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眼里的李铁

丰臻

3月28日，湖北咸宁市中级人民法院，前中国男足国家队教练李铁涉嫌受贿、行贿、单位行贿、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案一审开庭。有律师分析，李铁的刑期可能会创下中国足坛从业者的新纪录。多位曾经跟李铁有工作交集的球员、俱乐部员工、经纪人描述了他们印象中的李铁。

描述的人固然有限，但仍试图拼凑出一个尽量真实、立体、复杂的形象。以下为各人口述（隐去具体姓名）：

李铁是2008年年初结束英国留洋回国踢球的，后来就到了我们队（成都谢菲联），老板许宏涛以前是李铁经纪人。他待了大半年，那是我唯一一次跟他共事。他可能是留洋回来，又是国家队老资格球员，平时跟俱乐部管理层走得近，但跟我们和一些年轻球员有隔阂。说实话，那时候觉得他有点盛气凌人，拽拽的，不算太好接近，所以我对他不感兴趣。没有跟他吃过一顿饭。

那时候他因为受过伤，踢球已经不怎么好，下滑严重，但有脾气，会训斥年轻球员，不是想象中那种见多识广的老大哥。有次在更衣室他骂一个队友，队友在队里也很多年了，相互看不顺眼，肯定不示弱，李铁就拿起鞋子要去打。后来主教练黎兵各罚了两人几千块钱。李铁离开成都后我跟他再无交集，最多见面打个招呼，但我从没有加过他微信。

——一位曾在成都谢菲联俱乐部共事的队友

那时候成都队接地气，打客场的时候，我们这些跟队记者赛后可以进更衣室采访，然后坐球队大巴离开球场。这是管理层马明宇和主教练黎兵同意的规矩。那年客场打陕西队，陕西是许宏涛老家，他特别想赢球，但比赛输了。赛后更衣室，李铁对着我们几个记者大骂，说就是你们，把球队年轻人写得多好，天天吹捧，然后比赛踢得一坨屎。

听到他骂我们，我怒了，输球了反当着所有人面骂记者，我肯定受不了。我冲上去要干他，但季铭义（队员）就抱住我不让我过去，被隔开后主教练让李铁给记者道歉，李铁不同意。到了晚上，辽宁一位资深的记者同行给我打电话，说李铁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帮忙说几句，这事儿过去算了。辽宁同行说李铁性格比较烈，但人没有坏心思，让我多担待。我跟队采访很多年，经历过很多球员，没有球员会当众骂记者。我说除非李铁当面道歉，不然这事儿不能结束。

后来许宏涛让马明宇出面给我带话，说给我1万块让我算了，稿子也别写了，我说我是缺钱，但1万块钱还是见过的，稿子我必须写。许宏涛那时候跟李铁关系还很好。后来许宏涛因为反赌扫黑案出事，关在辽宁那边的看守所，李铁还比较仗义，托当地的熟人关系尽量关照他。

——一位四川资深足球记者

在恒大三年，李铁作为里皮教练组的中方教练，很多人都说是助理教练，其实不是，他真正的职务是体能教练高迪诺的助理。虽然只是体能教练助理，但他很珍惜这次机会。高迪诺年龄已经大了，所以李铁会帮老头分担很多工作，比如带球员一起跑圈，非常认真。

那几年他相对低调，行事谨慎，对教练组很尊重，毕竟刚退役，跟的又是里皮。有次看到报纸上写俱乐部教练组关系微妙，那篇报道说队医科蒂不在里皮的核心圈子，他就找俱乐部要了媒体的电话，打电话问记者，到底是队里什么人透露的这个信息，为什么写科蒂跟里皮有点疏远。但他没有得到答案。

有年亚冠东京客场，半夜快12点我去他房间找他聊点工作上的事，我看到桌面很干净，一杯茶，一个笔记本，正在写当天的训练笔记，密密麻麻。他从16岁留学巴西开始有写训练日记的习惯，没想到还一直坚持写，这跟我对很多本土教练的印象不相符。

那时候他就跟我说，过几年他要争取当国家队主教练，这个目标很明确。没有本土教练跟我这么说，只有他。

后来里皮走了，卡纳瓦罗来待了半年，斯科拉里再来的时候他已经决定要走了。许老板想留他，俱乐部也想培养年轻教练，但华夏幸福已经挖他了。恒大给他开的年薪是税后300万，在国内教练里当时绝对是顶级，许老板说可以加点，但远给不了华夏幸福那么高，他就走了。

他给许老板推荐了郝伟，当时的女足国家队教练，也是他留洋巴西的队友。俱乐部有人认为他是更看重钱，也有人认为他看重去华夏有独立执教的机会，这个机会恒大一时半会儿给不了的。果然他到了华夏幸福一个月后就接替安蒂奇当主教练了。

——一位前广州恒大俱乐部工作人员

李铁退役后也喜欢跑步，日常主要在跑步机上跑。他自己生活比较健康，不喜欢酒局，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跟他吃过饭的朋友都说过他不喝酒也不抽烟。

2014年他受邀参加厦门马拉松的21公里半马，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参加半马比赛。那次他对我说，眼睁睁看专业选手从自己身边跑过，很无助，也很孤独，这些感受他在足球场上感受不到。不过他内心是过于跟自己较劲了，跑到中途膝盖已经很痛，但不敢停，怕停下来就跑不完，硬撑着跑完第一个半马。

那次厦门行，我记住了迄今为止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李铁半开玩笑对我说：“我要赚很多很多钱，才能更好地做公益和青训，才能在50岁的时候退休。”

他说希望50岁退休是因为从小离开父母，跟妻子也聚少离多，所以期待早些退休跟家人待在一起。李铁有青训情结，受他在辽足的恩师张引的影响。他也确实是做公益的。2020年新冠疫情在武汉爆发时，李铁自己向武汉市慈善总会捐赠了100万元人民币，我记得是当时国内足坛个人捐助最多的一个。

——一位曾跟李铁跑步的朋友

我接触的人里，他是最复杂的那种，既矛盾又拧巴。同事两年下来，我对他的认识也有颠覆性改變。

刚到俱乐部的头一个月，他职务是体育总监，很谦逊、低调。他会营造出跟所有人都很亲近的感觉，在食堂吃饭，其实饭菜做得一般，他会主动夸阿姨做得真好。但他也有很强烈的目标和野心。跟我们聊天时，他几乎只会聊足球，而且他会不断表达、强化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要做国家队主教练。我记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很坚定，你很容易被他感染、打动。

我们会怀疑他有没有其他生活，因为他总穿着队里的衣服，几乎所有时间都放在足球上，比别人更勤奋。

华夏幸福队员对李铁的态度私下分两个极端，要么非常卖命，要么非常讨厌。

他看起来有自己的原则，但也有一个缺点，性情起伏有些剧烈。那次赛后发布会上他突然公开怒喷国足领队郭炳颜，说国家队从俱乐部招队员，时间安排不合理，而且不能商量。我们在下面都很吃惊，他事先没有跟我们打招呼，也没有跟我们提过相关的事情。（那场比赛华夏幸福主场0比2输给上海上港，遭遇三连败）他是突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有些人，比如他的下一任主教练佩莱格里尼，私下和表面都儒雅，不会喜形于色，但李铁相反。

后来我又觉得，李铁最初营造的那种亲切，可能是一种刻意的讨好。他后来因为带队成绩不好下课了，我们做了一条挺感人的视频祝福他，很多人看了甚至会落泪，我发给他看，他说谢谢。但再过几天，我发现他已经把我拉黑了。我很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是俱乐部的管理层，他在气头上，拉黑我我也许能理解，但我只是工作人员。我没有得罪过他。

——一位前华夏幸福俱乐部工作人员

我对他的评价很明确：工作上认真专业，非常细，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投入。性格上狂妄自大，很固执，有点极端。

他是一个挺闷的人，平时几乎都待在基地，一周可能出去吃一次饭，没有太多社交，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或者在一群人里显摆的人。感觉他不会轻易跟人有深交。

他对俱乐部工作人员表面上比较亲和，但对我们球员，保持很明确的距离，展现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有些球迷说我是李铁的人，我怎么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跟他吃过一次饭，甚至都没有私下聊过天，更没有人暗示过我要给李铁送钱，没有。

在我经历的国产教练里，他是那种为了赢球、成绩把工作做得最细的教练，甚至有点狠。他真的会有盘外招，比如主场的草皮，他会喊人做些不利于客队的手脚。在客队的交通问题上，他也会找人设置一些障碍。李铁这个做法应该是从外教那里学来的，我之前知道中超有外教这么干。

李铁出事之后我自己也很吃惊。我只能说，每个人眼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眼里看到的东西都是有限的。

——一位前武汉卓尔队球员

李铁可能是赛后发布会最容易失态的国产教练。他很容易跟对方起冲突。

有一次在虹口，申花主场对武汉卓尔，比分是2比2，过程比较激烈，李铁很有情绪，比赛结束后很生气地朝我们教练席走过来。我们队的球员孙世林要去拦他，他是想去劝李铁来着，结果被李铁一巴掌推倒。赛后发布会上，李铁还在赌气，说申花踢的足球不先进，花了很多钱但只打平了自己带的保级队。一般来说主教练很忌讳评价对方球队的表现，实在被记者问到也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但李铁直接就骂申花了，所以大家有点傻眼。

发布会结束后，李铁好像意识到自己有点过，所以刻意站在发布厅外面等崔康熙过来，想跟崔康熙解释一下，缓和一下关系。崔康熙跟他握了个手，意思了一下，也没多说话。老崔回过头跟我说，“李铁是个演员。”

那场赛后，李铁私下给孙世林发了微信，想让他发个微博对外说他俩关系很好，场上冲突是误会。这说明李铁是在意形象的。不过孙世林回复说这个得看申花俱乐部同不同意，李铁就不好意思追问了。这条微博没发成。

——一位前上海申花俱乐部工作人员

跟李铁直接打交道机会不多，开过一次不太正式的早餐会。那天刚好就四个人，陈戌源、李铁、刘军（时任中足联筹备组官员）还有我。李铁已经是国足主帅，要带队打世预赛，我们坐下来聊接下来2021年的国字号和联赛赛程该怎么安排。人都是这样，对一个事情的态度可能取决于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李铁特别明显。他要求陈戌源进一步压缩中超联赛赛程，给他的国家队留出更多集训时间。

李铁是球员出身，而且在俱乐部当了那么多年教练，对职业足球规律是很懂的，但他认为足协应以国家队为主，让国家队多搞集训。他说了他的理由，但这个理由让我有点吃惊，他说他带队训练的强度比中超联赛的比赛强度要高。我当时心想，他真的太过自信了。

——一位前中足联筹备组官员

我跟他在一个四线小城市参加过一次活动。我觉得他在球场外是个既随便又得体的人，跟教练席上的形象很不一样。

那天他几经周转独自一人来到活动现场，附近没有找到餐馆吃饭，就去便利店买了一袋达利园小面包，两瓶水，他还说挺好。下午参加活动的时候，饿了，他随便吃了几颗当地的枣子填肚子。那个社交场合，各路人找他聊天的特别多，他比较聪明，让我帮他背着包和手机，这样有人想加他微信的时候，他能说手机不在身上，可以比较礼貌地回绝别人。有个火锅连锁店的大老板想加他微信，他也一样说手机不在身上。

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镜头，很普通，是我们过马路，车都不让，但一辆大巴车在斑马线前主动停下来示意我们先过，李铁一边走一边给司机竖了个大拇指，司机就朝他笑了。我当时在想，司机应该不知道这个过马路的是国家队主教练，事后也不会记得这个人。

——一位商业活动经纪人

我以前旗下一名球员，入选了他的国家队，后来就转投他朋友的经纪公司了。看你怎么理解这个事情，球员进国家队不容易，想回报教练一个人情，我可以理解这个球员。

李铁是有能力的，但没有可以制约他的人，这个东西很可怕。他索取利益是分人的，你不能一味地用“吃拿卡要”这四个字来说他，这不准确，不必过于妖魔化。

李铁作为教练有自己的山头，有自己的人马，但我作为经纪人也会想，哪个教练没有，曼联的滕哈格有没有，成都的徐正源签外援，是不是也会找相熟的经纪人？里皮不也用自己的儿子吗？

我跟李铁谈过球员的交易，他认为这个球员很合适他，他就会很认真地聊，如果他看不上，他不会直接拒绝，他会扯点别的，让我知难而退。中国足球经纪人这个圈子很乱，有文盲，有法盲，有流氓，主教练肯定会有自己信任的人，但收不收钱还是因人而异。

李铁很能拿捏球员心理，所以他可以囤积大量球员，大量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不可避免。

从经纪人的角度，我认为李铁最受口诛笔伐的一次是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不该发的广告。一个真正的主教练，不应该在社交平台上随意发东西。他其实缺一个团队，过于独来独往，这也跟性格有关。李铁有不职业的一面。

——一位FIFA持证足球经纪人

我上次给他打电话，是几个教练向武汉卓尔俱乐部追讨欠薪的新闻出來的时候，有很多负面舆论也一起出来了，我跟他说差不多就行了，搞大了可能会失控，他说不是他自己要钱，是助理教练在追，他不能阻止别人去追。再后来就出事了。

但我现在最能想起的是另一次给他打电话，那时候国足主帅正在搞竞聘，他在沈阳机场接的我电话，正要飞北京。我说你这关键一步要想清楚，中国男足主帅的结局一定是失败的，绝对不可能成功。李铁跟我说，大概率是失败的，但这种机会对国产教练来说太稀有了，失败也认了，他必须要去争取。我能感受到他的情怀。

他肯定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失败。

——一位跟李铁认识多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