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近年来,全球范围内的自然威胁与各国之间的政治和经济冲突引起了世界范围内各界对于世界主义理论更为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但是对世界主义与身份伦理的关系研究还有待继续深入。本文重点梳理了世界主义的起源和发展过程及其所反映的伦理观念的变迁。世界主义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犬儒派哲学家戴奥真尼斯的“世界公民”概念,斯多葛学派在其影响下形成了世界主义哲学并将其改造为一种道德普世主义。18世纪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将世界主义逐渐从一种理想转变为一个实际的政治法律方案,为法律意义上的世界主义公民身份奠定了基础。到了19世纪,随着资本的海外扩张,世界主义渐渐成为一种社会趋势。进入20世纪,经济全球化的突飞猛进也进一步推动了政治和文化的全球化,世界主义概念也被大致分为了三个方面:道德世界主义、政治法律世界主义和文化世界主义。世界主义目前仍旧处于一个动态发展的阶段,在伦理建构方面还有更多的可能性。
关键词:世界主义;身份伦理;全球化; 世界公民
作者简介:刘辉,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及现当代英美文學。
世界主义的概念发源于古希腊,从一开始就有很强的伦理意味。从词源上看,“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来自希腊词 kosmopolitês,它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comos,意为宇宙和世界;另一部分是 polis,意为城市和城邦,二者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世界城市或世界城邦。“ 世界”(comos)和“ 城邦”(polis)都是希腊哲学的重要概念。正如杜兹纳(Douzinas)所阐释的那样,“ 世界” 是宇宙的完美和秩序,它把每一个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存在的相互关联的目的和本性结合在一起。而“ 城邦” 既是历史上偶然的地点、社区、城市、文化或国家,也是“ 世界” 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城邦是公正的,它的公民则可以实现他们的本性或目的,如成为勇敢的士兵、言辞优美的演说家或熟练的鞋匠。存在的一切在趋向于其目的时环环相扣,如公正的城邦、有道德的公民和蓬勃生长的植物都是一个有机体的健康的组成部分,共同构成了和谐有序的世界(Douzinas, “The Metaphysics” 60)。这是世界主义最初的概念,可以看出,它也是一个重要的伦理概念。“ 伦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为相符合,即身份与行为在道德规范上相一致”(聂珍钊 264)。这一概念为城邦时代的人们界定伦理身份,提供生活的规范和行动的准则。
大多数学者将这个概念追溯到公元前4 世纪的希腊犬儒派哲学家戴奥真尼斯(Diogenes)。据说,当被问及来自哪里时,他称自己为“ 世界公民”(citizen of theworld)。彼时的戴奥真尼斯被放逐到遥远的位于黑海的希腊殖民地西诺普,他以世界公民的身份来质疑希腊城邦的权威并对抗其不公。他反对同时代的希腊人奉为圭臬的身份伦理:即每一个文明人都归属于一个特定的城邦,对其效忠,而这一归属也定义其身份。戴奥真尼斯的世界主义主张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人类的忠诚超越了某一个特定的民族国家,从而关注整个人类和世界都普遍共有的价值和利益。但是正如论者指出的那样,这一主张也拒绝了一切本地的社会联系——从家庭到所有权,从声誉到公民权,因此,它是一种“ 个人主义和分离形式的世界主义”(Taraborrelli x)。
受到戴奥真尼斯思想的影响,兴起于公元前3世纪的斯多葛学派形成了世界主义哲学,世界公民的理念也转变为强调把所有人视为同等公民的道德义务,因为他们都共享普遍的道义。他们明确阐述了四个原则,这些原则也继续影响着当代关于世界主义的讨论,也成为重要的伦理原则。首先,他们拒绝将城邦作为政治归属的绝对界限点,并通过整合整个人类来定义社群的概念。第二,他们声称人权不受地缘政治边界的限制。第三,他们采用了一种不分等级的文化价值观。第四,他们鼓励人们带着真诚的好奇心与他人开放交流,从而构建个人意识(Papastergiadis 82)。斯多葛学派的罗马继承者们又将这一世界主义哲学改造为一种道德普世主义(moral universalism),然而正如黑格尔所批判的那样,斯多葛主义是奴隶制哲学的典范,它教会人们在思想上感到自由,而不强迫他们解放自己的身体(Robbins & Horta 5)。这一身份伦理观念让人们对自己的文化和历史保持一种相对超然的态度,因而得以在罗马帝国时期蓬勃发展,罗马政治家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将其应用于建立他的帝国。
斯多葛学派的世界主义哲学因其在殖民化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引起了学者的批评和关注,并在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中得到了修正。在众多思想家中,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的相关著述成为了现代世界主义理论的源头。康德将世界主义逐渐从一种理想转变为一个实际的政治法律方案。早期斯多葛学派认为世界主义理想来自于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爱的力量,而在康德看来,世界主义的目的与人类理性的发展是一致的。理性的能力是普遍的,因为它属于每一个个体,但康德强调它超越了个体的限制。康德认为,理性的历史发展及其在西方法律政治框架中的体现使提出更广泛形式的公民义务成为可能。世界主义并不是一个追求无边界世界的伦理道德主张,而是依赖于一种政治进程的发展,这种进程力图控制人性中的破坏性驱动力,并缓和权力的滥用。他设想了一个广泛的政治和道德世界秩序,在这个世界秩序中,各个民族国家都受到自由、平等和立法的共同原则的约束。因此,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的相互团结的纽带从道德义务转变为真正的法律义务。
康德将世界主义作为思考全球和平的关键概念,在他的著作《永久和平论》(Perpetual Peace: A Philosophical Sketch, 2006)中,康德提出,和平只能通过组建一个和平联邦来实现。“这个联邦与和平条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寻求的不仅仅是结束一场战争,就像后者一样,而是永远结束所有战争”(Kant 80)。实现普遍和平状态的最终条件是建立一个没有宪法的国际联盟(Weltrepublik),一个由自由国家组成的联盟。全部联盟国家将自愿成为成员,任何国家在发现自己处于不利境地时都可以随时宣布退出。总的来说,康德提出的是“有约束力的国际法和世界法”(Douzinas, Human Rights 160)。这也成为了世界法的第一个现代理论基础,为法律意义上的世界主义公民身份奠定了基础。
到了19 世纪,随着资本的海外扩张,世界主义渐渐成为一种社会趋势。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就阐述了这一趋势:
资产阶级通过对世界市场的开发,使各国的生产和消费具有世界主义的性质。它从工业的脚下夺走了它所立足的国家土地。一切古老的民族工业都已被摧毁或每天都在被摧毁。他们被新的工业所取代,这些工业的引进对所有文明国家来说都是生死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不再生产本土原料,而是从最偏远的地区提取原料;这些行业的产品不仅在国内被消费,而且在全球每个角落都被消费。我们发现新的需求取代了国家生产所满足的旧需求,这些需求需要来自遥远的土地和气候的产品来满足。(Marx & Engels 13)
毫无疑问,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描述的正是我们现在称之为“ 经济全球化” 的进程,而这一进程也促使人们采取世界主义的观念来进行社会物质和精神文化生产实践。“ 我们取代了过去的地方和民族的闭关自守和自给自足,取而代之的是各方面的交往,各国普遍的相互依存。物质生产如此,精神生产也如此。个别国家的知识创造成为共同财产。民族的片面和狭隘越来越不可能,从众多的民族文学和地方文学中产生了世界文学”(Marx & Engels 83-84)。
进入20 世纪,经济全球化的突飞猛进也进一步推动了政治和文化的全球化,世界主义概念的再度兴起及其重新建构也为全球化实践以及应对其所带来的挑战提供了理论基础。毋庸置疑,世界主义的概念一直在发展变化,也不断引发学者的关注和讨论。当代对于世界主义的讨论涉及哲学、伦理学、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学及文化研究等各个领域,学者们的理论阐述各有侧重,也屡有交叉,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道德世界主义、政治法律世界主义和文化世界主义。
道德世界主义这样定义人的伦理身份:“ 所有人都是单一道德共同体的成员,他们对其他所有人负有道德义务,而不论其国籍、语言、宗教、习俗等”(Kleingeld507)。道德世界主义的核心是普遍的道德规范,这些道德规范也成为评判个人、政治制度和机构的伦理标准。这方面比较有影响力的代表人物为哲学和社会学家玛莎· 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在《正义前沿》(2006)一书中,努斯鲍姆提出,就国际正义问题而言,人类(国际社会)应该承担集体义务,保证所有世界公民的十项能力至少达到最低水平。她不认同建立一个世界国家(world state),而是建议保持全球机构的精简和权力下放,这一机构将由以下几个部分组成:富裕国家的基本国家机构;跨国公司;世界经济政策、(包括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组织以及各种贸易协定;国际组织(如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国际法院、国际刑事法院);非政府组织。
努斯鲍姆提出了世界秩序应基于的十项原则,以确保在一个不平等的世界中促进人类的能力。它们是:(1)责任大于一切:本国成员永远无法逃避责任。(2)在促进人的能力的约束下,应尊重国家主权。(3)富裕国家有责任把国内生产总值的很大一部分给较贫穷的国家。(4)跨国公司有责任在其经营区域内促进人的能力。(5)全球经济秩序的主要结构必须设计成对贫穷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公平的模式。(6)我们应该培育一個分散但有力的全球公共领域。(7)所有机构和(大多数)个人都应该关注每个国家和地区的弱势群体问题。(8)照顾病人、老人、儿童和残疾人应该成为国际社会的一个突出重点。(9)家庭应该被视为一个宝贵的领域,但不是“私人的”。(10)所有机构和个人都有责任支持教育,这是增强当前弱势群体权能的关键。可以看出,这些原则的实施依赖的不是强制性的世界权力机构,而是对所有人的道德规范,因而努斯鲍姆呼吁:“如果我们的世界要在未来成为一个体面的世界,我们现在就必须承认,我们是一个相互依存的世界的公民,通过相互友谊和对共同利益的追求,通过同情和自利,通过所有人对人类尊严的热爱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即使我们从与他们合作中得不到任何好处。或者更确切地说,即使我们必须获得的是最重要的东西:参与一个公正和道德体面的世界”(Nussbaum 324)。
与道德世界主义相似,政治法律世界主义也认同在全球层面促进社会正义的道德义务,但是与前者不同的是,它倡导建立普遍民主的政治法律机构,以保证所有世界公民享有平等的人权和政治参与度。他们认为,全球化为实现世界主义理想提供了有利的历史条件。一方面,市场、生产和信息的全球化使国家和个人之间日益一体化和相互依赖,一个全球社会逐渐出现,人们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发生在其他个人和社区身上的事情,甚至是那些在地理和文化上与自己相距甚远的个人和社区,世界公民的身份意识也逐渐增强。另一方面,全球化的世界面临着三大层面的问题:(1)管理所谓的全球公共领域(全球变暖;生物多样性丧失和生态系统破坏;过度捕捞;森林砍伐;缺水;海洋污染;环境、文化和艺术遗产的退化或破坏);(2)维护人权(解决贫困问题;维持与建设和平、预防冲突、反恐、普及教育、妇女解放、人口政策、预防传染病、消除数字鸿沟、预防自然灾害);(3)新现象或世界性现象的管理(税收;生物技术;金融;非法毒品;贸易、投资和竞争;知识产权;电子商务;国际劳工;迁移)(Taraborrelli 62)。这些全球性问题不能也不应由单个国家来解决,而是需要全球治理。政治法律世界主义的倡导者深信,如果要圆满地实现世界主义理想,就要深度改革国际政治法律体系。20世纪上半叶,这些改革计划首先产生了国际联盟,然后产生了联合国组织,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世界民主的进程,而之后关于全球治理的理论探讨也在持续深入。汉斯· 凯尔森(Hans Kelsen)、诺伯托· 博比奥(Norberto Bobio)、丹尼尔· 阿奇布吉(DanieleArchibugi)、大卫· 赫尔德(David Held)和玛丽· 卡尔(Mary Kaldor)等学者都从各自的角度对这一全球的政治法律体系做出设想,虽然见解不尽相同,但实质都是希望能够有效地捍卫和平与人权,保证所有世界公民平等参与政治。
以上两种世界主义关注的是道德和政治法律层面上具有全球普遍性的问题,而文化世界主义则将焦点放在地方民族文化身份的特殊性上。哲学家安东尼· 阿皮亚(Anthony K. Appiah)在《世界主义:一个陌生人世界的伦理学》(Cosmopolitanism:Ethics in a World of Strangers, 2006)一书中就提出“ 植根本土的世界主义”(rootedcosmopolitanism)这一概念。阿皮亚认为,身份是建立在一个人自己的文化和社会所提供的一系列选则之上的,人们不仅要认真对待一般的人类生命的价值,而且也要认真对待特定的人类生命的价值,即人们在自己的社区内创造的那些赋予其生活意义的价值。人们需要保护个人所属的各种文化,同时也要接受个人具有多重成员身份和不同的忠诚,并与国家内外属于不同文化的个人共存,这些人同样也具有不同的忠诚和多重身份。但是,阿皮亚也指出,对人类价值的普遍关注和尊重民族文化间的合理差异间有时会发生冲突,他提出用对话的方式加以解决。“ 有些价值是而且应该是普遍的,就像有许多价值是而且必须是地方的一样。我们不能指望就如何对这些价值观进行分级和排序达成最终共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回到对话的模式,特别是来自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之间的对话”(Appiah 17)。这种对话也被后殖民理论家霍米· 巴巴(HomiBhabha)称之为跨文化翻译实践(Bhabha 38-52)。诚如赫尔德所言,文化世界主义应该被理解为“ 在民族文化、命运共同体和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进行调解的能力”(Held57)。通过对话,具有不同文化身份的人们之间能增进理解和包容,相互学习和借鉴,和平共存于人类共有的世界。
综上所述,世界主义的理论概念一直在动态发展,并不断反映着伦理观念的变迁,在21 世纪的今天,它更加具有了多元的阐释空间。比较文学学者王宁从十个方面对其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建构:(1)作为一种超越民族主义形式的世界主义。(2)作为一种追求道德正义的世界主义。(3)作为一种普世人文关怀的世界主义。(4)作为一种以四海为家、甚至处于流散状态的世界主义。(5)作为一种消解中心意识、主张多元文化认同的世界主义。(6)作为一种追求全人类幸福和世界大同境界的世界主义。(7)作为一种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世界主义。(8)作为一种实现全球治理的世界主义。(9)作为一种艺术和审美追求的世界主义。(10)作为一种可据以评价文学和文化产品的批评视角(王宁 12)。可以肯定的是,除此之外,世界主义还有更多的可能性等待学者去探究和进行理论建构,而世界主义的美好愿景也等待着人们去实现。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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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俞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