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平
无 诸 雕 像
武夷山城村闽越王城博物馆大门前,伫立着一尊闽越王无诸的石质雕像。无诸昂首挺胸,腰佩战剑,目视远方,英姿勃发。雕塑烘托出这位“开闽始祖”的高大伟岸,展现其雄才大略形象。无诸是中国历史上族群融合的一个代表人物,他治下的闽越国,揭开了福建文明史的光辉篇章。
无诸生于战国晚期,卒于西汉初期。越国解体后,王侯贵族纷纷逃到南方各地,或占山称王,或据岛为主,建立割据国(岛)多达近200个,这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百越”时期。无诸的祖先占领闽地,系越王勾践后代。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刘邦复立无诸为闽越王。这时“百越”已经基本消亡,仅留下“百越”中最强大的闽越国、东瓯国和南海国。闽越国吸收中原先进生产力,经济社会发展,百姓安居乐业。
考古发现,闽越国的建立,使福建及周边浙南、赣东北、赣东南及粤东北等地区的闽越文化更显繁荣发展。闽越文化遗址遗存,武夷山最为丰富。
为什么叫“闽越国”呢?因为有一个“闽越族”,其中“闽”是闽族,“越”是越族。福建是闽族,“七闽”是主体,越是客体。两者融合就形成了闽越族。
面对无诸雕像,不禁对这位智慧超凡、功勋卓越的闽越先王心生敬意!无诸作为一个越人,武力占据闽人地盘。在群雄争霸、胜者为王的年代,各族群之间你争我斗。“百越”国成也于此,败也于此。但无诸具有大智慧,他兼顾越族和闽族的利益,不去刻意划分所谓的“闽”和“越”,避免两族之间陷入永远的争斗。虽然越人占据官僚、军队上层的多数,但没有严格划分族群社会阶层的高下贵贱,而是相融共通,合体为一个共同的“闽越国”。能够平衡族群关系、让族群相处相融并非易事,2000多年前的无诸做到了!他统一了“七闽”,创建闽越国。闽越国的闽人和越人相生共荣,闽人还保存了主体。这体现无诸高明政治家的特性,也成就了他的王者之道。
这种非凡谋略可以追溯到无诸的祖先越王勾践。勾践千百年来是智慧和坚忍的化身,他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两个成语故事的主角。勾践尝苦胆、睡柴草,从一个失败者翻转为最大的胜利者,让曾经羞辱他的吴王最后羞辱自杀。从血脉基因看,无诸是勾践的十三世孙;从精神谱系看,无诸继承了勾践坚忍顽强、不屈不挠的性格。司马迁《史记》记载,秦统一后,降无诸为郡长;秦末,无诸率闽中军挥师北上,协同诸侯灭秦;项羽分封行赏,却把功劳巨大的无诸排除在外。无诸秉承先祖遗风,每在重要关头,进退有度,像勾践一样成为人生赢家,被刘邦复立为闽越王。可以说,闽越王无诸和越王勾践,既有血脉基因的关系,又有精神传承的关系。
无诸雕像立在武夷山城村,他对整个武夷山区域的影响无处不在。武夷山群峰并立、千姿百态,其中一块巨石巍峨壮观,像臣人的冠帽,十分醒目,这就是大王峰,据说因为大王无诸经常在附近山下练兵而得名。历史学者考证武夷山名字的由来,其中一种说法确实与无诸有关。越人祖先名叫“无余”,越语“无余”与“武夷”读音相同,无诸族人祭祖时发出的祷语“无余无余”(“武夷武夷”),久而久之就叫成了武夷山的名字。
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武夷山城村就是当年闽越国都城所在地。武夷山地处闽浙赣交界,闽越国的辖地包括福建、江西和浙江部分之地,王城宫殿设在了武夷山,正好处于中央位置。辖区民众无论是越人还是闽人,都可以感受到闽越王无诸的“皇恩浩荡”,产生融合的认同感、归属感和安全感。
《汉书·严助传》记载闽越国“甲卒不下数十万”,表明当时闽越人丁兴旺,这在那样一种战乱连年的时期实属不易。无诸族群融合之路大功告成,闽越国成为西汉时期南方的一个强大的割据势力,被誉为“中国东南之强”。
武夷山大王峰,何尝不可以看作另一座永久耸立的“无诸雕像”?
瓦当、铧犁和空心砖
关于“七闽”最早的文字记载,出自《周礼·夏宫》:“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
人们印象中的“七闽”是蛮荒之地,许多学者津津乐道的闽族文化表征有诸如拜蛇图腾、断发文身、拔牙巫术、魑魅鬼物等,说明属于更远古时的风情风俗得到保存。但对无诸时期闽越国文化的认识不能停留在这些猎奇事物上,当时闽越文明融合的大门打开之后,先进的汉文化、越文化占据主导地位,与当地以印纹硬陶为代表的闽族文化融合,碰撞出瑰丽的闽越文化。建筑文化中,建筑师们模仿秦汉宫城的中原风格建造王城,王殿居中,左祖右社,体现秦汉的礼制格局;城门高大气派,城墙严实厚重,布局庭院、汉阙、宫庙、中轴线、祭坛等,完全是中原古城特征。但细节之处,保持着浓郁的闽越特色,“干栏式”建筑、墙体蛇纹图、彩绘、砖瓦纹路等,把闽越风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闽越王城博物馆里陈列着“万岁”“常乐”“乐未央”瓦当。瓦当俗称瓦头,古建筑用于顶檐上的构件,起着保护木制飞檐和美化屋面轮廓的作用。武夷山城村地底下挖出的瓦当,数量之多、制作之精美、书法和构图之独特,出乎考古界专家意料,因为这些吉语瓦当,提供了它们出自宫殿建筑的证据。“万岁”瓦当泥质灰硬陶,扁圆形,沿旁一圈弦纹,中心凸起圆泡,上部有云树纹(镞),书法为篆书,图案有蛇、鸟图。古代瓦当多应用在古宫殿、官署、寺庙等级别较高的建筑上。从汉城“万岁”瓦当可以看出多元文化的融合。篆书来自中原文化,篆书文字瓦当多见于西汉初期。右侧“万”字左侧“岁”字结构加鸟形勾状,这种“鸟”语是越文化的符号。云树图纹比较普遍,蛇、鸟图纹少见。闽地有崇蛇习俗,蛇形图纹应该是秦时期闽土族神话传说的体现。
汉城遗址出土的铁器、兵器值得重视,主要有犁、耙、铲、刀、剑、镞、矛、釜等,种类和数量都是无与伦比的。历年考古发掘出土的铁器种类齐全,有农具、手工业工具、兵器及其他日用杂器等300多件,是福建出土最多、最早的一批铁器。许多罕见的器具,代表了当时先进的生产水平,可见闽越国农业生产力达到空前水平,精耕细作的农业技术已被闽越人接受和掌握。一些先进的农具、石器、砖瓦等珍贵文物,甚至在中原地区也属罕见。一件硕大的铧犁,重达15公斤,须四头牛才能拉动耕田;一件奇特的铁锯,齿轮清晰可辨,残长102厘米,宽3厘米;一块全国最大的空心砖,泥质橙黄陶,长方形,正面模印两条绶带串联四块玉璧形主体纹饰,边框以菱形纹作辅助装饰;长46厘米、宽38厘米、厚4厘米,印有菱形花纹的长形砖,主要用于铺砌回廊走道、宫殿地面……
高胡坪宫殿
司马迁《史记·东越列传》1256字勾勒出闽越国兴亡的轨迹,评价闽越开国之王无诸是历史功臣,继承者东越王余善是历史罪人。
司马迁的闽越国传记为何名《东越列传》而不是名《闽越列传》?一则,也有考证认为闽越国就是东越国。二则,因为后无诸时代,东越王余善崛起,成为后无诸时代的主角。
余善“先数与郢谋,继而杀郢,拥兵自重威行国中”,他把自己的亲哥哥、王位继承人郢的首级作为投名状献给汉武帝,想以此换得闽越王位。汉武帝认为“只有无诸之孙繇君丑没有参与阴谋”,立丑为闽越王。此时余善杀郢占据了地盘,收拢了人心,得到闽中贵族和当地百姓的拥护。余善判断自己已经做大,暗中自立为王。汉武帝得知后也予以默认:“余善屡次同郢阴谋作乱,以后杀死郢,使汉军得以避免征战之苦。”汉武帝为权宜计,下诏封立余善为东越王,与此时的闽越王丑形成二王并处的局面。
这或许是大汉朝廷惯用的离间计,目的是让闽越王族之间相互制衡,如果相安无事最好,这样可保一方稳定。但屡获成功的余善野心包藏不住,竟然发兵拒汉:“号将军驺力为吞汉将军,入白沙、武陵、梅岭,杀汉三校尉。”首战告捷,余善被胜利冲昏头脑,私刻“武帝”玺印自立为帝。元封元年(前110),汉武帝派四路大军围剿余善,一直杀到武夷山。武夷山下的闽越王城毁于一旦。这场惨烈战争的主角东越王余善,被东越建成侯敖和繇王居股合谋杀死。余善置勾践、无诸的祖训于脑后,对抗大汉统一中国,逆历史潮流而动,最终导致了闽越国的灭亡。
在汉城遗址,高胡坪甲组宫殿大殿的东边有一处砖砌的浴池。浴池四周并列四条东西向陶管,北边也有四条并列的南北向陶管,东壁下设有一条排水管。浴池北侧东部又有一组回形陶管,考古学者认为这些供暖设施在全国的汉代遗址中独一无二。这固然说明当时浴池的先进水平,但宫廷生活的豪奢亦可见一斑。后无诸时代的闽越国在穷兵黩武的同时,王孙贵族骄奢淫逸,这也加速了闽越国走向衰败。
祀坛、干鱼和幔亭宴
在武夷山九曲溪一曲溪北大王峰左侧,幔亭峰山腰处,有一巨石浑然方正,上侈下削,其平如砥,可坐数十人。巨石称为棋盘石,这里即汉武帝遣使以干鱼祭祀武夷君的“汉祀坛”。
宋代进士、泉州通判陈梦庚诗云:“苔老坛荒扫不开,汉皇多欲岂仙才。乘龙人去真图失,万里空劳一使来。”
诗中对汉皇多有嘲讽之意,所言之事在司马迁《史记·封禅书》和班固《汉书·郊祀志》里均有记载。汉武帝接受大臣建议,祭祀神仙武夷君以求福祥,令祠官“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武夷君用干鱼……”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祭祀众神仙的祭品,用枭(传说中食母的恶鸟)和破镜(传说中食父的恶兽)祭祀黄帝,用羊祭祀冥羊神,用公马祭祀马行神,用干鱼祭祀武夷君。
武夷山被列入封禅之册,祭祀武夷君是汉武帝推行的怀柔招数。他收复天下后,实行“汉化闽地”政策。以神仙之名号令天下,目的在软化人心。
公元前110年,皇帝派出的特使来到武夷山,在幔亭峰祭祀武夷君。祭祀活动后,举办幔亭招宴神仙会。干鱼作为祭品,就地取材,以武夷山城村一带河流里的鱼精制而成,也成为幔亭招宴上的一道美食。
《武夷山志》记载,古代武夷山祭祀神仙武夷君的盛会,每年农历八月十五举行。在幔亭峰前,设置彩屋数十间,装饰以明珠宝玉,“置酒会乡人于峰顶,召男女二千余人,虹桥跨空,鱼贯而上”。记载中秦始皇二年(前245)中秋的幔亭招宴最为盛大,众神仙和2000多名山民聚集一堂,上演了仙凡同乐的大戏。汉武帝时期武夷山的宴会也有记载,宋代学者祝穆《幔亭招宴》详细记叙了神仙会的盛况。幔亭峰上,彩虹桥横空飞架,神仙皇太姥、魏真人王子骞、武夷君、十三仙腾云驾雾而来,落座高堂。空中有赞者(主持人)呼山民为“曾孙”,真人高声言:“汝等曾孙各安好!”众山民鱼贯簇拥分东西两侧跪拜坐下。美酒佳肴在席间依次摆开,食品非凡品,皆非人世间所有,一时神仙与曾孙们觥筹交错,醉饮良宵。
赞者命鼓师张安陵击鼓,赵元奇拍副鼓,刘小禽坎铃鼓,曾小童摆鼗鼓,高智满振曹鼓,高子春持短鼓,管师鲍公希吹横笛,板师何凤儿拊节板,东幄奏响《宾云左仙之曲》。次命弦师董娇娘弹坎篌,谢英妃抚长琴,吕荷香戛圆鼓,管师黄次姑噪筚篥,秀淡鸣洞箫,宋小娥运居巢,金师罗妙容挥?铫,西幄奏响《宾云右仙之曲》。酒数行,食罢干鱼,歌师彭令昭登场,高唱《人间可哀曲》:
天上人间兮会合疏稀,
日落西山兮夕鸟归飞。
百年一瞬兮志与愿违,
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
曲终人散。骤然间,“风雨暴至,虹桥飞断”。回首望去,寂静的幔亭峰空无一物。宋代宰相、诗人李纲《幔亭峰》诗云:
宴罢虹桥绝世纷,曾孙谁见武夷君。
更无茵幕空中举,时有笙竽静处闻。
猿鸟夜啼千嶂月,松篁寒锁一溪云。
洞天杳杳知何处,翠石苍崖日欲曛。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