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百岁齐邦媛:我的故乡在《巨流河》

2024-06-15 10:52仇广宇
新华月报 2024年11期
关键词:经历人生

仇广宇

整整100年过去了,齐邦媛手中的那张往返机票早已过期,父亲齐世英在1947年为她买下的这张带着回程票的机票,终究没能带她飞回北方的故乡,也没能再带她看一眼那条被冰雪封冻的辽河。3月28日凌晨,这位于1924年出生于辽宁铁岭的作家、学者在中国台湾地区去世,享年100岁。

身为著名的英语文学研究者,齐邦媛最为人们所知的作品是一本用中文写就的回忆录。这本名为《巨流河》的厚重作品,是她在八十多岁时创作完成的,书中讲述了她的父亲、中国国民党政界人士齐世英的传奇经历,也记载了她和家人、友人在战争背景下不断迁徙,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在一段段沧桑的个人史中,透露出大时代变迁的线索。这本文笔内敛、情感丰富的《巨流河》于2009年问世,2010年引进至大陆,在华人文学圈引起轰动,至今仍然畅销不衰。

《巨流河》的广受关注,让齐邦媛也出乎意料,这本书和它激发的读者回馈,混合着那些如电影片段般的人生经历,一直陪伴着她孤独的晚年时光,那些回忆也为这位前半生动荡不安的知识分子找到了心灵上的故乡。2011年,齐邦媛接受采访,谈到家乡在哪里的话题时曾说,辽宁铁岭是她的父祖之乡,也是生身故乡,但是如今那里连乡村都不存在了。台湾是她安身立命六十年的家,但她在台湾却仍被称为外省人。“我的故乡,在《巨流河》一书中也许比较稳妥。”

2001年之前,齐邦媛曾四次来到大陆寻根。当然,她还有另一种怀念故土的方式。从六十年前定居台湾地区开始,她将大量精力投入文学研究和教学、编辑工作中,致力于将台湾作家的中文作品传播至英语世界,吴浊流、黄春明、朱天文等人的作品都曾在她的帮助之下推广至更广大的舞台。通过在文学中的浸润和奉献,她找到了回家的另一条道路。

不能让记忆“与草木同朽”

2017年,曾有大陆媒体去台湾采访94岁的齐邦媛,描述了她在老年公寓中的生活。她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书写作、修订过去的作品,和读者、学生交流。这种听起来有些枯燥单调的生活,她却依然乐此不疲。她的书房门口贴着武汉“三江汇流”的图片,似乎在怀念着她曾在武汉大学度过的青春时光。她会将读者的信件和网络留言打印出来,装订成厚厚的一叠,在上面画满了笔记。

刚强、热情和温婉是齐邦媛身上的一体多面,而了解她经历的人都会明白,这样的性格并不矛盾,因为她从童年到青春期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花在“寻找一张安静的书桌”上。

1930年,年仅6岁的齐邦媛从东北来到南京;1937年,南京大屠杀发生前,在南京读中学的齐邦媛从安徽到达湖北汉口;1938年春天,她和家人开始了漫长的流亡,从湖南长沙、广西桂林、贵州怀远进入四川,再到重庆安家,就读张伯苓执掌的南开中学读书,才算是暂时找到了落脚之地。在多年的流浪生涯中,身为官员的父亲不能随时陪伴在齐邦媛身边,作为家中长女的她虽然有哥哥,但也必须撑起家中的责任。她经历过弟、妹夭折,母亲重病,被轰炸、疾病困住的一切惨痛,正是这些经历,让这个曾经体弱敏感,如林黛玉一般的少女被迫长大,发展出了积极应对生活的一面。

也正是这种温婉之上生长出的坚强,让齐邦媛有了留存父辈经历的勇气和坚持,特别是父亲齐世英的经历,让她多年来始终难以忘怀,一直牵挂。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留德归来。后来,他在北平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招收流亡学生,也曾主办杂志,收留难民,经历了多年战争之后定居台湾地区。因为长期带着家人四海为家,他也有种漂泊无依之感,常常对齐邦媛说,自己的一生已经“与草木同朽”。这句话让齐邦媛感到很难过。

后来,齐邦媛就读武汉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又辗转来到台湾地区的机构执教,本想暂时躲避纷乱的局势,但一待就是六十年。多年来,在教学和生活琐事中忙碌的她,没有忘记脑海中那个想法,就是不能让父辈们的经历“与草木同朽”。她将写回忆录这个愿望一直坚持到了80岁前后,终于开始提笔。一开始,她只想以女儿的视角去记录父亲的人生,但很快她发现,她对父亲人生资料的掌握也不齐全,她的视角,只能反映父亲人生中的一小部分。后来,她放弃了大历史视角的写作,回归本真,从自己的记忆出发,忠实地记录自己在大时代下的经历和心路。从那时开始,这本回忆录就真的如同一条流畅的河流一般,缓缓流淌出来,直奔历史的大海,这条河流中流淌的浓烈情感,也感染了两岸的读者。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齐邦媛走完了她整整一百年的人生。超过百岁的人,在中国常被称为“嵩寿”,意思是年长如高山,这样的“嵩寿”对大多数人而言算是一份幸运。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长寿也未必是上天的眷顾,因为活得越长,所见的死亡和离别就越多,要承受的苦难也就越多。齐邦媛的生命,就是这样交织着幸运与不幸,在混乱的大时代下,体验着百般滋味。而这种真实的、复杂的情感体验,也是《巨流河》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带给诸多读者感动的重要原因。正如学者王德威对《巨流河》的评价中所说的那样:“《巨流河》是一本惆怅的书。惆怅,与其说是齐先生个人的感怀,更不如说是她和她那个世代总体情绪的投射。”

在一个混乱的年代里能够生存下来,并成长为一名学者,齐邦媛遇见的幸运很多。比如,她生在一个有经济条件和文化底蕴的家庭,足够她接受良好的教育。而作为家中诞生的第一个女孩,齐邦媛也没有遭遇性别歧视,反而得到了长辈的呵护和宠爱。她刚刚降生不久时,身为张作霖旗下军官的祖父回到家中,见到襁褓里这个不足五斤的、“猫”一般的小孙女,心生怜爱,第一句话就是“谁也不许欺负我这个孙女”。但不幸也很快袭来,在那个婴儿死亡率高企的年月,天生瘦弱的齐邦媛在快满周岁时患病,高烧不退,气若游丝,几乎走到了鬼门关口,最终在母亲的坚持和医生的抢救中,她侥幸地存活下来。

身体上的先天不足,带给她的是天生的体弱和敏感早熟的心性,甚至更多直面死亡的经历。1934年,10岁的齐邦媛因为肺病被送到北平疗养,当时的疗养院全是成年病人,只有她一个小女孩住在单间里,孤独和恐惧随时袭来。那时候肺病是重症,有些病人是治不好的,因此疗养院里经常有人死去。年幼的齐邦媛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她能感知到,胆小的她一看到撒石灰就开始哭。当时疗养院有位20多岁的张姐姐,喜欢文学,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她在张姐姐那里看了林纾翻译的《茶花女》,作为文学上的启蒙。但有一天,张姐姐的房间里也撒上了石灰。这段经历,也是她除了亲人离去之外,最恐怖的一段死亡记忆。

虽然幸运地治好了肺病,但随着战争四处搬家、四处转学的经历,让齐邦媛的安全感极度匮乏。不受控制的“哭”成了齐邦媛释放情绪的方式。在《巨流河》中,齐邦媛记述了自己两段在长江上“痛哭”的经历:小学毕业时被迫从芜湖逃亡汉口,因为南京的家没了,她哭了一路。后来在重庆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时光。中学毕业后,她选择到四川乐山,就读当时设在那里的武汉大学哲学系。在乘船离开沙坪坝时,因为想家,她又哭了一路,有一同前往的同学甚至打趣说,照她这个哭法,难怪长江水要涨。

最终,文学和书籍将齐邦媛领上了一条计划外的人生之路,而领路人正是她的恩师、美学家朱光潜。虽然齐邦媛就读了哲学系,却在英文统考中考出了全校第一的成绩,受到了朱光潜的注意。身为武汉大学当时的教务长,他亲自出面和这位学生聊天,认为她太多愁善感,感性大于理性,虽然没有哲学上的慧根,但文学天赋很突出,不如转学英文,自己也可以作为她的导师。齐邦媛听从了这个建议,并果断转到位于武汉的武大英文系就读。很快,齐邦媛意识到,学习文学对她而言是个真正正确的决定,遇见恩师朱光潜,也是她颠簸人生中的又一次幸运。在晚年,她曾回忆,文学一直是她敏感人生中的特效药,在人生痛苦的时光里,她总是回想起自己在年轻时背诵的那些英文经典,无论是在经历战争还是病痛时,雪莱或华兹华斯的诗歌都能有效地治愈她的内心。

在《巨流河》中,人们也能看到充分的文学素养和共情能力,让暮年时写作的齐邦媛可以做到将浓厚的情感融入克制的表达之中。她回忆过一个自己在高中时遭遇战火洗礼的经历:有一次,日本军机轰炸她位于沙坪坝的家,她家的屋顶被震落一半。晚上,漏掉的屋顶偏偏碰上了连夜雨,而当时她的妈妈还在生病,必须躺在床上。大家在床上给妈妈铺一块大油布遮雨,由爸爸坐在床头撑着油伞,全家一起等待天亮。而与此同时,另一件让她难过的事则是,自己邻居家的农夫被炸死,农夫的母亲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经历了这些,她发出了对生死最真实的感悟。

在这部如长河一般的回忆录中,这种能切中人们心绪的故事比比皆是。齐邦媛和“青梅竹马”的飞行员张大飞的朦胧情愫,是书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故事。张大飞是曾经寄住在齐邦媛家中的一名东北流亡学生,后来就读军校,并被选为第一批到美国受训的飞行员,回国后加入了陈纳德的飞虎队。两人书信往来多年,没有向对方袒露过真实的心绪,也仅仅在齐邦媛在重庆读高中时见过最后一面。此后,她一直收到张大飞从各地寄来的蓝色航空信,直到1945年张大飞去世,绝笔中才袒露了对齐邦媛曾经的爱恋。这种相聚短暂,等待漫长,追求精神沟通的“爱情传奇”,在当时也并非孤例,而是战火中诸多年轻人真实的状况。

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除了爱情,也有友情。1943年,就在齐邦媛从重庆到乐山读大学那段思念家乡的伤心旅程中,女同学鲁巧珍第一个上前和齐邦媛搭话,后来,三观相近的两人成为同学和挚友,互相陪伴,但几年后就天各一方。1993年,齐邦媛得知69岁的鲁巧珍在上海病危的消息,迅速买票飞回大陆见她最后一面。见面时,鲁巧珍为她写下了杜甫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一个个真实个体生命的记录,感动着越来越多的人,也汇聚成了一条条河流,不断地讲述着。《巨流河》出版后,很多读者会给齐邦媛寄出手写信件沟通,特别是很多与她年纪相仿的读者。在齐邦媛的书房里,有不少从全国各地寄来的信件,也有人会给她寄来可爱的纪念品,她都好好地保管着。在这间书房中,齐邦媛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更多的东西,这些回忆和回应,就足够她度过漫长的时光。有人说,其实,齐邦媛在自己的书房中,是在与过去的回忆为伴,并不感到孤独。

在时间中流传

《巨流河》中,关于六十年台湾生活的篇幅虽然不短,但是比起齐邦媛跌宕起伏的前半生,还是显得温馨、平和了许多,甚至有些日复一日的平常。唯一值得喟叹的内容是,齐邦媛当初来台湾,的确没有想着久留,包括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铁路工程师、被派到台湾参与建设的罗裕昌,他们的心态也是一致的。当时,年轻的两人远离故土,因为孤独逐渐产生情感而结合,但他们都没有想过自己会一直留在台湾,甚至在1948年结婚时,两人的婚礼都是回到上海办的。就像齐邦媛那张永远用不到的回程机票一样,他们在台湾落脚,一开始甚至没想着买房子,因为始终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家。后来的几十年,齐邦媛教书、做学术,罗裕昌参与铁路建设,工作艰辛,时常需要加班,但曾经经受过苦难的他们,都安之若素。2012年,罗裕昌去世,孩子也没有陪伴在她身边,最终剩下了齐邦媛一人。

如今,齐邦媛也随罗裕昌而去,人们只能依靠拼凑,去想念已经远走的她。很多人知道,老年的齐邦媛在人们眼中依然是个爱美的人,她系丝巾,涂鲜艳的口红,喜欢去咖啡馆,也爱自己冲泡咖啡。她年轻时在讲台上教书,还经常穿着精致的旗袍,始终保持优雅。看得出,她虽然温柔可亲,但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一份坚持和习惯。晚年,她在和记者聊天时,对童年时在北方看到的那些“系纱巾的小姐们”依然记挂着,怀有孩子般的好奇心。爱美的她曾经对别人说过,自己百年之后,要走得干干净净,不要“不成样子”给别人看到,希望有带翅膀的小天使来接自己,话语中透露出年轻可爱的心态。

她活得认真、鲜活,对原则坚持,对历史诚实,讲话直接,也不喜欢贪图虚名。多年来,除了《巨流河》和一些英译文学作品,她并没有大量出版自己的作品。齐邦媛生前,曾有人想帮她建立一座“齐邦媛文学馆”,文学馆的赞助和地点都有了着落,但齐邦媛却坚定地拒绝了。她说:人生百苦之源,一是命运,一是名利。而人之所以败坏,一是为名,一是为利。活到百岁,绝不可屈从于虚名。在齐邦媛看来,《巨流河》是尽力为那一代的人物做传,也是她毕生难忘的回忆,并非为文学、作家之名所作,当然也不能贪图这种名义。

这种坚持经常体现在齐邦媛的人生之中,即使在她身后,还是能够明显地让人感知到。她只想用自己的作品说话,为一群人,一段历史做传,保持真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刘蓉林是简体版《巨流河》的责任编辑,在齐邦媛去世之后,她也婉拒了媒体的采访,只发来了一段齐邦媛生前的留言。那是齐邦媛在给她的最后一封手写信中所写的话,字句中饱含深情。齐邦媛提到,很高兴《巨流河》一书一直在你(们)的照顾之下……内心关怀,生死难忘。刘蓉林说,人虽然可以隔生死,但齐邦媛的书,是真的可以在时间和记忆中流传的。

在《巨流河》中,提到第一次飞往台湾的旅程的时候,年轻的她还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发展。那是1947年10月的一天,她乘上双螺旋桨飞机,两个小时就抵达了台湾,看到了罕见的菠萝和香蕉,心中还有种莫名的兴奋。但多年以后,回想起那张再没有用上的返程机票,她明白地写下了这样一句: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但我竟将埋骨台湾。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13期。作者为该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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