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反抗:《简·爱》的女性哥特式解读

2024-06-05 13:23刘琳聪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8期
关键词:夏洛蒂简·爱勃朗特

刘琳聪

[摘  要] 不同于传统的哥特创作,女性创作的哥特小说自成一派,可谓是女性作家乃至整个女性群体生存境遇的传声筒。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延续了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同时也包含了浪漫主义色彩,哥特因素就是其中之一。夏洛蒂对于哥特传统的应用并非一味模仿,而是在继承中完成超越,显示出富有独特色彩的哥特艺术魅力。本文借鉴迪亚娜·赫费勒的女性哥特主义理论,试图剖析《简·爱》作为女性哥特小说的基本特征及意义。

[关键词] 夏洛蒂·勃朗特  《简·爱》  女性哥特  哥特意象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60-04

夏洛蒂·勃朗特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女作家,其代表作《简·爱》自1847年问世以来就一直备受关注。在《勃朗特姐妹研究》的序言中,杨静远写道:“在英语文学史中,勃朗特三姊妹是一种很独特的类型。她们既作为璀璨的星座而闪耀,又作为单独的巨星而发光,至少对夏洛蒂和艾米莉来说是如此。”[1]许多评论家倾向于将《简·爱》视为一部女性主义小说,但鲜有将《简·爱》的哥特语境与女性主义观点结合做解读。迪亚娜·赫费勒提出的女性哥特主义理论可以为这部小说的解读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根据赫费勒的理论,哥特式女性通常出身低微、置身逆境,在男性哥特式人物的折磨下成長,最终走向成熟和美满[2]。《简·爱》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哥特世界里,简作为一个具有反抗意识的女主人公,必须学会获得一种生存策略,即“被动-进攻”[2]的防御策略。一方面,她掌握了这种策略的精髓:表面上温顺、服从,内心反抗、进攻,在适当的时候打击或操纵强大的对手;另一方面,简从书本和朋友那里得到的安慰帮助她释放了焦虑和压抑的情绪,为接下来的战斗注入精神力量。这种“在服从中反抗”[2]的自我保护策略在简获取独立的进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最终,简以旺盛的生命力和好运,从男性控制下的哥特式钳制中逃脱出来,并依靠一笔可观的财产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此外,置身于艰难的处境下,来自牙买加的疯妻伯莎和养女阿黛勒也通过运用类似的生存策略,最终成为鲜明立体的女性形象。

本文以女性哥特主义理论为基础,重新发掘《简·爱》这部经典之作中的女性哥特元素,并探索女性哥特小说的传统与夏洛蒂的继承性超越,分析其作品中的哥特人物及哥特意象。

一、女性哥特与夏洛蒂

1.哥特小说

“哥特”一词发端于中世纪哥特式建筑,这种艺术从建筑领域扩展开,对英国乃至整个西方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18世纪后半叶起,哥特发展成为一种文学体裁[3],而哥特小说作为哥特文学的主干,其开山之作普遍被认为是霍勒斯·沃波尔的《奥托兰多城堡》。由于其内容充满了能够唤起人恐怖、神秘和阴郁感的描写,哥特文学也为人所诟病,认为其离奇的情节在满足读者的审美趣味的同时,也容易引发道德和良善的堕落[4]。此外,哥特文学表现的主题往往是人性的阴暗面,难免因其人为的过度矫饰、恣意的想象,受到主流文学流派的严厉批评和极力排挤[5]。伯克试图在崇高与恐怖之间建立系统性的联系,这一努力也推动了哥特体裁走出边缘化的泥潭[6]。随着时代的发展,哥特文学也逐渐摆脱了臭名昭著的名声,成为一种经典小说流派。

从文学自身的发展传统看,英国哥特小说的出现,并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它承袭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学传统,也受到莎士比亚以来的悲剧、小说创作的影响,至18世纪后期,遂形成一个独立的小说流派。此外,哥特小说在思想主题、人物类型塑造和风格特征三大方面也同样可以找到圣经文化的渊源,尤其是耶稣之死和地狱观念所产生的效应,极大地影响了哥特小说的创作[3]。

2.女性哥特

“女性哥特”一词是美国评论家艾伦·莫尔斯在1976年出版的《文学女性:伟大的作家》中首次提出的,她将关注的焦点从作品转移到了作者身上,试图强调女性作家在哥特文学中的创作努力。在莫尔斯看来,所谓“女性哥特”即“女作家以‘哥特这种文学形式创作的作品”[7]。她不仅创造了一个新的术语,而且为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奠定了基础,特别是将女性问题纳入了哥特式语境。同时,女性的哥特创作会借用封闭性的意象来表达女性心理上的恐惧,以及潜在的对父权制社会现实的不满[8]。因此,女性哥特文学成为女性意识的一个重要载体。

女性哥特传统是站在女性的角度进行诉说,展现出女性的种种坎坷经历。不同于传统哥特小说,女性哥特是从作品的现实主义角度进行分析,削弱了传统哥特中的超自然因素,将哥特的核心置于对“恐惧”这一特殊心理的阅读体验之上[9]。美国评论家伊莱恩·肖沃尔特指出,女性作家通过将女性哥特文学理论化,表达了女性对父权社会的反抗,反映了女性对自身性别的焦虑,从而向女性读者传达了一种共同的观念[10]。换句话说,女作家通过在哥特语境中描绘女主人公的苦难和冒险,表达了她们对女性囿于父权社会这一境遇的共同态度,倾向于和女性读者对于共同的处境产生共鸣,其中以安·拉德克利夫、玛丽·雪莱和勃朗特姐妹的作品表现得最为突出。

3.夏洛蒂的女性哥特

罗伯特·海尔曼在其1958年发表的文章中,探讨了夏洛蒂把传统哥特体改为“新”哥特体的超现实主义创作手法[11]。首先,夏洛蒂利用象征的手法减少了哥特体因素,创造出一种感性的哥特体小说。当疯狂的伯莎半夜潜入简的房间,充满恶意地将新娘的面纱撕成两半时,这一举动也象征性地破坏了计划中的婚礼。小说中诸如此类的很多象征和预叙都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传统哥特体所追求的较为单纯的惊险感或短暂的紧张感。

其次,作为夏洛蒂的少年读物[12],哥特文学无疑影响了她后期的创作。她笔下的女性人物都充满了激情和想象,这与小说试图追求的理性主义基调相悖。正如海尔曼所言,“这些激情的中心是一种近乎暴烈的献身精神,它包含着追求独立的狂热,过度活跃的反应,此外还加上自命清高、顾影自怜和心怀嫉意的竞争心理。在某种程度上,那些女主人公都非女性化了,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温柔气质”[11]。作者在她们身上注入了一种对情感和个性的阴暗面的新的感受,在《简·爱》中便有这种心理和情感的体现。

二、女性哥特人物的塑造

传统的哥特小说中包含柔弱不幸的少女形象,与暴君形象构成了鲜明对立的两极,前者因揭露矛头而直指人性的丑恶与黑暗[3]。同时,作家试图通过对女主人公逐渐走向成熟和智慧的展现,阐明女性对自身和世界日益增长的认识将帮助她们解码和重新编纂男权意识形态,并为自己所用。因而,夏洛蒂笔下的人物已经突破了模仿的限制,与传统的哥特人物高度模式化的形象有所不同,她笔下的人物虽然具有一定的哥特气质,但也极大地淡化了哥特人物的传奇色彩,更具有现实性,其中塑造的女性角色体现了被操纵与反抗性并存的特点,而这也是女性哥特式人物特征的一大体现。

1.隔绝的状态与不断地逃离:简·爱

简·爱表面上具有沉默、温和、顺从的传统女性特质,而在内心深处,她却倾向反抗强加己身的既定束缚。作为一个哥特式女主人公,简被赋予了独立、刚毅和沉着的个性,她经受磨难而不屈从。通过运用培养出来的“在服从中反抗”[2]的防御策略,简实际上在抗争中取得了胜利。作为一个在充满敌意的世界中奋斗的哥特式女英雄,简运用这种生存策略,使她免受邪恶的男性形象和哥特式环境的过于猛烈的攻击。正如赫费勒指出的,“拉德克利夫及其追随者在整个女性哥特中所倡导的立场是一种‘明智的被动,或者我们可以更准确地认为是一种被动的侵略形式”[2]。如果一个哥特式女主人公想要保持自己的完整并智胜她的男性对手,她必须看起来脆弱和顺服,与此同时,她需要等待反击的机会,操纵甚至支配他们。因此,尽管简出身凄惨、身处逆境,但她通過四次逃离不断摆脱柔弱与被压迫的形象,敢于宣称自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她的反抗和逃离的历程使其成为女性哥特主人公的范式。

2.幽闭的阁楼与燃烧的火焰:伯莎

伯莎作为简与罗切斯特结合的阻碍,她身上也具有哥特小说女性的一些特征。在嫁给罗切斯特之后,因家族遗传精神病的复发,她被像对待动物那般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13],这与传统哥特小说中被囚禁折磨的女性形象相符。但在夏洛蒂笔下,伯莎也带有赫费勒式哥特女性形象的特点,比如她似幽灵般不时出现的身影、走廊里回荡的阵阵狂笑、多次纵火破坏庄园的行为等。伯莎尽管不能像简·爱那样通过言说为自己辩护,也无法采用所谓“被动-进攻”[2]这一明智的防御策略,但她以一种更为激进的方式反抗着罗切斯特的囚禁,以歇斯底里的方式对整个父权制度的压迫发出抗议,甚至不惜将矛头直指间接促成这段婚姻的弟弟梅森先生,并在他时隔多年的来访中咬伤了他,“罗切斯特先生从她手里夺走刀的时候,她像只雌老虎似的撕咬着我,她说她要把我心里的血吸干”[13]。最终,伯莎以自尽的代价结束了被囚禁的生活。

3.父亲的禁令与言说的意愿:阿黛勒

罗切斯特和养女阿黛勒构成了传统哥特小说中暴君和柔弱少女这一组对立形象的代表,前者代表了父权的压制力量,后者发出了女性哥特式的抗争。罗切斯特不仅具有恶棍英雄似的外表,“他的脸黑黑的,五官严厉,露出愁容;这时候他的眼睛和皱着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愠怒和受了挫折”[13],在性格上也有类似的特点,在无法解除的婚姻的束缚下煎熬度日、郁郁寡欢。长期受到压抑的他又将自身的古怪脾气发泄在周围人身上,对于养女的冷漠和苛刻尤其明显。罗切斯特尽管不曾让阿黛勒缺衣少食,但对待她的方式却极其有压迫感,这对一个天真灿烂、生性活泼、喜爱唱歌和跳舞的法国小女孩而言是不堪忍受的。不过,阿黛勒没有放弃以歌声言说自我,让舞姿发出呐喊,“她拉开衣服,用滑步横过房间,到罗切斯特跟前,踮起脚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一膝着地,在他脚跟前蹲下,嚷道,‘这就像妈妈做的那样,是不是,先生?”[13]。

三、女性哥特意象的运用

1.房间

在女性哥特小说中,房间常常被赋予两种功能,它可以是女性抵抗外界侵袭的堡垒,也可以成为禁锢她的监狱[14]。而房间作为封闭意象的代表,体现了女性作家对自我的认知,也折射出源于自身的焦虑与无助。居住在封闭屋子中的女主人公,往往易陷入危险的境地。比如,禁闭简·爱的红房子和囚禁伯莎的狭窄阁楼。“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生着火,火的周围用高而结实的围栏围着,天花板上用链条挂着一盏灯”[13],这令人窒息的场景就是禁闭伯莎的房间,随后频频发生的惊悚诡异的事件,使哥特式的恐怖氛围愈来愈浓。半夜阁楼上传出的阴冷狂笑,罗彻斯特的房间夜半失火,以及伯森被咬伤后的尖叫……所有这些都加深了庄园的阴森可怖,也对简释放了危险预警的信号。当简遇到了疯女人伯莎后,二者的相遇使得打破封闭、逃离幽禁这一主旨达到了顶点。

2.暴风雨

历经莎士比亚时代而体现在勃朗特姐妹作品中的暴风雨意象,已经形成一个有固定内涵和外延的、成熟的意象体系,这在文学史上是一个奇异的景观[15]。暴风雨是夏洛蒂笔下频繁出现的意象,用以渲染氛围、烘托人物心理。暴风雨意象同样为《简·爱》的文本带来了浓重的哥特色彩,象征着主人公内心的情感矛盾在瞬间的集中和爆发,表达出对自由的呼唤。此外,暴风雨的出现也是推动情节的有力手段,自然而然地改变了人物的处境,“雨下得很猛,再次把我淋得湿透”“我倒在门口湿漉漉的台阶上;在万分悲痛中,我呻吟——我扭手,我哭泣”[13]。简孤身出走桑府,紧接着,在荒原上,她遭受暴风雨的侵袭,饱尝了饥饿的苦涩和贫困的窘迫,这预示着前路的阴沉和渺茫,象征生存的艰难,但简并没有因此而丧失追求独立的意志,也不曾为自己的出走而感到悔恨。不难看出,简自尊自爱的独立形象与她人生道路上遭受的各种暴风雨的洗礼息息相关。

3.项链与婚纱

除了密闭的空间意象外,另一类意象,譬如珠宝、镜子、嫁衣等常见之物,因其特殊的意义或具有某种效果,也具有束缚之意。罗切斯特在婚礼前夕声称要亲自把钻石项链戴在简·爱的脖子上,这显示出两性关系中罗切斯特与简的位置,前者是男权社会中的主宰,简戴上他送的项链,则意味着成为他的附庸。在西方传统中,白色象征着纯真和贞洁,穿上婚纱意味着女性的身份从少女转变为男性的妻子。然而,在父权制下,婚礼仪式和婚纱只是为了掩盖女性的他者身份,婚纱成为束缚女性肉体和自由意志的载体。罗切斯特在婚礼前夕赠予简项链和婚纱,并自作主张、大张旗鼓地为简制作礼服和配饰,这令惯于朴素的简产生了不言自明的压迫感,所以她断言,“我永远也受不了让罗切斯特先生把我打扮得像个玩偶,或者像第二个纳达厄每天让金雨淋洒在我的周围”[13]。罗切斯特的种种举动,除了受所谓爱意的驱使之外,也是丈夫对新婚妻子施展权力的一种表现。

四、结语

《简·爱》作为一部富有女性哥特色彩的小说,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一方面,这部小说沿用了传统哥特小说刻画人物的技巧,并运用一系列意象群的描写为文本增添了别样的哥特韵味,这些因袭手法可以视为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对传统哥特小说的一种继承,但在创作风格上也实现了某种超越。另一方面,小说通过女性视角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新的阐释,尽管置身于哥特环境下的种种危险之中,女主人公简·爱、疯妻伯莎以及养女阿黛勒均采用了“被动-进攻”[2]的防御策略与男性主导的社会制度进行抗争,这是一种女性在男性的统治下的生存策略。她们精心营造一种无能为力的顺服表象来获得与哥特男性及整个父权制抗衡的力量。此外,女性在走出父权制藩篱的过程中所付出的艰辛最终会得到回报——简·爱带着巨额遗产如愿组建家庭、伯莎以死亡的高昂代价换取了自由、阿黛勒走进天地更为广阔的校园,三位人物的结局象征着女性的胜利,这不失为女性哥特小说家的愿景在文本中的投射,并取得了一种补偿性的实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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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刘一宁.推不开的门——女性哥特小说封闭意象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 2008.

[15] 吴蔚.勃朗特姐妹作品中的暴风雨意象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2.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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