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钱而眠的母亲

2024-06-07 12:23:49邵衡宁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4年4期

邵衡宁

每晚8点,是我那80岁的老母亲准时吃药的时间。“你哥说晚上8点吃药,吃完药才能睡觉。”她认真地向我解释着,将几种药片数了又数,确认无误后用温水送服。然后,她将手机和一个包着东西的花手绢放进外衣口袋里,缓缓站起身来,微笑着对我说,“你再坐会儿啊,我先去睡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闹钟,拖着因病致残的左腿,头努力向前伸着,吃力地向卧室挪步。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用力和急迫,从客厅到卧室仅10米距离,于她却像是一场雪天里的荒原孤旅。

自从61岁患上脑出血,病魔就将母亲困在了滞重的身体里,同时受损的还有她的智力:记不住家里的门牌号,不会开门,不会主动打电话,着急时甚至找不到家中厕所的门。而且,在她记忆里,我的大弟已然成了我哥。

我跟在她身后,揪心,但并不去扶她——这是她一天中有限的运动。我看着她把闹钟和手机放在枕边,再慢慢解下颈巾,最后从外衣口袋里把包著东西的花手绢拿出来,郑重地压在枕下,说,“不枕钱,我睡不着,会做没钱的噩梦。”

近来,枕着钱做梦的老太太,梦里自己还是腿脚灵便的女学生,在商店看到喜欢的鞋、袜和花布,可以欢喜地从手绢里拿出钱买回家……母亲坐在又暖又软的棉被上,对我絮叨着她梦里的幸福。

这个梦里财务自由的老太太,手绢里到底包了多少钱啊?我打开看,足有六七百元。这个数,在她生病以前,差不多是她每月的退休金了。

“前几天,我正坐在床上数钱,你爸来了,还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跟我要钱买面包吃。我说,你自己的钱呢?他说去世后退休金就停了,我拿出5块钱给他,对他说,咱得省着花,孩子们上大学、结婚,哪样不要钱啊!”我听得头皮发麻,默默把钱用手绢包好放在她枕下,扶她躺好,轻轻拍着她,就像我们小时候,她常为我们做的那样。

母亲17岁嫁给父亲,结婚后继续在师范读书。父亲是单位里的技术骨干,收入尚可,结婚15周年纪念日还送了一箱文学名著给母亲。但随着我和大弟前后脚考上大学,小弟小妹也上了中学,家里经济陷入窘境。艰苦的生活,让母亲变成了一个为生计发愁的主妇。但他们从不与我们讲生活的困顿,直到大四那年冬天,我才发现母亲那半新的素花罩衣下,竟是我旧时的棉衣,紫色花朵的面上打了好几块不同颜色的补丁;还有晾衣绳上母亲的棉布背心,洗得稀薄的面料上已满是一个个小窟窿……母亲说:“从那时起,你爸知道我总做没钱的噩梦,就把一两块钱用手绢包着给我压在枕头下。我每晚枕着钱,才能睡踏实。”

后来我们姐弟都工作了,可担心家里没钱供孩子读书的噩梦依然折磨着母亲,直到2008年母亲被脑出血击倒。那时我的孩子已被保送上了大学。

那年“五一”前夕,当我从2000公里外的天津赶回去时,病危的母亲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但已认不出她一向引以为傲的长子——我的大弟。是夜,昏睡中的母亲突然痛苦挣扎,颅压骤然升高,我们惊慌地请来医生,只听母亲含混不清地说着:我梦到送孙儿去清华大学,学费不够,人家不让上,急死我了。

对母亲来说,供孩子们读书永远都是天大的事情。如今,我们家里出了三个博士一个硕士,日子也越过越好,但身患失智症的母亲仍会担心孙辈的学业。一天,她悄悄从手绢里拿出厚厚一沓钱递给我说,孩子上学要紧,这个你先拿着。

这半年,母亲断崖式衰老了。那个我们最惧怕的时刻,正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呼啸着逼近。

去年“五一”时我又回去看望母亲,见她精神尚好,每天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像要去谁家做客的体面老太太。推着轮椅上的她到小区里晒太阳,遇到同龄人她还会和善地打招呼。可中秋节再去看母亲,她已不会接电话了。刚吃过饭转瞬就忘,推着她去看小区里的桂花,她耷拉着眼皮木然看着,已不知道开口说话。

夜里,她不仅一遍遍按手机的报时键,还要看闹钟,生怕错过定好的吃药时间。深夜的报时格外扰人,我被一遍遍吵醒后,耐着性子告诉她这样会影响别人休息;母亲则蓬乱着头发,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但一会儿她又忘了。早上6点我才好不容易睡着,她却已经收拾停当,叫醒我帮她打开电视。

失智症一点点吞噬了母亲的记忆。一天她问我:“你哥和你小弟回来过节吧?”还非要给我钱,让我多买些鸡鱼肉蛋。当晚11点,母亲又向我求助,“你哥和你小弟一直没来电话,我的手机是不是坏了?”说话间响起敲门声,我去开门,母亲也拄杖挪出卧室。而打量着刚放下行李的大弟,她努力回想着,终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最后礼貌地点点头小声道,“看着面生,不认识。”

母亲爱钱,但不吝啬。照护她的阿姨要回家过节,她拿出几百元钱让我们给阿姨买礼物,听我们说都备好了才安心;有客人带着孩子来家里,她会拿出钱给孩子做见面礼;一个晚辈拎了箱酸奶来看她,她也要塞给人家钱,说是“给孩子买文具”……前些时农村老家要修路,母亲听说了,非让弟弟从积蓄里取出1万元钱给村里,说“铺路修桥是好事,门前土路泥泞,车都开不进去”。

一生节省、买件衣服都不超过三四十元的母亲,这个退休金微薄、手里没有钱就心慌的老太太,忘了很多事,却将一些事刻在了生命中。

“你爸去世前留给我6万元,说给我养老用。”那是她一生的情分。

“跟孩子说,挣多少钱叫多?能为国家为社会做点有益的事情,多好!”

在白雪覆盖的生命荒原,在很多事情无法自主的风烛残年,我那已然失智的白发老母亲,仍散发出温暖的微光。

没被失智症吞噬的,还有母亲多年积下的坚韧——她一直坚持自己洗内衣,自己整理床铺并一件件叠好干净的衣物。

照护母亲的阿姨,是从家乡请来的远亲,60岁出头的她会做一手家乡菜,还能和母亲聊聊家乡的人和事。阿姨眼中的母亲总有些固执,比如每晚必放在枕头下的花手绢……她不知道,只有那样才能让我的母亲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