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艺兵
1984年5月,为了纪念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20周年,二机部九院筹备大型影展,我受单位派遣,从四川来到北京,采访拍摄在核武器研制过程中做出突出贡献的几位老科学家。在中关村黄庄,第一次与彭桓武见面,他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彭桓武曾经担任二机部九院副院长,负责原子弹、氢弹的理论设计,领导邓稼先、周光召、于敏等科学家。他与王淦昌、郭永怀一起被九院人称为“三大菩萨”。1996年我调入北京,与彭桓武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在各种场合给先生拍照,时间长达20年。
旧时文人的称谓,“公”是最高的尊称。在科学界被称为“公”的人很少。“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理论物理学家彭桓武被大家习惯地称作“彭公”,独享这个尊称。
1995年彭桓武获得第一届“何梁何利”终身奖,奖金100万港元,在20世纪90年代这可是一笔巨款。这种奖金,有人捐出去,有人以个人命名基金,奖掖后人。彭桓武先生也设立基金,但他奖励的都是同代人。他认为,中国核武器研制成功,是千万人协同努力的结果。许多人为此做出了贡献,而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于是,他自设一个奖励基金,不申请、不评审,完全他自己决定。每年挑选2~3人,后来每年5人,以个人馈赠的方式送给每人3万元。
他首先馈赠那些为核武器研制做出贡献的科研人员,哪怕调离核武器研制单位的人;还有因病或家庭生活困难的同事及一些老朋友。郭永怀的爱人李佩,在中关村开办老科学家讲座,他马上支援3万元。圈定人以后,他亲自写信,询问对方愿不愿意接受他的馈赠,然后通过邮局把钱汇出。奖金有的是当面给,有的是邮寄给本人,如果拒收,退回来,彭公再寄,直到收下为止。从1996年到2004年,彭先生用了九年时间,总共赠予35人,计发奖金106.5万元。奖金发完,基金撤销,不留虚名。
彭桓武先生是有故事的人,更是一個懂感情、重情谊的人。他43岁结婚成家,爱人刘秉娴是一位护士。他们夫妻感情非常好,恩爱之情都沁润在先生后来写的诗词中。在彭桓武的诗文集中,诗词部分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写给爱人刘秉娴的,命名为《长思篇》。老伴去世以后,先生独自一人,守着四间空房,其中三间都有床铺,晚上走到哪间就在哪间睡觉,而每间卧室里都挂有爱人的照片。
客人来访,彭先生从不给人沏茶,他自己喝水用茶缸,基本上不放下,也不劝人喝。平日里,他从不麻烦别人,遇到开会外出,他极少要单位派车。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生活,原来还请了一个小时工阿姨帮忙做做饭,76岁以后,完全独立生活,买菜、做饭全部自己完成。我有事情上门会陪他坐一会儿,到了饭点便离开。因为先生患有肾病,炒菜不放盐,喜欢把各种菜、肉、面条或米统统放在一个锅里煮,直到烧熟为止。他曾对我说,我从不请人来家里吃饭,我做的饭别人吃不下。
从1984年第一次与彭桓武接触,我就发现彭先生真的不修边幅。他从未因为我照相而换身衣服,甚至连正正衣襟的动作都没有。爱人去世以后,他每天自己做饭,挽起的袖子油渍麻花,你爱怎么照就怎么照,他才不管你。我开始拍照很拘谨,以后熟悉了,与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拍照也坦然了许多,甚至有点放肆。彭桓武家凌乱的卧室、书房,他躺在床上看书,都被我收入镜头。我可以毫不拘束地和老人聊天,甚至开个玩笑。到他家去的次数多了,只要一见我带着相机,他会说:“你又到我这里来挣稿费了。”说话总是直来直去。
2002年,受所里委托,我到中关村黄庄彭公家里收集文物。老人让我在屋子里面随便找。我也不客气,在他房间里串来串去寻找文物,发现一本旧书中竟夹着一张八开大的粉色“号外”,上面赫然写着“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号外”,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1研究基地。要知道,1964年10月16日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当天,《人民日报》发了“号外”,到了21世纪,国家报库的售价高达3000元人民币。而这张核试验基地的“号外”,存世更少,更加珍贵。我接着翻捡,又找出一张粉红色的请柬,是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后,马兰基地举行宴会的请柬,并标有第一桌第×位,注明彭公参加宴会所坐的位置。我说:“这张‘号外和请柬我们都想收藏。”彭先生一挥手:你拿走吧。
书架上还有彭桓武不同时期出版的著作,我接着说,您那几本著作,一并交九所保存吧?没想到彭先生直接怼了我:“‘号外和请柬你拿走,书不给你,你们所可以去买,我不送。”
(摘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