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捷
[摘要]《在酒楼上》和《孤独者》是横跨鲁迅“第二次绝望”时期的重要作品,也是鲁迅自我色彩最重的两篇小说,它们之间有一种“延续性”。本文将从两篇小说在人物塑造与情节设计上的递进与“延续”着手,结合鲁迅切实的人生经历与情感体验,分析鲁迅隐含在两部作品背后的人生心态转变。
[关键词]鲁迅 《在酒楼上》 《孤独者》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86-04
自1923年遭遇第二次绝望后,鲁迅以小说集《彷徨》打破了长达一年的沉默。他曾在《呐喊》的自序中写道:“希望是在于将来的,绝不能是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1]如果说《呐喊》的写作是为了点燃铁屋毁坏的希望,那么《彷徨》则是鲁迅在那份希望破灭后,努力从绝望的灰烬中涅槃新生的尝试。《在酒楼上》和《孤独者》是《彷徨》中鲁迅自我色彩最浓重的两篇小说,创作时间相隔一年零八个月,虽说两篇文章的人物、故事情节并不相同,但其中蕴含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存在某种“延续性”。这种“延续性”是鲁迅个体意识的探索,或许可以从中窥见“彷徨”的本质,因此需要将两篇小说对照解读,才能真正理解鲁迅的创作心态。
一、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进阶
吕纬甫和魏连殳都是经历五四思潮由高转低的新派知识分子,他们不再认同传统文化中保守迂腐的思想,对现代文明有着先进、独到的见解。但当那个狂飙突进的时代陡然落幕,他们真正走向民众时,惨痛的现实才摆在了他们面前。这种个别觉醒者与未开化群众的对峙,实际上是文化个体与文化群体之间的冲突,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任重而道远。不同于单一文化的拥护者,新派知识分子是夹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群体,一方面他们所接收的现代思想崇尚打破旧有桎梏,建立自由、民主、科学的新时代主张。另一方面,在与民众认知博弈的过程中,他们也意识到双方力量的悬殊,为了基本的生存,绝大部分的新派知识分子选择在表面上向旧有传统妥协,但心中仍怀有反叛与“立人”的希望,这种分裂的痛苦让他们成为时代的“孤独者”。在鲁迅的人物刻画中,吕纬甫和魏连殳虽同为失意的新派知识分子,但在五四退潮后的心态转变上却有些不同。
当希望落空,吕纬甫展现出颓唐消沉、麻木嗜酒、随遇而安的一面。为了谋生,他在同乡的家里教着过去坚决反对的“子曰诗云”,用“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2] 来解答“我”的疑惑,也借以宽慰自己。在与“我”交谈的过程中,吕纬甫反复强调自己以前所行皆为“无聊的事”,可无论是给小兄弟迁坟还是为阿顺买花,他都没有一丝敷衍。在为弟弟迁坟时他感到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2]面对母亲要求给阿顺买剪绒花,即便辗转多地,他也是“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2],由此可见吕纬甫做这两件事并非完全是奉母之命。既然如此,为何仍觉无聊呢?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吕纬甫对这两件事“无聊”的评价,以及对自己当前“敷敷衍衍,模模胡胡”的狀态形容皆出现在故事叙述的尾声,这两个事件的共性在于:吕纬甫都曾对此怀抱过希望,但事实是小兄弟的坟踪影全无,顺姑还没等到属于她的剪绒花就早已离世。如此“希望落空”的感觉是否一如五四思潮的由高转低呢?因而我们不妨猜测吕纬甫所说的“无聊”,或许是因为他曾努力付诸行动的每一件事,最终都徒劳无功,结果总是像他同“我”所说的“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一般,于是也就如此浑浑噩噩地生活着。
比起吕纬甫逐渐接受在无聊中消磨的颓唐心态,魏连殳的心理斗争则更加矛盾、激烈。祖母去世后,他为了谋生一而再地迁就,先是拜托“我”为他留心生计,即使是为知识分子所不齿的、工资低廉的“钞写”也愿意去做,最终多次无果后妥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在给“我”的回信中,魏连殳难掩愤激之情,他称愿意自己活下去的人已经不在,自己却要为不愿自己活着的人而活,他决心为生存“躬行先前所憎恶”,最为荒诞的是,他的彻底绝望竟然换来之前以真心渴求的一切尊重,昔日冷清的客厅在他缴械投降后变得富丽热闹,“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但也有“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3]他一边自我唾弃,一边萌生了“复仇”的快感,如此激烈的矛盾一直撕扯着他,致使他到死都冷笑着看待这个荒诞的世界,他永远无法同吕纬甫一般,在无聊中慢慢自我说服。
吕纬甫代表着一类无奈向现实妥协,但勉强能在人群中立身的新派知识分子。从他“敷敷衍衍,模模胡胡”的自嘲中尚可以窥得一丝不甘,但这丝不甘很容易就会在一桩桩“无聊”的事中,被现实与未来的无能为力所击溃。在鲁迅为他所作的结局里,吕纬甫是仍在挣扎的,他虽然极大可能会被磨平心性,但总归还是“随随便便”地活着,或许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所选择的是一条委曲求全的自我压抑之路。然而魏连殳则是选择了自我毁灭式的复仇之路,鲁迅描述他是一匹“受伤的狼”,曾经卓尔不群的异类在被现实多次无情驱逐后,带着对族人亲情的蔑视以及对孩子的绝望一同选择了自我戕害,他决心彻底抛弃过去苦苦坚守的信仰,绝望地走向自己所憎恶的,这是他独特的复仇方式。故事的最后,“我”对他告别时,看见魏连殳的遗体似乎在冷笑,这不由得让人深思,这个躺在棺材里,穿着不合适衣服的人,究竟是曾经孤愤的魏连殳,还是那个“魏大人”?吕纬甫与魏连殳的一生既可以看作是两种不同类型现代知识分子的人生,也可以视为同一个知识分子经历的两次心态转变,如果说吕纬甫身上尚存有一些失望后零星希望的挣扎,那么魏连殳则是展现出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彻底绝望后的崩溃。
二、小说情节设计的递进
《在酒楼上》和《孤独者》不仅在人物塑造上存在继承性,在小说的情节设计方面也有着浓烈的递进色彩。换言之,“《在酒楼上》提出的问题,在一年零八个月之后的《孤独者》中有了答案”[4]。
首先是在亲人角色的设置上。吕纬甫之所以能够在“无聊”的日子中挣扎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仍保留着与他人的联结,尚未被群体所驱逐,这些联结中最为重要就是“母亲”,无论是给小兄弟迁坟,还是为阿顺送剪绒花都是缘于母亲的命令。作为一代先觉者,吕纬甫本该是同“我”一样觉着“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2],他们与家乡之间有着鲜明的割裂感,逃离家乡应该是许多新派知识分子共同的人生期望,吕纬甫原本也不想做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蝇子,可现实倒逼他们回到原点,支撑他们留在原地的唯一缘由便只能是亲情,亲人的意志成了他们最后的寄托,可倘若没有这份羁绊呢?鲁迅在1925年的《孤独者》中给出了答案,故事一开头,鲁迅直接从魏连殳祖母的葬礼写起,魏连殳的境遇比起吕纬甫而言显得更为寂寥,祖母还在时,他便已经作为异类,被家族与邻里所不容,祖母的去世让他彻底沦为世间的“孤独者”。于是,他在孩子身上寄托启蒙的希望,对房东家的孩子关爱有加,真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他以为孩子们的天真是中国未来的希望,但当孩子连他的花生米都不要时,他开始嘲弄自己以往的希望,继而濒临绝望。由此可以猜测,兴许没有母亲意志驱使的吕纬甫也会像魏连殳一样,丧失生存的动力,在“无聊”中走向“孤独”,最终自我毁灭。
情节的递进还体现在小说叙述者“我”与吕纬甫、魏连殳的距离上。“我”与吕纬甫算得上是故友,曾一同学习现代思想、反抗封建腐朽的传统文化、议论国家的改革方法。小说一开始故友相逢的情节就给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回忆的色彩,在与吕纬甫的交谈过程中,“我”更多充当着一言不发的听众,被吕纬甫的讲述带回过去。这里的“我”是隐藏在暗处的,“我”虽同情故友的现状,惊讶于他巨大的性格转变,但交谈全程,“我”都不曾与他有过除去推动情节发展外的互动,“我”的情绪是藏在暗处的,以至于读者很难辨别“我”对吕纬甫的态度,直到小说最后“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2],才就此点明:“我”和吕纬甫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由此可见,《在酒楼上》“我”与吕纬甫虽然曾经关系稍近,但相逢后的灵魂距离却已经飘远,那么作为小说叙述者的“我”又究竟是否有些认同故友的观点呢?这是相当朦胧的,也是鲁迅为读者留下的思考空间。《孤独者》则是完整介绍了“我”与魏连殳相识的始末,“我”与魏连殳本无交集,恰巧因为他祖母的丧事得以在人群中远远一窥这个传闻中的“异类”,也是因为好奇心驱使“我”顺路吊慰,这才有了第一次正式见面。纵观整篇小说,“我”一直与魏连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某段时间常常拜访他,一是因为“无聊赖”,二是因为“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可失意人不会永远失意,当“我”寻到合适的生计后便没工夫再访问他,在小心忙碌中“自然也就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3]。虽然“我”与魏连殳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与《在酒楼上》不同,《孤独者》中的“我”与魏连殳产生了真正的对话,又或是说“辩论”,魏连殳认为孩子们性本善,“我”却以为“恶花果”是由“恶根苗”导致的,辩论最终以“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告终。此后小说还多次描述了类似的辩论场景,有时是以“我”和魏连殳的讨论对话进行有声的互辩,有时是以两人的沉默进行暗辩,但无论何种,在《孤独者》里,读者可以听到“我”和魏连殳两个独立的声音,至此,小说叙述者“我”与魏连殳彻底拉开距离。
三、置之死境而后生的希望
无论是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的进阶,还是情节设计上的递进,又或是“我”与主人公距离上的逐渐拉远,归根究底反映的都是鲁迅个体意识的探索过程。
吕纬甫做的两件“无聊的事”在鲁迅的生平中都有迹可循,纬甫的小兄弟对应的是鲁迅的四弟椿寿,他在六岁时不幸夭亡,鲁迅曾回乡为他迁葬,一如小说中的迁坟;阿顺的原型则是周家一个很能干的少女,她的病亡与未婚夫的哭悼,皆实有其事[5]。至于《孤独者》中的魏连殳,鲁迅曾对胡风说“那是写我自己的”[6],因而无论是小说的叙事者“我”、吕纬甫还是魏连殳身上都或多或少投射了鲁迅的人生經历和情感体验,但对于同为自己“影子”的两人,鲁迅却为他们设计了截然不同的结局,这两个结局之间或许隐含着鲁迅创作期间人生心态的转变。
《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依靠母亲的意志,得以敷敷衍衍地挣扎着活下去。鲁迅的一生,作为长子、长孙、长兄,维系着整个大家庭的经济与情感联系,母亲同样是鲁迅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亲人,正如他所刻画的魏连殳,一边说着家庭应该破坏,一边领完薪水当即寄给祖母,鲁迅也是处在传统家庭伦理与现代思想启蒙之间的知识分子,母亲的爱是他生存的动力,却也是他前进的羁绊。既然吕纬甫是鲁迅投射自身的人物,那么吕纬甫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亲人,应当也是支撑鲁迅渡过第二次绝望的重要力量。而在《孤独者》中,鲁迅直接掐灭了这个精神支柱,让魏连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魏连殳最后的死局也就是鲁迅为自己预设的最坏结果。从《在酒楼上》到《孤独者》,从吕纬甫的痛苦挣扎到魏连殳的悲壮自戕,实际上是鲁迅从绝望到绝望后的彻底崩溃,鲁迅在1924年写给李秉中的信中说道:“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7] 这就印证了他在《彷徨》的创作阶段遭遇了严重的生命意义危机,但就是在这样完全被绝望笼罩的创作氛围中,又仿佛有希望在“涅槃重生”。
《在酒楼上》的结尾写道:“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2]这里的“我”和吕纬甫是鲁迅的一体两面,虽然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但吕纬甫的经历还是刺痛了“我”,让“我”产生了反思,也在失望之余更为迷茫,所以才会有眼前的世界都被笼罩在一张危险未知的网里的感触。而在《孤独者》中描写“我”与魏连殳最终告别的情景时,却是以一种轻松的笔调:“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3]与魏连殳告别的那个夜晚,风雪消散,圆月当空,鲁迅已经彻底将“我”与魏连殳拉远,“我”不再沉湎于过去沉重的绝望和崩溃中,而是决心迎着月光大步前行。
如果说《在酒楼上》是一部老友重逢的怀旧之作,鲁迅借吕纬甫的故事,寄托自己对未来的虚空和彷徨不安,那么在一年后的《孤独者》中,这种虚空的绝望感被完全击碎,鲁迅以更为决绝的自我毁灭展现出“将要从旧我挣脱出去的瞬间姿态”[8],这是一种置之死境而后生的希望。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战士”鲁迅依然坚定地走在前行的路上。
参考文献
[1] 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鲁迅.在酒楼上[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鲁迅.孤独者[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汪卫东.“梦魇”中的姊妹篇:《在酒楼上》与《孤独者》[J].鲁迅研究月刊,2012(6).
[5] 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
[6] 胡风.鲁迅先生[J].新文学史料,1993(1).
[7] 鲁迅.书信·240924 致李秉中[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