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佳萱
一
他们说次仁天生就是草原的孩子。
他是典型的古汉族长相。长脸、高鼻梁和细鼻骨,骨骼是方正的,大体的面容却又瘦削而立体。然而这样的一张脸,并不像掠过蓝天锐利的苍鹰,因为他颧骨、额骨的过度处是柔顺又温和的。
青年的面颊呈现出一种风的粗粝感,嘴角是时刻向上弯着的,干燥到开裂的唇瓣反而成了某种奇异特色。
因为这副好相貌,他常常被旅游的摄影师找上,最后到勒通古镇或是草原上拍些宣传照。
旅藏的摄影师对着这个腼腆的青年拍了又拍,最后抽着烟打电话去了。
“哥们儿,你要来川西拍些什么,就一定要拍这孩子——次仁,对,次仁。”他蹲在角落里抬头看了看蓝澄澄的天,“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劲儿——是,简直燃烧得发亮。”
然而很少有人拍得到次仁在草原上策马狂奔的样子。
勒通草原是一望无际的,它在藏语中意为“平如铜镜的草原”。正是这样的一片草原啊,它果真如铜镜一般平而澄澈。远处有牛羊,有骏马——马背上是藏族的孩子们。
他们是来放牧,或者说嬉戏的。一群半大的少年和青年们,十岁到二十岁的都有,总有人离开或者加入,不知疲倦地骑着自己的小马驹在闪金的家乡草原上驰骋。
朋友,最闪耀的那个孩子就是次仁吧——别怪这形容抽象,你能一眼认出他。
他还戴着绿松石的金耳环,随着振动的频率有节奏地摇晃着。发丝的乌黑在无止息的旷野长风里飘荡,就像没什么能拘得住草原的灵魂。正因如此,无论是穿着最庄严的礼服还是普通的羽绒服,他总是那个跑得最快的。大腿一夹,甚至无需鞭策,他的小马自己就会撒开蹄子狂奔。
他们策马,不像寻常游客一样小打小闹。小马驹跑得可猛,颠簸得厉害,但这些根本难不倒在马背上长大的少年们。
偶尔太阳会出来,给草原镀一层灿灿的金,那么它势必会爱屋及乌地赠予次仁更多鎏金色的爱。一对金耳环,折射出澄澈的阳光。
慢慢长大的青年啊,耳朵上撇了一朵格桑花。
次仁有时回头。
蓝天白云和“平如铜镜”的勒通草原长久地驻扎在那双乌漆漆的瞳仁里,阳光会永远地照进这扇小窗户,正如那个摄影师大哥说的——“简直是燃烧得发亮”。
他们骑马,满头大汗,于是扯起嗓子,悠荡荡的小曲儿起先就是从次仁的喉咙里飘出来的——“高高的雪山顶上次仁拉索——”
旁边是稀稀拉拉不成调的应和:“一朵格桑花开次仁拉索——”
然后大家就开始哄笑成一团,一边儿还卯足劲儿唱得响亮:“含情默默绽放次仁拉索——”
“顶峰抗寒雪雨次仁拉索——”
你相信,当孩子们唱着这首歌路过时,连风都会慢下来的。他们驾马,或慢行,躺在草原上望着一成不变的蓝天,怎么样都好。
但是你得明白,不能够像怠惰的天空一直眷恋于无垠的草地,次仁,或者说是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永恒地驰骋在深爱的草原上。
从白天到黑夜,夜幕降临的时候,勒通草原的边上难得地升起了滚滚的烟,簇拥着烟的是离别的篝火。
离得近的人都过来了,还夹了不少闻风而动的游客。没人在意什么差别,深澜的天幕之下,有且只有家乡歌谣的回声和碰酒的清脆声。
次仁也是明天就要外出务工的一员,此刻却被灌酒灌得头晕脑胀。祝酒歌的歌声不停,一杯接着一杯的传递也不能停。他终于撑不住这等凶猛的攻势,哭笑不得地混了过去,找个借口偷偷溜走了。
草原上的风还是那么澄静,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次仁的马靴正趟过沙沙作响的嫩草,羽绒服的袖口扒上一双小小的、白嫩的手——“哥!”,他的妹妹梅朵亲昵地笑着,在哥哥身边蹭来蹭去,刚刚扎好的羊角辫又蹭得七零八落了。
“妈带你来的?”次仁笑了笑,余光里瞥见一个温柔的身影。他躬下身,轻轻扯下妹妹糖果色的发绳,又干净利落地扎上了个马尾。松开手,转头笑着望向了一旁目露担忧的母亲。
眼见着母亲嘴唇上下开合,好像马上就有无穷无尽的嘱托和琐碎要流淌出来,次仁无奈地拍了拍她:“妈,我行李都收拾好了。”
女人把话吞了进去。
空气里一时有些微微凝固。而梅朵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在高大的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最后还是选择抓住哥哥布满茧子的宽厚大手,拉长了声音撒娇:“哥——给我雕木雕!”
次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俯下身抱起自己的妹妹,把她往上颠了颠,在小女孩咯咯的笑声里准备往家走。路过僵着的女人时,看着月光打在她头发上的银光,次仁还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老了。
“妈,走了。”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头,却对上一双复杂又包含着泪光的眼——“对不起”她轻声说。次仁愣了愣,很快又抚上了她的背。“我说了这跟你没关系。”他顿了顿,又捏了捏梅朵的脸蛋,“我只是去外出务工而已......”
“梅朵想要什么木雕?”没等母亲反应,次仁又和梅朵闹了起来,梅朵轻轻揪着哥哥的耳朵:“我要个哥哥!”
哥哥刻哥哥,次仁和母亲同时低声笑起来。迈开脚,迎着草原的风一步一步地回家去了。远处还传来些絮絮的低语:“你要骑马的哥哥,还是拿着格桑花的哥哥?”
“都要!”
次仁的爷爷喜欢干些木工活,连带着给小时候的次仁做了不少小物件,他孙子顶聪明,凑过来学了几天就能有模有样地刻点鬼画符上去。于是老爷子就真的教了孙子不少木匠小技巧,现在的次仁也没手生,反而是抓着闲时就给妹妹雕东西玩。
到底比不过老爷子的手艺,但是那些粗糙又滑稽的木头制品,成为了梅朵心中,哥哥最厉害的证明。
木屑簌簌地被扑落在地上,次仁窝在大堂的毛毯里,时不时逗逗到处跑来跑去的梅朵。他半眯着眼睛,手里老旧的刻刀随着木头的纹路摩挲过去,吹口气,复又端详几下。
一块简朴的小木头上,钻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跑马少年。他的脸圆圆的,还有点婴儿肥,脑门上戴着最神气的小帽子。在孩子高举的小手中,握着的并非马鞭,而是一朵小巧的、随风舞动的格桑花。
一旁的父亲醉醺醺地探过头,嘿嘿笑了两下:“刻的还挺好,咋这么眼熟呢?”
次仁的眼睛亮了一瞬:“您记得?”
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们这片藏区刚好赶上了开放和沟通的潮流,每家每户或多或少都要展示点藏族的特色,最好是鼓捣点民族风情的小物什出来。他大半天闲着没事,照着当时年纪尚小的次仁雕了个小摆件。
一个被上了油的光滑木雕,驰骋的小马高抬起前蹄,马背上半坐半立着一个放声大笑的孩子,手里高举着一朵格桑花。
上级派下来的领导打量了这个粗糙的手工活很久,最后决定把它放在第一批特色商品之中。“这个木雕叫啥名?”
干部过来恭恭敬敬地问老头子,老头子看着门口半眯着眼晒太阳的小次仁,毫不犹豫地定下了“次仁拉索”这个名字。
后来听说他们还给这个木雕下面安了一个音乐盒,一拧开,《次仁拉索》的歌声就会叮叮咚咚地响起。
“高高的雪山顶上次仁拉索——”
次仁轻轻哼着熟悉到骨血里的小调,把刻刀和木头放到桌子上,在沙发旁拿着扫帚打扫了好一阵的木渣。又转头望向了踮脚在摆弄木雕的妹妹。
“哥没时间刻完了,梅朵。”次仁蹲下来看向梅朵。梅朵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哥哥。“我明天就要离开家了,”他把面前的小姑娘轻轻揽进怀里,拍拍她浓密黑亮的头发,“可能......几个月不会回来。”
梅朵呆住了,有点困惑。
她无法想象自己从出生起就相伴左右的哥哥,竟然有朝一日会离开她。“离别”这个词,对于10岁的藏族小姑娘来说,还是太过陌生。就像妈妈出门又回家,爸爸放牧又乘着晚霞归来,爷爷逝世时她还不太记事。
“你会走到哪去?”她仰起头,盯着自己的哥哥——是离家不甚遥远的转经筒旁,还是很远很远的草原上?无论如何,哥哥——她的哥哥次仁,总会赶在落日之前跑回家,身上还带着香火或草原露水的清香。
所以梅朵,我们的梅朵,只是觉得哥哥不多时日就会倚风而归。
“往东边走吧......”次仁含含糊糊地回答到,他想去的远一点——再远一点。也并非是急于逃离这些连绵的大山和草地,其个中的缘因,也只有他和长辈们知晓。
梅朵听着他糊弄过去,小脑袋也没反应过来多少,只是笑着亲亲哥哥的脸颊:“那你要早——早点回来啊!到时候给我把木雕刻完嘛”说完就蹬蹬蹬地走了。
夜深人静,风里静静地流淌着她欢快的小小音符。
“一朵格桑花开次仁拉索——”
二
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颠簸简陋的绿皮火车,身旁坐着几个喇嘛,气味一言难尽。火车的轰鸣和烟草、瓜子壳混杂在一起,次仁和几个同伴小心翼翼地抱着放不下的背包坐在那儿。
我想,那些摄影师认不出这时的次仁。他在这样鄙陋促狭的小空间里,连长手长脚都施展不开,一双眼睛就不再像是温驯的马匹,反而是什么恐惧于被捕食的野兔。
城市。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足以让他们感到惊惧和不安。
同行人之中,只有次仁是走得最远的。其他人都只是选择了离家较近的大城市,次仁却梗着脖子一门心思地要出省,最好是一路走到东南去。
东——东南。
“她究竟会去哪.......”次仁的母亲曾这么痛哭着。整个大堂凝着黑沉沉的雨。被拖来的干部压抑地抽了口烟,看着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小次仁,摇了摇头:“可能是东南那边吧,好多女的都是被拉到那去卖的,还有孩子......”
东——东南。
次仁一家的小辈里,本应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8年前,这片穷山僻壤不断地被外界的“猎者”无底线地造访,因为人们良善无知,因为神山高俊无言。他们叫那群人“拐子”、“拍花子”,谁见了都得冲上去揍几拳,再把被抓着的姑娘救下。然而也时有疏漏,起码外乡人伪装出的淳朴,宛如天罗地网,罩住了噶玛。
噶玛,次仁的妹妹,意为“星星”。
次仁并非什么一无所惧的大英雄,至少他从不敢跑马进森林。但是在冰冷的钢筋铁骨之间,他只是想找个人。
火车飞驰着,送走他的每一个同伴。次仁只是缩在座位上,无言地凝望着窗外已渐渐陌生的风景。未来几个月甚至半年,也只有他和他阿舅相伴在这孤零零的铁笼子里。
到站,提起行李箱,在人挤人之中穿梭出来。次仁小心地跟在舅舅的身后,在千帆过境中,他也只敢低头看着自己磨损的运动鞋和过气不知多久的羽绒服,他连那对绿松石的耳环都取下来了,有游客告诉他,城里人会觉得这些“娘气”。次仁的耳朵再也撇不上格桑花,连一根狗尾巴草都是奢望。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是什么圣殿里渺小甚微的一粒可笑的尘土。
尘土也本应该在草原里。
而他的舅舅,那位敢站在马上下腰的英雄,此时正对着自己熟悉的上司露出一个谄媚又谨慎的笑,不住地指着次仁,像在推销什么廉价打折出售又水灵灵的大白菜。次仁不时抬眼扫向那个老板,懵懂地听着他们间的交谈。
其实这家工厂已经不招工了,务工的小伙子早就多得不能再多。不过舅舅却也再也找不到什么下家可言,几乎是软磨硬泡地,他还是把次仁塞进了这家工厂。
从车站到工厂的宿舍,也不过是从一片刺眼的亮光旋转到另一片。宿舍条件很差,一间房里促狭着10个大老爷们。
简陋又生锈的钢架床,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壳子和木板,走廊尽头的厕所也时有漏水。水的垢味和呛人的烟味、谁生活不卫生弥漫出的酸臭味混杂在一起。宿舍的工人大哥在身后推了推次仁,他默不作声地提起那个行李箱进屋,尽力使自己变得不起眼起来。
这间宿舍人没满,统共也只有6个人,次仁算是老七。出乎意料的是,这几个男人看起来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反而挺好亲近。最大的中年男人乐呵呵地把廉价的烟掐灭,在面前这个尚显年轻的青年身上拍了拍。他姓徐,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为人仗义,旁人都叫“徐哥”。除此以外,还有几个直爽的山东大汉和一个打西南出来的。
噶玛呢?
“她本来就喜欢乱跑,指不定跑去哪了。”即使这么想着,次仁还是惊恐地站了起来,冲到了那个小小的街巷口。
四下无人。
恍惚间,一阵叮叮咚咚的音符拽住次仁的头颅,迫使他回头看看。次仁猛地转头,那个眼熟的音乐盒被握在一只小手里。但是小手臂在挥舞,不如说是——挣扎?!
次仁的身体比他的脑子反应更快,不如说这八年的恐惧无时无刻笼罩着他。他的喉咙迫使他挤压住怒吼,他的腿脚抬起又落下——“停下!”次仁像一脱缰的野马冲进了人群,顾不得身后的抱怨和怒骂,始终死死地盯着那个音乐盒。他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样的痛苦了。满街都是人,却像多年前的长街一样冷清。
那个小次仁其实从未离去,此时此刻他重生在了次仁的身躯之中。“我追不上啊——”这样绝望的哀嚎萦绕在次仁的胸腔里。
他感觉有人把他当成了神经病,拿出那种冷冰冰的长方体对准了他。“有、有拐子啊!“他颤颤巍巍地解释着,然而也只是像风一样掠了过去。
那伙人极其聪敏,一辆面包车再次出现在街的尽头。泛着银光,冰冰冷冷。抱着赵星星的男人嫌那个音乐盒麻烦,狠狠一扯就把它砸到地上。老爷子的心血伴随着音乐的戛然而止,在水泥路上四分五裂。骑马的少年被拦腰砸断。
次仁目眦欲裂,一刻也不敢停。他本来有一个机会,他就要一起弥补过往的所有遗憾。
从街巷到郊区的小乡镇,次仁发了疯似狂奔着,眼前几乎是黑白交错,到后头已经一步轻一步重的了。但是他始终稳稳地把面包车固定在自己的视野里,就像草原上最凶恶的猎狼,再多的杂草也阻挡不了他一击必中。
转过一个角落,两辆面包车正静静地停留在哪里,做着一种恶魔般的交接。“他们跑不了了。”次仁已经失去判断的能力了,但是这种劫后余生般的感动还是疯狂地鼓动着他的内心。
还差三十米。
次仁踉跄着向前跑。面包车刚好停稳,车门即将松动。
二十米。
车门打开,赵星星尖叫着被拽下来,又被推上另一辆车。次仁怒火中烧。
十米。
好近啊。
“哥哥找到你了。”次仁突兀地感觉到了满脸的湿润,颤抖着一抹脸,全是泪水。他就这么流着泪,可笑地张开了臂膀,准备扑过去狠狠地揍上那群拐子一顿,再把噶玛带回家。
卸下“货物”的那辆面包车突然打开了探照灯,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四
一段模糊的视频在互联网上疯传,删了又发,发了又删,简直屡禁不止。
镜头晃动着,是一段直播视频。屏幕中起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播,靠土味视频和吃播为主题。晚上八点不过是一个普通开播日期,然而这一次,开播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
【主播门外是什么声音啊?】
稀稀拉拉的弹幕里刷过了这样一条询问,主播巴不得有些突发的事件来博人眼球,于是他笑嘻嘻地拿起了手机,转换了视角,悄悄咪咪地凑近了窗外。然而并没有什么惊险刺激的事情发生,只有两辆面包车并列停在一起。
“就是刹车而已。”主播索然无味地打了个哈欠,弹幕也恢复了往日的冷清。他正准备收回手机,下一秒,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踉跄的狼狈身影。
一切发生的都是那么突然,那个高挑的男人愤怒的吼叫和面包车里女孩的尖叫交织在一起,弹幕里瞬间发疯似的刷屏起来。
【什么情况?!】
【我靠,绑架还是拐卖???】
【自导自演的吗???】
主播也愣住了,这种情况在他的生命里稀少得闻所未闻。他傻愣愣地举着手机,和直播间里横飞的弹幕、不断涌入的观众一起,看着其中一辆面包车打开双闪的车灯,然后——狠狠地冲向了跑过来的男人!
汽车的轮胎碰到了人类的肉体,速度突然降了下来。以一种凌迟般的无情碾压过了那个人。车灯照着他清秀的脸,是个年纪尚小的青年人。
他俊秀的脸庞上还有没来得及收回的恼怒和不合时宜的喜悦,满脸都是泪痕。此时被疼痛和惊恐所导致的绝望难忍一搅,整个五官都扭曲得丑陋起来。
次仁在马背上驰骋的8年,从来没有落过马。
他的伙伴们形容那是难以言喻的疼痛,被狠狠摔下马背,永远不知道哪个部位先着地,然后是堆叠起来的痛感,伴随着不知哪里的骨裂,又被飞扬的尘土溅上一脸,鼻腔和嘴巴里都是恶心的泥巴味。
“我不知道啊。”次仁躺在地上,麻木到极点地感受着什么物体碾压着他脆弱的腰部。他浑身都是轻飘飘的了,仿佛被喂了什么仙药,一点儿也不痛哩。挣扎,车轮胎就像钉子,压得他爬不起来。次仁突然有点后悔,但这并不是后悔这一趟的奔跑。
他后悔8年前没能抓住噶玛,后悔几个月前没有把梅朵的那个小木雕刻完,后悔几十分钟前没能再跑快一点。
“母亲啊.......”草原的孩子次仁蜷缩在城市冰冷的柏油路上,感受着碾压和拳头的滋味。
人的自我保护机制迟来地被激起,次仁不甚熟练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一些故乡的美好,仿若走马灯一般轻盈地钻进他的脑子里。“高高的雪山顶上次仁拉索——”他小声地啜泣着,模糊的视线里看着那一辆装着赵星星的面包车向公路疾驰而去,又轻轻地哭了。
那个直播间,早在撞人的一瞬间就被下架了。但是各种录屏不胫而走,一夜间刷屏了各大平台。伴随着其它视频里男子狂奔的身影,迫于舆论的压力,警察及时的出动,一拨人在事发的30分钟后找到了不成人样的次仁,更多人在熬夜奋战之后跨省找到了赵星星。
接下来的几日,这座城市在互联网上远近闻名,舆论在网友接连扒出了每一个当事人之后以井喷般的方式爆发了。
赵星星是被她那个疯母亲买下来的。男人嫌弃妻子的肚子不争气,连年的埋怨的压力迫使她鬼迷心窍地去买了一个乖巧的小女孩。“藏区那边来的。”那个拐子挤眉弄眼地说,“那儿穷山僻壤的,别担心会被发现。”
这个小姑娘的哑症,并非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在巨大的恐惧之后障碍性地遗忘了开口的能力。“如果受到某种刺激,她可能学会说话。”看诊的医生这样说。
有人在街头捡到了那个四分五裂的摆件。音乐盒已经彻底废掉了,小木雕也碎成了两半。然而,他还是把这些东西送还给了赵星星。
疯女人托盘而出,赵星星之所以会有那个音乐盒,是因为小时候的她应激反应特别强。但有一次路过民族风情展示商店的时候,里面刚好在展示这个粗糙音乐盒,她就突然安静下来了,不哭不闹,只会盯着那个小木雕傻笑。她就把这个买下来算作了安抚。
似乎一切真相都呼之欲出,次仁未曾言说的遗愿即将实现。但没人敢给赵星星做一个简单的亲子鉴定。
他们已经无法承受得偿所愿的代价,无论是与不是。
事发的半个月后,徐哥,和次仁的工友们,头一次见了次仁口中的妹妹梅朵。不得不承认,梅朵长得和哥哥很像,长脸、高鼻梁和细鼻骨,然而面对陌生又冰冷的城市时,这样锐利傲气的脸上突兀地浮现出些懦弱和恐惧,只敢哆哆嗦嗦地躲在沧桑了几十岁的母亲身后。和几个月前的次仁一模一样。
次仁的母亲说,我们要带次仁回家。
梅朵坐上了回程的火车,这一次,同行的是徐哥和次仁的舍友,还有赵星星。
除此以外还有她的哥哥,一个陶瓷瓦罐随着火车的震颤轻轻颠簸。
行至藏区,他们打定了注意,由小梅朵骑着骏马开路,长辈们紧随其后,其他人驾着越野车入山。
起程前,梅朵坐在马上,垂首看了赵星星很久。她发现,两个姑娘的衣兜里,不约而同地装着相似的木雕。只不过一个仍未完成,一个裂成两半。
一刹那,似乎有什么遗失的爱被一双宽厚的手小心地填满了。
“你好。”她唇瓣开合,将瓦罐轻轻交给了赵星星。然后招招手,请父亲把面前的女孩放在自己的身前。
她轻轻笼着赵星星,噶玛抱着次仁。
双腿一夹,马驹一声嘶鸣,撒开了蹄子向着山中狂奔而去。
徐哥没见过次仁穿藏袍或礼服的样子。在那些人的记忆里,这个内敛的青年永远穿着一身黑漆漆又灰扑扑的衣服,脸上干燥得可怜,是个影视剧里不起眼的小角色。
然而,梅朵换上了繁杂的礼服,踏着马靴一骑绝尘。她打了耳洞,上面挂着一对小巧的绿松石耳环,耳朵上撇着一朵颤巍巍的格桑花。她年幼的身躯仿佛苍鹰舒展背脊,飞扬的发丝是一绺一绺鸦黑的毛羽。马有节奏的踢踏,梅朵的身形在阳光的亲昵下迷梦般地高大起来。
她有时回头,身旁是放声大笑着的次仁。
从建筑群穿越高原,进入高山。
神山永久地沉默着,鄙夷着凡尘无意义的回响。然而这一次,它只是垂下眼帘,看着苍生过境。
一行人爬上了半山腰,这里有翻滚的经幡,五色的布匹在风里虔诚地颂出祈祷。他们像什么傻瓜一样,在那松土遍地的荒芜中站了很久,猎猎的风鼓动着谁的耳膜。
有人站不住,低声劝慰着赵星星,像是恶魔的低语:“放下过去吧。”赵星星还是抱着瓦罐一动不动。
“高高的雪山顶上次仁拉索——”梅朵轻轻覆上了赵星星的手。一只粗糙的小手同滑润的手重叠在了一起。
她把头埋在这个大她一岁的姐姐肩上,悠悠地打着节拍。
赵星星愣住了。
半晌,她皱着眉,试着开合了嘴唇,挤压着咽喉,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沙哑又扭曲的嘶嘶气声飘了出来。“一朵格桑花开次仁拉索——”
一句跑调到天外的唱腔被拉了出来。
有人红了眼眶。就像半年前他们合唱的那样,稀稀拉拉的应和先起步:“含情默默绽放次仁拉索——”
“顶峰抗寒雪雨次仁拉索——”
瓦罐由竖直开始倾斜。
风马旗猎猎作响,相伴的游人撒下的隆达狂舞,指引着次仁归家的魂灵。
《次仁拉索》的歌声愈发的响亮,声音传到山的一头,被折射了回来。
无言如神山也为了他哗然。
次仁打头一次乘着旷野长风如飞驰的骏马,一刻不停地奔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