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成形或已经成形的中年（组诗）

灯灯

夜 里

流水的琴弦，再弹

都觉得不配

湖水闪动的傲骨，再看

都觉得有愧

一直到月亮穿过丛林。所有的词关闭五官。

一直到万籁俱寂。书页如同树叶

和我同时抵达书桌。和我同时按住

呼啸的人世声

……新的静默显现。

像我一样来到我面前

下跪的骆驼，不是因为身上的重负

不是因为迎面撞上了夕阳

也不是因为抱着它哭泣的，是尼采

是老子，庄子

是因为地平线一退再退：

再回来时，左边的风沙

约等于右边的

亘古不变的人心，人性

是的，是的……我明白风中的命运

风里的转折

我明白古老的善意，从不现出真身

当地平线反向回来

一近再近

不可能再近了，直到它像我一样

来我面前——

每一寸，都是良知。

每一寸，都是审问。

谷 雨

我被我巨大的心引领，在水边

唯一的婆婆纳

以天地为剧场，花瓣为戏台

鸟鸣带动悲苦

同时也把欢愉

送至春天的最高点——

春日将尽。尺八，笛子和箫

回声里有循环的人世

我和婆婆纳同时

感受到，来自曲子深处的狂风

我们同时看见

风吹落下的，是世世代代同一张脸

卡在音阶里无法转身的命运，是同一种命运

而紫堇灿烂。它以琵琶之身

弹奏无声之曲

它深情，要先于我们一步

唤出我们内心深处：古人。良人。和罪人。

暮晚，或者声音

石头顺着暮色，深入湖底的探询

和垂钓人站在其上

把鱼线

放入湖中，是一致的

当我只身来到暮晚，因为寒冷

我听见更多的声音：冰层破裂的声音，水要跃出水的声音

树木落光树叶的声音

鸟在电线杆上，回首一天的声音

甚至是诱饵等待鱼儿

在湖面，随风而动的声音

在所有的声音中，有一种声音

会让我长久地凝神：

那是你，所有的你——

成为我寂静的足音，辨认中

……沙沙的声音。

旅 行

水果刀结束在苹果身上的旅行。回到

刀鞘。我能感觉香气

在旅行

某种我不确定的事物。旅行的

钟表，停在：

11点11分，我感觉

苹果坐上喉咙列车，喉咙跟着

一个说不出的词

进入隧道深处

那些遗忘了香气的人们

——我想起了一些事，山河萬里

鸟飞得像祝愿

像我们从未曾到来的2024年

——天空在我眼里旅行。

2024年，第一首诗

我不知道那样的一颗心，是和我

连接的一颗心

我不知道水杉树落叶，红色的火焰在地上

依然生长

我走过时

我的体温。和它们的一生融为一体。

我不知道它们落叶了

就剩下洁净的内心，就像鸟儿在电线杆上

空气凛冽

不鸣唱，也不回顾

新的一年，干净得只有内心

——我不知道我还有那样一颗心：

小从冰冷的河水中探出头

白鹡鸰从老屋旁边的水洼，飞向菜地

我冷，匆忙，我活着

是和所有连接的一颗心：

小路从四面八方赶来

赶来的还有黄昏，以及暮色——

微笑如群山：松林上方，白鹭正好飞过天幕。

陪一条小路往前走

陪一条小路一直走到黄昏，就会看见

河水倒映红杉林的形状

是一把琴的形状

就会看见，琴声收拢在鸟的翅膀上

在田野上空

电线杆上

是一只，而不是更多只

是一只，和更多只……

是无声无息。无声无息收拢翅膀

人的形状。

今天的形状。

陪一条小路继续向前走，就会遇见夜晚

遇见村子里的方言

遇见高速公路，加油站，霓虹灯，医院

遇见我们尚未成形或已经成形的中年

就会看见方言

像小路一样继续向前走

无声无息……

消失在广阔的普通话里。

遇见我们共同的星空

众说纷纭的天气。

一条河流。两个垂钓人。三只乌鸟。

使同一片水域颤动的是：

河流本身。

鱼儿在空中，钓钩上

挣扎出的弧线，落日之下的唯美。孤绝。

以及我遇到乌鸟。我和我的影子

加上三只乌鸟，

分别站在星期一和星期五之间

我的女儿不在其列。她忽然

从我的体内伸出翅膀

引领乌鸟

千回百转的嗓音，使河流激越：

她和它们，我和我们

某一刻，我们会重叠——

遇见我们自身。回响。

和走了很远

看见星空……那样的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