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越尔
三十二:“醒了,醒过来了!这孩子,昏睡了这么久。”
彝族的创世史诗《勒俄特依》中说,洪水大爆发之时,到处都会冒水,连家里的木勺子里也不例外。小时候,每一次走到竹篓跟前往外拿木勺,微瑟史布都怀着无端的联想,总担心哪一天,滔天巨浪会迎面涌来。这种联想带来的恐惧在雨天尤炽。
这几天逢上难得的晴好天气,微瑟史布也长大了,相信木勺子里不会骤然冒出水来。但走过一夜热闹过后沉寂下来的火把场时,关于洪水肆虐的事情又一次跃入了脑海。或许昨天晚上聚会结束后还神神秘秘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残留在场地中央的炭灰也因为雨水的浸泡变得更加乌黑发亮。几根烧过的柴火东倒西歪被棄于炭灰上,好像喝醉酒后一夜未归的醉汉。场地的四周散落着火把枝,山下的客人带来的五彩缤纷的水果糖包装纸,还有小孩带到火把场上吃剩下的鸡腿骨都还在,可谓一片狼藉。
坦荡如砥的坝子上,抽穗扬花的玉米林,士兵一样沿着河道的两岸列阵待命。阳光照在青翠的山岗上,蒸腾起淡淡的雾气。露水厚重,打湿了牛群的背脊和蹄印。“伙哦!”牧牛人的声音从山坡上一遍遍传来,让人神清气爽。
赛马场又称火把场。这里是两个村庄的交界地,也是一片低洼地带。只在雨季到来时,偶尔会有山洪汇聚而下,经过这条河道,成为勒俄特依河的一条支流。农业学大寨时期,村里组织劳动力改造了这一片河滩。但就在这一年,百年未遇的山洪暴发,有人宣称看见水头骑着一条神龙,这条龙还在这个低洼处回旋,算是洗了个澡,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说的逼真,听的入神。洪水过后,汪在低洼里的积水排了几天才排干净。但收成没有了。村里的人们都在传说这是坛子岩的阴海显灵,执意要给洪水季节经过这里的神龙预备一个澡堂。听见这种传闻,村干部多少有些发怵。派人简单维修了道路,大家都装疯迷窍,复耕的事情不再提及。
怀揣昨晚的烙印,微瑟史布小心翼翼地从玉米地边走过,他怵惕地望了一眼昨夜闯入的那一块玉米林,好像担心一株株玉米集体辨认出他昨晚的浪荡行经似的。主人不在地里,被压坏的玉米和黄豆还没有被发现。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耳边却又传出阿微玛麻娇喘吁吁的提醒:“黄豆被压折了,明天我咋个见人嘛!”回味至此,他的脸上释放出一丝遗憾。
当微瑟史布走进乍薇村时,他被自己的勇气惊呆了。
清晨的天光下,一切都披着曚昽的光环,被微风送上篱笆和果树枝头的鸡毛飘舞,宛如节日的彩色旗帜,更多的鸡毛则继续撒落在路上,无精打采,对路过的人致以节日的提醒。
夜里兴奋难当的星星此时悉数睡去,天空中看不到它们曾经守望的痕迹。
昨晚上,阿苏木牛谢绝了汉族干兄弟想要竞夕畅谈的冲动。两个汉族干兄弟和木牛一起睡在竹竿编织的楼板上,楼板下面是羊圈,扑鼻而来的羊的腥臊味太刺鼻,让客人难以入睡。
“咋个会把羊群关在屋子里呢?”
白天哥哥问过的问题,干兄弟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关在屋子里热烘啊。哈哈哈。你说是不是?”
这一次木牛换了一种回答。白天他的回答是羊子关在外面担心被偷盗。
“我觉得你们彝族有点不讲卫生!”
童言无忌,幼小的汉族弟弟开始抱怨。
“你们汉族把厕所修在屋子里才不讲究卫生哦。我们村子里的汉人张迅还用一个花手绢擤鼻涕,完了还装在裤包内,宝贝似的揣起,哈哈哈,是不是这样?”
相互揭底,说着说着,小客人就困倦难当,呼呼入睡了。他梦见了火神下凡,头顶上和脚底下都踩着一团烈焰,在无人的山谷中飞来飞去,自由自在。都是小小的连环画惹的祸。
同样的夜晚,近在咫尺的距离,微瑟史布的感受大不一样。回家后他满腹心事,独自辗转反侧了一夜。睁开眼睛,回味着刚刚过去的经历,每一个情节重新过滤了一遍。一股抑制不住的力量在体内不断奔突,使得大脑和身体的隐私活跃着、坚挺着,暴露于黑暗之上。身边的父亲已经扯起了轻微的呼噜声。史布继续翻来覆去,不断变换的睡姿无法化解内心的焦灼。这一天的经历如梦如幻,他索性开始设计明天,他相信明天的经历一定比今晚更加生动和现实。他反复琢磨着,现在火候到了,是等三天的火把节结束了再央请阿映阿玛去做媒,还是自己上门提亲呢?在一片渴望中,他毅然决定要自己上门,而且不再等待,天一亮就去。连上门搭讪的方式他都在头脑中推演了无数次,随着场景设计的完善和深入,黑暗迎刃而解,莫名其妙地,他更加兴奋起来,索性从床板上坐了起来。
“吱吱吱”,一只偷吃粮食的老鼠逃窜了,吓走了刚才活跃的思维,他重新躺下。
调整了姿势,他开始仰面朝上,头枕在手臂上。有一丝星光正透过椽子和瓦片之间的缝隙,像黑夜嘴里叼着的旱烟袋,贴在屋檩上发出微弱的光芒。那个经书从天而降的隐秘角落被他一遍遍地审视着,万物的寂静不约而同到来,蓄意褫夺了生命的鲜活,使睡不着的微瑟史布也感到一丝沉重。他索性再次爬起来坐着,眼前的黑蒙蒙并没有阻止到思想的摸索爬行,他为自己满脑子跃动的光芒而兴奋、而叹息。睁开茫然的双眼,为时光流逝的缓慢而迫不及待。楼板上编织的竹杆被吵醒了,在沉重不安的身体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表达同样的清醒。
这时候,身边熟睡的父亲轻微的呼噜声也停止了,他是否也梦到了儿子飞翔的思想。微瑟史布屏息敛气坐了一阵,心想,父亲喝了几口酒,酒后话多,千万不要把他吵醒了。
阿微玛麻的形象却一直都醒着,微瑟史布甚至相信此时的她也和自己一样,在黑夜的怀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两个睡不着的人割裂了世界的完整性。微瑟史布想,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只要一丝春意撩动,她一定会盛放。他想到的美好还不止这些,有那么一瞬间,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味中不能自拔。那娇嗔的话语依然萦绕在耳畔,那不知所措的纤细小手竟然抠破了他的手背。他从头下抽出双手,抚摸着被抠破的地方,对着哈了一口气。只要那一丝火辣辣的痛还在,就证明这一天的经历并不虚幻。
是的,一切生命都选择了远离黑暗。即使山村里平时必不可少的鸡鸣狗吠也因为节日的快乐忘记了履行使命。检查一阵,和他一样掉入无边无际的黑夜的只有这一小束星光。在黑夜里,他竟然看见了光,从微弱的光,到暐晔的光,就像一整片大地上绚烂的花朵,层次分明。而他正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隐约记得一个地方,新收的谷穗堆积如山,那里有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阿微玛麻可能就在那里等他。有一件披毡晾晒在墙上,好像墙上的谷穗,奇怪的是披毡上用毛笔写着几个汉字,光线太暗了,字迹模糊不清。他看见了她温润的脸庞,眼里泛起激动的泪花。就在这个时候,谁又在前面的路边点燃了一堆篝火,四处是人群的喧嚣,阿微玛麻无影无踪了。恰好有人在背后推搡,他带着深深的失望从梦中醒来。
天,似乎亮了。送走了一夜的浮想联翩,站在家门口,微瑟史布踟蹰起来,好像明亮的晨光中,昨夜琳琅满目的事物都回归了刻板的真实。昨晚那么大的决心就这样放弃啦?他心有不甘,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他的神经,让他清醒和现实。
“阿达阿母,我要到乍薇村去一趟。”
说出这句话后,他很佩服自己的勇气,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毅然迈动脚步,家中的那条黑白相间的土狗好奇地送了他一程。从鹿鹿觉巴走出来的路上,不断遇见许多人热情招呼:“微瑟毕摩,起的早哦,昨晚去耍火把没有?听说热闹的很哦!……哎呦呦,你们毕摩太辛苦了,火把节都要出门做毕啊。”他没有接茬,只朝对方一个劲地点头,生怕一说话,好不容易留存在体内的纤毫热情就会消失。在明亮的晨曦之中,微瑟史布就像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迈开脚步。他一次次勖勉着自己,亲自提亲,为了爱情,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啊。
晨雾包裹中迷人的乍薇村已经袒露在眼前。
有几户人家的炊烟升起来了,微风中摇摇晃晃,仿佛找不到飘散的方向。只有河水一往无前奔向远方。这是个彝汉杂居的村庄,河水边,捣衣的,提水做饭的,山脚下住着的十几户汉人都在忙碌着。坝子的东边,几棵高大的树木隐蔽下的碉楼隐约可见。一坨铅灰色的云朵停泊在山头,好像是受到了谁的邀请,从山那边刚刚费力爬上来,对勒俄特依河两岸发生的事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山坡胜似女子曳地的长裙,被阳光绣出了斑斓的颜色。
走到一个岔路口,右边是去乡镇,左边是上村庄。看见左手边有两个洗衣的妇女,刚漂洗出来的衣物装进了小桶,放在小路上,挡住了去路,微瑟史布踌躇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劝导他,这是天意。虽然可以轻而易举去交涉一下让开道,但他没有这么做。一路上,随着白晃晃的阳光的照射,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清晰,所有的事物都重新棱角分明,他的头脑也越发清醒和冷静: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他不止一次地叩问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退却的理由,何况空手去人家屋头提亲也不合常理,这两条理由之中任何一条都可以让他打退堂鼓。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早已走在右边的道路上。行色匆匆,一副有急事要去办的样子。
几个儿童在道上奋力抽打着陀螺,他小心绕过,不太好意思停留下来观看。
他走上石桥,石桥下面的水流继续翻卷着浪花,没有理会他的到来。读小学时,微瑟史布无数次地坐在石桥上,双脚悠闲地掉在半空甩荡着,久久地凝视着河面。时间一长,他感觉不是河水在流淌,而是自己坐在上面的石桥正在飞奔。而现在,石桥和河水都停止了,连时间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他在不断地奔走,上紧了发条似的。仿佛是去追寻什么,又好像是在逃避什么。整个心思都扑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此时,另一种阻挠却不请而至,他甚至担心阿微玛麻突然出现在眼前,怎么搭讪呢?要是如此这般,该有多么尴尬呀!思想比脚步跑的速度更快,就这样,他很快累乏了。是的,折腾了一晚上,他要休息。
就这样兀突突地转身,被人看见了,以为是个疯子。好在校门没有关,他机械地走入小学校门。有几只鸭子正在學校操场墙角欢快地觅食,嘴里不停发出呱呱呱的叫唤,似乎在嘲笑他的胆怯。西面的院墙下有人正在晾衣绳上抻衣,见有人进来,警惕地望了他一眼。为了压住自己心头做贼般的畏畏缩缩,他挺直腰杆,径直走到王校长的宿舍门口,轻轻敲了一下。在学校院子里晾晒衣物的汉族妇女看见他在敲门,好心告诉他,学校放暑假了,校长下山了,这段时间都不在了。这个妇女也是多嘴多舌,我敲一下门碍着你什么啦?他心里说。
微瑟史布礼节性地朝搭话的妇女点了一个头,嘴里本能地“哦哦哦”应着。他想起那一夜皎洁的月光,想起在这个院坝里信心满满漫步着的自己,他突然不认识自己了。
“大清八早的,阿微五里家有什么事要你妈妈帮忙啊?”
阿微五里?这不是玛麻的父亲吗?微瑟史布一激灵。假装没有找到人,从几个打陀螺的孩子身边走回的时候,他捕捉到了这句话。微瑟史布来不及问小孩子的名字,就急于知道来龙去脉。他想,不会是昨天他的莽撞招惹了是非吧?那我现在不是要自投罗网吗?还好,刚才没有莽莽撞撞找上门去。想到这里,他做好了逃之夭夭的准备。
“他们家生了一个小弟弟。所以妈妈要去帮忙。”
哦,原来如此。与自己无关,微瑟史布放心了。
一提到生孩子,微瑟史布鼻翼翕张着,一股鸡蛋煮熟的味道扑鼻而来,充满整个村庄。
还没有等那一群小朋友说完,微瑟史布就踅身而回了,隐约出现在玉米林中的一个人他也顾不上看清是谁。见微瑟史布经过,那人丢下锄头,冲出玉米林。他只看见了微瑟史布一闪而过的背影。想要招手呼喊,最终欲言又止。史布埋头冲出乍薇村的地界,脚步轻快。
昨日鲜活的思维骤然委顿,出现在妇女生产的现场,是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啊。此时此刻,微瑟史布真心希望成为黑暗的一部分。阳光下,一切都略显苍白,连梦境也无处躲藏。一阵阵蝉鸣此起彼伏,从茂密厚实的枝叶间泄露出来,好像在集体嘲笑人类的反复无常。
……
“醒了,醒过来了!这孩子,昏睡了这么久,还发着烧,说着胡话!”
模模糊糊中,微瑟史布睁开眼睛,看见无数的面孔和灿烂的光圈在他的头上晃动。说话的,是他的母亲吉觉薇拉,她正用一张湿毛巾轻敷着他的额头,脸上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
三十三:“上半场归功于汉族医药,下半场归功于彝族迷信。”
等到微瑟史布大病初愈后,勒俄特依河水回落,迷人的夏天啊,已经离开了鹿鹿觉巴。这是后话。对于微瑟史布来说,这个夏天一开始的美好并没有像它的炎热天气一样,持续到结束。
这一场病来的不早不迟,刚好在火把节的狂欢以后。
经历了火把节的艳遇,一种掩饰不住的销蚀感使他的肉体和心灵都每况愈下。回答人们的问候时,他自己也说不太清具体哪个地方不舒服。眼睛酸涩无力,身子困乏,说话有气无力,双腿沉重迈不开步子。具体说来,每个症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确让人浑身不爽,吃啥也不香,干啥也疲沓,嗜睡,失魂落魄。开始,博闻强识的父母觉得是附身的随灵“瓦萨”在折磨主人。通常的说法,每一位毕摩苏尼等神职人员都会有一个随灵附身,这些随灵在做法时就成为沟通阴阳世界的使者。闲时也可能成为毕摩苏尼的负累,侵害肉身。少则数天,多则半月。按照经验,这种事情过一段时间应该也就不治而愈了。所有做毕摩苏尼的世家都会偶尔出现这种受随灵折腾的事情。微瑟史布作为一个刚刚出师的毕摩,无法很好地驾驭随灵“瓦萨”,致使其反过来祸害主人,家人觉得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事情显然出乎意料,时间一天天过去,史布的身体迟迟不见康复。
经文、掰包谷、灿烂星空下的聊天,甚至日思夜想的阿微玛麻,在病怏怏的身体面前,这一切都逐渐让位于健康活着。这样息交绝游了好些日子,虽然全家都保守秘密,微瑟史布生病的消息還是像收不住腿的风,跑开了。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那一天,不知道第几次来探望微瑟史布的巴莫古体坐在逐渐熄灭的火塘边,直接把烟袋锅入到灰烬里引燃,不紧不慢地劝谕:“还是要找汉族医生看一下啊!不怕你们家是毕摩听了不安逸我的话,汉族连天上飞的东西都造的出来。人生病了还是得交给医院才好。你看,我们家的女婿格播阿夷,孩子感冒了第一时间还不是要去医院,学校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史布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相信医生才对。我女婿说,医生和毕摩,各管半边天。嚯嚯,那些医生太神奇咯,在孩子屁股上打上一针,孩子就退烧了,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小孩是最不会佯装的,疼就是疼,不疼的话,你咋个诓他都不会装疼。史布又不是小孩,配合医生没得问题。木使啊,尔比说,你理我的发,我理你的发,政府也在宣传有病找医院,人家没有见过的,你也见过了,不能一味地相信迷信啊。你就一个独儿子,耽误了孩子治疗那就追悔莫及哦。”
在巴莫古体走后,微瑟木使也开始掂量起儿子的病情来。晚上,他请了几个青壮年帮忙,自己亲自给儿子做了一个“还魂毕”。唤回来的魂儿暂时关在一只木盒里,木使测算了一下,要等到属马的那一天打开才吉利。属马的那一天,打开木盒的瞬间,大家的眼睛齐刷刷看过去,木盒里盛满洁白的米粒,米堆上放置着穿好白线的一根针,针头是朝着微瑟史布的方位,主吉。这让大家紧张的心情多少有些放松。
挨到第二天,卧榻不起的史布隐约听见父母爬上楼梯,站在楼板上询问他的病情好一点没有,他强行支起身回答说好了一点。话虽如此,但知子莫如父,透过熹微的晨光,在微瑟木使看来,儿子的眼已经眍进去,魂唤回了,症状却并没有立即减轻。在微瑟木使眼里,巴莫古体的很多话都不足尽据,但在这一件事情上,他的建议无疑充满善意。与妻子合计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决定找个马车,带儿子到县医院去看病。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传宗接代和继承毕摩事业的任务都得靠他一个人来承担,出现任何差池他都会懊悔终生。
微瑟木使本来有弟兄三人,很久以前,在一次外出做毕的夜晚,留在家里的两位弟弟被抢匪抢走了,微瑟木使因为跟随父亲学毕逃过一劫。经过了如此生离死别,微瑟木使的父亲对剩下的儿子呵护备至。强盗猖獗的时候,夜晚来临,大多数没有防御能力的人家都不敢住在家中。每每在天黑之前,木使会加入村庄里的小朋友逃亡的队伍,他们会集体逃到蒙蒙落日的山洞里躲避掳掠,等到第二天天亮又一起下山。或许是觉得一起逃亡也不算保险,木使的父亲后来发明了一个办法,让他的儿子睡在羊圈里。抢匪一般掳掠妇女儿童,牲畜卖不了几个钱,不会成为他们的作案目标。和羊群睡在一起,优点是热和,缺点是上半夜羊群还比较怕人,远远地找地方站着。到了后半夜就秩序大乱,童年的微瑟木使受够了羊群的踩踏之苦。
起初,严厉的父亲微瑟尔目对他的申述并不在意,在他三番五次提出抗议后,微瑟尔目终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从羊圈里挖一个地道出去,在地道的出口堆上柴垛做伪装。让儿子睡在地道里,这样一来,羊群的踩踏可以避免了。为了以防万一,父亲还专门做了一支红缨枪,枪头朝外放在挖出的坑道里。羊群的踩踏是避免了,但新的问题是,睡在坑道里感觉空气稀薄,呼吸不是很顺畅,人会感到胸闷气滞。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之中熬了好几年,好在微瑟木使渐渐长大了。他的父亲重新用鸦片在汉区给他换了一支步枪来。无聊的时候,微瑟木使会跟随后来参加红军的岳国栋和巴莫古体这些大青年上山打猎,父亲不再为儿子提心吊胆。直到1950年彝历虎年,乌托县城解放,东躲西藏的岁月总算结束。
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这一天早晨,沙马支初备好了马车,站在村保管处的坝子上对着西边喊了起来。微瑟木使想要搀扶着儿子出门被儿子拒绝了。从家中到保管处的下坡路一千多米,父子二人却走了好一阵。当然,这中间,他们也接受了许多一早要去下地收获或耕莳的村民们的嘘寒问暖。到保管处时,沙马支初已经挓挲开双腿跨在车辕上。车厢里备了柔软的稻草,史布躺上去,用披毡盖着身上,在马车夫吆喝出的“驾驾”声中,马车从鹿鹿觉巴哒哒北驰。
太阳冉冉升起,马车刚一启动,不想让阿微玛麻撞见自己寠眉寠眼的病容,微瑟史布不由自主地拉上披毡,盖着了自己的头部。马车出鹿鹿觉巴村口了。过火把场了。进入乍薇村了,过小学围墙边了,应该冲出乍薇村了。隔着披毡,微瑟史布头脑清晰,他凭籍马车晃动程度和路边人的搭话,偷偷猜想着所经过的地方。在通过乍薇村的河流时,马车师傅还跳下车,在前面强行牵拉着不肯蹚水过河的马冲过水流。马车颠簸激烈,差点翻覆在水中。从父亲和马车师傅简短的对话中,微瑟史布知道父亲有点生气。听见车辙碾压在河滩上的吱吱声连续不断时,微瑟史布还在犹豫,直到清楚地听见了一串隆隆的开山炮声,他才确定过了乍薇村,放心地从披毡下露出头部,畅快呼吸。天空湛蓝如洗,让人窒息,没有一丝一缕的云彩划过天际。
这些日子,佩德支铁曾经转达过阿微玛麻的问候和想来探视的意思,而史布谢绝了她的好意,他想把健康的模样永远留在恋人的心中,一个人生病的模样并不适合所有人探视。
几天前,支铁来看望他。病魔纠缠,思量广阔。微瑟史布忍不住问起佩德支铁家是否有一件染成蓝色的披毡的事情。对于在上山做毕途中恍惚看见一个身影的事情,史布至今缄口不语,避免支铁家误以为在嘲弄他家,只有厉鬼才会恢复人形游荡人间。支铁有些吃惊地望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家有这么一件披毡?已被母亲拿去爷爷的火葬场上烧掉了呀。他的奶奶总是梦见死去的爷爷埋怨阴间冷的很,想要穿上留在阳世的披毡。他的父亲佩德木支有一次从梦中醒来,呆呆地坐在楼板上,说自己刚清晰地听到爷爷喊冷。
“那件披毡是爷爷在世时自己擀制的,拿染料染过,用的全是夏天的上好的羊毛咦。”
那是一个迷人的黄昏,夕阳西下,听着支铁滔滔不绝的的叙述,史布的目光惴惴,他只好闭上双眼不再言语。佩德支铁一离开,史布就把自己上山时恍惚看见奇怪背影的事情透露给父母了。他的母亲听说后,立即解下头帕,在儿子的身上拍打着,口中念念有词:“既不是亲,又不是戚,山间的厉鬼,路途的恶灵,我家愁吃愁穿,回你的亲戚那儿!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经母亲这么一折腾,微瑟史布顿时紧张兮兮的,仿佛真的鬼怪附身,感觉到背脊凉悠悠。父亲倒是不以为然。他的说辞是,毕摩就是跟鬼神打交道的,看见一个野鬼有什么好怕的。
在乌托县医院,医生给微瑟史布量体温、测血压、听脉搏、摄片,拿到所有的结果后,医生说,你这个情况还得输液。微瑟木使说,输液就输吧。史布自己问了医生,她具体也不说是什么病,只是淡淡的一句:“胸口有些发炎。”液体输了一个多星期,医生说炎症消了,可以出院啦。可是史布还是自觉无精打采,没有痊愈的迹象。那么好吧,你这种情况最好找一个中医看一看。同室的汉族病友见多识广,他提议道。西昌市有一个老中医,看病看的好。我们也去找过,价钱还便宜,所以老中医的门诊部门庭若市。你这种病可以去那里筶一下。
西昌位于乌托县的南部,是阳光山脉地区的首府所在。
就这样,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微瑟家父子二人就听从了病友的劝告,坐五个多小时的长途客车来到了相距一百多公里的州府。辗转找到中医馆后,说是还要先拿号,等几天才可能排上诊治。父子两人找到一个小旅馆住了几夜。几天后,终于轮上了。老中医把脉、看舌、问好情况后,告诉微瑟史布,你分明是气虚。虽然读过高中,微瑟史布还是无法准确了解“气虚”是一种什么病,所以面对父亲的提问,他也解释不了什么。好在父亲听懂了老中医说的一句话:“问题不大。”于是猜想,医生捉住了儿子身上闹腾的“鬼”,心中的石头算是落地。
机会难得,带着老中医开的几包中草药,父子二人在西昌市又住了两个晚上,去逛了邛海。然后,父子俩赶长途客车回家了。或许是去的时候为儿子的病情紧张难安,注意力高度集中,老父亲并不晕车,一旦回程整个人放松下来,这时候,一路的颠簸让老毕摩微瑟木使晕车呕吐,害得儿子微瑟史布反过来照顾,给他搓背擦嘴、找纸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父亲才是生病的人。
很多年过后,站在西昌的邛海边,微瑟史布总是抑制不住对父亲的怀念。他没有忘记父亲和他来看邛海的那一个早晨,大榕树下那个地方,父亲攥紧手中的零钞,面对船夫的一再邀请,舍不得坐上观光的小船。“曲博,有钱都不坐一回轮船啊?”父親回应,“我的钱是给儿子治病的。”就这样,劬劳一生的父亲,与唯一坐轮船的机会失之交臂。
敝精劳神回到乌托县城,已是下午。回到熟悉的地方使父子两人精神重新焕发,微瑟史布的胃口也好了起来,在一个豆花饭店吃饭,也能闻到豆花的馨香了。山那边,是故乡鹿鹿觉巴。这一次,父子二人选择了从县城步行翻山回家。刚刚翻过山头,望着故乡的方向,暮霭轻轻飘荡,笼罩着夏日傍晚逐渐消退的溽暑。炊烟在山坳里随从风的旨意摇曳生姿,在夕阳的余晖中,毕摩微瑟木使深有感触地说:“毕摩治人病,不识自己病;达古了人案,不知自己案。”
随着年岁的增长,微瑟史布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是这个夏天让他成长起来的。这种成长不止限于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通过疾病,他了悟身体宝贵的存在。而对于一生眈迷于享乐的人来说,健康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无需记挂,也不必感恩,他怎么舍得拿出看似漫长的时间去体悟身体的存在和灵魂的迷津呢?
好在漫长的夏天过去了,微瑟史布的病情也逐渐好转。回家后,着急的父母又做了几场大大小小的法事,有人自然把微瑟史布的痊愈归因于彝族传统的法事,曾经提过建议的巴莫古体则坚持认为,是那几副苦涩的中药拯救了微瑟史布。换句话说,是他的建议救了微瑟史布一命,巴莫古体一脸抑制不住的成就感。他的女婿格播阿夷则亮出自己的观点:“这有什么好争论的?上半场归功于汉族医药,下半场归功于彝族迷信。”人们由此想起了格播阿夷和巴莫阿妞嫫因为篮球结下的姻缘。有人跟他打趣:“你和你老婆谈恋爱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上半场你主动,下半场她主动啊。”在一阵欢声笑语之中,连微瑟史布也暂时忘记了这场疾病带来的痛苦。
由于季夏以后都集中于身体的治疗,微瑟史布全家没有多少时间和闲心去留意村子里发生的其它故事。而其它的故事,并不会因为他们的退场而消停片刻。
三十六:“阿微五里家的那个女儿啊,出落得像含苞欲放的索玛花。”
暮秋时节连绵的阴雨使鹿鹿觉巴的人们郁郁寡欢。
淫雨霏霏,很多人就这样窝在家里无所事事,那些勤劳的妇女却歇不下来,继续走进累满汉人坟茔的青杠林里,用五齿竹耙四处扒拉收集暗红色的树叶,然后倾倒在门口的积肥坑和畜厩内。明年,这些青杠树落叶就会被沤成上好的肥料,用于春耕施肥。淅淅沥沥的雨滴无形中加重了背筐的重量,汗水和雨水掺和在一起,在妇女们麻木而宽厚的眼脸上漫漶。细小的雨丝激不起屋顶瓦片的巨大声响,吵不醒熟睡的人。早晨醒来,第一个跨出门槛的人总是会迫不及待站在屋檐下,揩拭着迷糊的眼睛,把看见的天气大声播报给缱绻在睡意中的家人。
“这匹天啊,多半是被谁捅漏了!”
雨还在继续,假若逾中午都不曾停息,阿映阿玛就会明白无误地劝导大家,这一天的农活就别指望完成了,过午的雨水不会停,还是去阿所作且家聊天吧,阿所作且家新修的房子宽敞亮堂,主人又热情好客,火塘边坐好多人聊天都不成问题。我们聊聊收成,也聊聊连绵的秋雨。
为了修房子的事情,整整一个夏天,阿所拉什一家都心无旁骛。五十不到,阿所拉什的头发就花白了,胡子拉渣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用镊子夹胡子了。头帕上编织的英雄结也耷拉着,一件从来不曾换过的蓝色咔叽布衣服上面糊满了紫红色的泥土,补缀过的衣背下方还露出了新的破绽,仿佛张开嘴巴,代替不善言辞的主人悄悄在背后打招呼。
那是一个细雨迷濛的早晨,阿所拉什出现在大队保管处的院坝里时,还是掩饰不住满面倦容,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村里大名鼎鼎的万元户。大家躲在屋檐下,望着他急冲冲走进酒坊里去打酒,纷纷议论,说斗争阴影还在,所有的富人都担心露富,只好穿破衣烂衫掩饰。有人据实反驳,说政府现在是鼓励劳动致富的啊。
不是吗?前阵子乡政府还在喊推荐致富带头人。当时,乡村两级干部找到正在忙不迭的阿所拉什时,他的声音依旧瓮声瓮气,磨叽着,死活都不承认自己就是万元户。乡干部甚至把正在修建的新房也算作万元的一部分了,也不管主人家如何申辩求饶说,这些都算不得财富,确实还借了一屁股的债。不信你们问问阿映阿玛,她家借的木料都不知啥时才能还上嘞。
没法,乡上得完成指标。和阿所拉什一块儿被推为万元户的,还有格播阿夷和阿苏嘎嘎两家。阿夷不像拉什一样坚辞,他似乎早有鹄望,对乡村干部的提议连声附和,声称自己当万元户绰绰有余,他在铁道边上的一个门面就值万元了。当然,村里并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门面。但从阿夷的老丈人巴莫古体酒后的提劲打靶来看,当为所言不虚。有一段时间,鹿鹿觉巴的人们都沉浸在对万元户的热议之中。大家纷纷议论,两家万元户都来路不正,没有一家人是真正靠勤劳致富的。关于前些年格播阿夷盗卖申歌地区森林木材的事,私底下传的沸沸扬扬,但也没有人敢当面求证。对于推荐阿所拉什去评选万元户,大家认定是早些年他做单干户的时候不交国家公粮,家里劳动力充裕,开垦的荒山荒坡又丰腴富饶,自然就积累了一些财富。一句话,除了阿苏嘎嘎家,其他两个的财富都来路不正。
嘴长在别人的身上。怎么说呢?想想阿所拉什无所忌惮的人生,为了爱情,逃离生养自己的故土,为心爱的女人奋勇向前,一生都汲汲于富足和自由,一旦时来运转、被广告为富足之人,就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畏缩和猜忌,这世间的事情啊,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有时候,阿苏模书会觉得,鹿鹿觉巴的人们一直都生机勃勃,一定和村里不断翻新的话题深切攸关。不管话题换了多少茬,时间所能提供的素材应有尽有,人们的热情冷却了又高涨。每一次新的话题到来,第一个知悉的人总是被围的水泄不通,这些添油加醋的议论或许并无恶意,只是用以打发漫长的闲暇时光,但后来的实际效果往往却超乎意料。
达古阿苏模书自己从不介入这样的议论。他正在读大学的儿子阿苏木牛还记得,父亲的一句谆谆教诲是“会处事的人嘴巴是自己的,不会处事的人嘴巴永远属于别人。”有一天碰巧有村民正在议论阿所拉什家的儿媳,说人虽然长得漂亮,但是其家族有麻风病的历史。那一天,阿苏模书到乡政府去拿儿子从成都写来的书信,在保管处,看见识字的支铁和史布都在,就过去请史布帮忙读书信了。两人走到一旁阅读书信期间,那些议论从另一头此起彼伏传来。等到史布念出来信件中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时,阿苏模书早已站了起来。他不听也知道,已经收到了好几封信,每一次写信,儿子在铺天盖地的寒暄过后,最后的落脚点一定是要生活费。
“阿苏老辈子,你儿子这次要多少钱啊!”
马车师傅沙马支初眯缝着细小的眼睛,耸峙着双肩,掸着披毡上的灰土,一副能掐会算的模样。他一般不放过任何插科打诨的机会。因为阿苏模书时常被邀请去县城附近搞调解,对县城附近的彝人大多知根知底,大家就好奇地探听关于作且媳妇很漂亮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她的家族是不是有麻风病遗传。阿苏模书一本正经地告诫他们,不要在别人背后打胡乱说。他又谆谆教诲:“会处事的嘴巴是自己的,不会处事的嘴巴是别人的。”
在人世的是是非非之中,我们被无休止的猎奇心所蛊惑,对于一个人善意的敷衍了事或语焉不详,我们大多不理会他的良苦用心,甚至心生怨怼。但也仅仅局限于一时的心境。每当事过境迁,当事人恍然大悟,这样的处置往往会赢得真心爱戴。相反,那些曲意逢迎、投其所好的做法虽然餍足了一时的欲望,却总会留下平白无故的伤害。不难理解,像阿苏模书这样不播弄是非、恪守礼仪的人常常会受到人们的敬重。有些时候,面对一个人所遭受的痛苦,我们无力拯救,也无法选择回避,但我们不妨选择将目光藏在不为人知的低处,不要那么心安理得地审视,更不可悄然落井下石。
还在修建房屋的时候,阿所拉什就邀请阿映阿玛做媒人:“尔比说,山与山不相连,白云来相连,男与女不相识,媒人来牵线。阿映老辈子啊,这个事情只有您亲自出面了。虽然两个孩子已经有来往,还是要明媒正娶才行。”阿映阿玛当仁不让,爽快答应了。
是的,只要足够勤劳,鹿鹿觉巴作为膏腴之地提供的收获总是让初来乍到的人喜出望外。从前,汉人把接近汉区与汉人来往的彝人称作“熟蛮”,而居住在高山不常与汉人来往的则被称作“生蛮”。阿所拉什一家一直居住在高山沟谷之中,起初听儿子说找了一个与汉区接壤村庄的彝女,他们何尝不担心生活习惯相背啊。第一次听儿子说要去县城会女朋友,父亲就觉得有违常规。一个女孩肯在结婚之前就公开见面,已经背离传统,这都是平坝的“熟蛮”渐染汉习的结果哪。
“一人修房子,全家苦三年。”阿映阿玛转移了话题。每一次过来探望,帮不上忙的阿映阿玛总是心欠欠地在一边瞩目陪侍。她偶尔帮助女主人阿霍乌嘎嫫烧火做饭,或帮助照管来帮忙的大人带来的孩子。有时候阿映阿玛心里想,这么多的小孩,如雨后春笋,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即使上一次问清楚了谁是谁家的,下一次碰见了,阿映阿玛还是囫囵囵不知所以然。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的三个孩子,小时候乖巧的模样又重新浮上脑海。要不是遭遇不幸,阿映阿玛暗暗估算,自己应该有七个孩子啰。寂寞的时候她遐想,如果孩子都存活,她肯定,其中至少会有一个孩子与她不离不弃,选择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渐渐老去。
雨住了。那一天日薄西山的时候,阿映木沙回来了。天长日久,人们习惯了他在县城的茶馆里出入的身影,有人言之凿凿说阿映木沙已经在吴家茶馆里谋得一份端茶送水的差事养活自己。他是否还在县城拣中药吃,即使阿映阿玛也懒得过问。当初菜色的脸依旧,长年累月的不接触日光,使他的脸蜡黄中煞白,刻意留下的一綹山羊胡子使他瘦削的下巴绵长,他还不时拿右手捋一下,仿佛还坐在茶馆下棋,正思考下一步棋的走法。让阿映阿玛伤心的是,就算这一次回家,他也不是回来探望母亲的,而是专程来参加邻居阿所作且的婚礼的。
阿所作且婚礼的日期选择在初冬的日子。那一天早晨起来,天空飘洒着若隐若现的雪霰子,抬眼望去,远方的山峦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装。参加婚礼的人们络绎不绝,在各种喜庆的话语中,一句“瑞雪兆丰年”不知被提到了多少次。婚礼进行时下雪总被认为是新人发财致富的吉兆。当然,惯于在玩笑中取乐的彝人也有另一种说法:新婚燕尔遇上雪花飘飞,说明新娘子平时偷吃锅中菜。在曚昽的晨曦中,背新娘的已经到门口的梨树下。在那一颗梨树下,男方家的亲属送去了炒米饭和熟鸡蛋,这是新娘子三天来第一次进食。都是为了在出嫁这一天出行方便,彝族有出嫁前三天新娘只能喝水的习俗,饿慌了允许吃一点熟鸡蛋。许多闻讯而来的人们都想尽早一睹新娘的芳容,把新娘围得水泄不通。但新娘子却只是轻轻掀开了覆盖的头巾的一角,象征性地尝了一口身边的陪护投递上来的蛋炒饭,头巾很快又被蒙上了。等到新娘被背进了家门,梳头仪式进行时,望眼欲穿的人们终于见到了新娘的芳容:宽大的脸庞,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两串红色的珠子系在头帕和耳垂之间,显得雍容华贵。白皙的脖颈,在支撑下颌的银饰领扣的映衬下分外诱人,长可曳地的百褶裙端庄大气,如飞泻而下的彩色瀑布。大家都啧啧称羡,没有一个人怀疑新娘是个美女。小伙子们禁不住垂涎欲滴,都说这么得体的女子谁遇见了都是福气。老人们则固执地认为新娘不仅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也是生娃儿的一副好身板。所有人暂时忘却了新娘家的病史。
新鲜感过后,人群逐渐冷静下来,大家彼此循规蹈矩,重新步入日常的思维之中。
传说,十二生肖之中,蛇主宰麻风病。传说的力量不言而喻,总令人趋就。熙熙攘攘的婚礼场上,佩德木支恍惚看见有一条蛇的光影从柱子上虬曲而下,一直爬向新娘的方位。佩德木支揉了揉眼睛,想了想,是自己多虑了。定睛一看,幻影不见。今天并没有喝酒呀,怎么啦?难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才不惑之年的人啊。那一刻,坐在火塘上方喝酒的巴莫古体也警惕地往外挪移了一下,刚才抬头喝酒的时候,他担心有什么东西从房顶上顺柱子爬行,他本能地觉得那是一条青花蛇。他用手蘸了一滴酒抹在眼皮上,驱赶心中升起的邪祟,他感觉要醉了。
阿映木沙正在门口的火堆旁烤火,去新娘家接亲的队伍中也包括他。昨晚送亲仪式上一浪高过一浪的歌舞还萦绕在耳畔,给歌舞者的奖金他颁发了一次又一次,连他的亲戚格播阿夷都感到纳闷儿:这哥们儿哪里来的钱?受现场气氛感染,他掏的奖金从一角到两角、五角的,最后实在没有零钞,主持人见他拿钱包,已经通报了他的姓名,他只好硬着头皮上,颁发了一块钱给唱婚歌的妇女。昨晚的主持人也一并上山来送亲了,此时经过阿映木沙的跟前,特意点了个头,算是对他昨夜表现的肯定。新房内,阿所作且不时进出于里屋和堂屋之间,寻找着、传递着帮忙的人需要的家什。阿所拉什胸有成竹地端坐于火塘上方,望着热闹的堂屋,听着辨不真切的话语,脸上一次次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主客双方青年哄抢猪头的仪式结束后,好不容易撕扯到一半猪头的支铁快乐地笑着,把它分给没有抢到的伙伴吃。新房里忙于酬酢的人们纵情畅谈着,转转酒喝了一圈又一圈。与平时的私下议论迥然不同,婚礼场上,关于双方家支门当户对的夸赞聊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觉着劳累和多此一举,所有的人都融入其中,就连天地间游弋的鬼神都收了翅膀,快活于人群之间。门口也烧起了一堆篝火,在微微透着寒意的晨风中,人们围绕火堆谈笑风生。一些青年津津有味地谈起昨晚在新娘家遭遇泼水的事情,有人开始讥诮格播阿夷的胆怯,揭发他到了门口还借故不进门、存心躲水的事。有人则兴高采烈的交流起了如何应对泼水的经验。
“平坝上的彝族姑娘不会泼水,总把水泼在墙上。哈哈哈。”
天光大亮的时候,在一阵吵吵嚷嚷之后,女方送亲的客人们都欢欢喜喜带着自己得到的礼金走了。这一天,新娘也要回去,等到下一次称为“诶乃古”的回门仪式后才可以留下来。按照古老的习俗,彝族女子出嫁的这一天,新娘的叔叔、舅舅、兄弟等都会有相应的礼金,以表示夫家对养育新娘之恩的谢忱,而每一次支付礼金时,也许是为显示女方家的依依不舍之情,讨价还价已经俨然成为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送亲的女方要求:“啊波波,舅舅为大,公羊为大。没有舅舅的女孩去找水凼也要攀个舅舅。你们给舅舅的礼金太少了,咋个都应该加二十块钱。”
男方家悄悄商议:“加不得了,舅舅的礼金一旦提高,其它礼金都水涨船高,没完没了啰。”
要归要,吵归吵,最后总有人适时出现,力挽狂澜。在媒人阿映阿玛的斡旋下,主人家答应给女方送亲的人增加一壶白酒作为补偿。“舅舅的礼金我们坝区有人给了一百元的嘛,你们山上的彝人吝啬死了,难怪人家汉人都看不起你们。”女方家虽还有微词,但事情往往都是点到为止,很少导致不欢而散的局面。女方的主持人出面了,他拍板接受了中间人提出的建议。至此,场面不再失控,双方都充分显示了自身的尊贵,也表达了因顾惜婚姻而屈尊纡贵的风度。
好不容易打发了客人,兴奋的人们还久久不愿散去。大家饶有兴致再次回顾了去提亲的事情。派去的人只能是单数,阿所家派去了九个人,带着酒、鸡蛋、炒面和部分聘金。在女方家,提亲的人们照样遇见了猛烈的泼水,一个个成为落汤鸡。而格播阿夷则一滴水都没有淋到。待泼水结束了,他才从女方的邻居家中大摇大摆地出现。史布就说他太狡猾了,怎么不勇敢地冲进来,一起分担一瓢水?格播阿夷则理直气壮地回应,他是来走亲戚的,不是来提亲的。大家这时才想起,如果加上格播阿夷,提亲的队伍就是十人成为双数,那就有违习俗了。是啊,格播阿夷是在县城碰见送亲队伍的,算临时加入,自然不想被泼到。这样说来他没有提前受邀仿佛还是阿所家的错。能够找到一个理由来自圆其说,甚至委过于人,这也算是一种本事。
从阿所家的新房出来的时候,巴莫古体借助酒劲,振振有词地告诫几个要搀扶他的小伙子,“没有结婚的都给我听着,以后讨媳嫫就找作且媳嫫这样的,眼睛明亮,鼻梁高挺。”好像觉得意犹未尽,他斜睨一眼新房门口,神秘兮兮地说,“关键是身体强壮,奶子鼓荡荡,臀部圆溜溜,这样才是生儿育女的材料啊。”猝然间,他愕然发现女婿也在其中,正用尴尬的眼神望着他。巴莫古体挣脱搀扶,对着女婿自我解嘲;“我没有醉哈,我很清醒的。我们家阿妞就是大美女哦,給你生下的娃儿还是端端正正的嘛。”引得大家一阵开怀大笑。格播阿夷却从人们酣畅淋漓的笑声中感受到了别样的难堪。在场的微瑟史布机警地瞟一眼格播阿夷,脑海中闪过关于喝酒的一句尔比:“别人若醉酒,我观觉好笑;父母若醉酒,我即失脸面。”他想,像格播阿夷这样不仅脸盘大,面子观念也强的人,若不是有所顾忌,他一定会恼羞成怒的。对于他的老丈人,他只有忍气吞声。在妻子面前对于老丈人醉酒的抱怨,也常被妻子阿妞说服:“老人都是六十岁的人啦,这个唯一的爱好,我们就不要剥夺了吧。”
躲在一边的微瑟史布一直沉默不语,只有他不为新娘的美貌所动。从阿所作且家出来,早晨飘舞的雪霰子停了,他裹了裹身上的披毡,路边挺拔的白杨树上,一只喜鹊呼朋引伴的声音清脆地传来。农闲季节,许多遗忘的事情再次蠢蠢欲动,让人动容、温暖。我们偶尔迷失,是为了重新找到时懂得彼此珍惜。想起很久都没有见到阿微玛麻了,他有些怅然若失。
见过玛麻的人都在传扬,说阿微五里家的那个女儿啊,出落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索玛花。
四十二:“没有人清楚微瑟史布为什么哭,为谁而哭。”
彝族相书上载,十二生肖中,狗马虎三配,猴龙鼠相生,牛蛇鸡相附,兔猪羊为友。微瑟史布却怎么都想不明白,格播阿夷属虎,他自己属马,他们之间却总是话不投机,似乎有崇山峻岭的阻隔。这不,两个人又互不相让、干上了。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晚饭过后,无事可做,年轻人都喜欢出门透气散心。这天晚上,在保管处聚会,很少光临的格播阿夷出人意料地来了。寒气砭骨,外面站着受不了,有人不停在跺脚。天刚擦黑,阿夷就邀请大家进酒坊去坐,说里面热烘,好像酒坊就是自己办的。在晚上,看守酒坊的眉山技师平时不大可能会同意大家进去闲谈,特别是在他劳累了一天好不容易要歇息的时辰。
敲了两下,无人应答,踢了一脚,酒坊师傅总算开门。见是格播阿夷,他有点难为情,支支吾吾着让开。后面那么多人跟随拥进来,他担惊受怕了,说老板巴莫里古知道了要理麻他的。
巴莫里古?你晓得他是我啥子啵?他是我舅子,我老婆的叔辈兄弟。他开的酒坊等于也是我开的,不要前怕虎后怕狼的,有啥子我给你担着,你还磨蹭个啥。何况我们是顾客,到这里来是要买酒喝的,你不可能把顾客拒之门外吧?
一席话说的头头是道,说话的时候,格播阿夷用修长的指头点着对方的额头,或许是担心戳到自己,对方不自觉地眨动眼,直到听见说要打酒给大家喝,眉山师傅才如释重负。退走了,消失在几个齐腰高的陶瓷酒坛子中间。
“你担心个哪额嘛,天垮下来还有高个子顶起的嘛。”
看见眉山师傅畏畏缩缩、老大不情愿的模样,微瑟史布眨着眼睛,言外有意地从旁劝慰。人们或蹲或立,期待着,摇曳的煤油灯不时掠过人们喜滋滋的脸庞。不锈钢的漏斗插在瓶子里,一斤白酒先倒进酒瓶量妥,又从酒瓶中倒入土碗里,瓶口太窄,突突突的响声宛如拖拉机的噪音,土碗中间滚出一连串的气泡。起泡了,微瑟史布暗自猜想,这应该是有人要醉的前兆吧。
“学生娃儿些不准喝酒哈,哪个敢沾一口酒,我叫你们的阿妞老师明天罚他站哈!”
格播阿夷先给几个小孩打预防针。抬出老师的名号,几个小学生安静下来。佩德支铁说正在练气功,不能喝酒,喝了酒容易走火入魔。不会疯掉吧,格播阿夷揶揄他。稍大的青少年喝着转转酒,土碗在人们的手中传来传去,偶尔有摆龙门阵正在兴头上的人会把土碗放置在地上一会儿时间。他摆的故事比美酒还要醉人。新鲜酿制的玉米白酒散发出醇厚的香味,和酒坊里无处不在的酒糟的淡淡香混合在一起,让整个屋子弥漫着浓郁的芳香。
“这样寡喝没劲,大家每人出一个谜语吧,猜不中的罚酒。我先出一个。听清楚哈。有两姊妹想要见面,但隔着一座山。”
“是双眼。这个我知道。”被杰威嘎抢答了,没有难住人,出题的格播阿夷面露不安。
“小娃儿多嘴,你又不能喝酒。你厉害的很我再来一个。空中呼呼呼,地上砰砰砰,鸡蛋滚滚滚。啥子意思呢?”这下,杰威嘎云里雾里,答不上来了。他向微瑟史布投去求助的眼光。
“连枷打黄豆。”微瑟史布忍不住说出了谜底。
“我又没有考你,牛圈里伸出马嘴。你犯规了,拿杯子来,得罚一杯酒。”连续两个谜语都没能够考住人,格播阿夷没了兴致。他放弃了自己提议的猜谜,开始发挥长项,海阔天空地侃。
格播阿夷谈起新近下山的汉人岳国梁一家,说搬家当天,他如何把一个有事没事按喇叭显摆的汉人司机吓了个半死,说他如何利用身高优势帮岳家从房顶上拿下椽子,手指受伤和怒砸钉子的事却被他故意省略不提了。正好有几个当天去围观卡车的小孩也在酒坊,他鼓动这些孩子为自己跟卡车司机发飙的事迹出面作证。他说,那个卡车司机吓得瑟瑟发抖,赶紧发了一支好烟给我抽。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几个小孩频频点头。
一阵嬉笑。杯子放一边,大家继续喝着转转酒,土碗不知疲倦,在人们的手中转来转去。
不能冷场。由着格播阿夷的话头,微瑟史布谈起了岳家那个出嫁到山下的女兒。史布就说,那一年,山上的雪很厚,择好的岳芳出嫁的好日子临近了,很多人都担心大雪封山了咋个办。哪晓得到了那一天,道路上的雪竟然神奇地化了。大家看看天空,天空中并没有太阳的踪迹,听听风声,哎哟喂,风声竟然改从南方吹来了。温暖的、和煦的春风啊,悄无声息送来的厚礼让岳国梁一家欢欣鼓舞。他们开开心心,按照汉俗嫁走了女儿。所不同的,送亲的人中有许多左邻右舍的彝人。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微瑟史布正要小学毕业,恰逢寒假,他经不住汉族家办酒席九大碗的诱惑,下穿保暖的灯草绒裤子,上穿托人编织的毛线衣,还戴着一顶可以盖着双耳的冬棉帽,兴致勃勃地去了。真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微瑟史布眉飞色舞地讲述着。
“啊波波,人家岳芳的老公家以为我们都是送亲的汉人哦!”
“就凭你们,黑不溜秋的,还能冒充汉人。我就没有见过这么黑的汉人!还有,你刚才说那一天刮了南风,等办完喜事,第二天又重新刮北风了,未必风是你们家喂养的羊子哈?你想赶到哪里它就乖乖地朝向哪里。吹牛不打草稿!”
不知道怎么,微瑟史布的喋喋不休突然就刺激到了格播阿夷。他的语气里充满质疑。
“啊啰,我豁人?我豁鬼都不豁你。在场的人中,还有一起参加了送亲的嘛,比如,佩德支铁也去了,你问问他嘛。怪就怪那时候你还在高山老林中,还没有入赘到坝上。”
微瑟史布和格播阿夷都朝佩德支铁望去,支铁附和着轻轻哼了一句“是的”。
“你的意思鹿鹿觉巴是你的,我是后来者我没有发言权是啵?你这个娃儿舌头上有毒!”
“啊吧吧,阿夷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你搞复杂了。来来来,借花献佛,我敬酒。”
面对格播阿夷的发难,史布有些惴惴,虽然他明显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但还是好言相安,温婉如初。格播阿夷不情愿地接过酒碗,并不急着喝下,他的喉结在蠕动,眼睛凝视着前方,投影在墙上的鼻梁好半天不见晃动。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抢白道:
“人家说牛径,你来说马径。说话阴一句、阳一句,读书都读到屁股上去了。拿点时间学一下正经的本事吧,免得下一次找你打木刻找人的时候再指错方向。我们不知道,最多害了自己。你不知道,害的是别人哦!欺哄黑诈的小毕摩!”
说完,格播阿夷朝阿所木乃这里看了一眼。阿所木乃喜欢拱火看热闹,他故意掩口而笑。
微瑟史布的脸在发烫。朦胧之中,看不清脸色变红,但可以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那一次村里的孩子在溶洞里迷路,打木刻指错地方的事情,格播阿夷当作一个笑料,一直都挂在心上,时不时拿出来臊他一下。今天这种场合,为了解气,他又把陈年旧事翻出来了。
碗里的转转酒喝完了,眉山来的师傅见机把酒续上。土碗在人们的手中转来转去。
“错比错拉!(真差劲)我见过的黑彝都大气,没有见过像你这般小气而且神经兮兮的。”
借着身上涌起来的一股酒劲,微瑟史布反戈一击。他瞟了一眼还在怒视着自己的格播阿夷,迅速收回眼神,接过传递到他手里的酒,猛喝一口。他努力稳住自己,不失礼貌地用手掌拂拭了一下碗口,递给坐在右边的下一位。他的右手边刚才坐的是佩德支铁,这下出去了,一袋玉米垫起的座位很舒服。现在位置留给了阿所木乃,他正在给那天在山洞里迷路的儿童杰威嘎低语。阿所木乃接过酒碗,咂了一口,递给怒气冲冲的格播阿夷,悄悄挑拨一句小毕摩不懂规矩。眉山师傅专门给格播阿夷找来的独凳吱吱呜呜地呻吟着,仿佛在反抗着他沉重的身体的压迫。
“黄牛廋下来,也比山羊大。我再是小气,也比你大气。长这么大,你到底打过一斤酒给别人喝过没有?嘴巴说话鼻梁不知羞。要不,今天你也打两斤酒给大家喝嘛?”
“你人大面大的黑彝都发话了,我就打一斤酒招待大家嘛!”
眉山师傅刚才闻见两人的火药味,悄悄缩回里屋。来了一年多,多数彝语他还是不太懂得,但从两人的表情和语气中,他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此刻,已经躺在里屋的床板上假寐的眉山师傅听见召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他接过钞票,擦拭着眼睛,嘴里嘟囔着太晚了不要喝太多了,再次消失在墙角几个齐腰高的陶瓷酒坛子中间。
“我这杯酒先敬高个子!你哪,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上从不饶人。来,我敬你!”
“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博。重新拿一个碗碗来,把这碗分平,我们两个一人端一碗。”
“啊吧吧,这是我敬你的,你这样干,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斗酒了。干小杯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阿所木乃马上行动,从酒坊的里屋找来一个土碗,这些土碗平时都是眉山师傅拿来盛饭用的,偶尔也当作尝酒的器皿,今天临时又派上了用场。阿所木乃从微瑟史布手中夺过酒碗,把倒满酒的碗分出一半到新碗里,目测了一下,平了。史布惶惑地站在那里。半碗酒,足足有二三两,被这猝不及防的将了一军,是临阵脱逃还是迎难而上呢?
“干杯!快干哦,史布。酒是粮食的精华,这些酒哪个喝了哪个好!”
阿所木乃鼓动着。都在兴头上,一个人的号召赢得了其他人的热烈响应。
外间的大吵大闹惊动了里屋的师傅。他披衣而出,再次提醒大家小声点,时候不早了。一边说着,一边跨出酒坊的大门出去解手。眉山师傅站在空落的院坝上,谛听着屋内的动静。玓瓅的夜空下,酒坊里传出的声音显得格外吵闹。
眉山师傅走回酒坊时,格播阿夷嘴边挂着亮晶晶的酒渍,碗中的酒已经见底,他气咻咻地盯着微瑟史布手中摇来晃去的酒碗,好像身子里面有一头野兽在奔突。看情状,只要碗里面的酒溢出来,或者碗中的酒还剩一滴,他就会跟对方扯皮闹架。
“妈的,哪个小幺儿在门口随地屙尿啊,弄得外面一股臊味,熏死人。太不自觉了!”
看见眉山师傅的埋怨,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佩德支铁,诚实的杰威嘎望了支铁一眼,畏畏缩缩地说,只有支铁哥哥出去过呀。佩德支铁没有争辩,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外面冷逑的很,北风跟冰刀似的刺骨,估计明天又要下雪了。”
一口,再一口,微瑟史布好不容易喝干了,格播阿夷如释重负地坐下,板凳又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眉山师傅来到格播阿夷面前,躬身向他说了一句什么,只听见格播阿夷嚷开了。
“锤子哦!都给你说了,紧倒喳,巴莫里古那儿我负责说明。你怕个逑啊!”
还是说不动惹不起,师傅无可奈何进去了。确实不早了。这时,屋外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劈空而至,在夜晚的空气中显得悠远而清晰。辨出是母亲喊自己,杰威嘎恋恋不舍地起身。
“杰威嘎,你妈妈喊你回家吃奶了!”
有人在旁边戏谑一句,又一次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离不开奶水?”
杰威嘎嘴里不依不饶着,和阿苏嘎嘎家的孩子一起回家了。屋子里的紧张气氛有所缓解。只有微瑟史布垂头不语。刚才的一碗酒灌下去,他头晕目眩,眯糊着眼睛,枕着身后装满玉米的麻布口袋躺下了。隐隐约约之中,他听见他们说起了这个冬天对期合鸟的围捕,说是连中年人阿所拉什也按捺不住来参加了围捕活动,他投掷的石子落在石块上,立即就摔个粉碎。五十左右的人,保持着这般臂力,一起活动的青少年自愧弗如。谁谁安设的一套捕猎机关一触即发,套着了一只毛色斑斓的野鸡。后来,他们聊到了男欢女爱。又后来,他们聊到了阿微玛麻。
“乍薇村的阿微玛麻,小小年纪,已出落得像一朵索玛花了,坐在火塘上方能照亮火塘下方。上门提亲的人啊,一拨又一拨。说从小许了舅舅家,舅舅家想要从中诈一笔钱,已经发话了,没五坨银子谁也休想撕毁订的娃娃亲,娶走玛麻。当初订亲用的那一斤酒涨凶了!”
“阿微玛麻,我们的微瑟史布不是上门去提亲被婉拒了吗?尔比说,漂亮的女人会有魔鬼附身。我听说这个女孩小小年纪,但作风不正,在胡安中学读书,已经被赫老五上手了的!你们想啊,赫老五那样的街娃儿,从他的门前流过的河水哪儿找的到清澈的?”
格播阿夷的话引得大家频频点头,只有佩德支铁摇头否认。佩德支铁刚要反驳,看见微瑟史布一跃而起,抓起面前的土碗,要向格播阿夷砸去。清醒的支铁反应迅速,挡在了两人中间。看见佩德支铁突然窜出来的身影,史布害怕误砸到他,犹豫了一下,土碗偏高了一点,砸在了墙角的坛子上,咣当一声,土碗碎了,酒香四溢。格播阿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砸吓懵了,情急之中,他顺势操起嘎吱作响的凳子,想要回击。大家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拉劝,他放下了凳子,大手指着微瑟史布的方向,恫吓道:“不要覺得你在婚礼场上摔翻了一个人就了不起,老子拿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掐死!把你的脑袋当球来拍!”微瑟史布愤怒嘶吼:“你这个黑彝,头发弯心更弯!老子今天就把你砸死,我看你后面有几个人能够来报仇!”
“啊波波,乃巴哦,完蛋啰。”
闻声而出的眉山师傅走到几个坛子的中间,看见坛口被砸裂了,酒正顺着裂口汩汩流出,他不知所措,彝汉语夹杂着发出了痛心疾首的感叹。站在黑暗的角落,没有人理睬眉山师傅。
“啊呀,阿夷大哥,你是个大人,他是个小孩,他喝醉了,你不要跟他计较!”
“哼!他还小孩,可以单独做毕的人了,还装小孩!莫名其妙就砸我,幸亏我打球的,反应快避让及时!不然脑壳让他开花了。走着瞧吧,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格播阿夷还愤愤难平。眼看事情要闹大,佩德支铁和阿所木乃把他连拉带拽劝走了。
眉山师傅心惊胆战,找来一个空坛子,急急忙忙把破漏的坛子换下。
剩下微瑟史布和其他两三个喝麻了的人还留在原地絮絮叨叨。有人评说这件事是微瑟史布错了。一个人好端端睡在那里,一股无名火发了,莫名其妙就拿碗砸人,好像是梦游似的。有人认为是格播阿夷一直在语言挑衅,他还说什么史布的爷爷是豹子,史布的父亲是豺狼,到了史布这里已经变成了家狗,一代不如一代了。不怪微瑟史布发怒,是我也得这样。微瑟史布够忍气吞声了,换上个火爆脾气,早就给格播阿夷点燃火啰。这个黑彝一点都不像初来乍到的。
大家在胡言乱语,史布从装玉米的口袋上滑落下来,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倏然掩面而泣,哭得酣畅淋漓。外面夜色浓稠,冷风四处碰壁,缩回夜的边际。煤油灯要熄了,一片晦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另两三个同样喝麻的人面面相觑,根本闹不清微瑟史布为什么哭,为谁而哭。
四十三:“即将融化的雪总是让人无限怜爱的。”
雪花如约而至。如约而至的还有阿微玛麻。
心里还惦记着事儿,银匠阿苏卡比起得早,妻子阿映阿呷也被带醒。一大早起来,屋子里昏暗,他一瘸一拐地走出瓦板屋,一派亮晃晃的世界迎面扑来,用扫帚清除门口的积雪,把火盆和打制的器具都逐一搬到外面的棚子里。一张竹席围拢的简易棚子,顶上盖了一层玉米秸秆,雪地里坐东朝西敞开,和坐北朝南的瓦板屋合围着院坝。门口的核桃树遮天蔽日,像煞一条看家护院的土狗,威风凛凛地站在皑皑白雪的世界。山坡知趣无比,在树下及时收住了延伸的脚。
前几天,阿微五里带着自己的女儿找到银匠,要制作一副口弦。阿微五里说了,这幅口弦是女儿要去参加地区歌舞团招考复赛用的,他的女儿阿微玛麻已经通过了歌舞团招聘演员的初赛。阿微五里郑重其事地说,女儿能否通过复赛倒是小事,你老哥制作口弦响当当的名声才是大事。这句话阿苏卡比听进去了,他决定抽出时间好好打制一副满意的口弦。用了好几个步枪子弹壳,终于制作出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一副口弦。只等订制者来,再根据她的口型和手指做些轻微的调整就算大功告成。
早晨推开门,银装素裹的一派世界呈现在眼前。大自然的杰作超乎了一个银匠的想象,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阿苏卡比惊愕了一下。没想到昨夜悄无声息就积雪深厚,他担心阿微里古能不能顶风冒雪,带女儿到鹿鹿觉巴来取走口弦。挣这几块钱,他已经劳神费力好几天。
被积雪惊着的,还有阿微玛麻。有约在身,她的父母还没有起床,她就兴奋难当地起床了。
“哇,下雪了。阿达阿母,我要去鹿鹿觉巴取我的口弦了。”
“这么大的积雪,还是等雪化了去吧,反正也不是很急。”
“我昨晚就约好了阿依嫫和阿呷嫫,阿母你放心就是,我们马上就回来。”
“你千万不要去见那个人哈,流言蜚语已经够多的了。”
那个人?玛麻心里咯噔一下,她当然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谁,嘴里嗯啊嗯地应着出门。
雪住了,地上留下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分不清村庄之间的界线在哪里。三名女孩神清气爽,兴冲冲相邀出门。走在雪地上,胶鞋底下砰砰作响的积雪让她们心花怒放。乍薇村家家户户都还关门闭户,路上已有鸡犬的爪印,没有留下行人的痕迹。坝子东边的山峦下,勒俄特依河水放弃了平日的欢腾,静静享受着天地间难得一见的万籁俱寂,寂然守卫着冰盖下的隐秘世界。
刚刚有一线阳光探出云头,三个女孩就欢欣雀跃着打起了雪仗。调皮的阳光一闪而过,很快就拉上了云层的厚帘,不再观看她们的表演。阿微玛麻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她叫停打闹,从雪地里返回路面,翻寻出一块带棱角的石子,刮掉糊在鞋底的泥巴。泥巴刮掉了,黄褐色的泥迹却扩展开来,她们只好抓一把干净的雪,擦了又擦,直到鞋帮湿透,她们重新上路。
厚实的雪覆盖在大地上,它的生命力显而易见,所有的道路都无影无踪。微风过处,带来一阵轻言细语掠过耳畔,坚挺的秃枝听懂了、心动了,簌簌抖下一蓬雪,暴露了风的足迹。
三个女孩的足迹一路延伸,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雪地里,时而平行,时而交错,时而又难舍难分地重叠在一起,宛如冬天刚刚调试妥当的琴弦,弹奏出生命无灾无痛的鲜活。
阿苏卡比也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没有读过书。卡比的右腿有点跛,据说在五岁的时候因为打了一针致残的。他的老婆就是阿映阿玛的女儿阿映阿呷,身体不残疾,头脑却时常犯迷糊。阿苏卡比家住在保管处西面十多米高的埂子边,几棵古老的核桃树把粗壮的根须深深地扎入泥土,箍紧了埂子的边沿。当女孩们循着小径攀援而上,在树枝上不时掉落的积雪砰砰砸在地上,她们惊呼着跳入院坝时,阿苏卡比已经升起了火盆内的炭火,正用镊子夹住口弦的簧片探入通红的炭火中,再夹出来放在铁砧上,挥动手中的小铁锤轻柔地捶打修正。
“你爸爸没来呀。啊吧,这么厚的积雪。我还担心你们今天来不了哦!”
听见外面的招呼声,阿苏卡比的妻子阿映阿呷和女儿好奇地出门观看,见到客人后又回去搬来几张凳子让坐。坐了好一阵,阿苏卡比把口弦歘拉拉浸入面前的清水中,然后捞出来,放在耳边拨弄了几下,确定音色音准可以了,就拿给阿微玛麻,示意她试弹一下。阿微玛麻解下粉红色的围巾拿给同伴,熟练地把口弦放在嘴唇边,尝试着弹了弹。她弹奏的是母亲这几天教授的一首曲目,叫“俄勒嘎嘎”。“咚……咚,俄勒嘎嘎,咚,咚。”天气太寒冷,在雪地里玩耍的手指还有些僵硬,加之在大师面前有点拘束,她弹奏出来的音乐显得支离破碎。但跟随她前来的两个女孩却钦佩有加,想不到玛麻能弹奏口弦。阿苏卡比囅然而笑,指点她,吐气太重了,要收敛一点,不要刻意呼吸。嘴唇张合要适当,手指得放松,配合轻重缓急,让吞吐自如,旋律更美。弹奏的时候,头颈尽量保持端庄,头部不要老是翘起来,像一只鸡啄米,前伸后缩。
两个同伴被鸡啄米这一句逗笑了。阿微玛麻不敢发笑,她神情专注地聆听着教诲,细长的睫毛下,闪动着一对清澈的眼睛,掩饰不住少女时代的稚气。在老师示范时,红润的嘴角不时嘟起,露出几丝掩藏不住的妩媚和娇羞。
“你的口弦是跟你妈妈学的吧?还要多练才行!”
等到阿苏卡比一扒拉的讲解结束,他从屋子里拿了制作好的一副指节大小的竹筒,把口弦整理好,拴上丝线,整齐放入竹筒之中,拿给客人。玛麻熟练地把拴在竹筒底部的丝线系挂在胸口,塞进内衣口袋之中。客人付了口弦费用,阿苏卡比回屋去找补零钱,女孩们站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日光又在云层之间绽放了曚昽的笑容。屋面上的积雪在炊烟和阳光的共同作用下,欢畅地融化,雪水从屋檐上滴滴答答欢唱着歌谣冲下来,溅湿了阿苏卡比的裤脚。
“啊啰啰,哪里来的一群美女客人哦。孩子们,你们稀客啊!”
声音悠闲自得。几个女孩把目光齐刷刷移向声音的方向。是一位老奶奶,年龄六十多岁的样子,有点弯腰驼背,头盖帽压得很低,遮住了额头的大部分,下颌尖尖地伸向地面。阿微玛麻觉得这位老奶奶似曾相识,她抓耳挠腮,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这个不是阿微五里家的女儿玛麻吗?你不认识我啦,我去年还到过你们家做客嘞!”
“天哪,这就是来帮微瑟史布提亲的阿映阿玛啰嘛!”
阿微玛麻如梦初醒,好像被人强行掰开的玫瑰花蕾,羞答答地立在风雨里。阿苏卡比及时插话,介绍说这是他家孩子的外婆,她才稳住了自己,重新合上心中那一瓣害臊的花蕾。
“哎约喂,一年不见,已经长成大美女了。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嫁给我们鹿鹿觉巴的微瑟史布吧。史布这个孩子真是百里挑一,鼻梁高挺,目光炯炯。跟了汉人,汉语响叮当,随了彝人,彝话朗朗亲,他的彝汉文字都不在话下。前段时间在婚礼上摔跤啊,得了个第一名!好多女孩子给他竖大拇指,连黑彝家的女孩子都愿意嫁他。你要是嫁给他呀,天天坐在家里吸吮甜絲丝的大拇指,那叫一个幸福啊。”
“她外婆呀,你就不要瞎操心了。人家闺女马上就要去当干部了,看不上农民啰!”
“当干部?不是初中还没有毕业吗?”
“人家考上了地区歌舞团。这不,从我这儿打制了一副口弦,下一步就要去花花哨哨的大城市比赛了。彝族尔比说,牛走牛的路,马走马的路。你微瑟史布一个泥腿子娃儿,拿九条牛都拉不回人家歌舞团的小美女啰!”
阿微玛麻带来的两个女同伴笑嘻嘻地望着阿映阿玛如数家珍般的叙述,恨不得自己可以替代了阿微玛麻,嫁给这个被老奶奶赞不绝口的人。母亲早晨才谆谆告诫过,怕什么来什么,阿微玛麻害臊地巴不得丢下还没有拿到手的找补的零钱,立即消失在阿映阿玛的面前。
“妇女知识多了亏自己,果树结子多了伤折枝。阿微家的女孩啊,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情,带兵打仗也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需要操持家务,学那么多文化干啥哦!”
听着三个女孩银铃般的笑声消失在门口的核桃树下,阿映阿玛不禁感从中起。
阿映阿玛和阿微五里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一天,当获知自己的女儿想要学习口弦弹奏时,阿微五里正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他还不清楚女儿学习口弦的真实意图。
阳光山脉地区歌舞团的瓦提老师一行来到胡安中学时,学校正在如火如荼举行寒假之前的期末考试。瓦提老师一行在乌托县有关人员的带领下,找到了学校的宋校长。他们拿出单位的介绍信,告诉校长,地区歌舞团正在派出几个小组奔赴全地区物色新苗子。今天来到胡安中学,是想要面试一批喜欢歌舞的适龄学生,初试合格后通知去歌舞团进行复试。宋校长爽快地答应协助。上午的语文考试一结束,宋校长就通过学校的高音喇叭通知喜欢歌舞的学生在各班班主任处报名,参加中午在学校指定地点的歌舞初试。阿微玛麻没有勇气报名,但热情的班主任替她做主报了名,并且通知她中午一定要去参加面试。
怀着忐忑的心情,阿微玛麻战战兢兢地去了。在面试现场,看到试者云集,平时不如她跳舞跳得好的同学也勇敢地参加了,她才稍微放松下来。抓阄时,阿古玛麻抓到了十四号,没有排前面,她舒了一口气。轮到她时,她早已摩拳擦掌。她跳的舞蹈是“情深意长”。一往情深的眼睛,顾盼生辉的面庞,欲盖弥彰的身姿。瓦提老师坐在上面频频点头、击节称赞。十几个学生参加面试,经瓦提老师一行现场评分,有两名学生通过了初试。初试的学生要在一个月后参加在地区歌舞团进行的复试。复试内容除歌舞以外,还包括至少一种乐器。
临走时,瓦提老师叫住了她。瓦提老师放下架子,走下来亲切地跟阿微玛麻聊天。聊得内容很多,譬如问你是哪一种阿微?你家住哪里?那个大名鼎鼎的阿微木果是你的啥子?舞蹈是跟谁学的?家里面都有什么兄弟姊妹等等,但阿微玛麻记得最清楚的只有下面这句话。
“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你很有希望!我对你抱有信心!考上了我们歌舞团,那么,外出表演的机会就多了,世界各地都可以游览了。外面的世界比你们想象中的还要大,还要精彩。”
当阿微玛麻兴奋地把这句话转告家中的母亲时,开始母亲莫莫索玛也不太相信。仔细听完女儿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她竟然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这是祖先的灵魂保佑的结果啊。傍晚时分,阿微五里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家了,母女俩卖关子,说要学口弦,他还真的一头雾水。
自古以来,口弦都是彝家女儿倾诉衷肠的最好乐器。阿微五里决心要给女儿打制一副比妻子索玛的口弦还要动听的口弦。思来想去,他觉得阿苏卡比的口弦制作口碑应当比本村的技师略高一筹,所以不惜舍近求远,带领女儿来到了鹿鹿觉巴。
事隔三天以后,独自带着两个女伴来取口弦,虽然雪地苍茫,阿微玛麻的内心却洋溢着一派欢天喜地。路上的雪正在消融,一些地方已露出褐色的土地和灰白的石头,酷似不受管束探头探脑的青春。西边的山坡上传来一阵阵毫无顾忌的喧响,传导出抑制不住的欢畅。没错,是鹿鹿觉巴的青少年们趁着雪天正在围捕期合鸟。笨重的期合鸟,时常结伴而行,栖息于灌木丛中,在受到追赶时,一层层往灌木的顶端攀爬,直到攀爬到顶,它才会借助灌木的高度逃逸。从中受到启发,彝族人在说一个人步步进逼、不知餍足时,会这样比喻:“你像一只期合鸟在爬树,步步逼近啊!”言下之意,人要知足常乐。
生命如一场短暂的欢会,即将融化的雪总是让人无限怜爱。美好的时光,让女孩们也触景生情,蠢蠢欲动,诱发三个女孩重新打起雪仗来。在空空荡荡的田野上追逐奔跑,她们放肆地笑着,闹着,为自己打中对方而得意忘形,为自己被打中而懊悔不迭。被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似的,那一只被驱赶的期合鸟也朝着山下女孩们的方向飞扑下来。
“快看,坝子上有几个美女!”
正在跟随鸟儿冲下山坡的阿所木乃听见有人欢呼。坝子的西坡上,他急刹住脚步,站在地埂上,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俯瞰平坝。在公路西边的地埂边,确实有几个女孩在嬉闹。阿微玛麻身上粉红色的围巾,在白皑皑的雪地映照下格外显眼。因为顾及围巾被弄脏、口弦会滑落,阿微玛麻不得不在戏耍中保持矜持,被毫无顾忌的两个伙伴的雪球砸中多次,啊呀呀叫唤不迭。
“阿微玛麻!”
有人认出来阿微玛麻。大家喜不自禁,跟随着齐齐起哄:“阿微玛麻!”
疲惫不堪的期合鸟钻进了灌木丛下的石缝中,趁着追捕者转移视线的机会逃脱了。
刚才,一群期合鸟正在山坡上的灌木丛中啄食红彤彤的野果子,不时在凛冽的晨风中悠扬地鸣啭歌唱,转瞬之间,铺天盖地的石子就砸了过来,它们不得不放下到手的食物和悠扬的歌声,拼命四处逃散。现在这只期合鸟惊魂甫定,把头尽量塞入树丛下狭窄的石缝之中,侧耳搜索同伴们那苍凉而熟悉的呼唤。“呼儿毕哟毕哟!”的呼朋引伴之声消弭了,外面尽是人类让鸟儿心惊胆慑的大呼小叫。它要屏息敛声躲藏在石缝里,等到外面悄无声息了,才敢试探着钻出栖身的石缝,届时再次“呼儿毕哟毕哟!”地叫着,用哀婉的啼声去四处寻找自己逃命的同伴。此时,这只期合鸟眼前一抹黑,以为头颅进去就安全了,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羽毛在寒风中飘扬着,瑟瑟发抖。只要那些男孩子追撵过来,它的鸟命就会不保。但此时,他们忘记了自己今天早晨出门打鸟的初衷,从天而降的美少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分了神。
“阿微瑪麻!阿微玛麻!!”
排山倒海般的齐声叫喊唤醒了沈迷于嬉戏的三个女孩。她们停下手中的雪球,疑惑不解地望着山坡上。山坡上的人看见几个女孩都停下来驻足观望,顿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他们现场编好口号,一遍遍齐声高喊。
“阿微玛麻,山中美人,甩甩头发,我来扎扎!”
“阿微玛麻,山中美人,甩甩头发,我来扎扎!”
声音整齐划一,一浪高过一浪,好像是谁个编创了很久的一场精彩演出。后面的岩壁也传出共鸣,宛如天地放置在群山中的音响。两个女伴偷偷望着阿微玛麻,惊异地听着山上的呼号,止不住想要发笑。看见阿微玛麻怫然不悦的样子,她们不得不忍住了笑容。
“阿微玛麻,微瑟史布!阿微玛麻,微瑟史布!”
口号陡然又变了。众口铄金,玛麻有些害怕。父母心目中她一直都只是一块璞玉浑金,需要的只是时间的砥砺,但她不曾想到自己会成为鹿鹿觉巴的男娃们心目中招腥惹臭的花朵。“不必介意,他们只是表达喜欢而已!”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是追捧还是羞辱,她一时半会儿也拿捏不准,找不到一个鞭辟入里的理由说服自己。要么继续看看是哪些人在起哄再做评说吧?不排除那些人会冲下来,肆无忌惮地戏弄她们。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不知道还会叫喊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口号。阿微玛麻摸了摸胸口,口弦还贴在噗通噗通跳突的胸口上。心中的委屈无处诉说,她忍不住开始抽泣起来。“这些疯子!”自言自语似的,她抽搭着,丢下两名女伴,从雪地里径直返路上,也不擦糊满泥巴的鞋子了,气呼呼朝着有父母守护的地方走去。鞋底糊满的泥巴踩在未及融化的雪地上,留下星星点点乌黑的脚印,宛如巧手绣在大地上的黑玫瑰。
说是走,其实她是在一路小跑中离开的。头也不回,把阿依嫫和阿呷嫫远远甩在后面。
很多年以后,心灵的伤口愈合了,她会异常怀念这个早晨。这个神不知鬼不觉就堆满了雪花的早晨。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她披着一条粉红色的围巾,心中充溢着满荡荡的、温暖的意绪。
四十六:“不找回娶媳妇的钱,难道抓一把风在口袋里对付人家哈。”
召集那么多人来干啥呢?又不是来打架的。阿苏模书直犯嘀咕。
莫莫家的人说,还得等一等,自己主事的家支头人还没有到来。好吧,继续摆故事。
巴莫阿井,活着的时候能够听懂乌鸦的语言。据传,乌鸦能够远远地闻到濒死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气息。每一次鹿鹿觉巴的寨子里,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乌鸦就会扮演第一拨来吊唁者的角色,巴莫阿井这个人都能够从乌鸦的对话里提前预知到吉凶祸福。
阿苏宿达,我的三爷,打冤家时,别人带枪,他带石头。有一次从乌托县城回家,路上看见七个汉人在改土,挪不动地里刨出来的大石,他叫汉人闪开他搬,那些汉人不屑一顾,说你个蛮幺儿提劲个啥哦。他直接把石头推到膝盖头,搂抱起来摔到地埂边,在汉人面前露了一手。
很不幸,会听乌鸦语言的巴莫阿井绝嗣了。阿苏宿达的后代就是做口弦的阿苏卡比。
“不要光顾听故事了。再去看一下,对方的人来齐没有?”
着急的微色木使吩咐道。阿苏模书的故事他都清楚,次数多了,听起来难免味同嚼蜡。
“改一个时间再听您摆吧,阿苏舅舅,看那边的人来了没有。我们约好的时间到了。”
在杜尔谷和乍薇村之间的山嘴前,莫莫家的人正在陆续到来。微瑟家的人来了十几个,而莫莫家来的人整整多了一倍。又不是来打架的,来那么多人干啥呀。微瑟木使也这样认为。
这个调解地点的选择就颇费周章,调解双方的路程要相当,以显示双方平等。场地要宽敞亮堂,要不双方来参加调解的人无地可坐。还要僻静,不受无关人员滋扰。微瑟家的人调解心切,先到了。莫莫家还候人,阿苏模书一行调解人只好折返,要这边微瑟家耐心等待。
“前几天阿映阿玛家撵鬼的事情听说没有?法事做了两天两夜,说是第二天夜晚轰鬼仪式上,海来苏尼的随灵竟然开口说话了?他在堂屋中猛劲敲鼓,随后翩翩起舞,那个随灵就吱吱吱的发出声来,把大家惊呆了。苏尼旋转着,敲击着,头不晕,目不眩。不巧,有东西掉到地上,随灵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突发状况,海来苏尼有点惊慌失措,黑暗中蹲下去摸索,哪晓得旁边的阿所木乃先下手为强。阿所木乃捡起来一看,是个小孩子模型的塑胶玩具,稍加挤压就会自动发声的。捡到的阿所木乃笑得合不拢嘴,调侃说,海来苏尼您在找什么?您的随灵在我手上叫嘞,有个恍然大悟的大人及时劝止了调皮捣蛋的木乃。现场露陷,海来苏尼恨无地缝可钻,大冷天急的淌汗,自嘲说,孙子的玩具怎么会跑到身上呢?”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浪得虚名,后来他竟然嚼下了通红的火把,并且安然无恙。”
趁等待的时机,大家又闲聊开了。
“诶!你们苏尼毕摩还是有闭起眼睛豁人的时候呀?”
微瑟木使和儿子都焦急地等待对方到齐,此时正襟危坐,没有心思开玩笑。不被理睬,沙马支初自讨没趣,只好继续询问那天在场的人,苏尼是不是真正凭借高超的法术找到火葬场的。
“你自己就高人家一截,没有豁过别人吗?”
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佩德木支打抱不平,一句话点醒了沙马支初,沙马支初笑嘻嘻跑过去亲热地搂了他一把,阻止说:“啊啦啊啦,大男人的,你在说些啥子哦!”佩德木支被止住的那句话像一条蠕虫,在自己的口腔中挣扎了很久,终于被活生生地吞咽下去了。
佩德木支本来想要说的话是:人家有随灵的偶尔扯一个谎不算啥子,无随灵的都在扯谎念白的嘛。在佩德木支看来,经过随灵附体仪式的苏尼毕摩算是有证的从业者,没有经过随灵附体仪式的,只能算作是无证经营了。他指的是几个月前在东边的煤窑上,两人合伙诳骗煤窑老板鸡肉吃的事情。幸亏沙马支初机警过人,立即就意识到了,上前止住了他,不然这个笑话疾速地在河坝上飘散,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污损马车夫的名誉不得了。尔比说“人活名声,虎死留皮。”假如名声受到了污损,谁还愿意买他拉的煤炭,哪家运输货物还敢来找他的马车拉呢?
沙马支初正在四处找酒,准备趁此灌佩德木支一杯。但他突然想到还要和他一起去办事,就从上衣口袋夹出一支香烟,悄悄塞给了他。还不忘用尔比轻声提醒:不加思考莫说话,不经裁量莫做衣。傻瓜啊,你不说话坐不住呀。那个事千万说不得,说出来,我们两个都臊皮啊。
没有人关心他们两个的私下勾兑,因为对方的调解人过来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跟了过去。莫莫家的人坐在河滩边的一片空地上,与微瑟家坐的旱地這边相隔数百米的距离。彝族的民间调解场合,调解双方坐的地方,以彼此听不到对方的说话声为要。彝人遵循“独脚不走路,一人不结案”的格言,聘请的调解人为纠纷双方各选派几名自己信任的调解人,共同组成调解小组,这些调解人大多为德高望重的非本家支成年男人。调解成功后调解人会得到彝语叫卡巴的佣金,佣金的具体数目以案件标的为基准。由此,在各种调解场合,总会有一些闲散人员为了分享佣金,混在调解的人群之中滥竽充数。
沙马支初和佩德木支算不上是滥竽充数,他们是在半路上被阿苏模书邀请来的。早晨沙马支初赶着马车去乡上,邀约了佩德木支。沙马支初是要帮阿所凯瑟嫫拉一件旧沙发回村。一个月前凯瑟嫫经村长介绍嫁给了丧偶的乡武装部长,刚刚嫁给部长,好事就接踵而至。首先阿所凯瑟嫫在乡上谋到了炊事员的职务,其次,许国武的旧家具也要送媳妇的家人。许国武大她十五岁,人们议论,嫁给一个半蔫子老汉图的啥,图的就是过干部家属的清闲日子。半路遇见微瑟家来调解纠纷的人,阿苏模书热情地邀请沙马支初和佩德木支参加,他们自知调解知识才疏学浅,但盛情难却。拉旧沙发的事情也不必火急火燎,耽搁一天也不算问题。几十年都这么含辛茹苦熬过来了,阿所家也不是光等着坐这一套沙发。此时,马儿卸下了车厢,马匹就拴在车辕上,主人从车厢里丢了一把稻草喂它。马儿不时的嘶鸣丝毫没有扰乱莫莫家慷慨激昂的控诉。
“……天大地大,母大舅大。好树要长山巅,好女要嫁舅家。一句话,按照彝族规矩,我这个舅舅当年为儿子订下的娃娃亲如金口玉言,打的那一坛酒珍贵无比,微瑟家半路上横刀夺爱,该不该赔偿?如果该赔偿,为什么要把我们家派去传话的中间人驱赶出门?据说还差点挨打。狗都不撕咬已经进屋的人,微瑟家像是要强取豪夺。好了,我就只问这几句。”
“我们听明白了。依我看,彝谚讲,没有舅舅的人,找一口泉眼也要当舅舅拜。你们两家的这件事情算不得什么纠纷。只不过是没有及时沟通好造成的。我们彝族解除娃娃亲的人不少,像你们一样兴师动众来调解的人少之又少。微瑟家是知书达理的毕摩,我看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好吧,我们先过去把你的意思转达了,听听他们家是什么意见。”
听完莫莫家的诉讼,两边聘请的调解人一行七八人晃悠悠折转来到了微瑟家这边。坐定,几个调解人你推我让,看谁来代表大家把对方的意见准确无误地传给这一方。
“还是阿苏叔叔您来吧,您老在我们全乡可是德高望重的达古。”
“啊吧吧,你们是冲在前面怕羞,掉在后面怕狗。既然大家都谦虚,那我当仁不让了。”
在复述对方的意见时,阿苏模书不失时机地插入一些尔比和自己参与过的调解案例比譬。
微瑟木使一边聆听着,一边用一节树枝在身边的泥地上胡乱地划着。从地面的图像上分析,他的心里暂时还有点乱糟糟。儿子就坐在他的身旁,一脸赤城。这儿子,平时都乖顺,就是在娶媳妇这个问题上,好像中了邪一般,非要娶阿微玛麻不可。他姨妈家介绍来的身康体健的媳妇他不要,偏要娶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女孩,还有娃娃亲在身,要的聘礼也贵得离谱。微瑟木使从中间人的言词中推敲着对方态度,心里暗暗估摸着,能够在多少钱之内把事情摆平。
“不能变动的是路与河,没有新旧的是天与地;不会死亡的是日和月,没有差错的是亲与戚。前辈定规矩,后辈当遵守。舅舅家订的娃娃亲,只要阿微家认可确有其事,我们微瑟家有什么道理不认账呢?关键的问题是,当初我们派人去问了阿微五里,他说只是开过这么一个玩笑,他自己当时也不太当真的。在座的调解人,你们根据常识判断一下,莫莫家的儿子还在横起擤鼻子,阿微家的女儿已经是盛开的花朵了,两者相差十几岁,这门娃娃亲有没有兑现的可能?不是明摆着吗?至于所谓驱赶莫莫家派来的传话者的事情,也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们都还没有决定这门亲事,莫莫家就催促一名中间人上门,三番五次,也不管我们如何跟他耐心解释,他都根据外面的风言风语断定,说我们家史布已经和人家女孩私定终生了。这不是诬陷是什么?那天我们大人不在场,生气的儿子确实曾把他赶出了家门。可能还骂了几句。小娃儿还不懂事,就当作是熟睡者放的屁、酒醉者说的话,请对方不要斤斤计较。这件事情,在我看来,也不全是史布的错。我们既然请来了在座这么多的高人名士,类似的案例我多比譬也无益。最后以你们调解人的意见为主,我没有更多的话说了,看在座的家支还有什么补充的啵?”
微瑟木使回答完对方的问题,重重地把正在手上摆弄的树枝掷在地上。他和几个调解人一起将目光投向坐在周围的微瑟家的男人,他们都推脱说没有补充的话了。对方莫莫家请来的调解人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阿苏模书,开始义正辞严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开亲有大小,结仇一样大;我好成我亲,我恶成他亲。莫莫乌且是你家未来儿媳的舅舅,按理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在我看来,找我们这些中间人都属于多此一举。但不来也来了,既然来了,就想谈一点粗浅的看法。这门娃娃亲,不管是口头玩笑也好,打了一坛酒也罢,舅舅家出面,微瑟家又有这门心思娶人家的外侄女的话,应该笑脸相迎,而不是拒之门外,让其颜面扫地。现在补救还来得及,这对以后你们之间相处也有百利而无一害。”
微瑟史布几次按捺不住举手,想要辩解几句,被他的父亲阻止了,他有些怏怏不快。
马的嘶鸣再次传过来,沙马支初担心自己的马被牵绊住了,走过去察看。微瑟木使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回答对方的调解人:“尔比说,祭祖灵可以开玩笑,婚姻不能开玩笑。我们也不是鼓吃霸道的人,也并非要巧取豪夺,没有说过一分钱不花、一斤酒不打,白娶。你们就传一个话,成亲的一天,还要给舅舅家献上礼金嘞。前辈说过,要找一世财,莫贪一日钱。关键是不能狮子大张口,坏了前人定下的规矩啊。”
沙马支初重新系好了缰绳,准备过来,看见调解的队伍过来了,他也就地等待,一起慢腾腾地步向莫莫家坐的地方。已经了解了双方的意图,走到中途,几个调解人在石堆中间耽搁了一阵,商议如何拿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寻求尽早摆平这件纠纷。
趁着调解人去往对方的空隙,微瑟家这边的人开始了摆谈。
“啊日,天地分界后,可能忌讳任意窜界吧。听懂乌鸦语言就犯规了,人家巴莫阿井就断了根脉。人啊,超出了本分,破坏了常规,必定会受到天谴,还祸及子孙。”
初春时节,一丛丛花朵含苞待放。有人沉湎在阿苏模书的叙述中,若有所思,唏嘘不已。
调解组在一来二去中,把双方的意见逐渐弥合。接近下午的时候,阿苏模书一行带来了对方的诉求,赔偿订娃娃亲毁约礼金四百五十元是下限,还要加上一坛酒。微瑟木使还是觉得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他摇摇头,表示还无法接受。微瑟史布却躲在一旁点头,急于表示即使这个数字也能接受。看看天色尚早,如果早点结束的话,沙马支初还能去乡上拉沙发。他受到了已在颔首的微瑟史布的鼓舞,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迫不及待地做起了微瑟木使的工作。
“啊日,微瑟叔叔啊,彝族规矩没有您不懂的。别人的纠纷都是您调解完的。尔比说,纠纷不能全部如自己所愿,跌倒时不能都选择在平地上。贤人去仇家,仇家变亲家;蠢人访姻亲,姻亲变仇家。阿苏舅舅已经在那边说过了,抠鼻屎塞嘴里饱不了,自家人之间礼让为先,可是对方死活不让步了。在我看来,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人家是玛麻的舅舅,之后你们的交往不可断。又不是在菜市场买菜。从长远计,这种可上可下的金额就不要再讨价还价算了。”
“可以的,就这样吧,我替我父亲做主了。辛苦大家了!”
微瑟史布忍不住表态了,除了他的父亲,所有人如释重负。
调解人关切地询问好久兑现这笔钱,微瑟木使说不用另择日期了,今天就了结。他从披风下摸出现金,先数了四百五十元递到阿苏模书手中,另外再单独拿了八十元现钞持在手中,用力哗啦啦甩了两下,提醒对方这是调解费,然后再递给阿苏模书。看见微瑟木使掏出现金,沙马支初有点突然功成名就的感觉,他觉得紧要关头是他说的那几句话起了作用。都说调解是一门艰深的艺术,不过如此而已。他已经暗自数过参加调解的人数,七个人。八十元,再加上对方也出相等的数目,就算两个主调解多分一点,一百六十元由七个人来分的话,他和佩德木支每人至少该分得十五元,这个着实比起去拉货要划算。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顺势用手指戳了佩德木支腰杆一下以示庆祝。
“听说阿微家索要聘礼一千元,今天又花了五百多。啊吧,讨一个儿媳妇,花这么多钱。这个也只有微瑟叔叔您能承受了。”
回鹿鹿觉巴路上,微瑟家的人相互摆谈,都说阿微玛麻,这将是微瑟家族娶的媳妇中,聘礼最高的一个。路邊,有两只乌鸦似乎受到了惊扰,呱呱聒噪着、追逐着从核桃树上砉地起飞,飞向勒俄特依河流的方向。想到这片土地上,那个懂乌鸦语言的人死了很久,大家不禁神情黯然。
彝谚说“天不降钱,地不生财”。为了尽快凑齐婚嫁钱,几天后,微瑟木使带上自己的儿子翻过东方的山隘口,出门游毕去了。鹿鹿觉巴的人们公开议论说,微瑟家将来要娶的不是媳妇,简直是一坨金子。哪里遇见过如此金贵的媳妇,这个媳妇身价比阿所作且的媳妇还要贵。难怪父子俩要出门去游毕,不找回娶媳妇的钱,难道抓一把风在口袋里对付人家哈。
所有的人都听懂了这句充满揶揄的话。就这样,有事无事,往乍薇村方向走的人日众。大家都很好奇,是什么样美若天仙的一个女孩,让微瑟家不惜代价执意要娶呢?
通过凯瑟嫫和许国武的嘴巴,这件事情还传到了乡党委书记尔基和乡长毛德明的耳朵里。
四十七:“我问那刘晓庆为什么不同意,她说我是个老彝胞。”
眼看快到手的猎物跑掉了,猎人会扼腕叹息,何况是快要到手的一份工作放弃了,知道的人都觉得不可理喻。阿微玛麻的小舅莫莫热且更是痛心不已,好像白花花的工资都打了水漂似的。他姐姐莫莫索玛带着阿微玛麻到县文化馆来,小舅以为是来叫他给上头打个招呼,好通过复试。哪知道,姐姐放下一书包的鸡蛋,说不去参加复试了。担心瓦提老师记挂,叫打一个电话到地区歌舞团。玛麻说,不能耽误了人家招考。提前告知,人家歌舞团还来得及补录。
傻孩子,不去了也不必告知啊。虽然这么认为,但姐姐辛辛苦苦来一趟县城也不容易,就算遂了她的心愿吧,反正单位上的电话又不给钱。观赏着茁壮成长的外侄女,小舅夸奖说,又长高了,我这个外侄女就像小舅,长得漂漂亮亮,还喜欢设身处地替人着想。就是不去复试这一点,和小舅差异大。是不是胸怀大志,想去考高中考大学啊?也不错,但我的看法,女娃儿还是早点出来好。当国家干部,吃香的喝辣的,过的是脚不沾土手不碰锄的日子哪,到时候嫁人,聘礼起码涨一倍。你小舅参加民间文艺汇演,被选拔到县文化馆,当时高兴来手舞足蹈啊。那时,都上班好久了,我还不相信已经是吃工资的人了,做梦都在掐自己手背以鉴真伪。
说话间,已经到文化馆办公室。莫莫热且用手摇电话拨了半天,终于拨通了地区歌舞团,遗憾的是瓦提老師并不在办公室。对方说有事他可以转告,小舅拿着电话,捂着话筒口,顿了片刻,好像要跟姐姐商量,最终放弃了。心想,留一点时间,万一姐姐家又变卦了呢?
不可能变卦了。阿微家已经答应了微瑟家,订了亲,明年玛麻十八岁就结婚,不去复试了。
那一天,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自己心爱的人要去歌舞团工作,微瑟史布慌里慌张。想起梨树下那一个手捧课本,若有所思的少女,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弥漫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树影斑驳,她抬头的瞬间,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的笑靥呈现在脸上。想起电影放映场上,无意触碰到她的指尖时一刹那触电的感觉。想起小学校园的操场上,朦胧的月光下,那一张宛如月光般皎洁的脸庞。想起火把节篝火晚会上,那一只炽热的手,篝火映在脸庞上动人的欢欣,玉米林里欲罢不能的青春,她转身离去时的孤单和幽怨……
微瑟史布找到了她。希望她不要去歌舞团。他深知,一旦其复试成功,去了地区歌舞团,就意味着俩人将劳燕分飞,从此萧郎是路人。在他热切的目光中,她犹豫了。她答应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而微瑟木使派来的媒人阿映阿玛后脚就赶到了。还没有等阿微玛麻报告父母,阿映阿玛就巧舌如簧口吐莲花地说开了。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玛麻也不小了。说什么女儿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要一个工作也不能光宗耀祖。还说什么再高的婚嫁钱微瑟家都愿意给,与其远嫁他乡,不如就近嫁了,相互有个照应。嫁知根知底的人,比起以后她自己找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回来强的多……联想到关于女儿和微瑟家的沸沸扬扬的传说,阿微五里动摇了。他试探性地问女儿,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嘛。女儿低头不语,一脸的娇羞暴露了心迹。
看来,到处的传说是真的,那就成人之美吧。何况工作的事情也没有定数,有可能是瞎折腾,哪有那么容易到手的工作嘛。就这样,阿微五里拍板了,亲事定下来了。最开心的是阿映阿玛,她笑得合不拢嘴,啧啧称赞阿微五里识大体。回到微瑟家复命的时候,阿映阿玛得意洋洋地说,看嘛,古有媒人特莫阿拉,成就了石尔俄特和兹尼石色的婚姻,今有媒婆阿映阿玛,成就了微瑟史布和阿微玛麻的喜事。我是说,我牵线搭桥的婚姻从来没有失败的。大毕摩啊,下来就看你微瑟家咋个来感谢我了。微瑟木使笑着回答,一坨银子是少不下的。
这时候,微瑟史布得偿所愿,心中乐开了花。阿微玛麻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尔比说:“万事可开玩笑,唯独婚姻不可开玩笑。”在过去,为了婚姻打冤家的事例不胜枚举,活生生的教训逝去不远。八十年代了,政府的婚姻改革已经好多年,但血脉里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还除不净。婚事不能当做儿戏,自由自在想咋个就咋个。几天前才决定的事情,来不及告诉弟弟,连大舅莫莫乌且家与微瑟史布家的那一场调解小舅也不知道。阿微玛麻的母亲觉得在兄弟面前,有必要和盘托出。听完介绍,莫莫热且叹息,这么小就嫁了人,一点都不像小舅了。你小舅我,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都三十岁了才娶媳妇,你问你妈妈就知道了。诶,这个阿微五里,一天到晚只盯着那一笔聘礼,一副唯利是图的熊样,简直是个日脓包!
不用问,小舅的事情阿微玛麻当然知道,岁数上夸张了一点。准确地讲,他是在二十七岁的时候才在地区文化馆的一次会议上认识了现在的舅母。结婚已经三年了,两人依然两地分居,所以孩子也不敢要一个。她知道,舅母就在邻近的大渡河边的甲谷县文化馆工作。
“小舅你现在好多岁了嘛?”
“三十岁啰。”
“那您刚才不是说自己是晚婚晚育,三十岁才结的婚吗。哈哈哈,一下就露陷啦。”
“玩笑不给舅舅开,跑步不去山坡上。小机灵鬼啊,你确实是个搞文艺的材料,就这么仓促嫁人,国家浪费人才了。”
“谁说我马上嫁人了?现在只是订婚。我还要读完初中,再耍一年,结婚还早嘞!”
在小舅的屋头煮了一碗面条吃,母女俩就该出发,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山那边的家。
“先要给微瑟家讲清楚哈,给舅舅的礼金少了两百块我是不会干的!”
母女俩走出乌托县文化馆大门的时候,莫莫热且站在宿室门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着。
走到乌托县城十字路口的时候,莫莫热且又追上了母女二人。原来,母女二人把装鸡蛋的书包落下了。小舅知道,那个书包是玛麻的,眼看要开学了,没有书包可是个捉急的事儿。正在交涉的时候,一青年过来跟莫莫热且打招呼。那人看见阿微玛麻,热情地询问这是不是你的妹妹呀,长的好漂亮哦。不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外侄女,旁边这是我的姐姐。
“咋个回事?你姐姐来了也不办招待啊?要不,我来办吧,放心,今天下象棋赢了钱的。那个老彝胞的架马当头炮我还在研究,哪天能破了跟我一起去赢他的钱。”
“算了吧,她们住在山上,今天要赶着回去嘞!午饭在我那里煮了一碗面条吃了。”
玛麻的母亲也推辞说已经吃过了,谢谢一番好意。寒暄了一阵,那人走了。小舅介绍说,这是他们文化馆吹小号的小崔,汉族。业余爱好多,喜欢下象棋,练武术。经常到茶馆酒肆去找人对弈。在整个县城,他谁都不怕,就怕一个叫阿映木沙的彝族。这个阿映木沙据说是鹿鹿觉巴的人,乍薇和鹿鹿觉巴,你们两个村庄挨得近,姐姐你应该认识。
“不熟悉,但我们认识。玛麻的婚姻介绍人阿映阿玛就是他的母亲。”
“哦哟,世界真小。听小崔说,这人每天在茶馆里找人下象棋赌博,每盘五块,不知道赢了多少钱。刚才的那个小崔都输了不少钱给他的,吓得他现在都不敢去找他下象棋了。但有许多不知底细的人还是要去碰运气。对了,回山上去你们不要摆这些,人家知道了会记恨我的。”
夕阳西斜。母女俩决定坐车到胡安镇,再翻越祖尔山回家,祖尔山要矮些,可节省半小时路程。小舅跟着去车站,不是依依不舍,而是感到自己的话没有说完,所以做个顺水人情,把她们送到了长途汽车站。汽车站门口有一个录像室,大书包似的音箱挂在门口,里面噼噼啪啪的打斗声不绝于耳,盖住了小舅的谈话。他不得不停下叙说,驻足观看录像室门口的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粉笔字。阿微玛麻拎着还装着荞壳的书包,顺着小舅的目光看了过去,上面写着:今日放映,霍元甲,每人五角。小舅靠吹笛子参加工作,认识的汉字并不多,他问侄女,影片的名字最前面这个字是不是念“huo”,得到阿微玛麻肯定的回复后,他有点高兴。
进车站后,小舅莫莫热且主动去售票窗口买了两张车票赠送母女俩。车站里面的班车还没有开门,要一刻鐘以后才发车。三个人谈着话走回汽车站门口。这时录像放映结束了,从里面拥出二三十个观众。其中的一群时髦青年尤其夺人眼球。他们俗称街娃儿,大多蓄着长发,脚踏着尖尖的皮鞋,下面额外钉了一块马蹄铁,走在路上咣当咣当脆响,裤子是清一色的喇叭裤,大腿部分紧绷绷的,肆意敞开的裤脚口则顺着步幅的收放,反复擦拭着油光发亮的皮鞋尖。
街娃儿们唯一佩服的人是像霍元甲那样武功高强的人。为了在打架斗殴中占上风,他们热心于举行称作“抢手”的私下比武活动,还醉心于观看录像片中的功夫剧,一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二来希图从中能够学到一招半式,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从而声名远播。
领头的人叫王蛮。能够领头做大哥,自然是功夫比其他喽啰要强。从录像室涌出来的人中,王蛮也在其中。看见莫莫热且站在车站门口张望,王蛮朝他开喊:“嗨嗨,笛子,你在这儿干啥子哦,是不是想老婆想的心发烧了,要坐车去甲谷县睡一觉呀。”
小舅认识王蛮。因为这群街娃儿经常会来县文化馆找小崔耍。长期以来,小崔觉得自己也是个习武之人,还拜王蛮为师。但小舅的印象中,除了隔三岔五来吃小崔一顿,王蛮从来没有教过小崔武术。小崔的手脚廋得堪比麻秆,宿舍里却吊了个沙袋,没有事就砰砰地打。有一次,沙袋弹回来,把他撞地下躺起。他没事会来找年长的小舅扳手腕,但从来没有赢过。王蛮并不记得小舅的名字,但他知道他是县文化馆吹笛子的。平时见面,王蛮都喊他笛子,久而久之,小舅也习以为常了。话风相知,生怕王蛮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小舅机警地过去,附在对方的耳边,悄悄提醒他自己亲亲的姐姐和外侄女在,不可以像平时乱开黄色玩笑,摆骚龙门阵。
王蛮的眼光开始转向车站门口的母女俩。跟随他的几个小青年也不约而同朝这边瞟。
“哎呦喂,那个小丫头漂亮的很嘛。”
有一个街娃儿一边感叹道,一边忍不住走过去端量。还想用右手把阿微玛麻愤愤扭过去的头板过来,玛麻的母亲急得发出啊啰啰的谴责声,王蛮及时喝止住了手下。袖子褪下,可以看到那个街娃儿手腕上纹着一只鹰。甩着手走回来的路上,他还恋恋不舍地往后看。
“你这样没有文化,我下一次不带你去文化馆听笛子哥的独奏了。”
那个小青年红着脸,回到了队伍中。领头的王蛮带着他们穿过马路,到对面敞开的门市里打台球去了。台球室的老板看见这群人大摇大摆穿街而来,后悔没有及时关上门。这群街娃儿他领教次数太多,打台球一盘五角,他们打台球很少给过钱,有时打半天,掏出一两块钱搪塞,让老板欲哭无泪,欲诉无门。明明说好的谁输了谁付钱,但到了最后相互推诿,谁也不付钱,弄得只好不了了之的情况比比皆是。台球室里面放了两个台球桌,本来两桌都有人在玩,看见街娃儿又要来臊堂子(砸场子),顾客们放下球杆,收好目光,赶紧付钱溜之大吉。
战战兢兢目送这一群猖狂的街娃儿离开,阿微玛麻联想到了咸皮厚脸的赫老五。
经过了一场尽人皆知的“抢手”,一段时间以来,落败的赫老五很少到乌托县城游逛了。偶尔来一趟,也是事先打探好王蛮他们的去向,才敢偷偷摸摸地来,阴悄悄地离开。
此时的赫老五,带着几个小弟,正在胡安车站闲逛溜达。他已经获悉阿微玛麻去了乌托县城,今天他决心了却上一次被宋校长半中拦腰破坏的夙愿。阿微玛麻和母亲坐的班车到站时,赫老五一行正在一个烟摊子前交涉。他们想要赊一包烟抽,而烟摊的老板知道是有赊无付,所以苦苦央求他们,自己本小利微不便赊欠。母女俩在胡安车站下了车,还在为刚才的脱险暗自高兴,也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一群可疑之人。难得来赶一次街,天色尚早,她们就近找了一个摆在外面的凉粉摊,想吃了一碗酸酸辣辣的凉粉才回家。老板立即上来热情地招呼,询问她们是吃豌豆凉粉还是米凉粉?母女俩不约而同都点了豌豆凉粉。玛麻嘱咐,她的一碗辣椒少放一点。
街对面烟摊上的事情好像很快就说妥了。有一个街娃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随声携带的证件,典当在那儿,说好有钱了就来赎回。既然有典当,赫老五不客气地又多揣了一包烟。但他们还不走,将烟摊后面的长条凳挪了一根到马路边,抽着烟,翘着二郎腿,望着县城的方向。马路上人流如梭,他们没有留意到大路斜对面的凉粉摊上,焦急等待的目标已经在埋头吃凉粉。
“我找老婆找到刘晓庆/谈了几次都没成功/我问那刘晓庆为什么不同意/她说我是个老彝胞。老彝胞的生活好/顿顿吃的坨坨肉/她问我坨坨肉好不好吃/我说你来尝一尝。”
这是根据新疆民歌“送我一朵玫瑰花”改编的歌曲。曲调完整保留了,词则随心所欲换了。几个街娃儿哼唱着这首歌曲,越唱兴致越高,逐渐高亢的声音惊扰了对面的母女俩。
“阿母,您不要往那边看,让他们发现我!”
阿微玛麻埋下头,三两口刨了凉粉,一边催促着毫不知情的母亲快点吃,一边急急忙忙背对街面付了钱。母亲莫名惊诧地放下了筷子,跟着急慌慌的女儿出发了。玛麻把书包放在肩颈后面遮挡着,顾不了荞壳落入脖颈的奇痒。她背对着街的对面,沿着凉粉摊的方向往下走了几十米,才敢于穿过街道,向着夕阳落山的方向走去。她的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好奇,频频地朝唱歌的几个小青年望去。
“一定有什么问题。你要老实交代哈!”
甩开了一群时髦青年,母亲满腹狐疑地望着女儿,她想要知道女儿对她隐瞒了什么。
“阿母,你先帮我看一下后颈这儿有啥子,奇痒难受。这些街娃儿讨厌的很,领头的赫老五,说是喜欢我,几次三番强行要我和他耍朋友嘞。”
母女俩爬上了山垭口。山垭口有一眼长年不枯竭的泉水,注满泉池后汩汩朝西流淌入勒俄特依河。山垭口的沟壑边,火葬着多年前在剿匪战斗中被打死的人,还有几处汉人的坟茔。
这几年,有人在传言过,说在雪花纷飞的日子,在此路段看见过鬼魂的身影,鬼魂还会捡起地上的雪团砸人。传说总是无情地消磨着现实中活生生的人们。已是傍晚,但天上没有下雪,道路上尚寥落着为数不多的行人,母女俩大可不必害怕。多年前的事情阿微玛麻不甚清楚了,她更是无所畏惧。是的,不能给女儿摆这些恐怖往事,往事知多了,人就胆小了。但她的母亲此刻却有些毛骨悚然,或许是想到了关于鬼怪的传言,或许是回想起了面目狰狞的街娃儿。
翻过山垭口,路分岔了。残阳如血。鹿鹿觉巴的路缭绕在左边山腰,消失在前面的山脊上,乍薇村的路则笔直下山。笔直的小径三番五次横穿之字形的马车道。在穿过马车路的时候,她们远远地看见拐弯处有一架马车正在满载煤炭下山。看见了母女俩从这一头路上穿过,马车夫绽开镀银的门牙,坏笑着,扬起了长鞭,放肆地喊叫:“哦嚯,驾!”。
四十八:“而那些进来赏花的女生一定会惊奇地感叹:‘多么美丽的花呀!”
“咔擦咔擦”,甘度觉正在佩德木支家屋后的院子里修枝剪叶。这个活儿有一定技术含量,在鹿鹿觉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熟练操作,所以佩德木支才连续请了他几次。首先得有专门的剪刀,其次要知道枝杈间谁去谁留。甘度觉曾经管理过集体的苹果园,有技术,加之房屋离佩德木支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佩德木支就请了他。佩德木支家的两棵苹果载下去后从来就未曾打理过,难怪长得枝杈横斜,长条挥舞,枝条日渐茂盛,每年结出来的果实却小而少。甘度觉家的苹果树长得矮墩墩,但结出来的果实却又红又甜,甩了佩德木支家不止数百米的距离。
肥壮的女人有奶水,茂盛的果树结果子才对呀?未必变天了,果树的脾性也随之大变了不成?可我家的梨树还是按照那个道理在结果啊,这引种的苹果树确实和本地土生土长的梨树不太一样。佩德木支大惑不解地咨询甘度觉。
“你以前不种苹果树不知道它的特点,苹果树比不得核桃树和梨树,要经常修剪,保证营养和日照充分。我的苹果树矮是矮,但根须发达,墩笃得很。光线照下来,一点都不浪费。”
佩德木支似懂非懂。
“咔擦咔擦”,剪下来的枝杈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张牙舞爪地挂在高枝上。想擗下来,佩德木支踮起脚尖也够不住,只得找来凳子,试着站上去,摇摇晃晃地,立不稳。他想喊自己的儿子支铁来帮忙扶他一把,看见支铁的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忙来请人帮忙,你却闲得慌。不要在我面前碍手碍脚的,离我越远越好!”
大清八早的,被父亲佩德木支突如其来呵斥几句,佩德支铁有些沮丧,愣在那里。他停下击打沙袋,苹果似的红着脸望向树梢。碧蓝的天空下面,剪子咔嚓咔嚓忙碌着,甘度觉的背脊顶在树干上,手法娴熟。整个果树摇摇晃晃,好像不乐意有人踩踏在上面似的。
佩德木支好不容易放稳了凳子,站在上面,把挂在高处的断枝拽了下来。枝梢差点扫在佩德支铁的腿脚上,他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思忖着是否不计前嫌上前帮父亲一把。
“你练啥子武术嘛,有力气就不要浪费,帮家里做一点农活吧。”一年以来,这种话换着方式,山风一样,不停地灌入佩德支铁的耳朵里,不是父亲的指摘,就是母亲的抱怨。最恼火的是去年夏天,家里请了几个邻居来搬苞谷。别人累的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佩德支铁却站在屋后的园子里打沙袋。就连来帮工的人都看不惯了,问你们家的这个儿子精神不会异常吧!
眼不见心不烦。有一次,佩德支铁告别了父母,带了装备和粮食上山,想要一个人躲在窝莫聂聂溶洞大厅练功。又不是旧社会躲抢匪,哪有把儿子丢在山洞里的道理?不出两天,父母担心他出事,生拉活拽把他劝了下来。村里人听说后,只能在背后继续感叹一句:前人说的,一个人发疯了三年都不容易被发现,父亲的疯病未愈,佩德家的这个儿子,多半也是疯掉了!
面对沸沸扬扬的议论,佩德支铁觉得有必要露一手了。有一天,在保管处,他叫人从酒坊里找来一块残砖,马步,提气,目凝右手食指,缓缓推出,然后站起,提步上前,躬身,左手压紧砖头一端,右掌奋力挥击另一端,身子下沉,嘴里嘶吼,砖头毫发无损,反复几下,依然故我,有人忍禁不住笑。“你找的不是砖头,是一块铁粑粑!”佩德支铁迁怒于找砖的杰威嘎,杰威嘎提议再去找一块,佩德支铁颔首,他将砖头拿捏在手上端详,砌灶台时剩下的砖,已经敲掉了三分之一,断面的砖头心子里一片乌黑。心子黑,难怪它成心作对,不配合表演,让自己臊皮。这么想着,他自己不知不觉就莞尔一笑。
新找来的几匹残砖面积更小,不容易对付。佩德支铁也是知难而退,劈砖表演只好作罢。那么换一种方式显摆一下吧。佩德支铁脱下上衣,亮出紧实的肌肉。他试着在自己的肚子上拍打了几下,啪啪啪,肚脐周围立即发红。大家知道他要让人在上面击打了,每一个人都摩拳擦掌,想去那块鼓起的肚子上试一下身手。但佩德支铁只让帮他找砖头的杰威嘎打了几拳,几拳头下来,少年气喘吁吁,迭声送赞,佩德支铁也憋气憋得面红颈涨。面对其他跃跃欲试的人,他担心局面失控,阻止说改天吧,今天太冷了,要是感冒了划不来。说着便迅速地穿上薄衣和披毡。右手麻酥酥地疼,偷偷察看,是刚才劈砖时用力太猛,掌下沿蹭破了一层皮。
练武之人,手上破一点皮并不碍事。佩德支铁又让佩服他的杰威嘎站定,郑重其事运气数下,慢慢推出右掌,抵近他的额头,停留片刻后,问,是不是有感觉?得到回应,说,热乎乎的,好像有蚂蚁在爬行。对了,这就是气功,我自己能够感觉到气在体内的运行。
最糟糕的一次,是佩德支铁在自家院子沤肥料的铺草上练后空翻,脑海中先默默过了一道电视录像镜头中的场景,身子下蹲,借助弹力后翻,人没有翻过去,膝盖却硬邦邦顶到了眼角。那時,有一队喜鹊在门前的核桃枝上叽叽喳喳,酷似发笑,含在嘴里准备拿去筑巢的枯枝不小心掉下来。佩德支铁头脑一片空白,躺在那儿,眼冒金星,眼角瞬间肿涨起来,最后眼眶下留下一块青紫,好长时间都消不掉。他躲在家里,一段时间后耐不住寂寞,参加聚会。所有的人见了他脸上的淤青,纷纷猜想是支铁不干农活,被忍无可忍的父亲痛扁了一顿。他自己则坚称不小心碰到了家里的柱子。好吧,就算碰到了一根柱子,未必你是个瞎子呀?阿所木乃嘀咕道。
阿所家打发女儿那一晚,他也去了。面对阿所凯瑟嫫的百般挑逗、种种诱惑,他装着浑然不知,抗住了。一方面是有所顾忌,认为和一个寡妇无止无休的纠缠会毁了他的前程。最重要的一点是,气功书上讲,“百日之内,根基未立。”首当其冲的是要禁男欢女爱,他刚刚有了一点气在体内顺畅运行的良好感觉,不能为贪图一时之欢而前功尽弃。
当然,佩德支铁也害怕再次闻到刺鼻的鸡屎味道。
学校的老师讲过,有志之人立长志,无志之人常立志。学校,让他心心念念的学校,早已一去不复返,留下遗憾和未了的夙愿。他相信自己能够练出比胡安区的街娃儿赫老五更厉害的功夫。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的目标就是打败他。支铁就这样轻松说服了自己。每冲出一拳,他觉得是打在了赫老五的脸上,那张气焰嚣张的脸受伤了。踢出飞腿的时候,他感到是正中了赫老五的裤裆,他痛得满地翻滚。提气鼓腹的时候,都觉得赫老五的拳脚打在他身上,就像小雨点落在八月枝叶茂盛的玉米林里,对玉米毫发未伤。随着时光的流逝,赫老五的形象愈发鲜活。虽然偶尔他也会怀疑,自己天天假想中的这个对手,是那个欺侮过自己的赫老五吗?
在山路上走的时间久了,出发地看不见了,很多人就会忘记自己当初为何要选择翻山越岭。佩德支铁还真是担心有一天会与赫老五尽释前嫌。放弃了生命历程中的一环,心若止水了,生命也就此疲沓,像一潭死水,没有奔腾的气息,生命最完整的意义被阉割了,原地回旋,等待着路过的水牛和其它的牲畜任意践踏,在上面拉下臭不可闻的粪便,在臭气熏天中慢慢挥发掉宝贵的人生。有一口不服输的心气维系着,青春才会斗志昂扬,生命才散发光彩。
一想到这点,佩德支铁就斗志昂扬起来,投入苦练之中。他把没有能够劈斷的残砖悄悄带回家,暗暗立下目标:劈断残砖的一天,就是他去胡安街上找赫老五抢手比武的日子。
那一天晚上,星光闪烁,佩德支铁在屋后习练气功时,倏然感到接通了天地之气,霎时觉得有了拔山举鼎之力。他跃跃欲试,从屋檐下摸索出那一块让他丢尽颜面的残砖,放在父亲差点踩翻的凳子上,借助朦胧的星光,奋力劈去,夜色中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从旁襄助,咣当一声,残砖应声而断。佩德支铁兴奋难当,差点喊出声来。看看四周已是万籁寂静,没有人能够分享他此刻的欢乐,不免扫兴。他想要明早去找微瑟史布分享他的快乐,遽然想起他出门游毕已有时日。星光下他倍感壮志未酬,决心明早就去街上找那个历历在目的赫老五比试抢手。
找不到赫老五了。几天前,他已经被公安机关逮起来了。
功夫练成了,对手却倏然不见了,天下没有比这更加懊丧的事情了。街上的录像厅告示上说正在放映着“自古英雄出少年”,作为一个深受武打片影响的人来说,佩德支铁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深深的失落。在他想象中,即使是在抢手过程中输掉了、受伤了,也比这种无果而终要强的多。因为输掉了比赛,他还有方向,还不至于委顿。现在,他的目标自行取缔了。没有方向的人,算是掉进徘徊不前的泥坑之中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胡安街上,他甚至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他攥紧拳头,甩着胳膊穿过正街,仿佛走过传说中的江湖。他不断给自己较劲,周身洋溢着生命的热忱。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甚至恍惚觉得这些熙来攘往的众生都像是一匹匹坚固的砖头,散发出自己或明或暗的色泽,等待着命运之掌从隐秘的世界劈头盖脸地打来。打探到赫老五进去的原因后,他的这种孤独感被继之而起的震惊所替代了。太出乎意料了!怎么会是这样呢?
赫老五的父母为儿子操碎了心。他们利用在片区医院工作的便利,找遍了所有的熟人,事情闹大了,除了言语上的安慰,大家都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找到对方当事人可以私了吧?派遣去调解的人回禀,公安局已经介入了,这种情况,我们只能听政府帮我们做主。
三月的气象万千,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动。昭示着无限生机和活力的春天真的来了。
约好了似的,所有的学校都选择在这个时节开学。邻近开学的时候,报名前的准备工作让胡安中学的宋校长忙得不可开交。一部分老师已经提前回学校,这让他多了一些助手。学生们要陆陆续续归来的日子也不远了。阿微玛麻开始着急。她的梦中反复出现做作业的情景。梦见完不成寒假作业,被老师严厉斥退。抓紧啊,她给自己打气鼓劲,但眼前的作业本变成了一张试卷,试卷上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努力睁大眼睛,看啊看,就是看不清。着急死了,下课的铃声马上响起来了。阿微玛麻吓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陷入沉思。歌舞团的复试不是已经决定弃权了吗?怎么还在梦中参加考试?母亲安慰她,梦纷乱,是春天的缘故。
是春天唤醒了一切的梦。撩人心扉的春光中,我们的根将再次深入故乡,我们的枝头绽放新绿,我们的山花开遍每一片山坡,每一个谷地。其中那白色花瓣的索玛花尤其惹人怜爱。
那一天,和几位女同学一起翻过祖尔山,阿微玛麻不停地上坎下坡,欢快地摘下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索玛花,别在衣领上,插在发辫里,她的思维活跃、步伐轻捷。想起了自己心有所属,她的内心忐忑而又充满想往之情,心中涌动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希冀。
到学校时,已是中午,报名的老师下班了。三天的报名时间,第一天,大多数住校生都还不慌不忙没有来报到。校园里人烟稀少,显得更加寥廓。和低年级的同乡告别后,阿微玛麻走进自己的寝室时,八个人住的房间,只有三名同学先到了。玛麻热情地给她们看采来的索玛花,爱不释手地用自己的漱口杯接上水,将几枝含苞待放的索玛花插进杯口,轻轻放置在高低床边的书桌上。相信时间一到,索玛花就会在她的精心呵护下热烈绽放,为整个女生寝室带来些许山岭上才有的烂漫春色。而那些进来赏花的女生一定会惊奇地感叹:“多么美丽的花呀!”
时光没有就此凝固下来。吃过午饭,四个女生照例结伴逛街,买她们需要的生活和学习用品。三个女伴还清楚的记得,阿微玛麻购买的物品中,还有一只漱口杯。她们迷惑不解地问过她:“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漱口杯吗?多浪费呀。”“不浪费,那一只漱口杯就永远都用来插花吧。”她相信,世界这么大,每一个季节总会有可以供她采摘的鲜花。
四个女生刚刚赶回寝室不久,出人意料的一幕就出现了。赫老五带着几个小弟,直接撵到了女生寝室。几个小青年堵住寝室门口,把其余的三名女生赶了出去,吓唬她们就站在门口,不准离开。口口声声说赫老五是阿微玛麻的男朋友,要找她说几句话。三个女生抖抖索索站在外面,她们听见了凄厉的喊叫声。等到赫老五骂骂咧咧地出来了,脸上和脖颈上都新增了抓痕。在几个女生被允许回到寝室前,赫老五一行人一面继续威吓她们不要乱说话,一面扬长而去。映入她们眼帘的,是阿微玛麻蜷缩在床上嘤嘤啜泣的柔弱身躯。书桌上插着索玛花的口杯已经倒下了,花苞和水肆意泼洒在书桌上,浸湿了一大摞准备下午报名用的寒假作业。
“玛麻,咋个啦?玛麻你快点说,是咋个啰嘛?”
几个女生焦急地喊着,将阿微玛麻从床上扶起来,她们为自己预感到的事件瑟瑟发抖。寝室里突然间就乱作一团。一个女生见状,自己也吓哭了。一个女生拿来毛巾,给玛麻擦脸。一个女生收拾倒下的口杯,重新插上玛麻的牙膏牙刷。扶口杯的女生说,必须报告老师。
“他鼓捣说要和我耍朋友,我不答应,他就把我摁倒了。我对不起微瑟史布啊!”
自己受辱了,却说对不起别人。几个女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微瑟史布是谁。整个下午阿微玛麻都寻死觅活的,几个女生无可奈何,冒着被赫老五报复的风险报告了学校。学校领导及时报案,也通知了家长。赫老五被抓起来了,阿微玛麻也被悲愤交加的父母接回山上。
那时候,微瑟史布还跟随父亲,在遥远的大渡河边游毕。他要挣钱,回去讨媳妇。在一个叫紫打地的寨子,他的父亲带他住了两个星期。没有人请做毕的时候,父子二人就住在父亲所说的亲戚家。白天,只要太阳一出来,微瑟史布就可以看见无所事事的父亲脱下衣服抓虱子。多年以后,父亲弥留之际,回想起这次游毕的经历,微瑟史布恍然大悟,父亲带他住了那么多时日是事出有因的。这户人家有一名男孩延续了父亲的血脉。那也是这一生中,父亲引以为傲的事情之一。史布的母親多活了十年,母亲去世后,他和这个远方的兄弟得以相认。那一天,宰杀了好大的一头牛,微瑟家族到场的人都啧啧称赞,觉得这个野兄弟更加酷似微瑟木使,这个才真正延续了微瑟木使的血脉,看上去,微瑟史布才像是假的儿子……
等到微瑟史布游毕回来,阿微玛麻的身影早已消失。阿微玛麻的父母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玛麻的父母自知理亏,主动找到阿映阿玛说明了缘由,退还了微瑟家已经交付的聘礼。微瑟史布找到佩德支铁,想要从阿微玛麻的亲戚这里打探她的下落,结果同样音信杳无。
能够打听到的消息是,赫老五以流氓罪被判处了十几年徒刑。练功失去了具体目标,佩德支铁的兴致骤减,开始主动帮助父母做农活,学会了分担。他还试着去找过阿所凯瑟嫫,作为乡武装部长的妻子,阿所凯瑟嫫对佩德支铁表现出冷漠,这让佩德支铁心灰意冷。
那天,受命退还了微瑟家的礼金回家,已是薄暮时分。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染红了云朵,阿映阿玛头顶晚霞,面对远方呐呐独语:“哎,奇了个怪,我做的媒从来没有不成功的呀?”
四十九:后记——“以为走失多年的儿子回家了。”
微瑟史布游毕归来,那时候,鹿鹿觉巴变成了白色梨花的海洋,索玛花开始在山间谷地热烈开放,争奇斗艳,五颜六色的索玛花酷似举向蓝天白云的疑问,众多的疑问。然而,这世界集体闭嘴了,打听不到关于阿微玛麻的任何消息。微瑟史布悲痛欲绝,毕摩浩荡的经文已经无法承载青春的爱恨情仇。为了排遣心中的苦痛和思念,微瑟史布买来了一把吉他和乐谱,自学了吉他弹奏。天长日久,他能记诵的经文越来越少,他自编自唱的歌曲却越来越多。一首专门为消失的阿微玛麻写的彝语歌曲“别在春天”更是火遍了阳光山脉地区的村村寨寨。
花朵长在我们家乡,可恨的风儿呀,带她的花瓣飘向了异乡。
雄鹰飞在我们家乡,讨厌的夕阳啊,带她的影子射向了山外。
姑娘美在我们家乡,难测的命运哦,带她嫁了素不相识的人。
几年后,格播阿夷从巴莫里古手头转包了酒坊,他重新聘请眉山技师。还在乌托县城和坡霍镇分别设置了两个销售点,坡霍地区的销售点由他的父亲负责,乌托县城的销售点则由阿映木沙负责。就这样,乌托县城的茶馆里阿映木沙与人对弈的情景鲜少出现了。因为那一次违规让人进来喝酒酿成冲突,酒坛子破损了,巴莫里古理直气壮地开除了眉山师傅,还扣除了他一个月的工资。在一段时间的怄气后,格播阿夷和微瑟史布又不计前嫌,重新说话了,虽然言语间依然会有抵牾。最让微瑟史布耿耿于怀的事出现在多年后,那时格播阿夷当选了村长。微瑟史布申请入党,被格播阿夷一票否决了。格播阿夷振振有词地说,微瑟史布曾经学过毕摩,搞过迷信活动的人怎么能够让他加入伟大光荣而正确的党呢。
有一年,乌托县城的广播站想要播放微瑟史布弹唱的歌曲,托格播阿夷来录制。不早不迟,格播阿夷的录放机在录制过程中坏了,拿去乌托县城修理,师傅说要换里面的一个什么重要零件,要价太高,阿夷干脆把陪伴了他几年的录放机处理给了修理师傅。从此,微瑟史布的弹唱成为鹿鹿觉巴保管处夜生活中的主旋律。那一天晚上,格播阿夷也好奇地抱起吉他拨了几下,下手太重,两根弦咔嚓就断了。微瑟史布责怪格播阿夷“有一双熊手”,格播阿夷又生气了。他宣称要把吉他砸了,再赔一个崭新的给他。幸好被人劝止住了。微瑟史布却从中受到启发:这把吉他用了几年,有太多的情感宣泄在了上面。琴弦断了可以换,面板和琴头伤痕累累了不雅观,只有换一把新吉他。换一把吉他或许可以换一种心情吧。
微瑟史布将竹巴上晒的羊皮取下,裹卷成筒状,带到乌托县城售卖。平时卖羊皮都可以在进县城的路口碰上拦路收购的羊皮贩子,这一天却冷冷清清。在十字街头,好不容易有一位羊皮贩子过来询价,听到微瑟史布的报价,他张大着嘴,大为吃惊。说,兄弟,你是好久没有卖羊皮了吧?现在的羊皮比不得前几年了。唉,都怪学生闹事,可恶的美帝带领一帮国家制裁我们,羊皮出口没有了,价格自然就下降了。做牛羊皮生意,我们也赚不到几个钱啰。
整整三张羊皮,换不来一把吉他的钱。微瑟史布想,还是只换琴弦,将就再用一段时间吧。直到后来,在格播阿夷的引荐下,微瑟史布认识了坡霍地区有名的地日歪歪,才下定决心换了一把新吉他。在1994年,他们两个人组成了一支演唱组合,名字叫“红雪部落”。微瑟史布没有辜负自己学习到的毕摩知识,他创作的歌曲中充满了毕摩文化元素。虽然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微瑟史布却以崭新的传播途径弘扬了彝族毕摩文化。遗憾的是,“红雪部落”组合没有如人们所愿走远。1996年,组合的成员地日歪歪出事了。因为艳羡坡霍地区的青年抢盗铁路货运列车而发横财,抗不住诱惑的地日歪歪也一头栽了进去。
那时候,大量从行驶的列车上推下的冰箱等货物堆满了铁路沿线。因为无电,地日歪歪他们村的农户直接用偷窃的冰箱当鸡舍。在一次扒窃行动中,地日歪歪把推下的卷烟背回家,背不完的一件件卷煙被他们藏在玉米林里。在回去取的过程中,被追踪而来蹲守在玉米林中的铁路民警挡获。演唱组合也就寿终正寝。不甘心回农村的微瑟史布自己在县城开了一家乐器专卖店,附带教授学生弹吉他,倒也能够安身立命。几年后,他与阿露脚村的吉呷嫫结了婚。每次看到吉呷嫫手背上纹的钱币,他都会长吁短叹一番,想起第一次单独去阿露脚村做毕的情景。
最搞笑的是,有一次,微瑟木使身患重病,以为自己所剩时日不多,忍不住把自己坚守了几十年的秘密当作遗嘱泄露出来。不管用什么算命占卜的方式,微瑟木使都没有意料到,这一次,祖先没有来接他,他竟然又复活了。他的老婆羞愤难当,一气之下要和他离婚。微瑟木使也觉得造化弄人,无力辩驳。好在儿子微瑟史布从中斡旋,父母的婚姻保住了,隙罅却难以弥合。在微瑟木使的晚年,面对世袭的毕摩苏尼职业后继无人的尴尬,他总是絮絮叨叨,后悔在那一年冬天带了儿子去四方游毕。他反复提醒,务必记得在自己死后把家中的羊皮鼓送去山高林密、人迹罕至的地方,挂在一棵杉树上,交给风雨安排。言语之间不乏悲怆和凄凉。
最幸福的要数阿苏模书。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阳光山脉地区的文化局工作,专门研究彝族民间文化。儿子吃上了公粮,阿苏模书悬吊吊的心总算落地了。
半年后,阿微玛麻的小舅也调动到了甲谷县与妻子团聚。阿微玛麻的父母,在一年后,卖了房屋和田地,搬迁去了远方居住。到处都盛传,说他们去与女儿相会了,有可能是在附近的甲谷县。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中。
转眼到了1997年,也是一个春天。中国第一支少数民族演唱组合“山鹰组合”在阳光山脉地区作迎接香港回归的巡回演出,邀请微瑟史布作为嘉宾助演。虽然已经成家立业,微瑟史布还是怀着寻找初恋的野心,爽快地答应了演出。十几个县城演唱下来,他身心俱疲。每到一个地方,微瑟史布深情演唱的曲目打头的都是那首为阿微玛麻写的“别在春天”。
由于心中日夜惦记,思念成疾。有好几次,微瑟史布都看走了眼。最后证明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只好急忙给人道歉,失望而归,在甲谷县城那一次更是险些遭遇不测。
那一天,演出在傍晚时分进行。微瑟史布上场前,渴望的目光搜索了全场旮旮旯旯,毫无所获。上台演唱“别在春天”的时候,特别提醒观众,这是献给一位不辞而别的女孩的。他说,不管你在哪里,遭遇了什么不幸,我都希望你听到这一首歌,因为这是献给你的深深的祝福。
花朵凋谢了,花梗留下了,花梗忧伤了,花朵知不知。
雄鹰飞逝了,天空留下了,天空寂寞了,雄鹰知不知。
姑娘远嫁了,故乡留下了,故人思念了,姑娘知不知。
大礼堂内掌声雷动,演唱如泣如诉。当睁开闭着的眼睛时,如有神助,微瑟史布的眼前突然发亮了。在台下右手边靠后的地方,有个披着粉红色丝巾的女子,神情专注,不时还在偷偷地抹眼泪。多么熟悉的身影啊!微瑟史布边弹边唱,忘情地走向台子的最前沿,想要看清楚、确定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是不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一不小心踩空了,从台子边上摔了下去。
在甲谷县医院清醒过来时,当地的歌迷帮他四处打听那天的那个女孩。经过苦苦搜寻,歌迷回来报告说,那个女的是本地一位铅锌矿老板的情人,名叫倪嘉。
面对苍茫群山,微瑟史布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自己弃置多年的汉族名字:杨启华。
山那边,是鹿鹿觉巴。痊愈归来,在爱情上变得听天由命的微瑟史布从乌托县城回老家,他买了一些补品,想顺带去看望阿映阿玛。老人坐在低矮的家门口,望着村道边苍老的核桃树。远远发现有人走进她的视线。人老了,肌体衰弱下来,灵魂的一部分已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而另一部分则伴随岁月日臻完善。夕阳的余晖洒满鹿鹿觉巴的每一个毛孔,曚昽之中,阿映阿玛看走了眼,以为自己走失多年的儿子回家了,喜出望外,从门墩上费力撑起身体,欢呼——
“儿啊,阿母终于等到了你!”
(完)
(四川省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