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小星星

蒋万知

我是一颗流浪了很久很久的小星星。

★

我已经36亿岁了。一颗星星的寿命，可以很短，短到前一天刚刚诞生，第二天也许就被某颗恒星或某个黑洞吞没；也可以很长，长到在无穷的宇宙里，随心所欲地流浪。比起动辄上百亿岁的星球，36亿岁的我，还很年轻；比起那些已经灰飞烟灭的兄弟姐妹，我的运气简直好太多。

流浪的旅途中，太阳系让我眼前一亮。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缓慢又宁静——这是太阳系给我的第一印象。

它不够庞大，平淡无奇。它的行星数量也不多，微小单薄。我绕着太阳系徘徊，想从它的貌不惊人里发现点什么。

有一束光吸引了我，这束光来自太阳系第三颗行星。淡蓝色的光芒，柔和中透着安静，仿佛是黑暗森林里一缕缕萤火。

★★

我想起了我的阿姐，她是一颗有点偏椭圆的球体。诞生的时候，她似乎闻到过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所以给自己取名叫芳芳。

20亿年前，仙女星系一颗叫方乙星的超大气体恒星捕获了我。我奋力挣扎，试图逃脱，阿姐用她的温柔抚慰了我的不安。她告诉我，每一次相遇都是缘分绽开的绚烂花朵，每一次停留都是生命乐章里停顿的掌声。

躁动的心逐渐安定，我开始了有规律地公转与自转，日子热闹了起来。

阿姐绕着方乙星公转一圈的时候，我已经转了一个半圈啦！每当我转完三圈，就跟阿姐唠唠嗑、听阿姐讲故事。阿姐最喜欢讲她的故乡。

阿姐说，不管我飘到何方，我都不会忘记我的故乡，那是生命里的基因。

阿姐的故乡，有一颗蓝色星球，它的名字叫地球。地球热闹欢愉，每天活色生香地演绎着欢喜悲伤。

说起故乡，阿姐的眼里有光，深邃悠长。小时候的她，是小行星带里一颗不起眼的小行星，有声有色的地球生活深深地吸引着她。她探着头，努力想靠近，甚至希望像月亮那个家伙一样，日日夜夜伴随着地球。

小时候的阿姐旋转着自己的身体，努力靠近那颗梦幻的星球。一点点地靠近，一步步地努力，然后有一丢丢的窃喜。长大后的阿姐在寂寥的宇宙里感叹，她曾离梦想那么近。

阿姐梦想的破裂，缘于一颗巨大的流星。它毫无预兆地闯入太阳系，跌跌撞撞地穿过海王星、天王星、土星、木星的轨道，在小行星带里横冲直撞。很多颗小行星被撞得呲牙咧嘴，甚至粉身碎骨。阿姐从梦中惊醒，已避之不及。这颗闪耀着刺眼光芒的扫帚星，将阿姐甩出了太阳系的轨道，又带着阿姐一路前行，像失控的摩托车，在漆黑的宇宙里咆哮着，辗转着。阿姐被裹挟着滑向宇宙深处，眼看着蓝色星球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那颗罪大恶极的流星最终寿终正寝，结束了祸害宇宙的生涯。可是，我的阿姐，已经距离太阳系一亿光年。在经历了毫无目的的漂流后，阿姐被方乙星强大的引力所捕获，开启了日复一日的公转模式。

回到故乡，已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阿姐讲故事的语调总是那么平缓，似乎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可这古老的故事是闪闪发光的，是阿姐匀速自转的身体里巨大的力量。

“阿姐，有一天，总有一天，我陪着你去看看你的蓝色星球。”我笃定地说。

★★★

阿姐最终也没有回到她的故乡。方乙星的生命戛然而止。由于宇宙强辐射的影响，诱发了氦闪，这颗小质量恒星在200年内膨胀为一颗红巨星。璀璨的光芒在宇宙的一角闪耀，我和阿姐却面临着被膨胀的红巨星吞噬的命运。突然，阿姐拼尽全力，利用巨星冲击的惯性狠命地撞向我。阿姐的质量是我的五倍，我被撞得头昏眼花，急速往外旋转，直到被抛出轨道。

我看着阿姐消失在红巨星的光芒里，什么也不能做。我以为，我已经在宇宙里流浪了那么久，漫长的岁月已经消磨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但那一刻，我的内核翻江倒海，我多么舍不得阿姐，她是我唯一的光。

我静静地待在一角，看着红巨星膨胀到了极限，然后又向内坍塌，收缩成一个灰不溜秋的核，散发出冷冷的白光。这颗恒星从此不再是主角，它作为一颗白矮星，仅仅只是宇宙的看客。

我的心很痛，因为我的阿姐，被禁锢在白矮星的身体里了。

我默默地陪伴白矮星很久很久，直到一颗流星，邀我一起去流浪。

这是一颗意气风发的大流星。

“观察不同天体的引力，为我所用，就能永远自由地流浪！”

他说他叫乌仝，最大的目标就是呼啦啦地纵横宇宙。

我嘿嘿直笑，乌仝的热情、勇敢令人赞叹，但浩渺的宇宙容得下乌仝的豪情万丈吗？

乌仝对我的担心不屑一顾，他郑重其事地宣告：“我观察你很久啦！你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哎呀，旅行的路程有个同伴，岂不快哉！”

乌仝是一个好伙伴，热闹而有趣，道听途说的故事让旅途变得轻松起来。更重要的是，他能精准计算不同天体间的引力，让我们在引力的相互拉锯中寻找平衡点，轻轻松松地游曳在恒星、星团、星云之间，有惊无险地避开黑洞、虫洞甚至白洞，享受着自由自在的旅行。

“精准计算天体的质量，在引力间寻找平衡，对一颗流浪的星星来说，至关重要。”乌仝义正词严地告诫我。

旅途变得有趣起来。我们看到了很多宇宙的奇观，感受了超新星大爆发产生的猛烈冲击波，欣赏了星云诞生的五彩斑斓，也见证了两个椭圆星系相互拉扯最终合二为一的时刻。我们在直径超过十亿光年的空洞前徘徊，我们迎着超强宇宙粒子风暴跳舞，我们守着活跃的暗星云诞生出新的恒星。

乌仝以为我会一直陪他走下去，但我脚步轻轻地停留在了太阳系的门前。

我想起了阿姐。在被吞噬的瞬间，我恍惚听到阿姐朝我呐喊：“替我去看看故乡！”

乌仝不能理解我的停留。对于纵横宇宙的乌仝来说，自由与梦想是那么的珍贵。过多地留恋一个星系，将失去整个宇宙。

我默默地拒绝了乌仝的好意，固执地停下了脚步。宇宙很美，远方也很梦幻，但此刻，停留的脚步让我心生安宁。乌仝脸上写着一万个不理解，但终究还是潇洒地奔赴他的未来。

而我，轻轻地转身，缓慢地滑向太阳系。

★★★★

与海王星、天王星交会后，我看到了土星朦胧如玉带似的光环。这一冰块、岩石和小行星组成的光环熠熠生辉，让见过不少宇宙奇观的我依旧惊叹。而木星则热衷于带孩子，九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卫星绕着木星旋转，热闹非凡。

习惯了宇宙里的冰冷寂寞，太阳系的蓬勃生机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进入了小行星带。这是阿姐诞生的地方。一群小行星正兴致盎然地玩着追逐的游戏。

“你认识一颗叫芳芳的星球吗？”我逮着一颗又一颗的小行星问，试图寻找阿姐生活的痕迹。

没有小行星能回答我的问题，芳芳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小行星们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有颗小行星边跑边嘀咕：“你应该去找老代，小行星带里就没有老代不知道的事。”

老代？我绕着小行星带转了三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这颗步调缓慢的老行星。

“哦，芳芳吗？我想想啊！”老行星打着呵欠，絮絮叨叨地回忆起他160亿年的生涯。它从太阳系的诞生聊起，慢悠悠地分享着八大行星们的故事。我没有什么不耐烦，时间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

我和老代步调一致地公转。也不知转了多少圈，老代讲累了，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建议你去月亮那儿看看。她会告诉你芳芳的故事。”

月亮是一朵傲慢的高岭花——这是无数颗小星星告诉我的结论。

但当我见到月亮的时候，藏在心里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了下来。

明暗相间的球体上是星罗棋布的环形山，每一个低洼的坑都是被陨石撞击的泪痕。

我与月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想起了阿姐看我的温柔目光。每一次深情注视，她是否都会想起她的故友——月亮？

我在宇宙里漂流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撞击，都让人痛彻心扉地难过。而月亮呢？那些漂亮的环形山，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月亮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默不作声。

“你好！”我鼓起勇气，“你认识一个叫芳芳的星球吗？”

月亮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

“我当然记得。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和我一样，成为地球的小跟班。”

月亮跟我讲了许多关于阿姐的故事。阿姐喜欢笑，一个小小的笑话能让她颤抖得偏离轨道。阿姐喜欢照顾流浪的小陨石，许多小陨石被她拾起，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阿姐爱热闹，她不断地偏离小行星带，越过火星轨道，就是为了靠近地球。阿姐的终极梦想，是像月亮一样，阴晴圆缺地变化着，见证生命的繁衍生息。

月亮叹着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在这儿有什么好呢？”

我惊讶地看着她。

月亮苦笑着说：“你看，无论是谁，得不到的，当然是最好的。我一直希望，那颗大流星将我带走。我多么想去看看广阔的宇宙。”

我若有所思。

看过万千风景的人，寻找的是宁静的港湾。而生活波澜不惊的人，渴望的是宽广的世界。

“也许，我可以成全你！”

我微笑着看向月亮。月亮惊讶地看着我。

互换轨迹在宇宙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在电光石火间，我们互换了轨迹。我被地球捕获，成为他新的卫星。

地球上的生物，见到了一次匪夷所思的大潮汐。他们抬头看看月亮，一切如故。潮汐之后，又是活色生香的生活。地球上的人类，正准备欢庆新的一年，喜气洋洋的气氛，渲染了整个太阳系。我默默地说，阿姐，守着这颗蓝色的星球，看宇宙的沧海桑田，果真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