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母亲,是我们永远道不完的思念,写不尽的依恋。母亲的爱,就像藏在岁月深处的一首老情歌,唱的人浑然不觉,而听的人已经泪流满面。世界那么大,也大不过母爱。
5月12日是第111个母亲节,本栏目特整理了季羡林、宗璞、丰子恺、王跃文四位文化名人眼中的母亲文章,以此来纪念母亲、表达母爱。
季羡林:我有两个伟大的母亲
我一生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祖国母亲。我对这两个母亲怀着同样崇高的敬意和同样真挚的爱慕。我六岁离开生母,只在母亲身边待了几天。读大学二年级时,母亲弃养,只活了四十多岁,从此我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
后来我到德国留学,不知道为什么,母亲频来入梦。我的祖国母亲,我是第一次离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母亲也频来入梦。为了说明当时的感情,我从初到哥廷根的日记中摘抄几段:
1935年11月18日
好几天以前,房东太太就对我说,她的儿子今天从学校回来,她高兴得不得了……但她的儿子一直没有回来,她有点沮丧。她又说,晚上还有一趟车,说不定他会回来的。看到她的神情,我想起了自己长眠于故乡地下的母亲,真想哭!我现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1935年11月28日
我仰躺在沙发上,听风路过窗外。风里夹着雨。天色阴得如黑夜。心里思潮起伏,又想到故国了。
我从初到哥廷根的日记里,引用了这几段。一想到生身母亲和祖国母亲,我就心潮腾涌,留在国外的念头连影儿都没有。几个月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叫《寻梦》,开头一段是:
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也只有可能怀念一个母亲。到国外以后,在我的怀念中增添了祖国母亲。这种怀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时候异常强烈。以后也没有断过。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我度过了在欧洲的十一年。
宗璞:母亲是“至高无上的守护神”
在我们家里,母亲是至高无上的守护神。日常生活全是母亲料理。三餐茶饭,四季衣裳,孩子的教养,亲友的联系,需要多少精力!
我自幼多病,常和病魔作斗争。能够不断战胜疾病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母亲。如果没有母亲,很难想象我会活下来。
在昆明时我严重贫血,站着站着就会晕倒。后来染上肺结核休学在家。当时的治法是一天吃五个鸡蛋,晒太阳半小时。母亲特地把我的床安排到有阳光的地方,不论多忙,这半小时必在我身边,一分钟不能少。
我曾由于各种原因多次发高烧,母亲费尽精力护理。用小匙喂水,用凉手巾覆在额上,有一次高烧昏迷中,觉得像是在一个狭窄的洞中穿行,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抓到母亲的手,立刻知道我是在家里,我是平安的。后来我经历名目繁多的手术,人赠雅号“挨千刀的”。也是母亲,一次又一次陪我奔走医院,医院的人总以为是我陪母亲,其实是母亲陪我。
母亲的爱护,许多细微曲折处是说不完、也无法全捕捉到的。也就是有这些细微曲折才形成一个家。这人家处处都是活的,每一寸墙壁,每一寸窗帘都是活的。小学时曾以“我的家庭”为题作文,我写出这样的句子:“一个家,没有母亲是不行的。母亲是春天,是太阳……”文中表达了父亲不怎么重要,我们的作文在开家长会时展览,父亲(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去看了。回来向母亲描述,对自己的地位似并不在意,以后也并不努力增加自己的重要性,只顾沉浸在他的哲学世界中。
丰子恺:我的母亲又是我的父亲
老屋西北角的八仙椅子,是母亲的老位子。从我小时候直到她逝世前数月,母亲空下来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是很不舒服的一个座位。
母亲为什么老是坐在这样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为这位子在我家中最为重要。母亲坐在这位子里可以顾到灶上,又可以顾到店里。
我九岁时,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我家内外一切责任全部归母亲负担。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时间愈加多了。工人们常来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亲谈家事;店伙们常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亲谈店事;父亲的朋友和亲戚邻人常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母亲交涉或应酬。我从学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里的椅子边,同母亲讨个铜板。有时这几班人同时来到,使得母亲招架不住,于是她用了眼睛的严肃的光辉来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时又用了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来劝勉,抚爱,或应酬。当时的我看惯了这种光景,以为母亲是天生成坐在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几班人向她缠绕不清的。
我廿二岁毕业后,赴远方服务,不克依居母亲膝下,唯假期归省。每次归家,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像贤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师一般教训我。我三十岁时,弃职归家,读书著述奉母。母亲还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只是她的头发已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了。
我三十三岁时,母亲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从此不再有我母亲坐着了。然而我每逢看见这只椅子的时候,脑际一定浮出母亲的坐像——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她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抚养我,从我呱呱坠地的时候直到三十三岁,不,直到现在。
王跃文:我的母亲不只是粗通文墨
我妈妈是颇以家庭功臣自居的,常说自己到王家几十年,就是同别人斗过来的。妈妈能说会道,性子刚烈,不怕事,不信邪。
我最困难的时候,大概是1999年后的两年时间,关于我的谣言很多,有的说我被抓起来了,有的说我被监视居住了,有的说我已出国避难了,有的干脆说我人已被灭了。我自己倒不担心什么,只是唯恐家里人害怕,特别怕家里老人受不了。
我平时都是一个星期给老家打一个电话,那段时间我三天两头打电话回去,同爸爸妈妈拉拉家常。我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状态很好。
可是,有一天,我正在家吃晚饭,门铃突然响了。我开门一看,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门口。我的父母来了。平时父母到长沙来,都会先打电话告诉我,我会去车站接他们。但是,他们这次没有事先告诉我,突然就来了。我明白,两位老人就是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看我到底好不好。我把父母迎进来,端茶倒水请他们坐下。我已经多年没流过泪了,那天我就像当年的母亲,躲在洗漱间不停地洗脸。我的泪水忍不住。
吃过晚饭,妈妈正式说话了:儿子,你写的书我和你爸爸都看了,你没有写半个不该写的字。你不要怕,城里过不下去了,就回老家去,家里还有几亩地,饿不死你的。
我的母亲只是粗通文墨,却懂得天下的大道理。我敬仰我的母亲。
(本刊稿件综合《野葫芦引》《丰子恺散文》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