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发展：魏、西晋、十六国时期的黄河文明

彭志

汉大一统政权之后，黄河流域重又陷入了分裂泥潭。若从魏文帝曹丕代汉称帝的曹魏黄初元年（220年）开始算起，直到隋朝开皇元年（581年）杨坚建立隋朝，在360余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充斥着混乱与分裂。具体来看，先有曹魏、蜀汉、东吴三国对峙，继而有东晋、十六国相持，再有北朝、南朝交战多年。既有不同汉族政权间的争夺地盘，又不乏北方、西北方的游牧民族挺进中原。长期的分裂局面及残酷的战争给黄河流域的民众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流尸满河，白骨蔽野”的悲惨景象一再重演。弥足珍贵的是，在混乱与分裂的间歇期，黄河流域的农业、手工业、商业以及文学艺术、科学技术仍然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特别是，黄河文明吸纳了内迁的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化，并最终融为一体，汇流成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华夏文明。

一

东汉末年，外戚、宦官争权缠斗不止，地方豪强肆意兼并土地，加之接连不断的天灾，百姓不堪重负，纷纷揭竿起事。乱世之下，各地崛起了不少的割据势力，其中当推曹操最具文韬武略。曹操在许昌奉立汉献帝刘协，并以“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名义征伐包括袁术、吕布、张绣等人在内的各地诸侯，兖、豫、徐三州及部分司隶、雍州等成为其势力范围。官渡之战后，历时多年，曹操平定河北、收抚南匈奴、攻灭乌桓、歼灭关西十一部，最终统一了幅员辽阔的北方。曹魏黄初元年（220年），曹丕代汉称帝，定都洛阳，正式建立魏国政权。曹丕在位時，政治上将机要之权逐渐转移至中书省，削夺藩王权力，并严格限制外戚、宦官的势力；经济上继续发展屯田制，除禁令，轻关税，广议轻刑，提倡节俭、薄葬，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文化上重视文教，在各地大兴儒学，置五经课试之法；军事上大破羌胡联军，并遣使复通西域。曹丕之后，魏明帝曹叡进一步开疆拓土，曹魏政权四境得以安宁。在南征北战的过程中，司马懿及其子司马师、司马昭逐渐崛起，成为能决定帝王存废的重要势力。西晋泰始元年（265年），司马炎胁迫魏元帝曹奂禅让，改国号为晋。曹魏政权的疆域范围北至山西、河北及辽东，东至黄海，东南以长江、淮河一带及汉江、长江一带与东吴政权对峙，西至甘肃，西南以秦岭、河西一带与蜀汉对峙。曹魏设置了西域长史、戊己校尉管辖广袤的西域疆土。

曹魏时期，黄河的大部分区域均在曹魏的疆域之内，而黄河及其流域在曹魏政权的发展中亦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主要表现在防洪治水、农田灌溉、水路航运等3个方面。首先是防洪治水，曹魏时期设置有河堤谒者的官职，“今谒者一人之力，行天下诸水，无时得遍”。魏黄初年间（220—226），黄河洪水肆虐，为了避免黄河、济水冲决，尚书郎邓艾编撰《济河论》陈述治河主张。其次是农田灌溉，曹魏以都城洛阳为中心，着力经营黄河两岸，野王县典农中郎将司马孚奉诏兴修河内郡水利，巡视考察沁河流域时发现灌溉枢纽木质建筑已年久朽坏，当水量变大时，将导致“稻田泛滥，岁功不成”。司马孚上书建言改木门为石门，同时再兴建拦河溢水堰等配套水利设施，大旱之时，可打开水门以沁水入渠灌溉农田；连绵大雨之时，则仅以雨水便可灌溉农田。工程完工后，不仅野王县受益，沿岸渔县、怀县、武德县也多能做到旱涝保收。卫臻扩建改造了关中的成国渠，工程分首、尾两段，首段通过将原郿县引水口西延至陈仓东北，以实现引入汧水浇灌渭河北岸的农田；尾段将成国渠向东延伸百余里，扩大了河渠的灌溉面积，工程完工后，成国渠两岸皆成良田。此外，曹魏政权还在开封浚仪县修筑了淮阳渠、百尺渠，将黄河与颍水连接，较大幅度地增加了灌区，有力推动了曹魏农业生产的发展。最后是水路航运，魏景初二年（238年）二月，魏明帝曹叡下令“寇兹帅众五千人，岁常修治，平河岨”，经常性地疏通河道中的淤泥，发挥黄河的水路运输作用。至今三门峡还存留一些凿河工程的题刻，其中就有魏甘露五年（260年）的药师题记，可见彼时朝廷对黄河水路航运功能的重视。

连年战争重创了农业生产，为了提振经济，曹魏大力推行屯田之策。曹魏之时的屯田可分成军屯、民屯两种，军屯多位于边疆及军事要地，民屯的范围更大，几乎遍及郡县。曹魏的屯田范围极广，西北可至河西，东南可达淮南，东北可至幽燕，西南可达荆襄，其中黄河流域的屯田最为重要，具体包括许下、邺城、南皮、洛阳、野王、汝南、颍川、弘农、并州、河东、曲沃、汲郡、新野、睢阳、扶风、凉州、原武等地。典农中郎将任峻在许下招募百姓屯田，“数年中所在积粟，仓廪皆满”。由国渊负责屯田事，“屡陈损益，相土处民，计民置吏，明功课之法，五年中仓廪丰实，百姓竞劝乐业”。河东太守杜畿“崇宽惠，与民无为……渐课民畜牸牛、草马，下逮鸡豚犬豕，皆有章程。百姓劝农，家家丰实”。洛阳典农王昶退林还耕，“时都畿树木成林。昶斫开荒莱，勤劝百姓，垦田特多”。邓艾防守陇右时，“修治备守，积谷强兵。值岁凶旱，艾为区种，身被乌衣，手执耒耜，以率将士。上下相感，莫不尽力”，邓艾在军屯中身体力行，将区种法推广到陇右干旱地区，促进了西北地区的农业发展。晋人傅玄曾赞誉曹魏政权的屯田策略，认为“近魏初课田，不务多其顷亩，但务修其功力，故白田收至十余斛，水田收数十斛”，足见曹魏的屯田讲求实效，并取得了较大成功。推动屯田之策，粮食生产得以恢复，粮食产量得以提高，是曹魏在与蜀汉、东吴两政权对峙、交战时能够居于优势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

农业之外，曹魏政权亦重视手工业、商业的发展。曹操重视攸关军国之用的煮盐冶铁，认为“盐铁之利，足赡军国之用”，并恢复了盐业官营。冶铸业方面，曹魏设置了专门官职，监冶谒者韩暨改良水排，推动了水力冶铁鼓风技术的发展。纺织业方面，扶风人马钧改进了织绫机，“旧绫机五十综者五十蹑，六十综者六十蹑，先生患其丧功费日，乃皆易以十二蹑。其奇文异变，因感而作者，犹自然之成形，阴阳之无穷”，织绫机改进后既节省了工时，又可生产出更为美观的绫锦。商业方面，曹丕下令“关津所以通商旅，池苑所以御灾荒，设禁重税，非所以便民；其除池篽之禁，轻关津之税，皆复什一”，试图通过减轻关津之税来推动商贸发展。曹魏政权虽仅40余年，但其在黄河文明的演进中亦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二

西晋是中国历史上短暂的大一统王朝，从西晋泰始元年（265年）晋武帝司马炎定都洛阳到东晋建武元年（317年）长安失守，在51年里共传了三世四帝。西晋的历史可大致分成立国统一、太康之治、八王之乱、五胡内迁、走向灭亡等5个阶段。一是立国统一阶段，魏景元四年（263年），司马昭派遣钟会、邓艾、诸葛维等将领分从东、中、西三路攻打蜀汉，后主刘禅不战而降，蜀汉覆亡。西晋咸宁五年（279年），20萬晋军沿江东下，直捣东吴国都建业，吴末帝孙皓抵抗不成，遂出降，东吴灭亡。历经10多载，晋武帝司马炎一统全国，结束了自东汉末年以来长达80载的割据分治局面。二是太康之治，晋武帝在施政时注重鼓励垦荒、兴修水利，并推行占田法和课田法，推动了农业生产，“牛马被野，余粮栖亩，行旅草舍，外闾不闭，民相遇如亲。其匮乏者，取资于道路”是彼时盛世场景的生动描绘。三是八王之乱，该动乱从西晋元康元年（291年）起到西晋光熙元年（306年）止，共历时16载，参与动乱的核心人物有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故称“八王之乱”，其动乱的实质是皇族为争夺中央政权而爆发的内乱。四是五胡内迁，五胡指的是匈奴、羯、氐、羌及鲜卑五族，持续多年的八王之乱重创了西晋的经济社会，使得分布在西晋西面、北面边疆的各少数民族能够乘势内迁。五是走向灭亡，西晋末年，政治腐败，经济衰退，民不聊生，爆发了李特流民起义及匈奴贵族刘渊起兵，并最终推翻了西晋。西晋的疆域北至山西、河北及辽东，东至海，南至交州，西至甘肃、云南。除了上游、中游的部分河段，黄河的大部分流域都位于西晋的疆域之内。

曹魏末年，屯田制遭到大规模破坏，晋武帝司马炎登基后正式予以废除。西晋推行占田制，包括户调式，农民的占田和课田，以及士族的占田、荫客和荫亲属等特权，占田制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农民的劳动负担，有助于提高生产积极性，并有利于扩大耕地面积。为了促进农业发展，晋武帝强调开垦荒地、兴修水利的重要性，在汲郡开荒5000多公顷，修整旧陂渠的同时，新开了不少陂渠，大大提高了粮食产量。

手工业方面，将生铁、熟铁混杂在一起的灌钢法的发明推动了冶炼业的发展；改良的纺织机提升了布匹的品种、品质；制瓷业受益于技术的进步，远播南方地区。此外，制茶业、造船业亦得到较大程度的发展。

文学方面，于西晋太康年间迎来了繁荣，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张”指的是张载、张协、张亢三人，“潘”指的是潘岳、潘尼两人，“左”指的是左思，“陆”指的是陆机、陆云兄弟，几人整体风格偏向于轻靡绮丽，形式大于内容。“三张两潘一左两陆”的代表作主要包括陆机《辩亡论》《吴趋行》《文赋》，潘岳《悼亡诗》《关中诗》，张协《杂诗》，左思《三都赋》《咏史诗》等。在这些文学作品中，既可品读到诗人或直抒胸臆或难以言表的复杂心绪，又可看到西晋社会的缩影。

科技方面，西晋在医学、地理学、数学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医学上，太医令王叔和在编辑张仲景《金匮要略》《伤寒论》的基础上，撰成中医学名著《脉经》，结合不同脉象推断疾病种类，该书是古代脉学理论的奠基之作。累征不就的皇甫谧潜心写就《针灸甲乙经》，内容包括脏腑、经络、腧穴、病机、诊断、治疗等，该书对针灸穴位进行了系统归类，被视为是“中国第一部针灸学专著”，皇甫谧亦被推尊为“针灸鼻祖”。地理学上，在爬梳史料、钻研地图的基础上，裴秀绘制出《禹贡地域图》，提出以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及迂真作为制图六体，并较为准确地描绘了当时的行政区划及山脉水文分布状况，是目前所见的中国第一部历史地图集。数学上，刘徽撰有《九章算术注》《海岛算经》，用极限概念改进割圆术，即不断倍增圆内接正多边形的边数，将圆周率的数值推导至小数点后四位，被赞誉为“徽率”；刘徽重差术，采用相似三角形的计算方法测量高、深、广、远等参数，在勘测海岛距离、建筑高度等方面具有实践指导意义。

三

西晋灭亡后，司马睿在南北世家大族的支持下，317年于建康（今南京）重建晋廷，其主要疆域位于汉地江南、荆湘地区，史称东晋。在辽阔的北方，则是与东晋对峙的十六国。“十六国”之称源于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五凉、四燕、三秦、二赵，并成、夏为十六”，具体指的是前凉、成汉、前赵、后赵、北凉、西凉、后凉、南凉、前燕、后燕、南燕、北燕、夏、前秦、西秦、后秦等16个国祚较长、实力较强的国家。十六国始于304年李雄在汉地巴蜀建立成汉、刘渊在中原建立前赵，止于439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消灭北凉，历时135年，是一段大分裂时期。十六国的势力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华北地区及四川地区，除了成汉的统治疆域在长江流域外，其余十五国基本上都以黄河流域为其主要疆域。十六国的国力参差不一，尤以后赵、前燕、前秦、后燕、后秦五国的实力最为强大，择其要者述之。

后赵（319—351），羯族首领石勒建立。后赵最盛时的统治区域南逾淮海，东滨于海，西至河西，北尽燕代，基本上统一了黄河流域。石勒注重提升胡羯的文化水平，在襄国“立太学，简明经善书吏署为文学掾，选将佐子弟三百人教之”，并“增置宣文、宣教、崇儒、崇训十余小学于襄国四门，简将佐豪右子弟百余人以教之，且备击柝之卫”。石勒重视制定律令，建国之初即下诏“今大乱之后，律令烦滋，其采集律令之要，为施行条制”，并“命法曹令史贯志造《辛亥制度》五千文，施行十余年，乃用律令”。石勒对经史之学亦颇感兴趣，曾“亲临大小学，考诸学生经义，尤高者赏帛有差”。《晋书》描述石勒“雅好文学，虽在军旅，常令儒生读史书而听之，每以其意论古帝王善恶，朝贤儒士听者莫不归美焉”，作为少数民族政权的首领，石勒冀望从经史之学中领悟治乱兴衰之道。

前燕（337—370），鲜卑族贵族首领慕容皝建立，全盛时的统治地区“南至汝颍，东尽青齐，西抵崤黾，北守云中”，基本上与关中的前秦平分了黄河流域。慕容皝继承了魏晋时期的屯田制，将土地分给没有耕地可种的贫民，“持官牛田者官得六分，百姓得四分，私牛而官田者与官中分，百姓安之，人皆悦乐”。慕容皝“雅好文籍，勤于讲授，学徒甚盛，至千余人，亲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诫》十五篇，以教胄子”，并“赐其大臣子弟为官学生者号高门生，立东庠于旧宫，以行乡射之礼，每月临观，考试优劣”，慕容皝身体力行地提倡文化教育，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鲜卑族慕容部的汉化进程。

前秦（351—394），氐族建立的政权，国力最盛时，疆域“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苞襄阳，北尽沙漠”。前秦的诸位帝王中，以苻坚最具雄才大略，史载苻坚“博学多才藝，有经济大志，要结英豪，以图纬世之宜”。苻坚继位后，从经济、思想文化等多个层面改革内政，使得前秦成为十六国中最为强大的国家。经济层面，推行去奢省费、轻徭薄役、劝课农桑之策，《晋书》记载苻坚“亲耕藉田，其妻苟氏亲蚕于近郊”，帝王夫妇率先垂范的精神难能可贵。为了解决农田灌溉问题，苻坚大兴水利建设，“发其王侯已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上引文献关涉的即是郑白渠，有皇帝苻坚的重视及重臣王猛的督理，自然能收到良好效果。思想文化层面，苻坚大力提倡儒学，“广修学官，召郡国学生通一经以上充之，公卿已下子孙并遣受业。其有学为通儒、才堪干事、清修廉直、孝悌力田者，皆旌表之，于是人思劝励，号称多士”。经济与思想文化的双重举措，推动了关中地区日渐繁荣，“自永嘉之乱，庠序无闻，及坚之僭，颇留心儒学，王猛整齐风俗，政理称举，学校渐兴。关陇清晏，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前秦国力之盛，可见一斑。

后秦（384—417），羌族姚苌建立的政权，极盛时管辖区域包括今陕西、甘肃、宁夏及山西、河南的部分。在后秦的诸位帝王中，以姚兴的施政举措最得民心。军事上，姚兴先后消灭了苻登及关陇地区的势力，征服了西秦乞伏乾归，歼灭了后凉政权，并利用西燕灭亡及东晋丧乱的时机，占据了河东与洛阳。政治上，姚兴用心选拔人才，“苞容广纳，一言之善，咸见礼异。京兆杜瑾、冯翊吉默、始平周宝等上陈时事，皆擢处美官”；严惩贪赃枉法者，“始平太守周班……以黩货诛，于是郡国肃然矣”；切实关心民生疾苦，“赐孤独鳏寡粟帛有差，年七十已上加衣杖”；躬体力行节俭，“俭约，车马无金玉之饰，自下化之，莫不敦尚清素”。文化上，姚兴推崇儒学，“天水姜龛、东平淳于岐、冯翊郭高等皆耆儒硕德，经明行修，各门徒数百，教授长安，诸生自远而至者万数千人。兴每于听政之暇，引龛等于东堂，讲论道艺，错综名理”。可见，姚兴当政之时，后秦的实力得到了较大程度的发展。

综上，在黄河文明史上，曹魏、西晋、东晋、十六国等时期都是不可或缺的阶段。在北方、西北方的众多少数民族在与汉族政权角力之中，出现了一个汉化的过程。以黄河流域为主要统治区域的各个政权，从生生不息的黄河文明之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与此同时，又从农业、手工业、商业、文学艺术、科学技术等不同方面推动了黄河文明的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