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处可见且具有药用价值的艾草,虽然在《离骚》中被用作恶势力的象征,但屈原对艾草的态度并没有改变民间『服艾』的习俗,端午节插艾、佩艾的风习延续至今。
唐代文秀《端午》诗云:“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端午节与纪念屈原有关,民间有插艾草、佩戴艾囊等习俗,而在屈原的《离骚》中,却将艾草作为“恶草”,与“香草”相对,二者代表政治斗争的双方。屈原“恶”艾恰与端午习俗“喜”艾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重阳节插茱萸亦是如此。
《离骚》中的“艾”与香草
在《离骚》中“艾”共出现了两次:“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关于前句,《尔雅》释“艾,一名冰台”,郭璞注“即今蒿艾也”。对于后句,洪兴祖补注云:“《齐书》太祖曰:‘诗人采萧,萧即艾也。萧自是香蒿,古祭祀所用。艾即今之灸病者。名既不同,本非一物。《诗》云‘彼采萧兮‘彼采艾兮,是也。《淮南》:‘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萧艾贱草,以喻不肖。”
王逸《楚辞章句》以“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总结《离骚》的艺术风格,屈原将艾草归于“恶禽臭物”之列,将其作为谗佞小人的代名词,用的是比兴寄托手法。
在《离骚》中,香草以兰为代表,形成了贵贱有别的一个系列。对此,黄庭坚《书幽芳亭记》也有详细论述:“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离骚》曰:‘予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是以知不独今,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兰蕙丛出,莳以砂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是所同也。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虽不若兰,其视椒则远矣,世论以为国香矣。”
由此可见,兰之所以贵于蕙,以其香气浓郁而少见。《离骚》曰:“予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洪兴祖补注云:“畹或曰十二亩,或曰三十亩,九畹盖多于百亩矣。然则种兰多于蕙也。此古人贵兰之意。”《离骚》又曰:“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留夷、揭车、杜衡、芳芷四者皆为香草,王逸注云:“言己积累众善,以自饰,复植杜衡,杂以芳芷,芬香益畅也。”
《离骚》云:“蕙虽不若兰,其视椒则远矣。”椒、榝虽同为香木,以其多而香浅故贱。又有“杂申椒与菌桂兮”,王逸注有“申,重也。其芳小,重之乃香”“椒、桂,皆香木”“菌,蕙也。叶曰蕙,根曰薰”。椒、菌虽为香木,但因香气微弱,故须大量使用,以增其香。“岂惟纫夫蕙茝”一句中的蕙、茝亦为香草,用来指喻贤者。椒、菌、桂属于木类,蕙、茝属于草类,香气各异,屈原意在说明“贤无小大,皆在所用”的道理。
洪兴祖补注“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句云:“子椒、子兰宜有椒兰之芬芳,而犹若是,况众臣若揭车、江离者乎?揭车、江离,皆香草,不若椒兰之盛也。”由此可见,椒兰之香优于揭车、江离。
因此,《离骚》中的香草香气浓郁程度与多寡各异,可以列出一个长名单:兰、蕙、茝、椒、榝、菌、桂、留夷、揭车、江离、杜衡、芳芷、薜荔、胡绳……这些香草虽多为贤者的代称,但因“兰蕙之才德不同,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又有品类高低的区别。《离骚》中的香草还可以代表君主,如“荃不察余之中情兮”中的“荃”,也是香草,用来比喻君主,“人君被服芬香,故以香草为喻”(王逸注)。只是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民间“服艾”习俗
《离骚》中营构的是一个充满香草的世界,香草是诗人高洁人格和政治理想的象征和寄托。艾草由于随处可见,故与相对罕见且浓香馥郁的兰、蕙等香草对立,代表“不贤”。与艾同类的还有薋、菉、葹等,在“薋菉葹以盈室兮”一句中,薋为蒺藜,菉为王刍,葹为苔耳,王逸注云:“三者皆恶草,以喻谗佞盈满于侧。”
《离骚》中有句“户服艾以盈要兮”“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说明在屈原之时,楚地民间即有“户服白蒿,满其要带,以为芬芳”,以艾为佩饰的习俗。以此之故,屈原用以指代为数众多的谗佞小人,道出了国君“亲爱谗佞,憎远忠直,而不肯近”的现实。
屈原之后,《离骚》被广为传颂,屈原精神为世人所景仰,但他对艾草的态度并没有改变民间“服艾”的习俗,端午节插艾、佩艾的风习延续至今。其根本原因在于以艾、薋、菉、葹为代表的恶草,多具有药用价值,这一点恰为民间所重视。加之端午节起源于上古时期祭祀龙祖的活动,早在屈原之前即已存在,后来又有了夏季“祛病防疫”的内涵,民间于是将农历五月初五日视为“恶月恶日”。人们在这一天竞采杂药,认为可治百病,杂药即包括艾草。从《诗经·采葛》“彼采艾兮”的诗句可知,人们将艾?以药采之、用之,是有因由的。
《荆楚岁时记》载:“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按:“《大戴礼》曰:‘五月五日,蓄兰为沐浴。《楚辞》曰:‘浴兰汤兮沐芳华。今谓之浴兰节,又谓之端午。……宗则字文度,常以五月五日鸡未鸣时采艾。见似人处,揽而取之,用灸有验。师旷占曰:‘岁多病,则病草先生艾是也。今人以艾为虎形,或剪采为小虎,粘艾叶以戴之。”
又载:“是日,竞渡,采杂药。”按:“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轻利,谓之‘飞凫,一自以为‘水车,一自以为‘水马。州将及土人悉临水而观之。……是日竞采杂药。《夏小正》云:‘此日蓄药,以蠲除毒气。”这段话综合了端午节纪念屈原、预防疾病的双重旨趣。
插茱萸习俗类“服艾”
无独有偶,屈原对“榝”(茱萸)的批评,也没有影响重阳节插茱萸的习俗。《离骚》曰:“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王逸注云:“椒,楚大夫子椒也。”又云:“榝,茱萸也,似椒而非,椒喻似贤而非贤也。”五臣注解释说:“子椒列大夫位,在君左右,如茱萸之在香囊,妄充佩带,而无芬芳。”洪兴祖补注云:“榝,似茱萸而小,赤色。子椒佞而似义,犹榝之似椒也。子兰既已无兰之实而列乎众芳矣,子椒又欲以似椒之质充夫佩帏也。”这里的椒、榝构成了一个表意的整体,“椒”字面是香草,其实指代楚大夫子椒,屈原用榝为喻,借其徒有香草之名,而无芬芳之实,批判子兰、子椒之徒名不副实,进而表达了诗人鲜明的政治态度。
其实,“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三国·曹植《浮萍篇》),重阳节插茱萸的习俗与端午“服艾”一样,也与其药用价值相关。《荆楚岁时记》载:“九月九日,四民并藉野饮宴。”杜公瞻注云:“九月九日宴会,未知起于何代,然自汉至宋未改。今北人亦重此节。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近代皆设宴于台榭。”又《续齐谐记》云:“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厄。急令家人缝囊,盛茱萸系臂上,登山饮菊花酒,此祸可消。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重阳节佩戴茱萸囊,当为汉代以后为消灾除厄而逐渐形成的习俗。从“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唐·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唐·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白头太守真愚甚,满插茱萸望辟邪”(宋·宋祁《九日置酒》),“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宋·苏轼《西江月·重九》)等唐宋诗词来看,此俗在唐宋时期曾广为流行。
屈原在《离骚》中也有食用菊花的记载,如“夕餐秋菊之落英”。古人认为菊花纯和、芳香,可以益寿延年,佩茱萸与饮菊花酒皆有“辅体延年”之功效,端午“服艾”,其意盖与此同。
与众多香草相比,艾草的适应性较强,可以用根状茎或用种子繁殖,南北各地皆可栽种,分布十分广泛,还具有非常高的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记载艾叶性温、味苦,具有通经络、理气血、祛湿寒、止血安胎等功效,常用于针灸,故被誉为“医草”。其中“白蒿”“白艾”“蕲艾”等皆可入药。随处可见且具有药用价值的艾草,虽然在《离骚》中被用作恶势力的象征,但在民间则是不可多得的良药。
屈原借对“恶草臭艾”的批判,表达了对祸乱朝纲的奸佞小人的痛恨之情,其与端午“服艾”习俗有本质的区别。然而,作为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其“服艾”习俗与屈原对待艾草的态度如此悬殊,则是饶有趣味的巧合。屈原的高洁人格、爱国热情、忧患意识、求索精神已然积淀为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世代相传。民俗之“好”艾,非有悖于屈子之“恶”艾,实乃用其长、取其利也。
张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