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梨木香步 译/田秀娟
一天,我在房间里忙了一整天,做开学准备工作。
傍晚,我想去外面喝杯茶,歇口气。我一只手端着茶杯走到长凳旁。就在准备坐下去时,我突然吓了一跳,失声叫了起来:“雅比!”
我慌忙看看四周。还好,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是雅比。虽然看上去都一样,但准确地说,我是玛米吉鲁雅比。”
他的声音,确实和雅比的声音不一样。我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比雅比大一些的成年雅比。他系着一条丝巾。我想起来了,雅比的叔叔叫玛米吉鲁。
“请问,您是雅比的叔叔吗?”我郑重地问。
“是的。您应该就是乌鸫老师吧?看到您走过来,我想一定是雅比说过的乌鸫老师。所以,我没有藏起来,冒昧向您介绍一下自己。”
玛米吉鲁很早以前就开始创作一首诗。那首诗的第一句已经写好了,但后文还没有想出来。那首诗的第一句是:
那一切的源头已注定
有一天,这句诗灵光一闪地出现在玛米吉鲁的脑海中。他甚至觉得,完成这首诗,就是自己生存的意义。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下一句。他想,可能是开头太突兀了。他想过把这个神圣的开头稍微改一下。比如:
反正,那一切的源头已注定
意思好像更通顺了,但又觉得不够庄重。到底是什么“已注定”呢?对玛米吉鲁来说,这是一个深奥的谜。可是,肯定是有什么“已注定”。但到底是什么已注定?又是被“谁”注定的?
迄今为止,从雅比和我聊过的话来看,库依族好像没有宗教。所以,我没有从雅比口中听过“神”这个词。
听着玛米吉鲁的话,我心中暗想,虽然之前我并没有觉得他很重要,但说不定,他会有了不起的发现(恕我冒昧,这个发现就是神),成为在库依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我也由此领悟到,人类历史上的名人,或许活着的时候并不会给人特别重要的感觉。)
诗人一般分为两种:悲观的诗人和乐观的诗人。幸运的是,玛米吉鲁是个乐观的诗人。所以,他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时候,会觉得那就是还没被注定。等“注定的那一刻”终于来到时,像堵塞河道的大石头被搬走一样,后面的诗句会如河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喷涌而出。如果是这样,他能做的就是专心等待。
所以,现在玛米吉鲁的主要工作就是等待那注定的某种事物。
“所以呢,我正在等待,乌鸫老师。”玛米吉鲁凝视着我的眼睛,他像揭开一个重大真相一样,慢慢地说。
“原来是这样。”
我不由得慢慢地使劲儿点点头。
那天我们就此告别了。以后,我又见过玛米吉鲁几次。看上去,玛米吉鲁需要有人倾听他作为诗人的生活和观点。这对我更多地了解雅比族以及整个库依族都很有意义。所以,我总是很愿意听他讲话。当然,我也很喜欢听雅比讲话。不过,大人和孩子两个视角的话都听一听,能让我更加全面地了解他们。最重要的是,我本身就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说到雅比族的名字,和我们认为的名字不太一样。说起来,雅比他们的名字,就像过去的一种记号。当雅比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这个孩子就被叫作“雅比”。第一个孩子叫雅比,第二个孩子叫玛米吉鲁,第三个孩子叫赛吉儿。等雅比有了孩子,那他的名字就变成了“雅比爸爸”。曾经的“雅比爸爸”就变成“雅比爷爷”。这种起名规则也不是很严格,只要能和孩子区分开就行。“赛吉儿”这个名字源于以前一位女性的名字,这位女性的本名叫“赛吉儿”。她结婚后,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孩子的名字就承袭了她的本名。除了那位女性,现在活着的玛德依德湖雅比家的成员中,叫“赛吉儿”这个名字的,就只有雅比的姑姑了。因为姑姑已经成了妈妈,名字也随之变成“赛吉儿妈妈”,所以大家就把她的孩子叫作赛吉儿。
雅比族族人结为夫妇后,要么妻子加入丈夫一族,要么丈夫加入妻子一族。其实,雅比妈妈,以前叫赛吉儿。结婚后,她就变成了雅比夫人。平时这样称呼就行。你想,朋友中就算有名字相同的,也不会太难办。当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赛吉儿时,为了区分,就用“雅比夫人”这个称呼。还有卷毛赛吉儿这样的名字(妈妈身上的毛确实有点儿卷)。但雅比出生后,大家就改叫她雅比妈妈了。
因为雅比族没有派出所户籍科这样的地方,所以这样重名重姓地起名字也没问题。但执笔写《库依族史》的爸爸,写着写着,一想到读者一定会搞不懂这到底是哪一代的雅比,或者到底是哪一代的赛吉儿、哪一代的玛米吉鲁,就忍不住直挠头。
“真头疼啊。”
喝茶的时候,爸爸这么嘟囔过。正好来家里玩的玛米吉鲁有些忐忑不安地说:“我们应该考虑为每一个人起专属的、独特的‘名字’了。”
当谈到自认为重要的事情时,玛米吉鲁总会有些忐忑不安。“名字”,对玛米吉鲁来说就是“重要的事情”。
“独特的名字?”
正在画菱角的雅比,一下子抬起头来。(顺便说一句,菱角是一种水生植物。这种植物像莲一样,茂盛的叶子浮在湿地、湖面上。因为这种植物的果实近似菱形,所以叫菱角。有一种叫豆雁的水鸟,很喜欢吃菱角。)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种时候,家里的说话声听得格外清楚。
雅比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爸爸和叔叔的对话。飘入他耳中的“独特的名字”这个词,让他心里猛地一动。
“对啊,只属于那个人的、独特的‘名字’。”玛米吉鲁出神地说,“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有点儿怪怪的。”
听到这儿,爸爸吃惊地说:“我不知道有这事呢。”
“兄弟之间,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玛米吉鲁点点头。
“你想被叫作什么名字?”
“漂泊的诗人。”玛米吉鲁毫不犹豫地说。
“哦,”爸爸沉吟道,“这个,不好叫呢。”
“噢,哥哥,你果然这么想?”玛米吉鲁陷入了沉思。看来,他也在担心这一点。
“是这么想的。”爸爸静静地对沉思中的玛米吉鲁说,“名字,一旦起了就定了,就和那个人分不开了,不是吗?”
听到爸爸的话,玛米吉鲁说:“不是的。假如,从明天开始,我希望被叫作……”
玛米吉鲁有些难为情地继续说:“卜灵卜灵(发音源于brilliant,有光辉的、聪颖的之意)。刚开始,大家会觉得有点儿怪吧。但很快,大家会认为我就是——”
他又有些难为情地、略带不安地说:“卜灵卜灵。”
爸爸看上去有些目瞪口呆,说:“名字也能改。但如果知道那个人最初的名字,那个最初的名字会像尾巴一样甩也甩不掉吧。”
“是吗?”
玛米吉鲁又陷入了沉思。在他的沉思中,那一天结束了。
最终,对起名这件事情,玛米吉鲁还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雅比静静听着大人的谈话。我只想被叫作雅比,他想。
“名字,就像外套一样吧?”
有道理,我想。
“那雅比这个名字就是一件代代相传的外套。对,它就像一件隐身外套,温柔地包裹着自己。”
“对对对!”雅比赞成我的说法。他站在船上,对我说:“如果有自己专属的、独特的‘名字’,自己总被叫作那个名字,就会觉得紧巴巴的,不舒服吧?”
看上去,雅比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名字这件事,想起来没个头。最重要的是,本人满意就好。
如果玛米吉鲁将来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名字,那也很好。对啊,就像雅比说的,如果名字特别合适,可能会觉得紧巴巴的,不舒服,所以起个差不多的名字就行。
这么想来,某某夫人、某某妈妈这样的名字,暗含着和某某先生、某某宝宝之间的关系,意味着名字的背后有某个重要的人在眨眼,你不觉得这样的名字非常大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