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甲河,毛莉婷
(1.江西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昌 330045;2.江西科技师范大学 学生工作处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南昌 330038)
王阳明在世时,弟子们关于如何做致良知工夫路径主要有钱德洪的四有说与王畿的四无说。从被誉为“王门宗子”的邹守益所记载《青原赠处》来看,他叹息“先师薨于南安,不及稽二子之成也。而二子交砥互砺,以求不坠遗绪”。[1]103在阳明去世后,“德洪、龙溪讣告同门,强调统一意识。但是任何一个学派,宗师死后的派别分化都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阳明哲学本身包含着向各种方向发展的可能性”。[2]374阳明学与朱子学的分歧,钱德洪四有说与王畿四无说之间的裂痕,造成阳明后学工夫路径出现诸多弊端。邹守益认为工夫路径弊端在于“世之拟议言动,绳趋矩步,而贞纯未融,其蔽也支;独抱玄机与造化游,而人伦庶物脱略未贯,其蔽也虚;皆师门所弗与也。”[1]104因此在给王畿的书信中说:“自分此生惟此一事,窃愿共图之!先师未了公案,须同集下手,庶几可成。”[1]572他处理阳明后学工夫路径之弊的方法是“从日用常行之际,以直造先天未画之前”,[1]947因此李伏明、李会富等都认为邹守益强调在日用常行上致良知。(1)李伏明:《江右王门学派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6页;李会富:《邹东廓本体戒惧思想探析》,《船山学刊》,2017年第1期。然而,邹守益怎样从日用常行致良知,处理阳明后学工夫路径弊端呢?学界以往的成果对此没有深究,故而本文进一步探索邹守益运用哪些思想资源,以日用常行致良知处理阳明后学工夫路径弊端问题。
阳明心学,本是针对朱子外求之弊,然而在阳明后学发展中,阳明心学亦带来诸多弊端,诚如钱德洪所说,阳明去世后,“同志归散四方,各以所得引接来学,而四方学者渐觉头绪太多。”[3]1757在阳明后学分化中,邹守益在青原梦见朱子而意识到阳明后学工夫路径之弊有两种情况。他说:“往聚青原,梦与同志聚讲,举小成虚远之旨以为劝戒,寤而惕然曰:‘此考亭公神明训我也!’世之安于小成者,沾沾自足而不求极致,故行而不著,习而不察;其骛于虚远者,嘐嘐自衒而不察实病,故人伦不察,庶物不明。其能切磋琢磨,瑟僴赫喧,以求大中至正者,鲜矣!”[1]942
第一种弊端安于小成可谓下学不上达。只做下学践行工夫,小有成就,沾沾自足,而没有进一步追求上达良知本体,“故行而不著,习而不察”。这里需要辨析“行而不著,习而不察”。此出自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朱子注解为“著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言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当然,既习矣而犹不识其所以然,所以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多也。”[4]328按照朱子的理解,行而不著指行之而不能明其所当然,习而不察指习矣而不识其所以然。然而,邹守益对此解释却不同。他说:“著也者,心之著也;察也者,心之察也。爱亲敬长,仁义之良也。尽吾心之爱敬而以事亲从兄焉,忠恕之道也。不本于爱敬而摹仿陈迹以步趋之,曰道在是矣,是觑尧而效其周旋,其将能尧乎?”[1]46-47邹守益认为,著是心之著,察是心之察。爱亲敬长,是仁义之良。尽吾心以爱敬,事亲从兄。然而不本于爱敬而摹仿陈迹,以步趋之,并不在道中。从邹守益与朱子对于行著习察不同的解释可见,邹守益认为朱子的解释只看到了习行的应然,不本于爱敬而摹仿陈迹,以步趋之,觑尧而效其周旋,并不能成尧。邹守益为了避免朱子解释的漏洞,把习行都拉高到心之本体,从心之本体出发,尽吾心之爱敬,才会真能事亲从兄。“‘行著习察’强调的是行为必须在良知的明觉和照察之下,知行合一,即是生命的活动必须是良知的自我显现,如此,生命的活动才能实现自身的神圣意义。”[5]因此邹守益所说世之安于小成者,行而不著,习而不察,隐晦批评朱子的即物求理说。这可以从王阳明得到旁证。王阳明说:“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3]34又说:“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3]34王阳明反求朱子即物求理,会造成义袭而取,舍心逐物,终身行不著,习不察。王阳明这里所说“行不著,习不察”,就是邹守益从本心观照行著习察,而不是朱子认为行知其然,习知所以然。
第二种弊端骛于虚远可谓上达不下学。骛于虚远,仅仅上达良知本体,虚夸自炫而不察实病,故而不察人伦,不明庶物。在青原山几千人聚九邑大夫士为会,当时学人竞谈玄虚,邹守益反对说:“即事即心,吾安知洒扫应对之外,有形而上者乎?《中庸》三言微显,卒未有离显以言微者,而今言微之微,何也?先师格物之说在耳,诸君其何忍背之?”[1]1364在他看来,致良知要在事上磨炼,在洒扫应对中体认形而上者。他的第一个依据是《中庸》说“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4]19-20他的意思是学者要致良知,不能仅入隐微体认良知不睹不闻,而是要在见显中体认良知本体。对于良知之微与显,邹守益更重视良知之显的面向,主张在显中言微。他的第二个依据是王阳明的格物说。王阳明认为“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3]94如果离开事上致良知,就是悬想良知本体,识入光影,特别会出现日用应酬凑泊不得,所以邹守益赞成王阳明的格物说,以此告诫当时学者不可竞谈玄虚。
邹守益受朱子的启发,看到当时学人要么下学不上达,要么上达不下学。钱德洪也有同感:“执规矩者,滞于形器,而无言外之得;语妙悟者,又超于规矩之外,而不切事理之实,愿学者病焉。年来同志亟图为会,互相劘切,各极所诣,渐有合异同归之机。始思师门立教,良工苦心。”[3]1757钱德洪也看到当时学人要么执规矩,无言外之得,对应邹守益所说安于小成;要么语妙悟,不切事理之实,对应邹守益所说骛于虚远。邹守益和钱德洪所努力解决的,是合异同归,以求统一阳明心学。
邹守益所谓的下学而不上达者,就是滞于良知工夫之实有,而忘乎良知境界之无执;所谓的上达而不下学者,就是安于良知境界之玄远,而轻忽良知本来之实有,由此导致前者滞而不通,后者虚而不实。这两种致良知工夫路径的病痛,皆居于一偏,未能从容中道。邹守益如何对治下学不上达与上达不下学两种弊端,合异同归呢?他选择以阳明心学作为思想资源处理这个问题。他说:“良知一脉,自先师发之,明德明命,远有端绪。古之人昧爽丕显,顾諟明命,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正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源流。故不迩不殖,亦临亦保,三千三百,裁成辅相,举天地万物尽在吾发育峻极中。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又曰‘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真是下学上达宗旨。谨厚者安小成,行不能著,习不能察,而委天道于难闻;颖爽者骛虚远,高不自卑,远不自迩,而玩人伦庶物于不屑。虽清浊参差,其为道术裂,均也。”[1]580在邹守益看来,王阳明的致良知说,是远有端绪。古人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故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亦临亦保,三千三百,举天地万物尽在吾发育峻极中。王阳明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又曰“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就是下学上达宗旨。由这两句话看当时学人,就会看到谨厚者安小成,委天道于难闻;颖爽者骛虚远,玩人伦庶物于不屑。邹守益用戒惧说诠释了王阳明致良知说,特别重视王阳明两句话:“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和“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批评了下学而不上达和上达而不由下学的两种工夫倾向,主张下学而上达,戒惧一贯”。[6]240下面我们详细考察邹守益如何用“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纠正下学不上达,用“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纠正上达不下学。
第一,邹守益用“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纠正下学不上达。王阳明在《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说:“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3]870无声无臭独知是乾坤万有的根基。抛却自家无尽藏,就是义袭而取,舍心向外逐物。他用“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反对舍心逐物,被邹守益当作反对下学不上达的思想资源。邹守益用“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批评安于小成者,虽然微有践履,但没有立足于良知本体,还是会行而不著,习而不察,下学不能上达良知本体,因此他主张不能滞于有,而是只有回到无声无臭独知,在良知的观照之下,才能避免义袭之学。
第二,邹守益用“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纠正上达不下学。对于上达不下学之弊,他找到王阳明“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3]872对治。不离日用常行内指致良知要在日用常行内做实功,可以体认先天良知本体。如果说日用常行是有,那么先天未画是无。邹守益对于上达只追求无,而离开下学有,提出的对治思路就是在有中体认无。
邹守益为何用王阳明“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对治上达不下学呢?笔者认为邹守益防止离有入无,主要针对王畿四无说的弊端。王畿四无说主要指“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3]1442心体无善无恶,正与王阳明四句教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相同。然而王阳明四句教后三句是“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3]1443他告诫王畿要做致良知工夫。王畿由心无善无恶重心本体,发明先天工夫,主张良知现成,但也埋下一味追求本体,不做工夫的祸根。对于王畿四无说,邹守益认为“越中之论,诚有过高者。忘言绝意之辨,向亦骇之。”[1]494这里的越中之论学界一般指王畿的良知现成说。邹守益认为一般根器无法体认王畿的四无说,特别是王畿的忘言绝意,也就是先天工夫。
邹守益对于王畿追求良知之无的向度是十分警惕的。清人沈佳《明儒言行录》记载“东廓师文成,晚年服膺朱子,至形梦寐,亦是觑破龙溪一辈虚远之病,故痛切警之耳。”[1]1401王阳明去世后,弟子出现分化,主要有四有说与四无说两个向度。在沈佳看来,邹守益梦朱子指出鹜于高远者就是批评王畿四无说的弊端。邹守益为何批评王畿虚远之病呢?这涉及邹守益与王畿工夫理路。朱湘钰指出“龙溪等人着重在日用常行间直指良知,强调良知流行的‘自然义’;而东廓则注目在欲根习气与良知之对峙,以突显出‘良知’之‘良’义,强化良知之‘道德义’。”[7]王畿强调良知的自然义,需要做觉照工夫,一念自反本心;邹守益强调良知的道德义,需要时时注意良知与习气之对峙,更加警惕欲根习气对于良知的遮蔽。王畿四无说在日用常行致良知的危险在于,“以悟为则,空想本体,全不着实做格物工夫,离有入无。”[2]13
邹守益警惕追求良知之无的向度,因此反对少初子“从无极太极参透,不落二气五行”的主张。少初子主张“从无极太极参透,不落二气五行”,意思是要从无极太极致良知,体认良知本体,不从二气五行形而下入手。邹守益认为“恐涉过高。向在冲玄,亦面评之。因举先师‘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之句,以为下学上达宗旨。”[1]616“恐涉过高”容易想到邹守益对于“越中之论”如王畿四无说也有同感。邹守益同样以王阳明“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反对少初子离有入无思路,因为如果从无极太极参透,“居闲无事,隐隐见得先天体段,而日用应酬凑泊不得,犹是虚浮。”[1]616在邹守益看来,隐隐见得先天体段,悬想本体,但在日用应酬凑泊不得,还是没有做到实处。
总之,邹守益采用“有无双遣”[1]1356方式救治滞于有与陷于无两种弊端。他批评下学不上达,滞于有,不能上达良知本体,主张由有回归无声无臭独知;批评上达不下学,陷于无,日用应酬不能落于实处,主张由无转向日用常行致良知。他采取有无双遣方式救治滞于有,与朱子向外即物穷理划清界线;救治陷于无,与王畿向内空悟本体划清界线。这体现了邹守益高超的救弊中道智慧。他采用有无双遣方式救弊的目的在于提出下学上达致良知工夫路径。
邹守益既用“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反对下学不上达,防止滞于有,又用“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反对上达不下学,防止陷于无,有无双遣,最终目的在于主张下学上达的工夫路径,故而他说:“下学上达,圣门有莫我知之叹。学是学个甚么?达是达个甚么?须是自戒自惧,顾諟帝则,勿尚口说,勿落测度,反躬而深造之,庶其弗畔矣乎!”[1]781他提出下学上达的工夫路径,主张在日用常行中,要戒惧以致良知,以帝则为准则,不尚口说,不落测度,躬行深造。
下学上达出自《论语》:“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朱子对“下学而上达”解释为“知下学而自然上达”。[4]148邹守益主张“在日用常行之内而能直造先天未画的本体,这便是孔门下学上达的一贯工夫”。[6]57
邹守益提倡下学上达的工夫路径,与王阳明思想一致。当别人问上达工夫时,王阳明说:“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3]14-15在王阳明看来,后儒教人涉及精微,认为上达不当学,应下学,这是分下学与上达为二。他认为所谓下学就是目见、耳闻、口言、心思,上达就是目不可见、耳不可闻、口不可言、心不可思。因此圣人虽说精微,都是下学。学者用功从下学就可以上达。由此可见,王阳明反对后儒上达与下学二分的观点,因为精微是上达,可见是下学,如果上达与下学二分,就会出现学者要么上达,会空悟本体;要么下学,会微有践履,却不知心性。王阳明把上达拉到下学里,从下学就可以上达。邹守益赞同王阳明下学即可上达的观点。如果说下学是形而上,上达是形而上,邹守益“力图沟通形而上与形而下”,[8]主张在形而下致良知,可以上达形而上。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虽然邹守益有无双遣, 既防止滞于有,也防止陷于无,但他所主张的下学上达是从下学入手,上达良知本体,也就是说,他运用“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反对只有形而下,没有形而上,“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反对只有形而上,没有形而下,形而下与形而上相比较而言,他还是选择从形而下入手,上达形而上。进而言之,邹守益认为,对治致良知的工夫路径中有无偏向之弊,不是说要在用一种方法对治只有形而下而无形而上的问题(下学而不上达),又用另外一种方法对治只有形而上而无形而下的问题(上学而不下达),如此法法相继,多而杂,杂而乱,不能立于中道,则其所归只能重新陷入居于有无一端之偏至。要之,即下学而上达,由工夫而本体,这是邹守益立于儒学本位所坚守的中道智慧。
总之,对于当时学人安于小成,滞于有,下学不上达,邹守益采用王阳明“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纠正,批评朱子舍心逐物之弊,意在指引学人不要满足于有所小成,停留在经验层面,而是上升到心体超越层面,“脱俗学之支离”,[1]947有助于使学人意识到心学与俗学的差异,由俗学转向心学,为学人修行指明正道;对于当时学人骛于虚远,陷于无,上达不下学,邹守益采用王阳明“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纠正,指出王畿四无说带来的负面后果,如徐阶所说“竞谈玄虚而忘实践,便于无所拘检”,[1]1380刘宗周也认为“学焉者失之,浸流入猖狂一路。”[1]1358这样会造成学人走向猖狂、肆无忌惮,甚至会由儒学转向佛老,谈玄说妙,摧毁整个儒学价值系统。当时学人徐阶、耿定向、胡直、王时槐等大赞邹守益救治上达不下学之弊,说明他们已经意识到王畿四无说极易使学人导向空无,悬悟本体,甚至引入佛老。这不得不引起耿定向、胡直等恐慌,所以他们对于邹守益纠偏上达不下学,提出从日用常行致良知评价甚高,如徐阶赞叹“非公力排遏之,其风靡波荡,不入于王何之为不止,故公于斯道,立坊树准,有大功焉”。[1]1380邹守益主张从下学入手,上达良知本体,是救治上达不下学与下学不上达之弊的良药,体现了高超的中道智慧,有助于阳明后学的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