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云
[摘 要] 关于刘备的人物形象的解读,历来有多重看法。造成分歧的原因之一,是作者执着于对刘备仁德形象的塑造,进而使得刘备的人物形象塑造反受其累。不够真实的形象在被解读时,总会出现负面评价。因此,在解读刘备时,了解作者的创作过程,借助更为客观的历史记载,对解读其人物形象,有着积极的意义。
【关键词】 《三国演义》 刘备 人物形象解读 正反之辩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6-0003-04
关于《三国演义》中刘备的人物形象,历来有多重解读。有人认为,刘备作为西蜀的领军人物,尊贤礼士、知人善任、仁德爱民、宽仁长厚,且作为汉室苗裔,虽不是完人,但其形象也足够光正。但也有人觉得,刘备虽是西蜀的领袖,但其在《三国演义》中的人物形象却远不如座下的关羽、张飞、诸葛亮等人出彩。一些仁义之举,不仅没有体现出其仁德,反而让人觉得他虚伪。甚至觉得刘备在得到诸葛亮相助之后,沦为了一个傀儡君主。等等看法,不一而足。但需要注意,这些评价,针对的是《三国演义》中刘备的人物形象,而非历史人物。在评价刘备的人物形象时,不妨结合作者的创作一起進行探究,对刘备人物形象的解读也许能更为准确。
一、仁德君主的形象解读
《三国演义》描写的是一个动荡时代的故事,战争带来了深重的苦难,民众自然是希望有人来结束这一切的。但群雄逐鹿之下,谁不想成为结束这一切、一统天下的那个人。面对这个问题,作者的立场首先是“有德者居之”。其次,长期受儒家思想观念的影响,在考虑权力的继承人时,“血统论”也会左右作者的选择。因此,刘备最终被塑造成一位仁德君主,既有其历史背景,但其中也不乏作者个人主观因素的影响。
1.对民之仁义
作为作者精心塑造的仁德之君,刘备身上最突出的特质之一便是“仁”。与民仁,与臣仁,甚至在面对竞争势力时,也更愿意保全自己的仁义。与民仁,是刘备作为君主,或说是君主“候选人”的良好品质。从刘备在任安喜县尉时,便“与民秋毫无犯,民皆感化”;[1]及至书中第三十四回,刘备从曹操处逃脱后,投奔刘表,后屯兵新野,书中也写道:“玄德自到新野,军民皆喜,政治一新”。然而最能表现刘备对民众的仁爱之举的当属书中第四十一回,刘备面对曹操的攻势,弃樊城,奔襄阳,携民渡江。逃亡途中,帐下文武曾多次劝告刘备尽快弃百姓而走,均被拒绝。未能保全民众时,刘备亦是悲恸不止,发出了“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十数万生灵,皆因恋我,遭此大难;诸将及老小,皆不知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的哀痛之语。
面对刘备的此等仁爱之举,民心亦归。从新野奔至江陵,民众宁愿和刘备一起踏上不可预料的奔途,也不降于曹操,以保一命。作者对刘备“携民渡江”一事的描写,不仅写刘备之“仁”,更写了民众受刘备仁义之举后,对刘备的拥护。这是因为作者认为,国之根本,乃在于民。因此,民心所向者,才是合格的君主。故而在对刘备的人物形象塑造之中,屡屡突出刘备的仁德之举。同样的,陶谦以徐州相让时,刘备固辞不受,百姓便于府前哭拜:“刘使君若不领此州,我等皆不能安生矣!”。及至刘备随曹操回许都时,百姓亦是“焚香遮道,请留刘使君为牧”。以及在安喜县时,督邮欲害刘备时,亦有五六十个老人来为之苦告。以上种种,都是从民众的视角出发,塑造刘备合理化的仁德君主形象。
但关于刘备对于百姓的仁爱之举,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角度的解读。首先是关于刘备布施仁德的场面描写,一般就用一两句话进行笼统地概括,基本上都较为简短。加之,在取得荆州之前,刘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到处奔走,并未在一个地方长时间驻扎。而在汉末的动荡时代,要使得地方上能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显然不是短时间能达成的。书中只写百姓感念刘备的仁德,但对于刘备为民众做到了何种程度,种种细节,全都无从得知。因此很多时候,对于刘备仁德的称颂更偏向于模式化的场面描写,真实度不高。而描写比较详尽的携民渡江事件,则因小说的描写往往带有夸张的成分,难以令人信服。因此,作者对于刘备仁德形象的塑造在某些学者看来,不仅没有起到正面的效果,反而有点虚情假意的“伪仁”嫌疑。
当然,也有人持别种看法,认为刘备的这些仁爱之举,虽有夸大的成分,但仍然可以相信其真实性。但刘备的这些举动并非由于其品德高尚、心怀百姓。这一切都是为达成人心所向,获得民众支持的政治目的而特意展现出来的。证据之一便是当时刘备解得徐州之困,陶谦欲以徐州相让,刘备却再三辞谢,拒不肯受。对此的解释是,一让与二让皆不受,既是不想于人危之时夺之,以致自己于不义之地;同时也考虑到,徐州此时局势未明,当地势力未必肯服;且有各方觊觎,拥之未必能守之,因而固辞不受。三让受之则是因为此时陶谦已死,一切尘埃落定,而刘备又是众望所归,此时受之可谓是名利双收。
2.对臣之仁义
在刘备仁德君主的形象塑造上,对民表现为仁爱,对士则表现为敬爱。尊贤礼士,同样也是刘备作为仁德君主的特征之一。昔年问策于隆中时,诸葛亮便赞刘备“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若渴”。对于有才之士,刘备总是敬重有加,气量宏阔,笃爱甚重。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刘备三顾茅庐最终得到诸葛亮出世辅佐。当时诸葛亮虽有徐庶推荐,兼有“卧龙”的名号,但毕竟未有任何功业,于世无名,即便如此,刘备也未有任何轻视,甚是尊敬。可见其“思贤若渴”之名,并非虚言。对于引荐诸葛亮的徐庶,刘备也甚是爱重。徐庶归属刘备后,备受其倚重,然其母被曹操囚禁,不得已辞别刘备。刘备虽难以割舍,但为全其孝悌,最终还是放徐庶离开了。对于两人离别的场面,作者也进行了较为细致地描写,重点突出了刘备的不舍。其中“吾欲尽伐此处树木”“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这两句,将刘备的惜别之情描写得淋漓尽致,情感上也显得极为真挚。
同样表现刘备对贤士的爱重之情的,还有第四十一回,赵子龙单骑救主一事。先是糜芳忽回言赵云反投曹操去了,刘备却是笃信赵云的忠诚之心,言“子龙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龙必不弃我也”。后赵云果于曹军中突出重围,带着阿斗平安归来。然刘备接过阿斗却将其掷于地,言“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此情此举自是让赵云感动不已。这本是君臣相和的美谈一桩,然世人皆爱其子,虎毒尚不食子,刘备此举反倒是过犹不及,感情上显得有些虚假。然而要知道,刘备是枭雄,是领袖,是君主。他固然也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相较于子嗣来说,刘备更看重帐下文武,或说是更注重维护其与臣下的关系。即使经过修饰的表达让人不可尽信,但也用不着全盘否定。
与之相似的,还有对诸葛亮的临终托孤之言。刘备正式称帝后,关羽、张飞却先后遇害。此事令刘备甚是哀痛,不顾赵云、诸葛亮等人的劝谏,执意起兵征伐东吴,最终却被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大败而归,奔至白帝城。章武三年夏四月,刘备病重临危,急诏孔明以言托孤,谓孔明曰“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2]此言尽可见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与爱重,古来少有君王能做到这个地步,故多有疑其托孤之心似伪。但纵观刘备与孔明的君臣之情,如鱼得水并非只是一句空话,更虑当时蜀国所面临的政治军事情况和后主的德行,不免忧虑更甚。建国实属不易,托之于孔明,未尝不是一条好的出路。观之,不如直率地赞叹刘备的胸襟与气量,亦或是欣赏其长远的目光。且刘备的此番言论也并非是在鼓励诸葛亮取而代之,而是希望孔明能够尽力辅之,即便以此来看,也可称赞其谋略深远。
3.对竞争势力之仁义
在面对互为竞争关系的他方势力时,刘备的仁,则显示出一种迂回的智慧。魏蜀吴三国,曹操以许都为中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孙权则继承了父兄基业,拥长江之险。唯有刘备,虽是汉室苗裔,却既无基业可继,也无权势可依。因此,民心和舆论所向是刘备能够抓住,也必须抓住的筹码。正如前文所言,刘备并无傍身基业,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备往来奔波于各种势力之间。但刘备显然并不准备接受此种局面,自是要开拓自己的一番基业。因此在往来于各个势力之间时,刘备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筹划。既保全自己的仁义形象,又取得了立身之所。
本来刘备因解得徐州之困,受陶谦三让,最后领徐州牧,于徐州立足,却又在吕布与曹操的角逐中失去了这一根据地。形势所逼之下,刘备只得与曹操归了许都,于许都处处受制于人,后一朝得脱,先后投奔了袁绍、刘表。后刘表于临终之际托孤于刘备,将荆州让之,刘备却不受。但有孔明施计,荆州最终为刘备所有。至于益州,也是因刘璋先攻之,“不得已”而取之。从头到尾,刘备不仅取得了这三州,其仁义形象也得到了进一步的衬托。
三让徐州而不受之原由,前面已经解释过了,在此不多加赘述。但可关注一下刘备最开始拒绝陶谦的说辞,“孔文举令备来救徐州,为义也。今无端据而有之,天下将以备为无义人矣”。只有“无端”而据之,才会被指为无义之人。若“有端”,则据之名正言顺,无可指摘。故在三让之时,陶谦故去,军民皆拥刘备,入主徐州便是水到渠成。刘备是为人所托,忠人之事,故而既得实权,又具美名。
再说刘表曾许以刘备荆州,刘备却是当场回绝。之后刘表临终托孤与刘备,恐其子无才,难以继业,让刘备可自领荆州牧。刘备的回答是“备当竭力以辅贤侄,安敢有他意乎”,而刘表最后的遗嘱也是“令玄德辅佐长子刘琦为荆州之主”。且不说刘表是否真的诚心要让荆州与刘备,单就荆州此时的事态来看,并非入主荆州的好时机。先有刘备赴宴襄阳却险些遇害,后有刘琦来问计保身,足可以看出,此时的荆州局势并不明朗,贸然入主,只怕难以得偿所愿,于己反而有所损害。且刘表二子俱在,受之,名不正,言不顺。曹操又早有图谋荆州之意,说是内忧外患也不为过。因此不得不说,刘备选择辞拒,就此时的局势来看,可谓是明智之举。之后荆州由孔明施计取得,刘备则再一次在保全仁义之名的前提下,开拓了基业。虽说,刘表许荆州的时候,刘备一直都在推拒;但等到占领荆州之后,东吴遣鲁肃来讨要荆州之时,刘备却又寸步不让。可见,对于荆州,刘备并非没有图谋之意。
取荆州之时,尚有孔明相助,刘备这种仁义之下的智谋展现得并不十分明显。到了夺取益州之时,这种谋略手段便展现得很透彻了。此前刘备问策于隆中时,便有跨荆益二州的谋划。因此,对于刘备来说,夺取益州,势在必行。在张松献计刘备时,刘备便已有取益州之心,只是苦于没有出兵的理由,恐此举遭天下人唾骂。毕竟古代征伐讲究师出有名,否则,便是不义之战。而这显然不符合刘备仁德之君的形象。刘备也说了“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恐失信义,是刘备所担心的事,他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因此庞统劝慰刘备此乃“汤、武之道”,且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之言劝慰,给了刘备充足的理由。信义有保,刘备乃无后顾之忧,益州之行便也确定下来。
在去往益州的路上,刘备的攻伐便已经开始了。一路上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因此“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刘备此举,还未攻入益州,便先在群众基础上取得了胜利。及至益州,庞统献计刘备,欲埋刀斧手,将刘璋于筵上杀之,却被刘备以“季玉是吾同宗,诚心待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的理由拒绝了。不忍伤害同宗自然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因是此时刘备与益州根基未稳,贸然出手,不仅容易失败,更容易破坏自己一直以来塑造的仁德形象。后刘备领兵往葭萌关拒张鲁,于葭萌关“广施恩惠,以收民心”。其“在葭萌关日久,甚得民心”。眼看时机已然成熟,但缺一契机,刘备便从庞统计,向刘璋借粮借兵,与刘璋发生冲突后,便借机出兵攻打,最终成功入主西蜀。
取得益州的全过程,可以说都是由刘备自行设计把控的,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最后成功取得益州,同时也保全了仁义之名。并且留了刘璋一命,将之遣往南郡公安,更彰显了其仁义。可以说取益州的过程中刘备向世人展示了何为以仁义道德为武器。群雄并起之时,尚无立足之地的刘备,与陶谦、刘表、刘璋等人,都有着隐秘的竞争关系。故对于徐州、荆州、益州,刘备即便面上有过推拒,但最后却都收入囊中。在这些过程中,刘备时时刻刻标榜的仁义,时被理解为虚伪的表象。但联系三国的历史背景,这也只是作为领袖的政治谋略。他未尝不是真的在意仁德,只是同时也以此作为政治手段之一。
二、被限制的人物形象塑造
《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形象,或言其智谋不及孔明、曹操,勇武不逮关羽、张飞。某些情节中更觉得他虚伪、懦弱等等,总之在书中算不上一个出彩的人物,甚至有点干瘪空洞、扁平化,比之于曹操,甚至不能称之为枭雄。造成刘备的人物形象不够丰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有关刘备的历史素材缺失,致使典型细节的描写不够充分。《刘备形象塑造的尴尬》一文中,作者列举对比了一些数据,“岳麓书社1990年版《三国志》《武帝纪》为四十四页(第1-44页),《先主传》仅十九页(第698-715页)。就中裴松之的注引出的有关记叙曹操的史书近三十种,有关刘备的二十种不到。单独记叙曹操的就有《曹瞒传》《魏武故事》两种,从所引事例看,描写既详细且生动,单独记叙刘备的却没有。曹魏命名的史料有《魏书》《魏略》《魏氏春秋》三种,以刘蜀命名的史料却没有。另外,因为曹操在很长时期内‘挟天子以令诸侯,《献帝春秋》《献帝纪》《献帝起居注》中有关记载也比刘备的丰富得多”。[3]单看上面的数据对比,便可知有关刘备可供研究参考的资料缺失不够充足,匮乏的材料自然也难以支撑起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
其二,作者为极力塑造刘备的仁君形象,对于一些有违刘备仁德形象的事件,都采取了移花接木的方式,转接到了其他人物身上。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怒鞭督邮”一事。据历史记载,“怒鞭督邮”一事本是刘备所为,但由于这件事有损于刘备仁德形象的塑造,因此书中怒鞭督邮的人最后变成了张飞。相似的还有斩车胄,力斩蔡阳与火烧新野等。本应是刘备的事迹,都被转移到了他人身上。这些微小的细节补充本可使刘备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更为立体,但由于作者对于刘备仁义特征的执着,强行的升华,反将刘备的人物形象塑造得过于刻板、虚渺。致使本应与曹操齐名的枭雄成为了无功无过的仁德君主,作为西蜀的领军人物,本应是大放异彩的核心,却落得颇有德不配位之感的尴尬场面。
本是想要塑造一个世人心中理想的仁德君主,却最终使得人物的灵气尽失。作者对于仁德的一味苛求,最终不能使其仁德的形象更深入人心,反而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正面形象。因此,关于刘备人物形象上的一些正反之辩,应该结合作者的实际创作,更為客观地去看待。
参考文献
[1] 罗贯中.三国演义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3-341.
[2] 罗贯中.三国演义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484-676.
[3] 陈松柏.刘备形象塑造的尴尬[J].明清小说研究,1998(1):78.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