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我的右眼看不清了。我去眼镜店换镜片,验光师一番检测之后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我右眼高度散光,建议去看医生。
我向班主任请了半天假,她轻易地答应了。这是我高中三年第一次请假,以前不管是感冒发烧还是有别的重要事情,我从未缺席过一节课。后来一些老师说看到我空空的座位,他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以前,坐在苍白灯光笼罩的憋闷的教室里,我无数次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涌起奋不顾身破门而出的冲动。我曾幻想自己能变成屋顶上晒着太阳眯眼睡觉的猫,脱离被课业挤压得几乎没有缝隙呼吸的生活。
请假那天,珍贵的机会终于轻而易举地来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很适合欣赏热闹街景。五月的阳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感觉到阳光穿过玻璃也依旧不减的温度,却没有一点闲心享受它的美。没错,我终于逃离了压抑、阴暗的教室,但并未得到预想中的轻松。我担心着脆弱的右眼,害怕它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溃败。
到医院做了一连串检查,眼睛被各种光线刺得更加疲惫敏感。我颓唐地坐在凳子上。医生低声向妈妈讲了什么,我一无所知。走出医院,我问妈妈到底怎么了,她说现在眼睛肿着,不能确诊,医生开了些药,说是休息一段时间再复查。
时间充裕,我不用争分夺秒地扒完一碗饭,不用争分夺秒地午睡,也不用醒来后摸到笔就开始做题。我和妈妈可以在外面吃饭,慢悠悠地坐公交返回。这从容步调是我曾迫切需要的,但此刻我更需要关于右眼的明确解释。医生只告诉我要少用眼。我说,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他说,难道高考比眼睛更重要吗?
我心乱如麻,如同一个怀疑自己身患绝症的人。我最怕的不是耽误复习,而是一个多月后不能参加高考。回到学校的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友关切地问怎么样,我说不知道。班主任询问情况,我说先让眼睛消肿再说。她自信满满地说,可能只是发炎而已,然后像安慰我似的,重复着“应该没什么大事”。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在那个时间紧张得恨不得一秒一秒掰开揉碎的五月,没有人会为我的一只眼睛做过多的停留。课间,我仰着脸笨拙地往眼里滴眼药水,一滴一滴都不听话地流出来,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如同眼泪水。
那个傍晚,我没有照例跑步,而是无精打采地在操场晃悠,每一步都弱不禁风。杨走过来,友好地笑着说,从没见过这样的你呀,你不总是活力充沛地奔跑吗?我苦笑无语。她说,有什么事给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你。
杨是插班生,她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略有排斥。后来与她交往,我们渐渐接近,慢慢理解、包容对方,学习时也互相鼓励,不过关系还没好到知心的地步。此时,我无比信任地对她倾诉。有了她的安慰,我的内心终于舒缓、宁静了许多。在高考冲刺阶段,她不急于埋头做题,反而与我并肩散步,这本身就是一种温暖,甚于五月艳阳。
那天晚上我决定回家休养,给辛劳太久的眼睛放个假。想想高中这段漫长时光,最累的倒真不是我,而是眼睛。在老师心中,我是珍惜时间的典范,课间埋头做题,眼睛几乎不眨。毕业后,班主任告诉我,她每每看到我坐过的第二排靠窗的角落,必定会想起我奋笔疾书的样子。
我的决定并不突兀,却很勇敢。毕竟,在最需要保持做题状态的时候放下笔,是一种冒险。只是,我想得很清楚:可以拿成绩冒险,但眼睛无论如何都不能。我轻松地告诉妈妈,明天我不去上课了。她也赞同,还让我不要有任何压力。
我给杨发短信,说了我的决定。她回复我,说她一直都很佩服我,不管是学习还是心态,她相信我一定能渡过难关。她还说她晚上自习时想起我的事,无心学习,就想给我写信,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好看的信纸,便又搁置了。
所有人的鼓励、信任和关心让我一时无言。
第二天妈妈去学校帮我请了假,我便开始了在家的自习生活。我从容地吃早餐,听英语,若不用眼,简直无事可做,极不习惯。
以前,我总是天不亮就往学校跑。每次推开教室的门,杨和另外一个女生已经安静地坐着,开始早读了。记得最深刻的是过年时,我清晨兴冲冲地往学校跑,邻居一脸诧异地问,不是早就放假了吗?我说没错,但不包括我。我知道这是微不足道,无须夸耀的。然而,付出得越多,人就越害怕收获不能对等。现在高考迫在眉睫,我又陷入这样的窘境……
不能再想了。我专心致志听英语课文,听一句背一句。至于历史、地理和政治,我完全可以闭着眼回忆——复习到五月,那些东西早烂熟于心,一条线索能抽出无数个知识点。数学怎么办?就在眼睛舒服的时候快速练一套题好了。
休息时,我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或坐在小凳子上背靠衣柜,半闭着眼看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暾红光。妈妈上班,屋里唯我一人。我若不动,屋里的所有静物也都不动,整个屋都不动。我只感觉时间在流走,一滴一滴,安静无波。
就这样,我的自习时光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真的忘记了担忧,很少去想眼睛可能带来的不好影响,反而自得其乐,悠哉地享受自由生活。晚饭后,我还会和妈妈一起散步、逛商店、聊天。
一次逛街,我在妈妈的怂恿下买了连衣裙。多年未穿过裙子,我犹豫不决。听妈妈自作主张说要买,售货员立刻手脚麻利地用剪刀卸下标签。裙子就这样留在我身上不打算离开了。纯棉布料,浅粉色与白色的格子,略显幼稚的款式,与我的娃娃脸倒是很搭。临近端午节,街边小摊吊着灯泡卖香包。我想起同一时刻坐在教室里压抑无声的朋友们,瞬时感到自己因祸得福,受到上天的眷顾。
不得不承认,我的五月足够悠闲甜美,完全是高考结束的状态。
杨把老师们发的试卷存起来,等我不定时回校时转交给我。常常是一两天就厚厚一摞。一次,我皱着眉头拎起沉沉的英语试卷说,这个就不拿了,不想写。杨说,今天英语老师专门嘱咐我把它们交给你,说是特意为你留的。我哑口无言。就为了这句话,我也要把所有英语题认认真真“消灭干净”。
一周后去医院复查,医生终于下了诊断,解释了一大堆,我只记住四个字:圆锥角膜。浅显地说,就是角膜天生软弱,无法治愈,过度用眼会使之恶化。医生反复强调,不会失明,但过度用眼的后果会很严重。我连连点头,心想万幸不会影响高考。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设想的悲惨结局也可以落幕。
又休息了一周,右眼基本恢复正常,我终于回校上课。班里同学大多不知详情,以为我自信满满完全可以脱离老师,所以才回家自主复习。我哭笑不得。
生活一如既往,写试卷,背书,在跑道上奔跑。一场夏雨过后,绿色的梧桐树叶坠下,我弯腰捡拾。这些,是五月对我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