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我第一次吃蛇,是在外婆家。我记得那年暑假,我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简直是天堂般的日子。每天傍晚,我都要和两个表姐去田里钓田鸡。那个时候,我觉得两个表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外公在邻县的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平时住在学校,星期六晚上回来。他任何时候都笑眯眯的,有时候我实在调皮,他生气了,也会说:“信不信我打你。”我一点也不怕他,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就轻轻拍一下我的屁股,好像帮我拍裤子上的灰尘似的。
父母不给零花钱,我就跟外公要,他有时给,有时不给。他不给的时候,我就趁他不注意,抢了他口袋里的钢笔,来到井边,要挟说:“不给钱,我就把钢笔扔到井里。”他不情愿,但又没办法,只好摸出两毛钱给我。我便跑到杂货店,换上一块杏仁饼,或者几颗小圆糖。
外公退休后,去了邻县的县城,在菜市场上收税。他的工资很低,每月七十元。后来,外婆也跟去了,帮人带小孩子,每月有一百元。他们租住的房子,一个月三十元。房子很小,不足十平方米,原本是房东家的厨房,里面只能放一张小床、一张桌子。房子虽小,毕竟是城里,让我很向往。只要一放暑假,我就会去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
夏日里,外婆做的早餐,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总是泡饭和炒西瓜皮。前一天晚上吃完西瓜,她就开始忙碌,刨皮、切丝、腌制、挤水、晾晒,到了早上用油爆炒,吃在嘴里,会发出一阵阵脆响,用老家的话说叫“嘎了嘣脆”。
中午是最值得期待的。外公下班回来,总会买一样卤菜回来,有时是盐水鹅,有时是盐水鸭,有时是烧鸡,有时是猪耳朵。外公吃得很少,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一块肉夹起又放下,要七八次才吃完。天天有肉吃,我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如果不下雨,我们就搬了桌椅到场院上吃夜饭,等到路灯亮起来,天空变成了淡紫色,风开始有了些许的凉意,我们便洗澡乘凉。这时,在水桶里泡了一下午的西瓜准备上场了。每次切瓜,我都站在旁边,西瓜中间有一块是没有籽的,我们老家叫“葡萄肉”,外婆总会先挖出来给我吃。至于为什么叫“葡萄肉”,我至今都没搞明白。
屋子被烤了一天,连窗户都被烤得愁眉苦脸,每一样东西摸上去都是滚烫的,好像刚烧完饭的灶膛。到了后半夜,乘凉的人才陆续散去,房子依然很热,但因为明天还要上班,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落地电风扇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好像咬紧了牙,可吹出来的风,总是热乎乎的。睡眠像一条虚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外婆是个基督徒,我睡觉的时候,她在祷告,半夜醒来,她仍然在祷告。
外公和外婆在县城住了十年,过了七十岁,就搬回了乡下。舅舅修新房,外婆拿出了一大笔钱。那都是她从县城里“捡”来的,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具成就感的时刻。
外公和外婆在乡下住了十来年,又搬了一次家,这一次,搬去了青草底下。
每当想起他们,我想到的竟然不是那些悲恸欲绝的生离死别,而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那是大年初一的傍晚,从窗户里往外看,雪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发出“吱吱吱”的声音。通往镇上的道路也被覆盖了,邻近的村庄,都藏在灰暗的光线里。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村庄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村庄,我们像村庄里唯一一户人家。
我和两个表姐在看电视剧《红楼梦》,电视机是黑白的,上面贴了一张彩色的塑料纸。电视里也正下着大雪,一帮人正围着炉子,吃着烤肉。我的口水开了河,边看边咽。外婆推门进来,带来一阵凛冽的风和细细的雪末。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她叫我们吃饭,我们却赖着不肯走。过年是不能骂小孩,更不能打小孩的,我们一点也不怕她。外婆叫不动我们,只好去叫外公。外公答应多给我们一份压岁钱,我们却得寸进尺,要外公背我们。外公没办法,便背着大表姐,左手抱着我,右手抱着小表姐,像一只大熊背着三只小熊,摇摇晃晃来到堂前。
堂前是满满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饱了。凉拌海蜇、风鸡、咸鸭、白切羊肉、卤牛肉、卤猪舌、红烧草鱼、红烧狮子头、红烧团鱼、肉皮冻、白芹炒肉丝、雪菜炒豆芽,中间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笋。
其中,最值得一说的是咸肉煨笋。咸肉是腊月做的,品尝过白雪的气息,吸收了阳光的气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质结实紧致,充满干香。笋是冬笋,又白又嫩,像少女的足。冬笋是有小脾气的,如果清炒,刚进嘴的时候,舌头会有些发麻, 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炖,它的那点小脾气就荡然无存了。
我刚坐下来,外婆就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风鸡腿。每個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烧酒,我们喝的则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样。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着问:“长大了,你会不会买酒给我吃?”我抹了抹嘴说:“到时候,我给你开个酒厂,你随便喝。”众人都笑了。
吃过夜饭,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金枣、酥糖、寸金糖、玉带糕。因为是过年,大家说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外婆问我说:“你长大了会不会养我?”“当然养,”我顿了顿又说,“每一个都养,我每天给你们发压岁钱。”
喝了一会儿茶,小表姐拿出扑克,提议打牌。我们玩得很开心。外面还在下着雪,天很冷,我们的脚都冻僵了,仍然不肯收档。外婆给我点了一只脚炉,两个表姐都说她偏心。一直到十一点半,眼皮打起了架,我们才肯回房睡觉。
第二天早上,外婆叫我起床,一连叫了三遍,我仍舍不得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外婆只好将绿苎头的团子焐热,一口一口地喂我。她笑着说:“你昨夜在梦中打牌了吧!”我吃惊不已,外婆怎么连我做什么梦都知道。“这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和小阿姐两个一起打,”她接着说,“你在梦里说红桃五,她马上就说黑桃七。”两个人在梦里还会打牌,这样的事情,我闻所未闻,笑得嘴都歪了……
时光如尘,日夜堆积。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经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寂静的一部分。他们消失于时间深处,就像风消失于街道的拐角。那间充满欢乐的房子,蓄满了回忆与忧伤。一把生锈的铁锁绑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线,像丛生的杂草。
而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竟然如此美好、温暖,让人眼角湿润。那时,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尽情地撒娇。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几近停滞,让我以为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他们也永远不会老去……或许,那就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