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广军先生85岁了,在他的个展“照常进行:广军画展”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3B展厅开展之前,他对这个展览的期待值是:“零。”
最早知道广军先生,还是在我上本科的时候。那时我在鲁迅美术学院版画系就读,经常在课下跟老师喝酒闲聊,偶尔听说广先生讲过的“段子”。那时便知,广先生是个风趣幽默之人,雅号“广爷”,沈阳人,我跟他是老乡。
2024年1月1日,“照常进行:广军画展”结束以前,我一直觉得应该还不到为这个展览写些什么的时候。直到结束的那一刻,我们把广爷送上车,看见他开心地挥手向我们告别,一股莫名的开心涌上心头。我们目送车子缓缓驶出美院北门,消失在元旦的冬夜。于是,便跟身旁的老搭档孙华说:完美!走,喝酒去!
在整个布展的半个月,除了熬通宵加班的那三四次外,几乎每天下午5点半,我们便被保安“轰出”美术馆。那一刻,我忽然发觉他们才是美术馆的“主人”。于是,我只能选择跟孙华去喝酒、聊天。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展览不但是做出来的,也是喝出来的①。
我几乎每天像上班打卡那样地待在展厅,看着展厅气场的不断变化,观察观众的反应,偶遇各种多年未见的熟人。在我十几年的策展经历中,这种体验从未有过。偶尔,会有陌生观众发现我在跟朋友聊天时侃侃而谈,于是便走近前来,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说:你是策展人吗?这个展览太感人了。随即流下眼泪。这一举动的结果往往是:直接把我“整不会了”。
现在回想,2023年11月17日开展那天上午,可以说是个“重大展览翻车现场”。幸亏这个展览没有开幕式。是的,你没听错,因为广爷认为“開幕式”不重要。按原计划,这个展览连“前言”也没有②,展签也没有,没有观展流线,甚至策展方案也没有。要不是11月10日广爷突然发来一篇动情的“小作文”瞬间打动了我,让我十分相信、确信,以及坚信这就是“前言”。关键是,“小作文”的最后一个自然段,有且只有一句话:一切照常进行。
一切照常进行
开展那天,我们只布出了最终展览规模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左右的作品。以往这种事只发生在我的梦里,而且一定是噩梦,我时不时会在这一梦境场景出现时惊醒,且心跳剧烈、呼吸急促、汗流浃背。然而,当“噩梦”照进现实,却反而无比轻松、自在。广爷的这次布展经历,疗愈了我的噩梦。
开展那天上午,据说展厅里的人非常多,主要是广爷的老同学、同事、学生,以及版画系的晚辈们。由于打印店9点钟开门,通宵布展的我,拎起两个画框,直奔打印店,去打印海报、前言和观展须知。据在场看客后来反复不下10次跟我描绘的情形,当场的气氛非常诡异,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怪,以致传出一个段子说:广爷画展开展那天,他的学生一进展厅,居然发现还有画没上墙,然后便招呼身边人说:赶紧的,哥几个搭把手,赶紧帮忙把画挂起来。结果突然发现:不对,人家就是放地上的。哎!这就是广爷!
等我打印回来,已经接近中午,展厅人潮,已退去大半。海报、前言装框上墙,我们便回家睡觉。晚上8点醒来,打开手机,看到广爷发来消息:蔡萌辛苦!展览理想,多有夸策展的。
我至今也无法想象,开展那天展厅的气氛到底奇怪到什么程度。也许,就是短暂地把所有人都给“整不会”的那种表情吧。的确,这个展览是在边布展、边开展的状态下进行的③。从理论上讲,这个展览确实可以持续调整布展到撤展那天,但我们绝不刻意强求。正如师母④指出的那样:人对、关系对,一切就会朝着对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展 览
一年多以前,在分配展厅的时候,馆里原本给这个展分的是二层B展厅⑤,当然这是一个我们惯常做老先生的展厅,它很安全、没毛病。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真正看见过一件广爷的作品⑥。但直觉告诉我,如果要跳出原有格局,做出一种有“突破性”的老先生展,3B展厅是首选。这个展厅非常特殊,它是我们美术馆最漂亮,同时也是最难用的展厅。作为一个拥有巨大的穹顶、10米的挑高和贯穿穹顶的一道天光膜,它仿佛有着罗马万神殿般的恢宏气质。从下往上看去,那道天光膜,仿佛一条大船的底部,飘浮于我们的头顶。然而,与万神殿的规整圆形空间相比,对这个不规则的展示空间而言,所有常规的、正式的,或者规矩的展陈方式只要出现在里面,就会产生错位、冲突,并最终被巨大的空间势能“吞噬”。是选择跟空间“硬杠”到底,还是顺势而为,我们选择了后者。
整个展览完全是一种根据广爷现有艺术状态启发,根据空间环境、光环境、声音环境、道具环境、视觉环境展开的,层层叠加、递进,彼此缠绕、交错,偶发、随机、即兴、生长、生成出来的结果。
整个展览其实是沿着“创作策展”的路径演化而来,并进化到“无方案策展”。是的,时至今日,这个展览也没有“方案”,它就不能有“方案”。直到开展前一天,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展览能做成什么样,但我们知道它一定不是什么样;就是之前所有展览的模样,都不是。于是,这个展览呈现出来的“专业”与“业余”之间的细微差别、“学术”与“非学术”之间的界限,似乎仅在毫厘之间;它既考验着普通观众,也考验着我们如何作出检视与判断。很多地方都踩在边界线上,你必须仔细判断,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滑出三界外、跳出五行中。在我看来,这次策展经历最有价值的地方,就在于此。但话说回来,我们所有的判断,又都是在艺术语言的核心、本体,以及视觉关系的审美判断基础上建构的。这对一个“本体论原教旨主义者”的我而言,确实很妙。
广 爷
跟广爷加微信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根据我努力且模糊的回忆,可能是在2019年“古元画展”开幕式前的十几分钟,好像广爷在展厅看展时,经同事介绍加的。然而,就是在那天的开幕式上,广爷让我见识了什么叫“爷”。
那天的开幕式在美术馆学术报告厅举行,当进行至宣读嘉宾名单环节,主持人宣读完毕,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名单漏了广爷。结果,话音刚落,大约只有半秒,在第一排就座的广爷突然起身,向后转,面向后排就座的全体嘉宾,大声说道:“我是古元先生的学生,广军同志!”随即脱帽并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坐下。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会场。
其实,这种“漏播失误”在各种开幕式上并不鲜见,常人估计顶多僵住且尴尬一阵儿,也就算了。而广爷则不然,正所谓:尴尬的如果不是我,就是你们大伙。
坐在会场侧边第三排的我和孙华⑦,被广爷的这一举动彻底震撼。我说:一定要给广爷做个展览!
杨延远
为了筹划这个被疫情耽误了2年多的展览,与其说我们十分珍惜这次展览机会,不如说我们更珍惜广爷这个人。2022年9月,我、孙华、刘治治第一次去他在北京城里的家中拜访,透过他家中的陈设、布置,便会发现,此人格调、品位不俗。通过聊天便觉得,廣爷活得相当通透、自由、自在。只可惜,当时没有摄像机在场,哪怕手机拍一下也行,是为憾。为此,我们邀请杨延远导演拍摄了纪录片《广爷》。制作这部纪录片,有两个目的:一是真实再现广爷作品背后隐藏着的鲜活生命状态;二是拍摄的大量素材,为策展团队提供了一种近距离观察广爷日常状态的视角。因为,作为策展人,我根本无法如此近距离地贴近对象的日常生活,而拍摄纪录片就成了我“合法偷窥”广爷的一个重要途径。当然,纪录片的传播,可能会吸引更多观众慕名而来观展。记得我曾在看完素材之后,感觉特别好,顺便PUA了一下杨导,说:这个纪录片应该按照投电影节的标准制作。我策划过很多展览,都不怎么成功;广爷展览成败与否,就看你这个纪录片了。
刘治治
刘治治其实是最早介入广爷展览的参与者。早在3年前,基于对广爷的仰慕,他就提出希望参与广爷展览画册的设计。那时候,我跟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是美院设计学院的一名教员,设计圈内知名的设计师。比较常听人提起的是他设计上的突破性,往往能量极强,也颇为强势。最为人所知的是前2年,北京国际电影节的海报设计出圈事件,更是颇具影响。然而,通过此次合作,我才发现:此人乃性情中人,有“爷范儿”;且对广爷非常熟悉,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广爷,几乎是被广爷摸着脑顶长大的那种;对广爷的脾气秉性、艺术造诣,门儿清。展览主题的英文“Life as it is”,就来自他的建议。我认为他的这次广爷的展览视觉设计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妥帖”。
孙 华
孙华是我合作多年的搭档,每逢重要的展览项目,我必邀他参与。由于有“古元画展”开幕的那次共同经历,自然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下来。过去3年中,我们曾多次在聊天时,一起讨论过这个展览的策划。配合上的默契,让我们在很多时候的沟通,几乎是瞬间就能形成共识。比如在布展开始后,展览中放弃灯光改用天光、不做展签,甚至最初设想的没有“前言”等,很多具体关系处理上的判断,根本不需要讨论,几乎凑在一起商量几句即可。孙华在这次展览前一个多月做了一个小手术,手术虽小,但极其痛苦,如若抢救不够及时,也会有生命危险。这个过程让他悟出了一些人生道理。术后出院,他开始选择:努力把自己活在缘分中,顺其自然,不与命争。
(未完待续)
注释:
① 在这里,请允许我表达对保安大叔们的敬意。
② 在此要感谢王朔老师,他的探讨什么是“成功人士”的那段话,给我很大启发。
③ 2023年12月18日,展览延期后的第二天,我们运来了广爷1988年参加“油画人体艺术大展”的一幅代表作《终极的价值》,并在展厅布了出来。
④ 广爷夫人。
⑤ 简称2B展厅。
⑥ 原作。
⑦ 当年也是我们搭档做的“古元画展”,搭档还有李帆。注:蔡萌,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研究员,策展人。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