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2024-06-17 12:58陈长海
当代作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周长妻子医生

陈长海

夜晚,柔和的灯光在床上。陆小梅那张瘦得皮包骨的脸更显苍白,下巴上的那颗痣也好像大了一些。她的样子有些吓人。周长富坐在床前的一个杌子上,看着病中的妻子,心中充满了爱怜与无奈。

陆小梅是半月前从县医院回家的。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又花掉了一万多块钱。他不明白,妻子好端端的一个人,成天价忙完地里忙家里,一刻也闲不住,怎么会一下子得了这么个病?才过了年时,她经常觉得胃有些不舒服,也没太放在心上,庄稼人成天在地里忙,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后来胃疼得厉害,吃不下饭,有时吃了就吐,人也瘦了一圈儿。丈夫劝她说,我带你到县医院去看看吧,这样硬撑着可不行。陆小梅说,咱庄稼人身子没有那么金贵,眼下地里的活这么多,哪里还顾得上瞧什么病?又过了一个月,她瘦得更厉害了。有时胃疼得有些受不了,就到村里的卫生室去买几个止疼片,吃了也不见好。一个星期天,周长富和她在玉米地里除草,她的胃忽然又疼起来,只见她脸色蜡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她只好躺在了地头的田埂上。周长富扶她回到村里,起紧找了一辆拖拉机把她拉到县医院。经过检查,医生问周长富病人是你什么人?他说是我媳妇。医生说病人得的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医院?他一时无语。

这些年,他身为镇中学的一名民办老师,成天在学校里忙,责任田里的活差不多都是妻子一个人干。她是个有名的急性子,又处处争强好胜,看到人家地里的活都干完了,自己地里的活儿还没有干完,便急得不行,恨不得自己身上能长出四只手来,一下子把活全干完.有时为了赶活儿,早晨饭和中午饭一块儿吃。这些年,可真难为她了。后来他被镇上辞退回到家中,才开始为她分担一些农活儿,他常常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在医院里他问医生,妻子还能不能动手术,如果手术成功,病人还能活多少年?医生说这很不好讲,病人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手术风险很大,弄不好连手术台可能都下不来。他恳求医生,求您想办法救救她,花多少钱我都乐意。到时候手术若不成功,我也不怪您,您只要尽了力就行。医生说你要做好病人的思想工作,让她放平心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才行。

他回到病房告诉妻子,你的胃里长个小疙瘩,需要动手术治疗,你不要害怕,这只是个小手术,打上麻药,你就像睡着了一样,等你醒过来时手术已经做完了,不会觉得疼。赵小梅听后坚决不同意做手术,说我都六十岁的人了,还要什么手术!我知道,我得的是癌症,这种病大干部得了都治不好,别说咱老百姓,遭了罪不说还白花钱,咱明天回家吧。他劝她,你得的不是癌,只是良性的小瘤子,跟囊肿差不多,能治好。她说我的病我知道,你别再劝我。他知道妻子是个犟脾气,自己认准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好放弃手术,进行保守治疗。

那些天,他天天精心守护着妻子,端水拿药,打饭洗脚,有时还讲几句玩笑话,逗她开心。对这种病,医院里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就是每天打打吊瓶、吃点西药、量量血压和体温。医院里花钱如流水,不到两个星期带的钱就花光了。

妻子说,病房里成天乱哄哄的,晚上觉也睡不好,这样住下去好人也得给折腾死。咱不住院了,快回家吧。他向医生要求出院,医生也同意了。他们给开了一些药,说回家要让病人开心一些。陪她多出去走走,想吃点儿什么尽量满足她,过一段时间再来复查一下。他们回家待了几天,她胃里难受得厉害,又想回医院。他又东凑西借,加上儿子寄来的五千块,又拿着一万多块钱进了医院。待了十几天,妻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悄悄告诉他,病人撑不了几天了,赶快回家吧。

他强忍着悲痛,又把妻子弄回了家。

陆小梅躺在家中的木床上,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周长富天天守在她的身边,跑前跑后。她吃不下东西。他就给她熬了很香的小米汤。她有时喝几口就呕吐,口中还吐出许多的粘液,呕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看样子很难受。他天天给她洗手洗脚,有时还给她梳头。陆小梅说我不是个好媳妇,你不该对我这么好。他说可别再说这话,咱俩是两口子,孩子不在身边,我不侍候你谁侍候。

又过了十几天。

这天陆小悔的精神一下子显得特别好,她自己坐起来穿好衣服,来到自家的院子里,那天的天气特别晴朗,一丝风也没有,她说我想吃你以前做的那种炸藕合。周长富很高兴,骑车从集上买回一斤五花肉、二斤白莲藕和一斤大葱。他把藕皮刮干净,切成一个个很薄的藕夹。又剁了肉馅,放上葱花和五香面,然后又和了很稀的面糊,将一个个夹着肉馅的藕合放在面糊中,他将裹着面糊的藕合放入锅中的热油中,油锅里发出滋滋拉拉的响声,并翻动着浪花,不大一会儿藕合就浮上来了。他把炸好的藕合放在个盘子里,满满一大盘子,他把那盘子放在床头柜上,那藕合油汪汪的,又焦又黄,屋子里顿时弥漫着香气。他又给妻子倒上一碗白开水,加了白糖,说趁热乎快吃吧。

陆小梅用手拿起一个藕合,咬了一小口,说真香。周长富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吃,她慢慢地吃着,吃一口就喝一口糖水。她一连吃下五块藕合,用毛巾擦擦嘴,说你炸的藕盒真好吃。

周长富很奇怪,妻子这次吃的东西并没有吐出来,他很高兴。陆小梅说我坐累了,想躺一会儿。周长富扶她躺下,在门口抽烟。陆小梅用手拍了拍床沿,说你到这里来,我想跟你说一会儿话。周长富就来到她身边坐下,看着和他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妻子。他忽然觉得妻子的脸色比以前好看了许多,下巴上的那颗黑痣也似乎小了一些,就连额头上的皱纹也一下子舒展开了。

陆小梅说长富,咱俩结婚多少年啦?他说咱是七八年农历三月初六结的婚,到今天已经四十周年零五个多月了。

“我记得咱俩对象时我才虚岁二十,你那年是二十三,那时你长得浓眉大眼,一对小虎牙,多俊气的小伙呀!俺爹一眼就相中你了。在里间屋里他对着我一个劲儿的夸你,说你高中毕业,人材又好,嫁给你肯定错不了。”

周长富说:“那天晚上从门口一下子走进来俩闺女。我的心一子悬了起来,心想可千万别是那个矮矮的小胖妮呀!要是那个苗苗条条,梳着两条长辫的闺女有多好呀!后来你过来给我倒茶时,我一看是你,那颗怦怦狂跳的心才放下来,心里可高兴死了呢!”

“唉,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们都老了。”

“能不老吗?连毛主席这样的大人物都会老,何况咱们呢?”

陆子梅往周长富跟前挪了挪,抓住他的手:“你现在每月才拿六百块钱的生活补贴,要是那年你上了师范,现在退休得拿六七千了吧?”

“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什么?俗话说,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的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你知道当时把你告下来的那个人是谁吗?今天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我,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你应该恨我才是。”

她接着告诉他,当时我知道你考上师范学校,忙跑回娘家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哪知那个在村里当了多年大队会计的父亲听到这消息,一点儿也不高兴。他说我的憨妮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想想,他考了学,一下子就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吃了国库粮,成了国家干部,你初中都没毕业,在家种地,他还能给你过一辈子?我可听说了,这回他和同校一个叫王彩萍的民办教师都考上了,那个女的还是个姑娘呢!我还听说,平时他和那个闺女走得很近,常在一起复习功课,有说有笑的。我一听慌了,忙问老爹该怎么办。老爹告诉我,他昨天在镇政府大门口看到了贴在墙上的初选人员名单,上面说还有十天的公示期。对其中有不符合条件的人员,可以给县招生办写检单信,一旦查出情况属实,立刻取消录取资格。他不是教龄还不满五年吗!我说只差一个月零十三天。爹说你快给县里写个匿名信揭发他,保证一告一个准。于是她就听了爹的话。

周长富听了这话,紧紧地抱住了妻子,眼泪夺眶而出:“快别提这事,我知道你当时是怕失去我!”

“你早已知道是我告的你?”陆小梅一惊。

周长富擦去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长富,你真是个大好人。我觉得这辈子我配不上你。这些年,这件事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当我看见前街的德玉老师,我就恨死自己。人家现在退休每月拿六千多块钱哩!”

周长富用双手捧着妻子的脸:“你真是个憨妮子!你应该相信我,别说当时我考上个师范学校,就是当了县长,这辈子也绝不会离开你!”

陆小梅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今天我向你坦白了这件事,心里一下子亮堂了。”

周长富说:“你今天太激动了,说得话太多了,歇一会儿吧。”

过了一会儿,陆小梅又说:“长富,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周长富想了一会儿说:“也许有吧。”

“如果有,下等子我还想嫁给你,你会还要我吗?”

“当然会,这世界上的女人哪个也没有俺媳妇好。”

陆小梅依偎在周长富的怀里握住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周长富看着怀中的妻子,心里在翻江倒海。他又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件往事。那时的他仅三十三岁,在太平镇联中任民办教师,那时每年县城的师范学校都要从全县年轻的民办老师中招收五十名学生,条件是必须是任教五年以上,年龄不能超过三十五周岁,必须随国家的大中专招生一起参加严格的文化课考试,择优录取,还要进行严格的体检。当时全县参加考试的有五百多人,大浪淘沙,最后考上的寥若晨星。为了能考上这所学校,他当时费了多少心血呀!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他终于成功了。当他在初选名单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时,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万没想到的是新生都进校了,他始终没有等到那张录取通知书。他到县上去询间,领导说有人写来检举信,说你教龄不够五年。我们查了你的档案,情况属实,所以不能录取。他回到家里像大病了一场。根据上级文件精神,凡弄虚做假者,不但当年取消录取资格,未来的三年内不准再报考。三年后自己已经超过了年龄,这辈子算完了。他平时礼貌待人,和领导及同事的关系融洽,人缘也很好,到底是谁告发了他?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那段时间里,妻子对他表现的格外温柔。说上不了就上不了吧,全县这么多人,有几个能考上的?她每天变着花样做他最喜欢吃的饭菜,夜里对他更是柔情似水,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时间一长,他那受伤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后来他把自己熟识的人在脑海中滤了一个遍,始终理不出头绪。最后他从妻子最近有些反常的表现,才断定是自己的被窝里出了汉奸。

结婚几年来他和妻子感情一直很好。他每逢想到这个问题,总是一次决违心地推翻自己的判断。.他明白,尽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却实在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多么好的妻子啊!她是那么的年轻漂亮,勤劳能干,邻居们都夸他娶了个好媳妇哩。她这么爱他,怎么会狠心断送自己美好的前程呢!为了不让心中有愧的妻子看出破绽,他对妻子更加疼爱,始终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把这事也就看淡了,他已经彻底原谅了自己的妻子。

再后来,他所任教的学校每年都有师范毕业生进校任教,民办教师年年考试,进行整顿。根据德能绩勤综合评价,实行末位淘汰。他尽管工作十分努力,但和那些朝气蓬勃,观点新颖的年轻教师比,显然差了一截。再加上他已经五十多岁,工作常感到力不从心。在他五十七岁那年,镇教育办公室终于给他来了通知,要他到镇上去办理辞职手续。第二天他到学校交接完工作就回了家,接替他的是一位师专才毕业的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前几年,国家给辞退的民办老师落实了政策。根据省里的文件精神。每任教一年国家每月给补贴二十块钱。他教了三十年,现在每月能拿到六百块钱的生活补贴,已经领了三年。他很知足,不管怎么说,国家并没有忘记他们。再说,他现在种着地,只要不生病,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

突然,他听到妻子的喉咙里咕喽响了两声,看到她的嘴也张了两张。他慌了,忙摇摇怀中的妻子“小梅,小梅......”

陆小梅没有任何反应。

他把妻子放在床上,并把手放在她的鼻孔上,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陆小梅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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