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
基加利大屠杀纪念馆前的卢旺达大屠杀30周年纪念标志。
4月7日,卢旺达开启了为期100天的纪念大屠杀30周年活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国家再次受到国际社会高度关注。
1994年,非洲大陆发生了两件对地区乃至世界历史进程产生深远影响的大事,即新南非的诞生和卢旺达大屠杀。1990年卢旺达爆发内战,交战双方主要是胡图族哈比亚利马纳政权与图西族为主的卢旺达爱国阵线。1993年8月,双方在国际协调下达成《阿鲁沙和平协定》,结束内战。1994年4月6日,卢总统哈比亚利马纳和布隆迪总统恩塔里亚米拉搭乘的飞机被导弹击毁,两人同时遇难。此后,卢旺达图西和胡图两大族群发生大规模暴力冲突,短短三个月内死亡人数高达100万,其中绝大部分遇难者是图西族人。1994年7月19日,卢旺达爱国阵线取得军事胜利,夺取政权。卢新政权成立后,宣布实行五年过渡期,实行爱国阵线主导、多党参政的政治管理模式。2000年4月,爱国阵线领导人卡加梅在议会和内阁联席会议上被推举为总统。
多年来,多国政界和学术界不断探讨和反思这场灾难发生的根源,用卢学者让-保罗·基莫尼奥的话来说,无非分为两大阵营——意图派和功能派,前者强调意识形态的驱动,侧重于解释有组织的暴力杀戮;后者则强调具体历史背景和环境的驱动,侧重于解释大屠杀中较高的平民参与度。
盧旺达国家重建是一项系统工程,其中有两大举措是在反思大屠杀根源的基础上作出的:其一,2003年,卢旺达把国族“卢旺达人”写入宪法,正式取缔境内居民的族属划分;其二,经过2006年和2011年的行政区划改革后,卢旺达现分为东方、南方、西方、北方四省和首都基加利市。“卢旺达人”入宪,反映出卢新政权对大屠杀根源的认识,即殖民统治下的分而治之、族群的分化与对立是这场灾难发生的主要根源,而错误的历史教育和央地关系也是大屠杀发生的重要原因。
关于历史教育,卢旺达总统卡加梅曾说,“如果卢旺达人不讲述自己的故事,一定会被其他人来讲述”。在卢旺达民族团结与和解委员会多年的统筹和努力下,该国在2011~2016年先后出版了《卢旺达史:从起源到20世纪末》的卢旺达语版、法语版和英文版。基加利大屠杀纪念馆、卢旺达大屠杀文献中心、和平教育学校、中小学历史教材等,都成为卢旺达人接受历史教育的场所或载体。卢旺达还关注世界大国对其的叙事。卢前驻中国大使哈古马在接受采访时说,早前在中国媒体一提及卢旺达,必然会提到大屠杀、族群冲突,如今卢旺达在中国媒体上的形象发生了很大变化。当然,西方媒体和学术界关于卢旺达的叙事才是卢公共外交的主战场。卢政府多年来一直支持海外侨民在欧美城市举办“卢旺达日”活动,讲述卢历史和重建成就。
关于央地关系,卢旺达政府认为,过去权力集中于中央,地方自主性不足,平民的“盲目服从”几乎成为传统,这也是卢平民在大屠杀期间参与杀戮的重要原因。大屠杀前,卢各省份的胡图人和图西人的比例并不均衡,导致族群矛盾地区差异化。但也要看到,族群分化和对立是导致大屠杀的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多族群、族群分化和对立在非洲并非仅卢旺达一国独有。素有卢旺达“孪生国”之称的布隆迪,在国土面积、族群结构、历史文化、地理环境等方面与卢非常接近。1994年4月6日总统遇难后,尽管布隆迪也陷入大规模暴力冲突,但其规模和烈度远低于卢旺达。央地关系或许是目前学术界解释两国1994年历史朝不同方向演变的唯一变量,也就是说布隆迪的中央集权化程度长期以来远远低于卢旺达。因此,2006年卢旺达决定把原来的12个省重组为五个省(包括首都基加利市),改革后的行政区划使得原来的两大族群人口分布趋向扁平化。此外,卢还实施了权力下放政策,赋予县、乡、村很大的自治权。这些改革一方面是为了消除大屠杀和旧体制的影响,另一方面是为了调动基层社区治理的能动性与自主性。
历史教育和央地关系,是卢旺达政府反思大屠杀根源的两个重要维度,若学术界仅视其为后见之明或强化新政权合法性的手段的话,确实有失偏颇。
尽管卢旺达在历史上先后沦为德国和比利时的殖民地,但从1962年独立后到大屠杀结束时却一直与法国关系密切。在1990~1994年卢旺达内战中,法国政府支持胡图族哈比亚利马纳政权,对卢旺达爱国阵线充满敌意。大屠杀后,法卢两国就法在大屠杀中的历史责任展开长期交锋,并一度断交。其间,卢于2009年加入英联邦,实行去法国化政策。
2019年4月,法国总统马克龙下令成立迪克莱尔委员会,责令其基于历史档案就法国在大屠杀期间的角色撰写报告。与此同时,卢也展开历史调查,撰写卢方报告。2021年3月至4月,法方和卢方报告相继公布。卢旺达虽然在许多问题的判断上与法方取得一致意见,但对法方报告关于“责任”“盲目性”等表述持批评意见,并要求法方公开相关历史档案。2021年5月,马克龙访问卢旺达,正式承认法国政府在卢旺达大屠杀中负有历史责任。这背后是一场话语权之争,也是不对称关系下小国要求大国承认“历史责任”的外交斗争。
如今,国际社会普遍认定卢旺达大屠杀是一场种族灭绝。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大国尤其是法国拒不承认这是种族灭绝。法国密特朗总统甚至公开宣称,即便这是一场种族灭绝,也是“双向种族灭绝”,理由是胡图人对图西人实施了种族灭绝,图西人也对胡图人实施了种族灭绝。“双向种族灭绝”的说法带来两大负面影响:一是给卢新政权获得外交承认和争取国际社会重建援助带来极大困难,二是给惩罚杀戮者和卢新政权巩固执政合法性带来极大阻力。
值得注意的是,卢旺达语中原本没有英文单词Genocide(种族灭绝)的对应词,大屠杀爆发后才把法文单词Génocide作为外来语引入。再之后,这场大屠杀在卢旺达官方语言表述上从最初的种族灭绝演变为“针对图西人的种族灭绝”。经过多年的呼吁,这一表述渐渐被国际社会和学术界普遍接受。从2003年开始,联合国大会决定把每年的4月7日定为“反思卢旺达大屠杀国际日”,2018年更名为“反思1994年对卢旺达境内图西人实施的灭绝种族罪国际日”。
话语权之争也集中体现在大屠杀后加恰恰法庭(Gacaca)的启动与运转问题上。加恰恰法庭是卢传统的冲突解决机制之一。大屠杀后,卢被拘押待审判的嫌犯数量高达13.5万,若以当时的审判力量,审判工作大约需要200年才能完成。卢新政权通过相关立法改造传统的加恰恰法庭。改造后的加恰恰法庭通过将当年惨案的受害者与实施者组织起来,以恳谈会等形式,来见证罪犯的忏悔和诚意、鼓励受害者宽恕。2002~2012年,卢各级加恰恰法庭共计审理近200万个案件,涉及罪犯160万人。然而,西方国家、非政府组织和法律界对卢旺达发出一系列指责,称审判涉及侵犯人权、政治操控等。
2024年5月17日,卢旺达大学吉孔多校区举行大屠杀纪念仪式。
盧旺达大学吉孔多校区大屠杀遇难者纪念碑。
大屠杀后卢旺达的重建之路,具体包括政治重组、安全重塑与经济重建。
1994年7月19日,卢旺达新政府正式成立。卢旺达爱国阵线一方面主导了大屠杀后的卢政治,另一方面也与前政权的反对党合作,并对进入新政府的反对党进行甄别。然而,各党派之间的分歧比较大,新政府也背负着“图西人政权”之名,1995年8月还爆发了内阁辞职风波,标志着基于《阿鲁沙和平协定》的权力分享机制彻底失败。随后爱国阵线对卢旺达政治进行重组,结束了党派权力分享,开启了卢政治新局面。
在卢新政府成立之前,不少前政权武装部队士兵、民兵、难民等逃往扎伊尔(1997年改称刚果民主共和国)、布隆迪、坦桑尼亚等邻国。这些拥有重武器的前政权士兵和民兵,受到扎伊尔总统蒙博托的庇护,并在扎伊尔成立了“流亡政府”,宣称要推翻卢新政权。为了应对来自扎伊尔的安全威胁,1997年卢旺达与乌干达共同扶持洛朗·卡比拉推翻了蒙博托政权。1998年,由于卡比拉未能把胡图族民兵和卢旺达前政权武装部队残余力量驱逐出境,再加上刚果民主共和国几乎成为邻国反政府武装力量的最后庇护所,非洲大湖地区爆发了一场大战,共有十多个非洲国家卷入战争。直到2002年,卢旺达才从刚果民主共和国撤出所有兵力,刚境内的卢反政府武装力量大为削弱。
大屠杀后初期,卢旺达经济几乎完全陷入停滞状态。由于以法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敌视卢爱国阵线,1994年7~12月卢仅从国际社会获得140亿美元的人道主义紧急救援资金。1994年7月到2000年,卢新政权积极恢复经济生产秩序。1999年初,卢经济总量大体上恢复到战前的94%。然而,当时卢92%的发展项目依靠外资,25%的财政预算依靠外援。2000年以来,卢开始大力推进社会转型与经济发展,先后制定了多项经济发展和减贫战略。据统计,2000~2024年,卢旺达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率维持在7%~8%。其间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卢旺达推出近20项涉及社会重建、民生改善、经济发展的“本土创制”,把传统制度和现代治理融合起来,既没有完全复古,也没有照搬外国经验,解决了重建过程中遇到的不少棘手问题。其中,集体互助脱贫、“一户贫困家庭一头牛”则是卢在减贫脱贫领域实施时间最长、社会影响最大的两项机制。
可以说,较好的国家能力、强烈的发展意愿、包容开放的解决问题思路,是卢旺达政府促进国家经济发展与转型的关键性因素。
(作者为浙江师范大学非洲研究院研究员。本文图片由张水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