗师。
(作者为中国国家画院、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艺术院特聘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