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
开国总理周恩来,不是以书法家的身份被铭记的,相比他的功绩和人格魅力,书法被掩盖了光芒。
1919年3月,几位留日南开同学为即将回国的周恩来饯行。饮酒醉罢后,周恩来乘兴挥毫,将一年多前东渡日本所作的七绝书赠给了同窗好友张鸿诰: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诗后并附有款识:
右诗乃吾十九岁东渡时所作。浪荡年余,忽又以落第返国图他兴,整装待发,行别诸友。轮扉兄以旧游邀来共酌,并伴以子鱼、幕天。醉罢书此,留为再别纪念,兼志吾意志不坚之过,以自督耳。
端正的楷书无法承载他的心绪,唯有亦行亦楷的笔势让他疾风走笔,笔锋藏露闪烁,笔画遒劲雄健。没有点经世情怀,没有点书法功力,没有点诗书才情,根本无法在醉饮酒酣后,还能如此即兴而书。
从日本回到天津后,周恩来即投身五四运动洪流,他发起创建觉悟社,后被捕身陷囹圄,在狱中半年编撰出两部名篇《警厅拘留记》和《检厅日录》;出狱后再度远行,赴欧勤工俭学;四年后回国,至广州黄埔军校任政治部主任;1927年领导了举世闻名的南昌起义。他的一生深嵌于那个时代几乎所有最重大的事件,1927年前如此,此后更如此。
近年来,遗存下来的周恩来墨迹陆续有出版问世。世界知识出版社曾出版《周恩来楷书字帖》,每一个字皆取自周恩来在南开学校读书时,写在印有“天津南开学校国文卷”专用稿纸上的52篇作文手稿。这些毛笔小楷作文,都是平日里完成的老师布置的作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却字字见功力,书写八法造型分明,笔力遒劲,架势疏朗有致。
书如其人。100多年前的学生,在作文里会写些什么?上下两册的《周恩来早期文集》,已是绝版旧书,52篇作文即收录其中。“欲救神州”“改良社会”“作砥柱于中流”,类似这样词句频频现于字里行间,回头看文采如此生猛的作文,才知这少年的心事是有多浩茫啊。老师的文后评语,也是精彩。如《观本校新剧〈一念差〉感言》评语:“满纸云烟章亦生,就国性立论,大处落墨,是有关于世道人心之作。”《或多难以固邦国论》:“才思骏发,波澜老成,尤如贾长沙痛哭流涕之情。”《说报纸之利益》:“气充词沛,畅所欲言,苟非养到功深,万难至此也。”《海军说》评语最语出惊人:“笔酣墨饱,气势汪洋,青年有此文字,后日不可限量矣!勉旃!”这位老师洞察学生的眼光,真是一等。
南开学校《毕业同学录》评价周恩来:“多才多艺”“善演说,能文章,工行书”“毕业成绩仍属最优”。他多才多艺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是学校社团会刊《敬业》杂志的主编,在《敬业》开辟“飞飞漫墨”专栏,以“飞飞”笔名写时论、撰纪事、著演说。他还有作诗词、演话剧、写小说的业余爱好。“寂寂荒郊,茫茫旷野。时则晨星隐隐,晓雾沉沉。几处烟云,一湾流水……远远有一少年,踯躅长堤,一青衣女子及龙钟苍头,负一巨簏随其后。”读侠义小说《巾帼英雄》,开篇的格局和气象丝毫不输武侠小说作家,你简直想象不出这是出自16岁少年手笔。他们那一代人深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看这段南开岁月,周恩来书法日后成大器,与自幼积淀起来的字外之功不无关系。
然而书法于周恩来而言,却若余事。自他从南开学校毕业、负笈东渡的那刻起,就注定会这样,他的种种爱好日后都让位于更远大的抱负,只剩下翰墨伴随终生,但他又不是为书而书,他无意为书法家,留下的大量书信往来、电函批文、文稿、题词题字,本都是忙于繁巨工作之外的书墨而已。在有关回忆录里,说总理挥毫神速,不讲究笔的好坏,也不讲究用纸,书写信札、文稿时,很少打草稿,往往提笔即书,他深厚的书写功力由此可见一斑。
周恩来1949年6月21日致宋庆龄
周恩来书法被后人尊称为“周体”。书法深嵌于他丰盈的精神世界里,亦楷亦行亦草,古雅厚重有之,潇洒遒劲有之,锋芒内敛有之,洒脱疏朗有之。绍兴周恩来纪念馆藏有《明拓怀仁集圣教序》,是他生前经常翻阅的案头书。从师承角度讲,“周体”取法博采众长,有王羲之的笔法神韵,也有魏碑的笔意,又有颜体的浑厚遒美。
这样的书风尽得自然天成。为皖南事变写的“千古奇冤”,“录沈钧儒先生感事诗”,“为《南洋畫报》亚非会议特刊题词”,等等,实可谓不胜枚举,拿出任何一幅墨迹都是佳作。书信中,给宋庆龄的信函,落墨成书于1949年6月21日,当时为邀宋庆龄北上共商国是,周恩来手书的这封亲笔信,让人想起辛弃疾的那句“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笔笔字墨举重若轻,如长风穿过山河万川,又如风骤停在等故人归来。
晚年,周恩来写有一幅书作,是为访华签署中泰建交公报的泰国总理克立·巴莫手书的题词,1975年7月1日周恩来在医院抱病出席了签字仪式,签署了他最后一份外交文书。工作人员回忆说,联合公报签字时,总理的手抖得很厉害,写了好半天。20世纪70年代后,他因重病缠身,写字时手抖,已很少用毛笔书写。很难想象,他应克立总理之请,允诺而书的这幅题词,提笔时是怎样的情境。这幅最后的遗墨,落墨处最后一个“来”字如往昔势若长虹,气息间却平添了人书俱老的况味。半年后,十里长街哭送总理,不啻一幅翰墨长卷矣。
早在1913年和1917年小学、中学毕业时,周恩来给同窗好友郭思宁、王朴山书赠过四幅临别赠言,其中“愿相会于中华腾飞世界时”最为著名。让人萦怀的,除了浸润于书墨里的同窗情谊,还有19岁的青年胆识和深邃远大的“临别预言”。其传奇,不在于有多伟大,在于他年少时的志愿,历经种种艰难险阻,执着地一步步走下去。这些纸墨上的毕业留言,被郭思宁和王朴山不约而同地宝藏了几十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为人所知。在家国凋敝的艰难时世,那幅“大江歌罢掉头东”书作,同样被张鸿诰宝藏了起来,为躲避搜查,他不得不将文末署名“弟恩来”裁去。
这样的字墨始于青春年少,终于余晖沉落。穿过了漫长的世纪,一个人曾经书写下的无数翰墨,它们到底留下了什么?撇开书艺种种,想必有我们这个民族血脉里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摘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