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组建家长群，是尽职尽责，还是过度保护？

青青子

做大学辅导员近三十年，傅荣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份什么都要干的工作。

上世纪90年代末，傅荣考编进入黑龙江省一所普通师范类高校，主动选择了辅导员岗位。在她当时的印象里，无论是学历要求还是工作内容，辅导员都是高校岗位中最不“卷”的一个。但现在，不光是青年教师困在绩效里，辅导员也在承受不断加码的考核压力。尤其是近几年，家校联系加强，家长群几乎成了各大院校的“标配”。傅荣觉得，自己的工作正在从对学生和学校负责，演化为对学生的家庭负责，像是一个“24小时的总服务台”，辅导员的职能边界越来越模糊。

经历过困惑、挣扎，傅荣分享了她这么多年的思考、观察。以下，是傅荣的讲述。

01

这两年，大家都在讨论大学家长群。很多人觉得奇怪，中小学生有家长群能够理解，大学生已经成年了，怎么还会有家长群？

每所高校的管理模式不一样，我所在的高校，8年前就已经有个别学院建立了家长工作群，成功案例被推广之后，我们学院从2017年开始正式组建家长群。每年9月新生入学的迎新大会，现场贴一张二维码，请家长扫码入群，对于没有来的家长，就让学生通知家长进群。

最开始，家长群主要是学校信息的“补充公告栏”。比如大一开学，我们会在群里告知学生在校期间的学业规划、就业方向和学校的管理规定。每学期期末，我们会通知家长放假以及开学日期，提醒大家提前购买车票。到了大三、大四，我们还会针对家长进行一些普及型的就业指导。

近几年，家长群逐渐成了回应家长各类诉求的问答平台，各式各样的问题都有。有些关心孩子学业和就业的家长，一进群就要求我们提供学生每学期的课表、学校的保研文件、考公考编的标准细则。说实话，身为辅导员，我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家长，也会有问必答。但更多时候，家长群是家长们伸向学生大学生活的触手。组建家长群的这些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辅导员从服务学生变成了服务一整个家庭。除了带自己的学生之外，不仅要给家长“扫盲”，有的家长在群里看完规定，会打电话问，为什么请假只能拿病假条请假，管理这么不人性化的吗？碰到学生和家长闹矛盾，我還得分别跟家长和学生沟通。

对于学校来说，家长群大规模成立之后，也就意味着，学校管理已经细致到每个学生的家庭。

02

我是上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干过别的工作，后来因为要照顾家人，进入现在这所高校。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可以选岗，我主动要求做辅导员，在我的印象里，这份工作挺轻松。做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份什么都要干的工作。

现在回想，这份工作真的很历练人。要问我怎么坚持下来的，其实我刚来学校的前七八年还比较懵懂，有过很多磕磕绊绊。后来几年相对比较顺，我也知道遇到事儿要冷静下来，有逻辑地去思考，尽可能地做好分内的事情。

大概从五六年前开始，和家长群同步，我发现，一方面是辅导员的职能越来越没边界，另一方面是非核心工作的任务压力越来越大。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接下来，我从自己的工作变化角度来说一说。

第一块是线上的学习课程越来越多。比如安全教育的网课，要求学生学网课，学够才能算学分。后台能查到学习记录，凡是没有学的或者没有学完的，就会定期返给辅导员，说这些学生没有学完或者没学。这时候，辅导员就要督促他们完成学习。另外，不仅是学生，辅导员也要定期上网谍，全年需要学够一定学分。

第二块是报表和总结越来越多。比如要求每年开多少个团会、班会活动，达到基础的数值才会在这一项上加分，而这一项又是无数项中的一小项；就业排名的量化考核，每一个指标都是一张非常大的Excel表格，每一个分类下还有不同的项。

除了这些越来越重的任务，还有越来越多的责任压力。比如前段时间学生寒假返校，以前，只要楼长同意，学生就可以直接住进去。但是近几年，都必须辅导员书面或者电话确认，楼长才会放学生进宿舍楼。

03

什么是现在大学生的迷茫？我遇到过很多大三、大四的学生，上来就问，“老师，你看我以后是考研还是就业？”这么开放性的问题，他们拿不出一个相对明确的方向，也没有任何的考察。经常和学生聊求职竞争力，我发现100个人里面大概有七八十个，大学生活除了专业课成绩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实习，没有社会实践，也没有参加过社团活动。

有时候我也反思，这不能怪他们。前面谈到家长群这种管理方式，其实不止家长群，大学的“温室化”体现在学生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五一或者十一放假，以前的学生们愿意去哪玩就去哪玩，到点回来上课就行。但是现在，假期之前还要统计大家都去哪儿，有留校不走的，每天还要晚点名。这个点名系统只有在校区范围内才能签到成功，如果晚上没有签到，辅导员就要挨个确认。

“温室化”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学生延续高中的学习状态。我们知道，小初高的学习，大家都是趴在桌子上学，就高考一个目标。但到了大学，我们有好多个目标，不仅只有学习，还包括找到人生的主线。这是需要学生们自己“站起来”向四周探索的。如果还是延续以前的模式，学生怎么会不迷茫？

这里面还有家长的变化。近几年，我见过很多家长，哪怕没有家长群，也会挨个把孩子室友的联系方式加一遍，一旦和孩子联系不上，就去找同学。

我见过最厉害的，两个女生在寝室拌嘴了，平时她俩关系不错，有一天因为约好一起吃饭被其中一个放了“鸽子”，就翻了翻小账，正好其中一个女生的妈妈打电话，听到女儿哭了，之后立马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劝，此外，她还给在本地的几个亲戚打电话，亲戚赶到了宿舍，就要对方父母的联系方式。明明她们之间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过两天也就和好了，这样一弄，孩子以后就真的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所以我也发现，现在的学生好像越来越不适应人和人之间的自然交往，经常会手足无措，对彼此的容忍度也在变低。平均一个学期至少有5个寝室因为吵架、闹矛盾要求调寝的，尤其是周末，我经常要去处理寝室纠纷。

我觉得，一方面是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跟同辈这种密切的、近距离的接触很少，习惯了有自己的地盘。而且大家敢于表达了，有人让自己不舒服，就要立刻说出来。

另一方面，也有管理的影响，这不只是大学管理的问题，比如以前的小初高，学生们下了课都是敞开玩的，在教室外打成一片，现在有的地方学生课间不能下楼，不然就会被扣分。如果我们的教育从小就把孩子固定在一个小格子里，到了大学，突然打开了，很多人就会无所适从。

还有大家都在谈的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我刚上班的时候，一旦学生有突发的精神病症，没有说前期有任何症状的。但近两年，有好几个学生病发，深入了解后才知道他们在初高中时候就有过休学、住院的情况。

外在的变化也影响着他们，以前，一个人的路相对单一，就一条直线，往前走，没有太多的岔路。但是现在，信息那么多，又那么分散，每个学生手里看似握着好几个选择，可以往不同方向前进，但如果内心没有一条绷直的主线，就会变得很碎片，自己也觉得很割裂。

这种分散，或者说碎片化，不光体现在时间的分配上，他们的大学生活也在碎片化，在个人成长的主脉络上，家长想为学生做选择，学生个人也有想法，他们所在的环境也会影响他们，可能这个同学要考研，那个同学要就业，主见也被碎片化。

就我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卷”起来的也有，主要是那批自己脑子里有主线，从来没停下过的那些人，他们一进学校就给自己设定清晰的目标。还有一些被迫“卷”起来的，可能是家长要求他们“卷”起来。而且家长已经规定了，让他们赣考公考编那个方向去“卷”。

现在更多的学生，有的是身累，成天忙个不停的，把自己的生活填得很满，但没有具体的目标；有的是心累，比如究竟是考研还是就业？纠结来纠结去，什么都没干。还有一些学生是身也不累心也不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那么四年之后，当他们离开大学这个“新手村”，社会进不去，接棒的只有父母。

04

这几年，就业环境也变了。每一年都是最“卷”毕业季，学生的就业压力大，辅导员在招生就业方面的壓力也越来越重。

以前在就业这块，更主动的一方是用人单位，俗话说求贤若渴，后来慢慢变成双选了，学校就开始积极联系以前的毕业生的用人单位，看看他们今年是否还有招聘计划，辅导员也会通过自己的关系、资源去联系一些用人单位，确定对方有招聘计划之后，请到学校来，给应届的毕业生开招聘会。

从前两年开始，就业这块重点强调访企拓岗，也就是辅导员主动访问有用人需求的企业单位。通过每年对用人单位数据库的更新，发掘新的岗位。

学生到了大四之后，我们还会给每个人单独设立一个就业台账，定期沟通，确认他们目前处于什么状态、投了多少份简历、收到多少回复、本身的意向是去哪里、吸引力最大的岗位是哪个，等等。相当于给每一个学生做一份动态调整的职业规划和就业指导。

现在的就业市场，择业期比以前要长很多，年底的就业率肯定好过8月，过年后就业情况会更好一些，大多数学生会找点事情干。但对于辅导员来说，8月底的就业率就是硬指标。

就业的压力还来自于学生及其家庭。相对而言，辅导员每年接触大量用人单位，也接触毕业生，对自己专业涉及的行业比较了解，对每个学生在就业方面能走到哪一步、能获得什么样的岗位、以后有什么发展都有一个初步的预期。

问题是，我的预期往往和学生家长对学生的期望合不到一块去。这时候，学生就会在现实和家长的期望之间来回摇摆。

现在的学生表面上比以前会反抗，会做一些叛逆的小事，比如家里让他／她考研，报名费用交了，学生偷偷不去。但是真到了人生大事的决策上，如果他／她的高考志愿是在父母的影响下报的，最后就业还是会按照家长给定的方向去做选择。

05

现在很多人说，辅导员很“卷”，就我的观察，“卷”是真“卷”，但很多都不是“卷”在辅导员的核心工作上。

我见过不少辅导员开徼博，开视频号，组建自己的工作室。初心不尽相同，内容阳光向上，影响力各有千秋，后期发展也各具风格。日常报送材料上的“卷”也是百花齐放，有的完全仿效上级格式，标题用黑体二号，正文用楷体GB，完成后不是简单用订书钉、曲别针订好，而是再用单杆文件夹或全封闭文件袋上报；厚一些的阶段性汇总，找印刷公司，彩印装订成册。

还有一些辅导员选择在职读博，不脱岗，只压缩自己的时间精力；有的一直请假，自管学生全交给同事；有的选择去国外读博。大家的想法都是有了博士学位，就有机会转教学岗，离开辅导员队伍，有机会成为学院院长，或者挂靠到相关的教研室，当硕士生导师。

有那么一两年，我认真想过辞职。但我为什么还是没走？可能和很多老师一样，让我坚持下来的，始终是我的学生。2020年，我遇到过一个女学生，大一上半学期就要退学。她的学习基础很好，但刚进学校有一些迷茫，加上家里困难，想要进厂打工。当时快放寒假了，我就和她说，厂里的生活可能和想象的不一样，可以先用假期这段时间去感受，开学了再说。在我的坚持之下，那个学生说，“好吧，老师我听你的，但我要是觉得打工好，开学就不回来了，退学手续找同学帮我办。”

后来发生疫情，等她返校的时候已经5月份了。那个时候，我又和她说，“再学一阵，看看这学期期末，你的成绩怎么样？也许你比你想象中的更适合学这个专业。”她就一直学，去年这个时候，她考到了某个211大学的研究生。我觉得，这就是身为辅导员的价值，最大程度激发学生往前走的生命力，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树。

什么是辅导员的职责？我给自己重新定下的职责是：学生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可以做到同步生长，在毕业之前，学生能具备自立、自强、自爱的能力。

（应受访者要求，傅荣为化名）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文章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