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京航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靳学颜(1513~1571年),字子愚,号两城,明嘉、隆间政治家、文学家、经济名臣,山东济宁人,嘉靖十四年(1535年)成进士,累官吏部左侍郎。学颜内行修洁,高拱为首辅时称病归,卒于乡。一生著述颇丰,但存者仅十之二三,其现存诗文作品多辑于《靳两城先生集》(二十卷)和《间存集》(八卷)中,共700余首诗歌。学术界有关靳学颜的记载与研究,多集中于其所上《讲求财用疏》在经济金融等制度方面提出的改革理念,对于作为文学家的靳学颜其诗文创作、文学思想的相关研究暂付阙如。
嘉靖中叶“后七子”形成之前,靳学颜与李攀龙等人在京城以山东同乡身份结社赋咏、酬唱赠答,可谓是第二次文学复古的前锋。其创作实践亦着力复古,从现存作品看,其学古的对象一是魏晋,一是六朝初唐,在题材上主要继承了魏晋玄言诗和游仙诗的传统,存在大量老庄术语和释道思想元素,内容多涉及玄言义理和服食游仙,呈现出追求闲适自由、隐逸避世生活方式的思想倾向。
明代统治者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唐宋时期的崇道政策,在思想上借助道教维护统治和安定民心,自明太祖朱元璋起即确立了儒释道三教融合并行和优崇道教的政策,使得道教至明世宗嘉靖年间繁盛至顶峰,占据社会思潮主流。同时,因朱元璋早年为僧,在其即帝后亦对佛教整顿控制,使之作为经典之学辅助儒教,故在道学盛行的嘉靖年间,佛教对文士哲学追求产生的影响仍旧不容小觑。靳学颜的复古诗歌创作即表现出鲜明的释道色彩,以玄言题材阐发哲理思辨。
靳学颜家乡所在的济宁,距离明代山东道教发展最为昌盛的泰山地区仅二百余里,距道教兴盛的峄山地区更不足百里,由其住所即可遥望见峄山的主峰五华峰,听见夜幕里宫观传来的杳杳钟声:“钩帘千里月,隐几五华峰。客至还留宿,同闻清夜钟。”[1]卷9,553在这种文化背景和生活环境下,靳学颜的思想理念亦颇受影响,其现存作品中不乏记述自己的谈玄论道经历之作,如《效李》中之“昔有峄阳客,邀吾语南华”,[1]卷8,538其中“南华”即为《庄子》,亦名《南华经》,可见靳学颜平素与峄山道士有所交游,常共谈道学义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靳学颜任四川布政司左参政,[2]四川亦为道教文化的重要地域。侨寓四川泸州的杨慎对老庄道学思想颇有研究,靳学颜在蜀期间颇受道教氛围浸润,并与杨慎等人交游频繁,有《仲冬,同木泾周公、春江董公、抑斋张公会升庵杨公于紫房洞天》一诗:
紫坛肃肃隐丹房,洞侣相将采素芳。路入寒烟回弭盖,坐来风叶下空廊。壶中驻景应须恋,身外浮云底事忙。聊为羽人题姓字,又留幻迹向江阳。[1]10,565
杨慎寓居江阳期间,多在紫房洞中与志同道合的亲友举行诗会,间或有玄谈唱和。此诗即记载是年十一月,靳学颜在泸州江阳时,与杨慎(号升庵)、周复浚(号木泾)等人在紫房洞内集会论道之事。他以简练的叙述写景烘托出清静任情的氛围,并用道教壶中日月之典故,抒发对自然无为、光景永驻山里生活的向往之情。另有诗《再赋赠升庵》云:
九兰深处结云房,坐卧经年草自芳。垆药欲开香绕户,床琴罢鼓月低廊。玄心唯对双松寂,高兴时因五岳忙。见说方瞳秋水碧,还能骑鹤历寥阳。[1]卷10,565
描绘了杨慎在泸的生活日常和精神状态,借由僻静清幽的隐居环境、炼药鼓琴的隐逸之乐,体现出杨慎怡情养性、潜心道学的意趣追求。靳学颜以古人认为的方瞳长寿之相形容杨慎,一方面说明其老当益壮、体魄强健的状态,另一方面将其塑造成骑鹤而游的神仙形象,亦表达了自己的景仰之意,可见靳学颜对杨慎的庄老追求、隐逸生活颇感向往,亦具尚玄崇道思想趋向。他致仕归田后,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研习道家经典:“却怪秋风谁放入,石床吹展素书开”[1]卷13,588“黄鸟声中闭草庐,石床闲放一丹书”。[1]卷13,589“素书”和“丹书”为道教经书的泛指,此二句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斋室隐居的闲适环境,表现出诗人坐卧消遣时时习道的赋闲生活。
“生性常遗俗,眠餐只近禅”,[1]卷9,545靳学颜除对道学表现出浓厚兴趣外,还热衷于修习佛理,曾直言自己追求超脱世俗的生活方式,常与僧侣同吃同住,参悟佛教经义。他曾自言:“如闻甚深义,暂使旅情忘。”[1]卷9,545在讲经听禅的过程中,甚至能忘却羁旅的疲惫离愁。据笔者统计,其《靳两城先生集》中即有45首诗涉及宦游各地时游览寺庙、与僧言禅之事。如于陕西任职时所作《慈恩寺》诗:“每乘休沐辙窥临,住世人同出世心。”[1]卷10,559哭吊故旧时,忆及二人往事,亦对于湖南龙池古寺夜谈佛理记忆犹新:“汗青古今满佛龛,风雨灯窗共僧屋。高谈但觉傍无人,低眉宁肯下同俗。”[1]卷7,532及至晚年寓居故乡济宁时,亦与友人在寺院中雅集:“焚香新作礼,列座旧传经。”[1]卷9,554并相约结社为盟,常聚寺中。客居重庆时,还有将佛道并举一诗之作:“道人自爱夜如水,高卧山僧碧玉窗。”[1]卷13,587描绘出闲适逍遥的方外生活场景。
在三教合一的社会氛围及自身对释道双重哲学的追求影响下,靳学颜的诗歌自然带上了鲜明的玄理色彩,佛道经典中的术语也被广泛引用,诸如《庄子》中“刳肠”“豹养”“社栎”“指薪”等,《老子》中“得一”“大象”“希声”“希夷”“烹鲜”等,以及佛经中的“空缘”“息机”“昙摩泛海”“龙女献珠”“恒河沙数”等,在靳诗中屡见不鲜。在此基础上,他承玄学清谈之风,通过思辨探讨哲学问题、阐发玄言义理,体现出对魏晋玄言诗学习的痕迹,这一特点在其五言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例如《感述二十八首》其十:
忧来何所似,车轮双联环。联环不可解,车轮宛转间。鶗鴂鸣南枝,坐见芳华残。百虫感我心,长夜何漫漫。芙蓉被秋霜,藕根自鲜妍。吾生非物化,何用忧思缠?去去庚桑楚,逍遥无为门。[1]卷4,498
其中“宛转”一词出自《庄子·天下》中“椎拍輐断,与物宛转”,[3]此处用车轮联环相接难以分解、转动变换滚滚不停之状形容忧思连绵不断。“物化”最早源自《老子》:“‘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4]209谓“道”顺任自然,万物自我化育、相互转化;《庄子·齐物论》中亦有用庄周梦蝶的寓言以形象说明任之自然、随物变化、物我互化的“物化”境界。“庚桑楚”为老子弟子,《庄子·庚桑楚》一篇记其顺天承道不求通达、倡导隐世藏形自然无为的主张。“逍遥”则出自《庄子·逍遥游》,指适意自得、无拘无束的自然状态。靳学颜化用屈原《离骚》中“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5]131一句,由鶗鴂鸟鸣时正值春暮起兴,以言落花时节众芳凋零,渲染感时伤春的氛围。面对残红易逝、年华难永的无解之困,靳学颜借助老庄思想,通过对道家万物齐一的“物化”论的“翻案”,创新式地表达人生并非如花鸟鱼虫一般短暂,不必杞人忧天,从而消解前文的愁绪与忧虑,达到平和任性、逍遥自然的境界,表达对道家超世脱俗的向往。
靳诗中更有完全以玄言术语构成之作,如其《送雪山二首》(其一),由雪山消融的自然现象而引发哲理之思,涉及有无之辨的讨论:
昔向无中来,还向无中去。今无既非有,昔有今无据。无有亦无无,无无谁当语。二者难致诘,徒然惑众庶。[1]卷6,517
靳学颜结合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223“有无相生”[4]64的观点阐释义理:雪山从无中来,又终化归于无,一方面说明世间万物都从“道”这一自然规律中产生,最终又回归于“道”;另一方面又指出物质的存在形态是向相反方面不断转化的。这种对立统一存在着的自然规律,只可意会。他以有无之辨的讨论作为诗歌的主要内容,由自然景物立象尽意转为得意忘象,将诗作主旨设为揭示事物的存在变化规律,与魏晋时部分通篇玄谈、解悟玄理的玄言诗有类似之处。
钟嵘《诗品序》亦有言:“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6]如《送雪山二首》(其一),靳学颜某些作品受魏晋部分作为老庄思想传声筒的玄言诗影响,通篇就玄谈玄,虽然有时能由自然景物意象生发哲思,颇具理趣,但亦存在说理性远大于文学性的现象,如《感述二十八首》第十三:
两丸出以没,二仪互其根。明观虽有真,遁炤理所因。元运盈厥纪,剥复乃相循。冥筌信罔象,玄度亦纷纶。开阖不自保,主者一何神。[1]卷4,499
诗中多有对立并举的事物,包括“两丸”“二仪”所代指的日月、天地,“遁炤”所谓隐匿与昭彰,以及天命的盈顺与亏逆,《周易》中含盛衰消长之义的剥、复二卦等,皆喻指阴阳交互、同根同源。又引用了佛教中“明观”这一修行法门,表达虽然能通过秉持清净无染之法来返观自心本源,但仍然需要因循自然转化的规律法理。靳诗一方面指出道法精微,需要追求虚无忘我的境界,另一方面又说明佛法玄妙,经典纷纶渊博,似寄托了当自己的身心陷于困窘时不知应向哪种信仰求助的迷惘之意。这类诗歌读来艰涩枯奥,较难理解其中所表达的玄理,故而传唱度不高,有失却诗歌文学艺术性之嫌,故须结合具体作品辩证分析其玄言义理特点的文学价值。
受道学修炼养生等神仙道化思想的影响,靳学颜的诗作亦呈现出养生修道、服食求仙的特点,对自己学习道家炼丹之术,服食养生以求延年益寿之事多有提及,如《青羊宫访草衣道者》一诗:
春坛窈窕入千松,碧水盈盈带远峰。云里楼台天乐渺,林中歌舞晚烟重。茫茫尘海知多事,脉脉蓬瀛怅一封。大药未成心独苦,几时同控二茅龙。[1]卷10,565
青羊宫原名青羊肆,位于四川成都,传说为老子传道圣地。诗人描绘了青羊宫清幽脱俗的环境,并遗憾慨叹:茫茫俗尘间挂碍之事纷繁复杂,对蓬莱和瀛洲这样的仙境的向往只能放在心中,或借诗文承载,自己久习炼丹之术而苦于未成,想要达到驾龙登仙的境界更遥遥无期。另如其《炼药》一诗:
观颐葆至精,夹惑乖神理。甘滑远不御,华态日彫毁。服食草木英,根实宁多旨。但知扶尔外,汩滑昧衷否。何如饮醇和,动息咸有以。请诵山泽象,庶几完令体。[1]卷6,514
则是借助自己对丹丸与药饮服用后的切身体会表达独特认识,由观“颐”卦指出节食以养生的重要性,且强调自食其力。诗人由炼药服食而并无长生效果的经历加以思考,得出饮食清淡、亲近自然才是养生的最佳选择。除此之外,靳学颜在修学道法时还常以辟谷养生,如“微躬不自持,三旬九绝粒”[1]卷6,523“我今绝粒动经日,忽复气息还相属”[1]卷7,533等,其中“绝粒”一词为道家通过断绝五谷、摒除火食的方式进行修炼以达到延年益寿的术法,可见其道心虔诚。
“服食不休并丹砂,长年万岁声光赊”[1]卷7,525“世人莫道丹砂易,一粒分明跻寿乡”,[1]卷11,573文人对长生延年的期望往往源于对今生处境的不满,期望摆脱现实人生的束缚,靳学颜也时常流露对登临太虚的向往,想象自己能够在幻梦中得道成仙:“檐禽乱清昼,仙梦午初回”[1]卷12,577“梦破青山曙鸟纷,游仙真妄尚难分”。[1]卷13,584在其诗《夜卧松下》中更记述了梦感成仙的全过程:
松风吹飞梦,缥缈落青虚。不知身生翼,自觉从所如。足乱星辰流,清汉漂白榆。左顾绿云笑,右把琅函书。一读再三讽,惕汗沾重襦。醒见松间月,犹疑海上珠。[1]卷6,519
诗人夜卧松下小憩,在松风吹拂下梦见自己随风而起,无翼自上,无所不至。靳学颜以寥寥数语勾画出一位由梦入仙的慕道者形象,通过轻盈飘摇间突然又魂归现实的强烈落差,凸显出自己求仙而不得的遗憾。
除梦感成仙外,靳学颜还多沿用乐府旧题,效仿魏晋游仙诗,描绘诸种道家仙境,将自己塑造成飞升遨游的仙人形象。例如对天国神游的描写,即有《步虚词二首》,其一云:
霞幖振晻蔼,华盖纷相随。前导六苍虬,手翳五明芝。空飙一何劲,吹我曾不迟。阊阖辟九关,三天澄无涯。灵氛自缭绕,玄籁各参差。似若有无际,所见不能辞。[1]卷3,489-490
靳学颜化用屈原《离骚》中“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5]159一句,描绘了神仙接引、缥缈升天的景象:彩霞织就的锦幖猎猎振空、蔽日遮天,仙人所乘的车架华盖如云、纷至沓来,诗人坐上六条青龙所拉的车,手持五色灵芝,乘狂飙之力迅疾飞升,所到之处,天门洞开,三天澄明,仙雾缭绕,玄籁参差。从视觉和听觉两种感官的角度,叙述了仙人引路神游时的所见所感,给人以身临其境之乐。另如其所做乐府诗《远游篇》:
广轮一何窘,思欲远游行。天驷为我驭,格泽为我旌。举手揖时人,各各羡且荣。警辔始琅海,俄旋昆丘軿。南迈亘朱垠,北鹜涉玄冥。羲晖未移晷,倏已集玉京。玉京何迢迢,迢迢殊无并。冉冉谒灵圉,剡剡佩群星。忻悲从此遗,长年固童婴。[1]卷3,488
诗人突破人间国土疆界的局限,而将远游的目的地设置为天外仙境,以时间的短暂和空间的跨越形成对比,极言道法神妙。末句中又暗含作者对得道成仙的向往,渴望抛弃俗尘的羁绊悲苦,修炼固本以达到长生无衰的境界。《步虚词二首》其二中,描绘了一幅神游太虚遇仙赠药的画面:
玉虚信寥廓,金景绝埃端。悬足瞰弱海,凫舄轻且寒。真朋皆羽流,被服颜色鲜。解我赤霜袍,贻授南华仙。报我一丸药,云是长年丹。此方自希夷,灵宝合自然。世人饵刀圭,所务一何愆。膏火相薰灭,殒堕有其缘。[1]卷3,490
塑造了一个身负仙术道法,傲然自恃的人物形象。此诗一方面表达了靳学颜自己对长生登仙的向往与想象,另一方面又指出得道殒命都有缘法定数,为了脱体飞升而借助刀圭“兵解”之事并不可取。
在《秋胡行》《升天行》《游仙诗二首》等乐府作品中,靳学颜也以描述神游仙境、求药长生的经历为主要内容,继承了曹植原诗“皆伤人世不永,俗情险艰,当求神仙,翱翔六合之外”[7]的创作意图,表现道学思想向往,其作品中偶有如“酒酣蹴昆丘,散发骑苍麟。手摩赤日丸,渴吸银潢津”[1]卷3,489之类豪迈神异的夸张想象和气吞山河的胸襟气概,然所述想象之中的天国神游场面仍可看出是脱胎于《离骚》,大部分未脱慕仙窠臼,对仙人仙境的摹写内容流于平庸虚泛,缺乏新颖之感,较少寄寓对现实人生的咏怀,故而缺乏能够触及读者共鸣的真情实感,使人感到游仙诗的意象元素固定,呈现出类型化和程式化的特点,易造成审美疲劳。
靳学颜玄言游仙题材诗歌多以抒写其道家思想和出世精神为主,其中部分作品在游仙慕道的同时,还寄托了关于客观规律、人生哲理的深层思考。例如《游仙诗二首》其二:
白日之所没,乃在金天西。咸池沸不流,若木高无枝。飞轮度弱海,戴乌回六螭。方山曜圆象,群动随踆鸡。盈虚有恒数,万古常若斯。[1]卷3,489
靳学颜由日之出入的传说展开想象,在诗末以天圆地方、日出而作的生活常识,引出阴阳互化、盈虚有常的客观规律,体现了道家有无相生、矛盾对立统一的朴素辩证思想。
“隐几吾忘我,休衙吏羡仙”,[1]卷6,523靳学颜模仿魏晋游仙诗时虽多发摆脱世俗禁锢牵绊的不羁态度,表达关于人生哲理的深层思考,但其中或注重玄谈,说理色彩浓厚,或注重描摹神游仙隐,语言浮靡而缺乏情感,因此在表情达意方面显得较为空洞单调。而在部分五古组诗中,靳学颜则能够将求仙向往与个人情感志意相结合,如其《感述二十八首》,以感怀述志为旨:
天东有烛龙,煎照世上人。海波自相熬,五丘忽为尘。嗟哉我何其?簪绂拂其真。挂冠愿已酬,所嗟在人群。轩黄有逸控,松乔无旋轮。丹砂久吾负,刀圭不可亲。何当握秘术,长龄希千春。[1]卷4,499(其十八)
鸡鸣起披衣,促驾命远游。远游当何之?匈奴为我仇。别家赴国难,去去若浮云。飞剑决海水,鸣镝堕旄头。漠沙非我田,穹庐非我州。誓拔天骄种,舒君西北忧。归谒麒麟殿,论功当封侯。长揖辞天子,臣本赤松俦。珪组无所用,不如遂所求。[1]卷4,500(其二十四)
靳学颜将游仙诗中具有代表性的赤松子、王子乔等得道仙人,引以为自己的同类,寄托对世事变幻人生不永、祸福难料朝不虑夕的悲愁,抒发了自己愿仿效前贤,服食修道、出尘登仙,以摆脱世俗羁绊牵累的追求。前诗描写渴望结束仕宦生涯、得道长寿的心愿,但因服食丹药不能成仙,借刀圭不可兵解,故而流露出求而不得的无奈之感。后诗则塑造出一个为平边乱而入世、得胜而归后谢绝封赏一心求道的英雄形象,将儒家忠君治世的责任意识和道家任性自然的超脱精神相结合,寄寓着靳学颜自己所赞赏的价值选择和个人抱负,不失为其抒发求仙思想诗歌中的佳作。可见游仙创作亦不能完全脱离对现实人生的寄寓咏怀,需言有所本、意有所指,借现世之羁绊束缚、苦难不顺与游仙之超脱恣意、逍遥任性相对比,方可有屈原《离骚》、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之境界效果。
魏晋时期的玄言诗创作往往是诗人人格的文本体现,淡乎寡味的诗风其实质追求乃是“忘情”,是对世俗情感负累的超越。出处同归、游心于淡的玄学人格使时人进可入朝为官,退可心守隐士风度,入仕可遵循“无为”之道,不过分因世俗琐事而烦心,退隐后亦并非完全不问世事。游仙诗的创作亦多源于相同心理,儒生借神游天外、求仙慕道或抒发怀才不遇之悲、讽喻社会政治黑暗无望,通过慕仙表达自己的隐逸避世思想意志;或单纯追求不为外物所累,达到生命的闲适自由境界。这种魏晋时自觉产生的归隐精神和高士气节为后代文人广泛推崇追求,靳学颜对魏晋庄老玄谈、游仙慕道题材诗歌的学习摹拟在思想层面上亦是对其中所蕴含的隐士风流的追慕,表现了诗人自己的隐逸志趣。
靳学颜的隐逸情怀在其中第入仕前已经根植。他曾隐居于济宁两城山,两城山在“城东南五十里,亘凫山西,蜿蜒如绣屏,南阳湖啮其趾。登高而望,澄波万顷,渔歌樵唱,与山风水声相答”,[8]70风光秀美且远离城市喧嚣嘈杂,故靳学颜选择在此处幽居苦读,以备科考。道光《济宁直隶州志》录李壮为靳学颜所作传曰:“济之南山曰两城,公习读其中,自拟董园,绝迹不入城市,因自号两城,人称两城先生,公志也。”[8]561故其自号“两城”应是基于对两城山的喜爱,对山居生活的眷恋和纪念之思,以及勉励自己潜心研习、达成不得功名誓不出的志向。
嘉靖十六年(1537)时,靳学颜因病归乡,再次过起了隐居生活,并于济宁市鱼台县相里铺附近构筑私家园林“凤渚别业”一处:“予贸宅一区,垦田数十百亩,躬耕其中。少暇,即居古丘,幅巾布袍,鼓琴其上。”[1]卷17,647凤渚别业中还筑有“湖干草堂”可供居住,其《叹珠题辞》一文中亦提及自己病居于此的日常:“昔予既冠之年,抽簪在告,经始湖干作室,游艺竹素之暇,与影为俦。”[1]卷20,683研习备考和病归在告期间,靳学颜的生活环境和日常活动已经呈现出隐者特色:帛巾束首,布衣芒履躬耕于田垄之间,在修习史册之余鼓琴自娱,大有陶渊明“载耘载耔,迺育迺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9]卷7,462之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近乎五柳先生一般具有风度气节的隐士形象,其审美品味和精神追求可见一斑。
早年的隐居经历为靳学颜的隐士精神奠定了基础,抟扶摇而上的登仙之路渺茫不可得,而人世间亦有隐逸山林、归园田居之路可循,故除玄言思辨、游仙寰宇外,靳学颜还频频表露对致仕隐居的渴望,这种向往追求一方面源于诗人主观审美对魏晋隐逸精神的认同趋向,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亦受后天客观生活经历的影响。
除了借对游仙慕道的描摹,以及对先贤隐士之风流气节的追慕来表达归隐之思外,亲友间的离愁别绪亦引发其致仕归隐之愿,在其与亲友的寄诗赠答中即有诸多直白倾诉之辞:“十年行宦日思归,及至言归愿却违”[1]卷10,561“功成他日辞珪组,与尔同参三素云”。[1]卷10,564当旧友们纷纷致仕归乡,而自己几次上疏辞任仍不得允时,靳学颜所做赠别诗中除依依惜别之情外,也多流露出羡慕感慨之意,如其在偶遇旧友东归饯别时,直白感慨:“自怜身万里,不共向东飞”,[1]卷9,545自伤不能与友一同早日脱离官场返乡归田。另如《送李大夫归闽》一诗:
青山白云何处无,騊駼岂是辕下驹。西风一夜吹短褐,乡梦早落蜀山湖。李公拂袖不肯住,长揖群僚出霜署。片帆倒挂星火流,笑指瓯闽泊舟处。锦树萋萋锦水头,黄鸟嘤嘤枉踌躇。仕情多重朱颜人,勋业常归当世誉。我今委羽亦候时,好是同君赋归去。[1]卷7,532
由诗中提及锦水送别之景可知,此诗当作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靳学颜任四川左参政期间。靳学颜以野生良驹騊駼生性自由、不屈于车辕之下,喻追求逍遥出世之人不应委困于仕途,不仅是对得偿致仕归乡之愿的友人进行褒誉,更带有因事抒怀之意,寄托了自己不甘为羁宦所缚之志,故而在诗末发出感慨:仕进情势以委任有志后生为主,功业宦绩常受当世评价,自己既已不再年轻,又不求名誉当世,只待可以和李大夫一样予告归里,同赋归辞。
“应无竹帛酬明主,欲为云林乞此身”,[1]卷10,559旧友同僚先后挂冠已令靳学颜怅惘思归,在为久别亲人而作的诗歌之中,思亲思乡的愁绪更使他反复提及自己归隐乡间的夙愿。如在羁旅行役过程中遥寄其子靳需的诗作《获嘉夜坐寄需儿》中即体现其对故园的思念:
客路绕关河,悠悠数日过。香钟官舍晚,春梦故园多。去就非初志,蹉跎敢怨歌。持尊慰汝母,惜别奈儿何。[1]卷8,541
如陶潜所云:“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9]卷5,391靳学颜在其《拙园记》一文中亦表明了“自始仕以至今,无一日不思罢”[1]卷17,563的心理,故在其寄子诗歌劝慰远方妻儿不必过分担忧同时,亦将自己多年宦游岁月蹉跎,却早已远离最初入仕抱负的悲怆感伤表露无余,“敢”之一字更加强了诗中蕴含的无奈之情,体现了作者对仕途生涯的倦怠厌弃,饱含难以开解的思亲思乡之情。类似内容在他寄与兄弟的诗歌中亦多可见。靳学颜与其胞弟靳学曾、族弟靳学程情谊甚笃,互为知己,时有诗歌寄答。是故在宦情淡薄、羁思茫然之时,靳学颜便将自己的归隐之志向兄弟们倾诉,如其《寄弟赋》中抒发了自己对机运玄妙无常、难以把握之感慨的同时,流露出“愿言矫举兮,行将返吾初服”[1]卷1,475的思想。在《忆弟,用文谷韵》一诗中亦有“逖矣颍阳音,怀哉泗上筑”,[1]卷5,511引用传说中尧时隐士巢父、许由隐居于颍阳之典故,以泗上小筑代指济宁的故乡,将忆弟思乡之情与隐逸故里之愿相交融。其《寄弟》一诗中更直接将自己渴望与亲人同归洸水、高卧不仕的心理向同样向往魏晋清谈隐逸之风的兄弟剖白:
正怜乡梦每南归,忽睹冥鸿又北飞。魏阙新书应具草,淮阳特召定先几。空斋暇日玄情澹,薄宦逢辰乐事稀。何似共归洸水上,白云高卧女萝衣。[1]卷11,568
诗中化用李白《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诗中“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10]一句,塑造出如屈原《九歌·湘君》中湘水之神一般潇洒出尘的高人形象用以自比。靳学颜对其弟诉说了自己虽然思乡情切,但朝廷诏命难辞,官场琐事的羁绊导致自己身心俱疲,即便闲暇时间也难以放松娱情,同时回忆从前与弟把臂共游、适情山野的日子,更觉对宦海沉浮的厌倦,激荡起胸中浓郁的归隐之思。
“蹑足托青云,性灵非所适。纬繣迫心意,欲去无修翮”,[1]卷4,568仕途青云直上并非靳学颜所追求的人生理想,隐逸闲适的生活方为其逍遥澹泊精神性格的最终归属,而身在宦海,欲济无舟,难以排遣的归隐之情被诗人借助复古魏晋玄言、游仙题材加以抒怀,寄托自己对现实黑暗政局的厌倦和摆脱官场世俗羁绊的隐逸渴望。虽然在创作手法和诗歌题材上创新不足,部分玄言游仙诗作淡乎寡味,但他多能将前代同题材诗歌的特色融会贯通,且亦有流露真挚感情之作,为了解作者乃至当时复古文学热潮背景下的文人遭际与心态提供了生动的样本,对了解明中叶复古风习的多元态势和创作实践更具有重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