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班·骆维特的身份认同困境

2024-06-01 09:09李洁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身份认同

李洁

[摘  要] 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英国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以独特的视角和深切的人文关怀观照世界,其作品蕴含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莱辛1988年创作的小说《第五个孩子》和2001年出版的续集《浮世畸零人》是其现实主义作品的代表作,小说的主人公班·骆维特一出生便拥有着返祖般的异类身体,他出生后,整个家庭的秩序被打破,中产阶级家庭的身份认同不复存在,父母的否定、兄弟姐妹的排挤、亲戚的排斥致使班离家出走,在独自面对社会的过程中,班仍然无法建构自己的身份认同,最终跳下山崖。莱辛通过讲述班这样一个异类人的故事,呼唤人们尊重差异,平等对待每一个生命体。

[关键词] 多丽丝·莱辛  《第五个孩子》  《浮世畸零人》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79-04

多丽丝·莱辛出生于1919年,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整个世界依旧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加上流感侵袭,近300万英国人死亡,莱辛的家庭也遭受重创,这些对她而言不单单是生命的体验,更是其思考的源头。莱辛的创作始于1950年,目睹种族隔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主义和大英帝国的衰落,使得她始终站在人类发展的角度去看问题,从未放弃过对自由、民主、正义的追寻。莱辛以其体验过的生活作为创作源泉,从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开始便展现出一位真诚的人文主义作家的执着探索和对人类永不枯竭的高度责任感,她关注弱势群体,以文字揭示社会边缘人群的命运,探寻导致他们悲惨生活的社会根源,塑造了诸多人物形象,其中最典型的人物是《第五个孩子》及其续集《浮世畸零人》中从出生起就因异类身体而被边缘化的怪人班·骆维特。身体与社会文化之间存在着构成与被构成的关系,其意义随着民族、性别、历史等因素的变化而变化,班·骆维特作为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类,却有着丑陋的兽性外表和原始的兽类习性,半人半兽的他是文明世界的“原始怪物”,有着含混不清的个体身份,亲情的冷漠和疏离使其陷入更深的身份认同困境,他的异类身体和具有象征意义的符码紧密联系在一起,身体被框定在符号里,具有复杂意义的身体变成抽象简单的符号,带来多重身份认同困境。

一、含混的个体:文明世界的局外人

不同于前面四个孩子的温柔可爱,班的外貌与怪物毫无二致:“他的肩膀厚实,背儿隆起,躺直在那儿都好像蜷曲着身体;额头很宽,从眼睛往后倾斜到头顶;头发模样奇怪,头上有两旋,从那儿形成一个V字形(或三角形)往下一直长到额头,额前的头发往外窜,一团粗硬的黄发,两旁和后面的头发则贴着往下长。他的手又厚又重,手掌心有一团肌肉。他睁开眼,直直地望着母亲的脸。那是专注的黄绿色眼球,像两块肥皂石。”[1]因丑陋的外貌被亲戚朋友甚至邻居们贴上了“怪物”的标签。而且,班的“返祖”外表与其实际年龄相差甚远,18岁的班看起来像是一个中年人:“站在他眼前的这位矮小粗壮、体格强健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超大夾克,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岁。还有那张脸!那是一张宽阔的面孔,五官轮廓突出,嘴角拉着长长的笑……宽大的鼻梁,大大的鼻孔,浅绿色的眼珠子,淡褐色的眼睫毛,硬邦邦的淡褐色眉毛,留着不适合脸型的整齐短髭。他的头发黄黄的、乱蓬蓬的,仿若他的笑容一样教人不安,长长的,向前垂下来,耳朵两旁则是硬邦邦的发绺,仿佛是在嘲弄时髦的发型。”[2]大家都以异样的眼光看待班,完全不相信班才刚刚成年,又或者说是完全不相信站在眼前的是和自己一样的一个“人”。

相比外貌,班和原始动物相差无几的习性更令人感到恐惧。他有着灵敏的听觉,能够听到两堵墙外的电梯声和天空中的飞机声等;他还有着敏锐的嗅觉,能够分辨出各种气味,甚至将所有的动物都当作食物。他喜欢吃生肉,当饥饿时,他“凭着野人蛮力,光用手和牙齿就将那只鸡生撕开来,满足地吞咽着”[1]。又或是在野外直接捕食鸟类,“他轻而易举就捉到了它,拔掉它的毛,嘎巴嘎巴几口就把它吃掉了。它的另一半飞过来查看,结果这一对鸟儿和它们的热血暂时满足了他的胃口”[2]。除此之外,班的性爱方式也粗暴且原始,和丽塔的偶然相遇唤起了班沉睡已久的性欲本能,“他的牙齿咬着她的脖子,射精时他发出了一声咕哝的狗叫,这是她从来没听过的”[2]。班的丑陋外貌和原始行为对人们来说充满着危险感和威胁感,人们认为他一定携带着某种返祖基因,甚至母亲海蕊也认为“班的同类人应该住在地底,她很确定,一个在地底极深处的洞穴,只有火把照明……”[1]班始终被排斥在社会主流话语之外,《浮世畸零人》中,班扮演演员帮助詹士顿运送毒品,在此过程中,他的“他者”身份被削弱到最低程度。天真的班·骆维特以为只要扮演好演员的角色就能和大家处于同一个社会群体中,然而从始至终,他被人们接受的原因仅仅是那一本定义他演员身份的护照,当真实身份暴露后,他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所有人见他的第一面几乎都发出了“这不是人类”的共同感叹,这些问题也困惑着班自己。他不符合通常所说的关于人类的定义,但他也具有与动物不同的本质区别。他有符合社会规则的文明行为,也具有约束自我的能力,却从未得到人们的认同和鼓励。在一定程度上,人们对班异类身体的无情拒绝和排斥象征着他们对自己血肉之躯的排斥,对原始自然属性的排斥。现代的文明人似乎忘记了文明建立于野蛮之上的既定事实,当班·骆维特的自然属性赤裸裸展现在现代文明面前时,人们将其视为现代文明的反叛者,却忘记了自身也是从暴力和死亡的世界中进化而来,也是人性和兽性的复合体。异类身体所带来的一系列不确定性正是班悲剧的根源所在,他是后现代的斯芬克斯,他的原始特征使他被迫边缘化,成为文明世界中的局外人,丧失话语权,只能独自一人在世界上漂泊。

二、冷漠的家庭:中产阶级的异己者

对孩子来说,最初的身份认同通常来自家庭,家庭的负面回应会让孩子产生负面的内在对话,进而产生负面的身份认同。骆维特夫妇对于中产阶级地位的焦虑致使整个家庭秩序混乱,进而导致班既没有得到及时的引导和规范,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鼓励和肯定,家庭语境中的他只是一切与中产阶级美好愿望相悖的代名词,而不是他自己。

雅克·邓兹洛特称:“现代家庭更像是一个机械装置而非一种(社会)组织。这种机械装置是通过家庭组合的差异性(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为两个极点)以及个人和家庭之间利益之不协调性而进行运作的。”随着经济全球化的迅猛发展,英国的部分个人从业者虽然可以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却始终突破不了社会阶层。在作品中,骆维特家庭内部可看作社会阶层的缩影,妻子海蕊来自普通工人阶级家庭,和母亲多拉丝住在小公寓里;丈夫戴维努力工作以维持中产阶级生活水平,戴维的父亲詹姆斯和母亲莫莉离婚后分别重组了家庭,继父是历史学者,在牛津有一座寒酸的大房子,是英国传统保守派的代表。继母与父亲詹姆斯是同路人,他们在法国南部和西印度群岛都有大别墅,是上流社会的代表。

对旧秩序的怀念和对完整性的追求致使骆维特夫妇执意要在开放自由的年代组建维多利亚式的大家庭,并孕育6个孩子,他们美好生活的畅想首先由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开启,然而他们微薄的工资完全不足以负担这栋房子的贷款,无奈之下,戴维只能求助双方的父母,在接受了两对父母的资助后,戴维和海蕊终于过上了富人的生活。为了展示他们美好的中产阶级地位和生活,他们邀请了所有的家人、朋友甚至邻居来家里居住并开派对,在派对中与不同阶层的人交往接触,试图站稳自己中产阶级的社会地位。为了支付请客的高昂费用,骆维特夫妇不断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买二手冰箱,瓶装水果、果酱和酸辣酱以减少开支,甚至海蕊的母亲多拉丝也不得不为他们提供帮助。孩子们的不断出生、生活成本的不断增加使骆维特一家陷入“总是缺钱”的境地,意外到来的第五个孩子使骆维特家庭的焦虑彻底暴露出来。

班是在戴维和海蕊下定决心不再这么快生小孩时意外到来的,得知怀孕时,夫妻两个非常沮丧,亲戚朋友们也对海蕊的怀孕持批判态度,认为戴维的微薄薪水不足以支撑他们再养活一个孩子,班·骆维特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这也预示着之后家人对他的冷漠态度。在孕期,海蕊经受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作为丈夫的戴维即使听到海蕊的呻吟和啜泣也不抚慰她,家庭所有成员都认为她只是累坏了,海蕊只能不停地服用镇静剂来使自己获得平静。班出世后模样怪异,海蕊觉得他像是“小妖怪”或“小侏儒”,为了保证生活的正常运转和社会地位的稳定,他们用粗重的铁条栏杆将有着怪异举动的班锁在房间里,其他的孩子们陆续选择离家和亲戚在一起或读寄宿学校以躲避班。班九个月大时,颤巍巍地爬上非常高的窗台,随时都可能摔出去,海蕊的内心想法却是:“真可惜,我干吗走进来?”[1]班一岁多时,冲出大门跑到街上,海蕊虽然表面上竭力想要抓住他,但心里却在祈祷班被撞死。家庭语境中的班从未被当作正常孩子,骆维特家庭对待班的方式让班产生了强烈的不信任感,家庭的负面回应致使班·骆维特产生了负面的内在对话,并陷入身份认同的漩涡。

福柯认为,西方传统始终贯穿着各种权力的运作和力量的竞争,固定的房产、度假、雇佣工等中产阶级家庭的標志性特征都需要经济上的支撑。戴维和海蕊一开始便是依靠整个家庭中唯一的上层阶级的代表詹姆斯才过上富人的生活,他们美好中产阶级家庭的愿望本身便没有物质基础,但他们又对自己的阶级地位异常珍视,唯恐跌入底层阶级,深深的焦虑和危机使骆维特夫妇为了维护当前的生活不得不承担一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负担,以试图融入中产阶级,尤其是当詹姆斯停止对骆维特一家的经济帮助后,整个家庭雪上加霜,四个孩子也分别投奔了其他阶层的亲戚。并非班导致了家庭的离散和亲朋的远离,是社会局势的动荡、经济的困窘和社会地位的飘摇使他们的家庭分崩离析,象征着他们美好愿望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最终也迫不得已被卖掉。至此,他们幸福中产阶级大家庭的梦想化为泡影。

三、无情的社会:科学理性的牺牲者

二战后,整个西方社会充斥着信任危机,人们为了追求利益导致道德沦丧。社会机构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义,法律形同虚设。班三岁时,祖母莫莉伪造诊断书将其送到一个残疾儿童机构,当海蕊在一个个炼狱般的病房里找到班时,“他不省人事,仅穿着精神病患的束身衣,淡黄色舌头伸出嘴外。他的皮肤呈死灰白色,带点绿色。房间到处——墙壁、地板,还有班——沾满了排泄物。湿透的草席底下渗出一摊黑黄色尿液”[2]。这里的环境恶劣无比,工作人员十分冷漠,对待孩子们的方式是禁锢他们和对他们注射镇静剂,致使许多孩子因打针而死亡,班还由于野兽般的力量和抵抗力而被每天注射四针生产来源不明的镇静剂,除了洗澡外,总是穿着束身衣。这些疗养所之所以能够存在,归根结底是因为在这些孩子的父母眼里,他们要么患有不适合生存的严重残疾,要么对家庭构成威胁,因此他们的生命是无意义的,他们也不应该有个人意识,父母把这些孩子丢弃在“监狱”里,接受惨无人道的压制,等待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美其名曰“疗养院”的医疗手段却脱离了救死扶伤的本质,它是不科学、不合理的,是异化的科学理性的表现。

19世纪以来,人类中心主义不断膨胀,为了推动科技的发展进步,人类对自然和生物进行无情的掠夺,动物实验屡见不鲜。在巴西,班的奇特长相和野兽般的习性引起了科学家的好奇和探索欲,他们丝毫不顾及班的英国公民身份,打着帮班寻找族人的由头把他骗进实验室,试图对他进行全身上下由外到内的检查,并把他和猴子、兔子、狗等动物一起扔进一个大铁笼里:“在一层层的笼子里关着猴子,大大小小都有,这种安排让上层笼子里的排泄物铁定会掉到下层动物的头上。那儿还有一排兔子,脖子动弹不得,化学药品不断滴进它们的眼睛。有一条大型混血狗,从肩膀到臀骨被切开来,然后又被人笨拙地缝起来,此刻正躺在脏兮兮的草堆上呻吟,它的背后尽是排泄物。(这条狗在6个月前被开膛破肚,伤口又不时被拆开来,观察它内脏的功能,它还被下过各种药,然后再像个袋子般被缝合起来。伤口的边缘其实局部愈合了,结疤了,透过它们可以看到里面悸动的器官。)猴子从牢笼里伸出手来,他们充满人性的眼睛祈求着帮助。”[2]班被封上嘴巴、绑住手脚、全身赤裸,特蕾莎惊叹于眼前的场景,然而当她向实验室助手阿尔弗雷多询问原因时,得到的也仅仅是“那是科学”[2]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班被监禁的建筑工地只是这个大型研究机构的一部分,由一家国际研究机构独立赞助。学院里的大多数员工都被禁止进入那栋大楼,但那里传来的可怕声音让他们清楚地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作者多丽丝·莱辛在《浮世畸零人》开篇特别说明了该实验室的原型来自伦敦某家研究机构,由此可见,这种现象在当时是真实存在的。对科学家们来说,研究具有返祖特征的班对研究人类起源大有裨益,班的异类身体令他成为众多实验标本中的一个,完全丧失了做人的权利,他的生命随时都会被科学所牺牲,无法抵抗。

作为“返祖人”的班在家庭、学校、社会中被迫以边缘人的姿态艰难生活,他是后现代的斯芬克斯,是人类中心主义之下的困兽。作为一个有着原始长相和习性的“返祖人”,班实际上却生活在现代文明世界中,被现代文明世界所规范和同化,他努力学习去遵守各种现代生活的基本规则,迎合现代社会的标准,接受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却始终没能得到他人的认可。在人类中心主义极度膨胀的背景下,科学话语的存在将班置于全人类的对立面,他们将一切不符合主流定义的存在视为不正常和不道德的,借口科学理性来命名班,对其进行无理性的操纵和压制,展现出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和兽性因子。实际上,班的悲剧也是千千万万个边缘人和边缘群体的悲剧,作者多丽丝·莱辛正是用班这一独特形象来反映现存的社会问题,反映严格等级制度下后现代英国人对身份的困惑和焦虑,展现科技飞速发展之下的异化现象,引起人们对于边缘群体的关注和关爱,号召人们摒弃偏见、尊重差异,平等对待每一个生命。只有这样,异化才能得以消除,世界上的生物才能实现和谐共处[5]。

参考文献

[1] 莱辛.第五个孩子[M].何颖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2] 莱辛.浮世畸零人[M].朱恩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3] 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

[4] 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5] 刘小波.“生物返祖”:一个畸形儿的悲剧——解读多丽丝·莱辛《浮世畸零人》中的社会反思[J].科技视界,2012(15).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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