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阳
我看着火,火看着我。我看着风匣,风匣看着我。
我不看我妈,我妈看着我。
我不看我妈是因为不敢。我妈那眼神比火还猛烈,她用眼神就能把我的小人书烧成灰。但是她不用自己的眼神烧,非得逼我用我的手,让我自己烧。
灶坑里,木柴熊熊燃烧,它的生命即将以成为灰烬的方式,在我眼前成仁。我的心像灶坑,怒火中烧。我想象着小人书被我亲手投进灶坑,那是一种怎样的惨烈。我不敢想。我左手掐着一本小人书,哆哆嗦嗦;右手拉着风匣,战战兢兢。我知道,如果我停止转动手柄,风匣就不会产生风,灶坑里的木柴就能慢一点变成木炭,木炭就能慢一点变成木灰。
现在,我唯一能掌控的只有风匣的转数。当然,我是我妈的风匣。我的转数掌控在我妈的手里。
我妈说,烧了它。口气不容置疑。
我磨磨蹭蹭,调动五官,组合出最卑微的表情,呈现出一副可怜相。我捕捉到我妈眼里有股火苗,忽强忽弱,我以小人书里岳云的智商判断,有戏。
于是,我使劲儿挤眼泪,一边挤一边想,不好使咋办,我这一箱子小人书不都得灭绝人间?我心一疼,泪珠就噼里啪啦摔在鞋子上。我守在灶坑前,坐在板凳上,在我妈的注视下,眼泪不屈不挠地流淌。
我妈眼里的火苗一蹿一跳,像失望又像希望。
昨天晌午,在外屋地拉风匣的是我爸,在灶台上做饭的是我妈。我在里屋炕上照看我的小弟弟。他才一岁,只会爬,不会走,也不会说话,但能听懂我的话。我跟我弟说,你别乱爬啊,我看看咱妈做啥好吃的,我弟就不爬了,仰着脑袋看我。我蹭着炕沿,把屁股挪到门口,眼睛贴上玻璃窗,看向外屋地灶台。
锅里风起云涌。我妈正在往大锅里下白菜,锅里已经有了土豆。我知道,这叫白菜炖土豆。昨天吃的是土豆炖豆腐,前天吃的是豆腐炖白菜。反正就这三样,来回炖。我感觉我妈只会做这三样菜,不像邻居小娟妈,啥都会做,排骨炖豆角、大鹅炖酸菜、鸡蛋炒西红柿,小娟妈每天给小娟换花样儿做。
我妈说,你要想以后天天吃肉,就得好好学习,考大学。
说实话,我学习还不赖。我的爱好只有一样,攒零花钱买小人书,也叫连环画。对这事,我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爸支持我,看我小人书越来越多,还主动给我打了一个书箱,乐得我当时一蹦老高。
我把视线从大锅里捞出来,回头瞧我弟。这小子正往我这边爬。我凑上前,用身体挡住他,我怕他从炕上掉下去。我妈说过,我弟要是摔下炕,她就把我的屁股蛋子削成两瓣。
我弟抓了个铃铛,爬一会儿坐一会儿,玩得很好。我顺手抄起一本小人书,边看边哄我弟。我看的是“说岳全传”系列第九本《岳云》,内容提要上写着:岳云十五六岁,武艺高强,英勇异常,率领庄客打退前来劫夺岳母的金兵。后又私自出奔,上牛头山随父亲岳飞抗击金兵……
我眼珠子已经掉进书里了。岳云跟我年纪相仿,为什么我只能是我,不能是岳云?难道是因为岳云的爹叫岳飞吗?我也有爹呀,我爹叫高志峰,我爹在电影院里烧锅炉,我爹撇大锹那英姿不比岳飞拿枪差。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咣的一声,我猛地回头,只见我弟大头朝下,从炕上栽了下去。地上有个木头小板凳,我弟摔到地上时脑袋磕在了板凳上。我弟愣愣地瞅我一眼,突然哇的一声,号啕起来。
我蒙了。我爸和我妈闯进来,我爸冲上前抱起我弟。我弟哭几声就不哭了,竟然没事,不过脑袋上鼓了个大包。
我妈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小人书。
从前,我喜欢火。小人书里凡是有战火的地方,我都憧憬。我不想每天吃土豆、白菜和豆腐,我想吃上排骨、酸菜和豆角。我渴望像岳云一样,穿上盔甲,挥舞长枪冲进火海,左冲右突,奋勇杀敌。
现在,我讨厌火。我讨厌灶坑里的火,我讨厌我妈眼里的火。我妈吐着火舌说,小人书全部烧掉,现在,马上,立刻!
我看我妈,这时候她就像岳飞的妈,没在我的背上刺字就不错了。
我浑身颤抖,满头热汗,手里抓着几本小人书,不知所措。
我妈说,以后所有精力必须全都给我用在学习上。看小人书,你只能是个小人物,要想成为大人物,像小娟她爸那样,你只能读书。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懂吗?我妈几乎咆哮起来。
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即使我妈以后再也不说这几个字,我这辈子也都忘不了她说出这几个字时的口气和表情。
我瞪大眼睛,突然大喊一声,我懂了!然后疯了一样把所有小人书一股脑儿扔进灶坑。我攥住手柄,疯了一样狠狠拉起风匣。风匣鼓动起风,灶坑里,旋风带火,火烧连营。
纸灰飘零,粘我一头一脸,像黑色的雪花。我妈忽然涕泪纵横。
我一声没吭,一滴眼泪没掉。
我把嘴唇咬出血,大声跟我妈说,长大以后顿顿吃肉,吃我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