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心颐指”的李东阳

2024-06-06 14:04樊树志
领导文萃 2024年9期
关键词:刘瑾李东阳孝宗

樊树志

“甘心颐指”四字,是谷应泰对李东阳的评价,“腼颜要地,甘心颐指”就是不要颜面,心甘情愿对刘瑾俯首帖耳。

李东阳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才子,年仅四岁时,就能写出一尺见方的大字。景帝朱祁钰慕名召见,命他当场书写后,大为惊喜,抱在膝上,欣喜不已。以后朱祁钰又两次召见,听他讲解《尚书》大义,十分满意,让他进入顺天府学学习。十八岁那年,他进士及第,进入翰林院。何乔远说他:“诗词清丽,字画遒美,所作文章殆遍天下。”因为其貌不扬,且言语诙谐,不受政坛大佬的器重,始终在翰林院任个闲职,一直到弘治八年(1495),才与谢迁同时进入内阁,参与机务。孝宗皇帝很有中兴气象,经常召见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面议政事,刘、谢、李等也竭心献纳,剖析时政缺失,无所顾忌,君臣关系相当和谐。李东阳在内阁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内阁的公文多出于他之手。他起草的奏疏一旦在邸报(朝廷公报)上发表,立即天下传诵,成为当时的佳话。

弘治十八年(1505)孝宗去世,李东阳与刘健、谢迁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少年皇帝朱厚照,政局急转直下。

武宗朱厚照是个昏君,宠信太监刘瑾等“八虎”,沉迷于声色犬马,把朝政搞得一塌糊涂。内阁首辅刘健与他的同僚谢迁、李东阳联合部院大臣,请求皇帝严惩刘瑾等“八虎”。结果适得其反,“八虎”不但没有被惩处,反而更加被重用,形成太监专政的局面。为了表示不满,刘健、谢迁、李东阳当即向皇帝辞职。皇帝的圣旨颇为耐人寻味,批准刘、谢辞职,挽留李东阳——毫无疑问,这是刘瑾的意见,不过是用皇帝的口气表达出来而已。

这种结局,让李东阳感到尴尬,再次上疏请求辞职,也没有得到允许。刘瑾对刘、谢恨之入骨,为什么对李情有独钟呢?刘瑾要专断朝政,需要李东阳这样的大臣来粉饰门面。士大夫一向视气节如生命,被“八虎”头目刘瑾所器重,自然令李东阳羞耻不已。刘健、谢迁辞官回乡前夕,李东阳为他们设宴饯行,潸然泪下,刘健正色道:还哭什么?假如你当日力争严惩刘瑾,那么今日就与我辈同行了。对于这样不留情面的责备,李东阳无话可说。

这时朝廷内外大权完全落入刘瑾之手,焦芳进入内阁以后,与他表里为奸,气焰更加嚣张。李东阳毕竟不同于焦芳,他与同僚王鏊尽力补救,使得刘健、谢迁、刘大夏、杨一清等下野的名臣免于惨遭荼毒。然而终究无法改变大局,王鏊深感悲戚,三次请求辞职,终于摆脱了这个是非之地,洁身自退。

李东阳继续保持“甘心颐指”的姿态,崇尚气节的士大夫对他颇有非议,形容他是“湘江春草”,讥讽他随风摇摆毫无立场;还说他是“子规鹧鸪”,讥讽他没有气节。南京吏部侍郎罗玘劝他早日退出政坛,他不愿意,气得罗玘写信给他,请求削除“门生之籍”,不认他这位“座师”,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从此恩断义绝。《明史·李东阳传》说:“东阳得书,俯首长叹而已。”他的“俯首长叹”,个中况味复杂而难以言表,既是抱怨罗玘的绝情,也是抱怨自己在夹缝中的处境得不到谅解。

身处夹缝中的李东阳,既不想投靠刘瑾,又不想得罪刘瑾,力图左右“弥缝”,希望自己能够“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可是谈何容易!特别是在焦芳进入内阁以后,秉承刘瑾旨意,打击排斥元老重臣、忠直之士,无所不用其极。何况,他还妒忌李东阳地位高于自己,觊觎他的内阁首辅位子,白天黑夜都在刘瑾那里讲坏话。李东阳感受到自身的岌岌可危,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是“悒悒不得志”,另一方面是“亦委避祸”。有两件事情颇能反映他当时的“避祸”心态。

其一是关于《孝宗实录》。焦芳入阁以后,由《孝宗实录》副总裁晋升为总裁,操纵书写历史的大权,假公济私,挟带个人恩怨,任意褒贬。内阁首辅李东阳作为他的上司,本应该予以批评,却畏惧他的卑劣手腕,更慑于他的后台刘瑾,不敢表示不同意见。在向皇帝呈报《孝宗实录》的奏疏中,模棱两可,尽是些“传疑”“传信”“庶以备于将来”等含糊其词的判断。

其二是关于《通鉴纂要》。李东阳奉命编《历代通鉴纂要》,刘瑾为了给李东阳一点颜色看看,派人逐字逐句吹毛求疵,寻找差错。李东阳大为惶恐,连忙请求臭名昭著的焦芳、张彩帮忙缓解,希望刘瑾手下留情。

正德五年(1510),刘瑾案发,被捕入狱,皇帝念及旧情,从轻发落,流放其到凤阳皇陵当差。“八虎”之一的張永与李东阳计谋,怂恿言官联手弹劾刘瑾。最后定案时,受牵连的只有文臣张彩、武臣杨玉等六人而已。张彩当然不服,大量揭发李东阳阿谀奉承刘瑾的事实。结果,张彩突然暴毙于狱中,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刘瑾伏法抄家,查抄出来的不仅有金银珠宝、违禁物品,还有各级官员写给他的书信。秦王府永寿王为刘瑾庆贺寿辰所写的诗和序,过于卑颜谄媚,皇帝看了大怒,下旨严厉谴责,并且要彻查所有的书信,看一看谄媚者的嘴脸。李东阳一反常态,执意反对,用他的生花妙笔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说道:自古以来惩治乱臣贼子,正名定罪,仅仅诛戮本人。从前汉光武帝平定王郎反叛,查获官民与他交往的文书几千件,下令付之一炬,他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是:给追随他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使之安心效劳朝廷。先前刘瑾专权乱政之时,假托朝廷威福,生杀予夺,为所欲为,朝廷内外的官员,谁不曲意待之?他们的细故小过,希望皇上曲赐包容。如果降旨严厉追查,那么凡是有书信馈送的人,一定惊骇得不能自安。臣愿意看到皇上心胸广大,涵养深厚,把所有文书无论是否涉及叛逆事情,全部焚毁,消灭痕迹。皇帝觉得有理,欣然同意。

李东阳的建议具有政治家风度,不使打击面过于扩大,可以稳定人心。这是他作为内阁首辅的职责。但细细揣摩,其中也不乏私心——他自己也是书信馈送者之一,“毁尸灭迹”的话,就可以使自己的谄媚不被曝光,实在是政治谋略的高招,既可以自保,又可以使天下太平。

李东阳虽然不愿意同流合污,但也不能免于“曲学阿世”之讥。孟森在《明史讲义》中责备他“伴食”“恋栈”,似乎过于苛刻。在当时的情况下,那实在是他不得已的选择。

李东阳毕竟不是佞臣,他谨慎、和气、忠厚,文学造诣又冠绝一时,著作《怀麓堂集》,令后人敬仰不已,人们也就不再苛求他的委曲求全了。况且很多事情他也无可奈何,一介文人要应对险恶的政治斗争,免不了顾此失彼。人们对他是宽容、谅解的。

《明史·李东阳传》的基调也是如此:“立朝五十年,清节不渝,既罢政居家,请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颇资以给朝夕。”他致仕回乡,两袖清风,以致要依靠书法的润资来贴补家用。有时他感到厌倦,不想动笔,夫人笑着说:今日有客人来,难道可以让桌上没有鱼菜吗?于是他又欣然命笔,写了几个时辰才停歇。这时的李东阳无牵无挂,俨然一个随遇而安的老人。

李东阳仕宦五十余年,担任阁老也有十多年,致仕后过着清贫生活,友人到他家拜访,但见四壁萧然,全部家当还抵不上严嵩一桌酒席的花费。他去世后居然没有钱治丧,还是门人故吏解囊相助,才得以安葬。焦竑因此感叹道:“彼时权珰狂猘,公卿鲜不受其螫者,而卒不敢有加于公。公岂有权术牢笼之哉!毋亦贞操洁履,有以服其心耳。”

(摘自《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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