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跟着父母走亲戚,因为不爱说话,便常常找地方躲起来。其中最爱躲的地方,是一棵栀子花树。
栀子是茜草科植物,一般很难被称作树。那一棵栀子花不一样,它生得高大、粗野,枝丫间还有一处凹陷,恰好可以容纳一个孩子的难堪。
“哎呀,还是你们家孩子乖巧,不像我们家这个,走到哪儿都挂着一张脸!”“她长得也不漂亮……平时没人找她玩!”这些声音被层层绿叶筛滤,落在我的耳朵里,恍如另外一个世界的呓语。而我的口鼻间尽是栀子花浓烈的香气,眼泪落入其中,很快便被蒸腾成氤氲的香气,鼓动我藏匿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我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不要被任何人找到。
上了初中后,我孤僻的性格并未得到改善。我常常在上体育课的时候,一个人爬到操场边的香樟树上。香樟的气味浓烈,我坐在上面,几乎不会受到虫子的侵扰,因此可以沉下心去看书。
在乡镇中学上学,能买到的书有限,我看得最多的是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它的英文原名是Gone with the Wind,也曾被译作《随风而逝》——我不喜欢这个译名,因为风哪里都能去,只有人被留在原地,嘟哝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青春期的我,是一棵站在原地的、木讷的树,心心念念想要成为自由的风。
后来,我如愿逃出了乡镇,去往大城市里讨生活,每天早出晚归,往返于住所和公司之间,两点一线。自由是没有的!我仰起头,只能看到被摩天大楼切割成碎片的天空。风在其中呼啸而过,在树尖上落下影子。
城里的树有很多,而且都长得笔直向上,没什么个性。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们,我同事甚至一直以为我们公司楼下种的是梧桐树。
“那是乌桕啊,”我知道后,很认真地告诉她,“是陆游诗‘今岁霜迟殊未寒,篱东乌桕叶才丹里的乌桕。”
“有什么区别吗?”同事无所谓地耸肩,“它们不都是树吗?”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乌桕的叶子是菱形的,自带一个俏皮的小尾尖,而且一到秋天,它就跟打翻了莫奈的颜料盘一样,满树皆彩。
可是我说不出口,那些细碎隐晦的人情得失、利益往返堵塞在我的胸口,令我难以言语。最后,我只是笑了笑,目光看向楼下的乌桕树,久久不语。
树啊,树唉。
古人说三十而立,我却仍然不敢说自己立起来了。可树不一样,它们自破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立于天地。风可以摇动它们的树冠,它们的根却牢牢地扎在黑暗的泥土里,坚不可移。
我又想起了《飘》。
电影里,在白瑞德离开后,斯嘉丽站在一棵大树下,独自眺望着远方。风吹着她的裙子和头发,前方空无一物,可她依然久久地眺望着,满怀希望地期待新一天的到来。斯嘉丽漂泊半生,居无定所,而她所爱的、所恨的、所抗争的,全部随风而逝,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在时代的洪流下,人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留不住,只能像一朵云,被狂风吹来吹去。但是,果真如此吗?
狂风大作,一刻也不曾停歇。我们不知道风会去往何处,会何时停止;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活成一棵树的样子。而树,是朝天刮的风。
吴梦莉
非典型巨蟹女,喜欢动漫和电影,中度绒毛控,重度颜控和声控,小写手一枚。曾获第十二届“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特等奖和第十三届“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一等奖,著有长篇小说《外星人同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