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扬
《我们八月见》,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序列中堪称劫后余生的一部。正如弥留之际的弗朗茨·卡夫卡,仍然不忘叮嘱好友马克斯·布罗德务必将其所有手稿付之一炬一样,宣布封笔后的马尔克斯,也隔三岔五地就对儿子们提醒,“这本书(《我们八月见》)不行,得把它毁了”。好在“抗命”的布罗德已经垂范在前,巴尔恰兄弟几番纠结之后,还是决定悖逆一次父亲大人的指令—把评判作品“行与不行”的权力交给读者。于是,长篇小说《我们八月见》才得以在马尔克斯逝世十年之后重见天日。
一
在常规观念中,专注于爱情写作的作家,似乎都会被归结在通俗作家的行列。不过,马尔克斯倒是对此毫无忌惮,他不止一次地在访谈中声称:“在某种程度上,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写爱情。”事实也确实如此,在《百年孤独》《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等早期作品中,爱情的叙事就接踵而至,只不过彼时的马尔克斯对爱情的书写都还夹带着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诡谲的感情、乱伦的关系、野蛮的性侵……“爱情”只不过是马尔克斯书写苦难拉美的一段剪影。而到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苦妓回忆录》《我们八月见》等“后诺奖时代”作品中,马尔克斯对爱情的书写则更为深沉、更显轻松,也更加纯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想是年龄使我认识到,情感和柔情,发生在心里的那些东西,终归是最重要的。”
为作品溯源,其过程本身就充满趣味。在作为《我们八月见》附录的“原版编辑手记”中,编辑克里斯托瓦尔·佩拉回忆了秘书莫妮卡曾经在马尔克斯书桌抽屉里发现过两份手稿,“一份的标题是《她》(《苦妓回忆录》),另一份是《我们八月见》”。而在此之前,《我们八月见》的不同章节虽然多次以短篇的形式分别发表,但这本“秘密创作”的长篇小说,却从未在马尔克斯的任何访谈和媒体报道中有所提及。只是在一段一九九七年的访谈中,马尔克斯被问及“您现在手头上有什么工作”时,无意间提到“我在写三部曲,每本大概两百页左右。主线就是老年人之间的爱情”。如今回溯起来,我们可以推知,马尔克斯所说的“三部曲”,包括了《苦妓回忆录》和《我们八月见》,至于还有一本“未知之书”,它最终有无付诸笔端还是仍被压在箱底,就不得而知了。
马尔克斯曾经饶有兴趣地谈论过《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创作起源。其中之一就是他曾在报纸上读到过的一则新闻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每年都会在阿卡普尔科相会,总是去同一家酒店,同一家饭馆,遵循同样的线路,就这样进行了四十年。”有意思的是,马尔克斯所提及的这篇报道,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并没有十分显性的体现,或者说,只是一种隐匿的情绪铺陈、想象牵引;倒是创作于多年之后的《我们八月见》,主要情节却几乎与此同出一辙。小说中,主人公玛格达莱娜每年八月十六日雷打不动地前往小岛拜祭母亲,也雷打不动地在岛上试图寻觅素不相识的男子。不难让人窥知,那则多年前的新闻,始终深埋在马尔克斯心底,即便是深受阿尔茨海默病折磨,并遭遇严重的记忆力衰退,他也决心一定要把这部“顶风破浪克服万难”的作品创作完成。
二
《我们八月见》讲述的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妇女的出轨。早在小说伊始,马尔克斯就介绍:“她已经四十六岁了,结婚二十七年,婚姻关系和谐,有一个深爱她、她也深爱着的丈夫。”这样风平浪静的婚姻状态,似乎与“出轨”格格不入;作家如此制造意外,也常常会被嘲讽为内心扭曲或是心生嫉妒。然而,借用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早期的一部论文名,写作者的价值正是体现在对于“稳定与改变”的聚焦上—在“沉睡的稳定”中,积极放大可以超越其上的不稳定因素,进而塑造出新的稳定性。
《我们八月见》的故事,是马尔克斯本人从未涉猎过的题材,但倘若放置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之上,却绝非孤案;南非作家J. M.库切的短篇小说《故事》和爱尔兰女作家克莱尔·吉根的短篇小说《南极》,都曾以女性为叙事主体,建构过类似的性冒险故事。和《我们八月见》一样,在《南极》的故事起笔处,吉根就开门见山地介绍到,这是个“婚姻幸福的女人”;在《故事》的最后,库切也不忘反复提醒读者,“她的婚姻没有任何问题”“她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人”。虽然,三部小说的女主人公都具有极其类似的生活状态和冒险心态,但马尔克斯、库切和吉根,对于她们出轨结局的设定却可谓“同途殊归”。在《南极》里,吉根不仅“残忍”地将女主人公战战兢兢的首次出轨导向了死亡,而且还让“她”在出轨之前和濒死之时不断勾连起地狱话题,充斥着宗教训诫和道德惩罚的意味。作为男性作家的马尔克斯和库切,则远远没有吉根那么决绝。没有附加过多的道德绑架,库切试图解開的是一条禁锢灵魂的缰绳,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应该正视自身的欲望和命运,追逐爱情的炽热才是至高无上的;而马尔克斯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不同场合,后者多次将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奉为无与伦比的经典著作,在这部小说中,川端康成借主人公江口之口讲出:“老年人有死亡,年轻人有恋情,死亡只有一次,恋情可有数回。”然而,马尔克斯的一系列爱情小说,却正是试图跳出这种只有适龄青年才配拥有真挚爱情的“人生周期率”。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他讲述了两位八十岁老人跨越半个世纪后重新捡拾的爱情;在《爱情和其他魔鬼》《苦妓回忆录》中,他又分别描写了三十多岁的神父和十二岁的幼女之间、九十岁的老记者对十四岁的妓女的纯真感情;到了《我们八月见》里,年近半百的中年妇女每年一次寻觅与不同男子发生关系,直到有朝一日离开了小岛,正如作家本人总是奉为圭臬的那样—“爱情只要存在就是永恒”。
三
“孤独”是马尔克斯声称的“写作唯一主题”,也是在他看来“全人类共有的东西”。从成名作《百年孤独》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再到他与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对谈集《两种孤独》,以及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人越多越孤独”“生命从未离开孤独而独立存在”,漫无边际的孤独感渗入马尔克斯的血液,成为他无论现实生活还是虚构写作都无法回避或是弱化的核心情感。在《我们八月见》里,且不谈孤独幻化出的各种描写和记叙,单单是“孤独”这个词,就已经贯穿全书无处不在了,它就像一个忽闪忽闪的烙印,不时给读者输入着各种情感暗示。
《我们八月见》里最为关键的意象就是“岛”,在三十多年前创作的短篇小说《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中,马尔克斯就已经建构出了他笔下“岛”的寓意,那是一个有别于陆地的完全不同的社会生态。在《我们八月见》里,正是“岛”把主人公的孤独分割成了相对独立的板块:在岛内,玛格达莱娜的孤独来源于一次次或是成功或是失败的偷情,看似自由却无所皈依;在岛外,玛格达莱娜看似身处和谐完满的四口之家,但夫妻之间、两代之间的罅隙却在不断扩大,孤独也就顺势填充其中。受到广阔海洋的分割,地域意义上的陆地和小岛定然相互遥望,但玛格达莱娜穿梭其间就犹如一根导管,不可避免地带动着不同孤独形态之间的流动,于是,秘密生活里的孤独也就不知不觉地嫁接到了其他生活之中。比如,小说里写到,“她和丈夫的关系发生了诸多明显的变化,她通常会用从岛上返回时的情绪来解读那些变化”;又比如,“她第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不敢在城里做她在岛上做的那些事情……她想象不出在城里有什么场景像岛上一样刺激又合适”。
就像马尔克斯早在《百年孤独》中就已经用宏大的叙事,书写了布恩迪亚家族循环往复、不可逆转的宿命一样,在《我们八月见》中,马尔克斯仍旧秉持着强烈的宿命观念,并借此传递着遥远而又深沉的悲剧感和孤独感。马尔克斯的宿命书写,颇为集中地展现在了女主人公玛格达莱娜家族的三代女人身上。在女儿米卡埃拉刚出场时,作家就不厌其烦地暗示读者,她和过世外婆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联:“女儿和被埋在岛上的外婆同名”“女儿跟那个黑白混血小号手一起消失了一整个周末……不出所料:就在那座岛上”“米卡埃拉穿着母亲的那件无袖衫和她经常穿的网球鞋”。然而,绵延自血脉的宿命又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隔代相传。照例在八月十六日来到岛上祭拜母亲的玛格达莱娜,竟然在意外中看到了“高高隆起的花堆”,也正是这雨中的花堆,让她得以洞悉了母亲生前经常来到岛上、死后决心将自己归葬岛上的秘密。直到此时,玛格达莱娜才得以知晓,自己屡屡充满期待的小岛外遇,竟然和母亲的过往经历如出一辙,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她发现自己生命中出现的奇迹实际上是母亲生命的一种延续。”
在早年的中篇小说《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中,马尔克斯就讲述了一位名叫埃伦蒂拉的孙女,用“比鹿还快”的拼命奔跑,试图打破来自祖母的命运传承的故事。而在《我们八月见》里,毕生信奉“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的马尔克斯,显然也并不希望作为女儿的玛格达莱娜和作为外孙女的米卡埃拉,把个人的命运和岛的命运始终紧扣在一起,把外遇的基因一代代绵延下去。于是,在小说的最后,马尔克斯让女主人公下定决心把母亲的遗骸带出了小岛,这既是她和小岛的彻底告别,也是她决意让自己、让女儿与宿命一刀两断的宣言。《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没有阐明埃伦蒂拉反抗命运的后续,《我们八月见》也同样就此戛然而止,但命运的结局究竟如何,似乎已经不再重要,或者说是不言自明。
四
众所周知,马尔克斯有很多标签,就其身份名片而言,“记者”无疑是排列在“小说家”之前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新闻才是我真正的职业”,“我希望人们永远记得我是一个记者”。一九五五年,二十八岁的马尔克斯以其新闻记者的担当,在报刊连载了非虚构文学《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并因此走上了流亡欧洲的道路。多年后,虽然不再以纪实为业,但马尔克斯始终未曾剥离其作为一名优秀记者的天然禀赋,在《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等小说中,新闻性的叙事比比皆是;而在《我们八月见》里,他则始终以宽宏的视野和平静的心态,搜寻着细节、揣度着可能,像架构一篇直抵深处的新闻特写一样,让生命不同阶段的各种形态都得以顺理成章、自然展现。
除此之外,馬尔克斯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星座迷”。在《苦妓回忆录》里,他调侃道:“世界上最后的‘处女只剩你们这种生在八月的处女座的人了。”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他又用“星座理论”评价起自己的母亲:“典型的狮子座性格使她能够树立起母性的权威……不动声色、柔声细语地控制整个家族。”至于在《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里,他更是不动声色地写道:“她(迪安娜)出生于一九五○年三月八日,是冷酷无情的双鱼座。”有趣的是,马尔克斯对双鱼座“冷酷无情”的评价,又不啻他的一番自嘲。正如对谈集《两种孤独》的前言所写的那样,“加西亚·马尔克斯总是带着自相矛盾的强烈幽默感”;至于作家在《我们八月见》中对突出意象的构建,则更是让我们觉得,马尔克斯这个“双鱼男”不仅一点儿都不“冷酷”,而且还充满着极为高级的幽默感。
“二十美元”是贯穿《我们八月见》最为有趣的哏。第一次外遇后,男伴留在玛格达莱娜书中的那张二十美元钞票,就犹如一张“偷情证书”,令后者时常耿耿于怀、心生冷汗。然而,马尔克斯并不希望用痛苦的方式呈现这种命运的暗示和牵引,于是,绝顶的幽默得以施展了出来:女主人公满怀期望地做完发型,理发师讲出的小费正是“二十美元”,如此“天大的巧合”,不由得让她“抽搐了一下”;和丈夫聊起旧日的恋爱,女主人公忍不住向他连环发问“你给她付钱了吗”“你会往她书里夹多少钱”,弄得丈夫摸不着头脑,而其回答更无异于向她心头捅刀,“没付钱,因为那个姑娘不是妓女”“书?妓女不读书”。想必女主人公听后会七窍生烟,但对读者来说,却足以因为马尔克斯不动声色的睿智幽默而“大笑喷饭”。在接下来的偷情经历中,玛格达莱娜依旧对可能再次出现的“书中钞票”担惊受怕,当“四楼朋友”笑称“我在你书中留了点纪念”时,女主人公被吓得魂飞魄散,直到看清书中只是夹了一张名片,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马尔克斯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三种生活:公共生活、私人生活和秘密生活”;而书中对“二十美元”的三次幽默书写,恰是精准地对应了这“三种生活”。可见,马尔克斯正是试图告诉读者:可怜的女主人公无论身处何种空间维度,都会难以幸免地遭遇命运的无情钳制。
《我们八月见》还多次写到“剑兰”—这是女主人公专门用来供奉母亲的花束。马尔克斯在花上也做起了文章,当女儿向玛格达莱娜讲述起“自己到外婆的坟前献上了一枝玫瑰花”时,后者不禁大跌眼镜,“因为有一点女儿还不清楚,她解释道:‘外婆讨厌玫瑰。”这固然是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笑点,但倘若书中的外婆真的讨厌玫瑰,那我们也不妨将其取回,献给尊敬的马尔克斯先生,因为我们都记得,马尔克斯最爱的就是黄玫瑰,而在那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他也曾经动情地写道:“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