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益
唐人孟浩然有诗《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石壁开金像,香山绕铁围。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
石城寺,今新昌大佛寺,在县南二里石城山,唐代属剡县。此地四仞壁立,怪石嵯峨,环布如城,于是得名。又因在城南,又名南明山。尚有千佛洞、锯解岩以及智者大师纪念塔、昙光祖师舍利塔等景观。历代有文人墨客寻访、流连,东晋名僧支道林晚年栖于石城,传说他终于这里,并且有他的墓。此地最出名的,还是石像大佛,诗人孟浩然礼拜的正是石壁间的金像,所以晚近径称大佛寺。经专门调查,李裕群在《中国石窟寺》一书中是这样描述的:“龛内正面凿佛座,座上雕大型佛像一躯……现存佛像长颜广颐,短颈宽肩,身着双领下垂式大衣,施禅定印,结跏趺坐式。”
关于大佛的营造,《文心雕龙》作者刘勰写有一篇《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下文简称《石像碑》)。全文辑录于《会稽掇英总集》,该书所录诗文,为北宋会稽官员孔延之“遍走岩穴”“大都由搜岩剔薮而得之”,可知原碑在成书的北宋熙宁年间尚存。石佛立于剡山石城,碑文可与石佛对照阅读,让人知晓大佛营建的来龙去脉。就像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一篇中所言:“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因此可以说刘勰此篇,“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给碑文写作作出了一个示范。《石像碑》全文有两千多字,摘录如下:
观夫石城初立,灵证发于草创;弥勒建像,圣验显乎镌刻。原始要旨,莫非祯瑞。剡山峻绝,竞爽嵩华,涧崖烛银,岫巘蕴玉。故六通之圣地,八辈之奥宇,始有昙光比丘雅修远离,与晋世于兰同时并学,兰以慧解驰声,光以禅味消影。历游岩壑,晚届剡山,遇见石室,班荆宴坐……后见山祇盛饰,造带訏谈,光说以苦谛,神奉以崖窟,遂结伽蓝,是名隐岳……
开篇叙佛寺的草创,昙光“历游岩壑”,找到这里。石城创寺,最初名为隐岳,今尚有隐岳洞。而后到了南朝齐永明年间,僧护登场,开始在此雕凿佛像,我们看刘勰怎么写:
至齐永明四年,有僧护比丘,刻意苦节,戒品严净,进力坚猛,来憩隐岳,游观石城。见其南骈两峰,北叠峻崿,东竦圆岑,西引斜岭,四嶂相衔,郁如鹫岳,曲涧微转,涣若龙池;加以削成青壁,当于前巘,天诱其衷,神启其虑,心画目准,愿造弥勒,敬拟千尺,故坐形十丈。于是擎炉振铎,四众爰始胥宇,命曰石城。遂辅车两寺,鼎足而处。克勤心力,允集劝助,疏凿积年,仅成面璞……自护公神迁,事异人谢,次有僧淑比丘,纂修厥绪,虽劬劳招奖,夙夜匪懈,而运属齐末,资力莫由。千里废其积跬,百仞亏其覆篑。
通过僧护的目光,写出了石城四至的自然地势,至今亦然。“加以削成青壁,当于前巘”,正是天造地设。“天诱其衷,神启其虑”,仿佛有上苍神祇的启示。于是“愿造弥勒,敬拟千尺”。作出石佛开凿动议的僧护,《高僧传》卷十三有传:
释僧护,本会稽剡人也。少出家,便克意苦节,戒行严净。后居石城山隐岳寺。寺北有青壁,直上数十余丈,当中央有如佛焰光之形……于是擎炉发誓,愿博山镌造十丈石佛,以敬拟弥勒千尺之容,使凡厥有缘,同睹三会。以齐建武中,招结道俗,初就雕剪。竦凿移年,仅成面朴。顷之,护遘疾而亡。临终誓曰:“吾之所造,本不期一生成辦。第二身中,其愿克果。”后有沙门僧淑,纂袭遗功,而资力莫由,未获成遂……
两者的建造记录,相互佐证。在当时的人力条件下,在自然山崖上雕凿佛像殊非易事。过去很多年,费了很多心力,僧护的雕凿“仅成面璞”。后有僧淑,继续佛像的雕凿,终因“资力莫由,未获成遂”。
石像的真正完工,要到梁天监年间。周一良先生在《论梁武帝及其时代》一文中说,“在南方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梁朝的五十年可以说达到了较高的发展”。而田晓菲更认为,“梁朝虽然国运短促,却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最富有创造力的时代之一”。作为佛教艺术的大佛营建工程,也得以数年间迅速完工。这一段,因是刘勰亲历,所以写得详尽:
暨我大梁受历,道铸域中……镇南将军江州刺史建安王道性自凝,神理独照……有始丰县令吴郡陆咸,以天监六年十月二十二日,罢邑旋国,夕宿剡溪,值风雨晦暝,惊湍奔壮,中夜震惕,假寝危坐,忽梦沙门三人,乘流告曰:君识性坚正,自然安稳,建安王感患末痊,由于微障。剡县僧护弥勒石像,若能成就,必获康复,冥理非虚,宜相开导。(君王)乃开藏写贝,倾邸散金,装严法身,誓取妙极。以定林上寺祐律师,德炽释门,名盖净众,虚心弘道,忘己济物,加以贞鉴特达,研虑精深,乃延请东行,凭委经始,爰至启敕,专任像事。
僧祐“德炽释门,名盖净众”,地位很高,这是他与石像发生关系的缘由。也因为僧祐,间接使碑文作者刘勰跟石像产生联系,这是碑文写作的起点。刘勰是石佛营建过程的见证者。我们看僧祐如何完成石像的雕凿:
律师应法若流,宣化如渴,扬船浙水,驰锡禹山。于是扪虚梯汉,构立栈道,状奇肱之飞车,类仙腹之悬阁,高张图范,冠彩虹霓。椎凿响于霞上,剖石洒乎云表,命世之壮观,旷代之鸿作也。初护公所镌,失在浮浅,乃铲入五丈,改造顶髻,事虽因旧,功实创新。及岩窟既通,律师重履,方精成像躯,妙量尺度……寻岩壁缜密,表里一体,同影岫之缥章,均帝石之骢色,内无寸隙,外靡纤瑕。雕刻右掌,忽然横绝,改断下分,始合折中,方知自断之异,神匠所栽也。及身相克成,莹拭已定,当胸万字,信宿隆起,色似飞丹,圆如植璧,感通之妙,孰可思议?天工人巧,幽显符合。故光启宝仪,发挥胜相。磨礲之术既极,绘事之艺方骋。弃俗图于始皇,追法画于波塞,青雘与丹砂竞彩,白鋈共紫铣争耀。从容满月之色,赫奕聚日之辉……
这一段写得精彩,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甚至可以成为制作大佛纪录片的脚本,比如“扬船浙水,驰锡禹山”,比如“扪虚梯汉,构立栈道”,比如“椎凿响于霞上,剖石洒乎云表”,可以说是一个个分镜头。我们也知道僧护雕凿不成的原因,“失在浅浮”,于是“铲入五寸”。我们也从刘勰的描述,知道当初佛像是有彩绘的,“青雘与丹砂竞彩”,真漂亮至极。宿白先生也由此推断,“大像原施金彩,施彩之像不宜露天,‘龛前架三层台,当设有屋檐”。这一点与孟浩然诗所咏之“金像”“楼台”相合。
初隐岳未开,野绝人径,及光公驯虎,时方雨雪,导迹污涂,始通西路。又东岩盘郁,千里联嶂,有石牛届止,至自始丰,因其蹄涔,遂启东道。寻石牛通险,不资蜀丁之力;文虎摽径,无待汉守之威。岂四天驱道,为像拓境者欤。以大梁天监十有二年,岁次鹑尾,二月十二日,开凿爰始,到十有五年,龙集涒滩,三月十五日,妆画云毕。像身坐高五丈,若立形,足至顶十丈,圆光四丈,座轮一丈五尺,从地随龛,光焰通高十丈。自涅槃已后,一百余年,摩竭提国始制石像,阿育轮王善容罗汉,检其所造,各止丈六。鸿姿巨相,兴我皇时,自非君王愿力之至,如来道应之深,岂能成不世之宝,建无等之业哉……
到文章末尾,刘勰对石像雕凿的整个过程作了总结。僧祐主持的工程,持续了三年有余,精确到年月日。最后写出石像的具体尺寸和整体效果,甚至比佛教发源地的石像,更为宏大。终因“君王愿力之至,如来道应之深”,成此“不世之宝”。对于石像的实际建造者僧祐,《高僧传》卷十一有传,或可作些补充:
释僧祐,本姓俞氏,其先彭城下邳人,父世居于建业。祐年数岁,入建初寺礼拜,因踊跃乐道,不肯还家……祐乃竭思钻求,无懈昏晓,遂大精律部,有迈先哲……凡获信施,悉以治定林、建初及修缮诸寺,并建无遮大集、舍身斋等,及造立经藏,搜校卷轴。使夫寺庙广开,法言无坠,咸其力也。祐为性巧思,能自准心计,及匠人依标,尺寸无爽。故光宅、摄山大像,剡县石佛等,并请祐经始,准画仪则。今上深相礼遇,凡僧事硕疑,皆敕就审决。年衰脚疾,敕听乘舆入内殿,为六官受戒。其见重如此。
僧祐深受梁武帝礼遇,是一位留下不朽功业的名僧。造立经藏,编纂经典,使人抄撰有《三藏记》《法苑记》《释迦谱》《弘明集》。其中《三藏记》是佛藏最古的编集序目,而《弘明集》保存了范缜的《神灭论》。他还设计石佛,匠人根据他的规划,尺寸无爽,剡县石佛就是他的作品。僧祐去世后,碑文也由刘勰制文。从《梁书·刘勰传》可知,刘勰是僧祐寺内的一位文人:
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迁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接之……勰为文专长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有敕与慧震沙门于定林寺撰经。证功毕,遂启求出家,先燔发以自誓,敕许之,乃于寺变服,改名慧地……
刘勰依靠沙门僧祐,学习经典,成了文人。僧祐在定林寺编纂的经藏,由刘勰编定。“君子藏器,待时而动……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程器》篇这句,或许就说刘勰自己。本传记录了一个细节,说他写完《文心雕龙》后,“未为时流所称,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怎么办,他就带着书,装扮成“货鬻者”,等沈约出门,递上去。在《知音》篇中,刘勰曾慨叹“知音其难哉”,他以为“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那么,刘勰是幸运的,果然沈约“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刘勰也一度为官,成为昭明太子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可想而知《昭明文选》的编选,应该也与刘勰有关。
刘勰长年在寺院学习生活,长于佛理,京城寺塔及名僧碑志,都请他撰文,也因此有《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传世。由这篇文章,我们得知新昌大佛一波三折的雕凿经过。石佛从南朝到现在,经历了后世的反复妝銮,已非原貌。幸赖刘勰的妙笔生花,可以想见当初盛况,让我们游赏有凭。更为幸运的是,石佛居然躲过历史上数次灭佛运动,至今香火旺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一座石佛,一篇碑文,一个文人,以此窥探一个时代—南朝,它的文艺风尚、宗教信仰、个人才干的可能,以及这个时代所达到的物质文明。正如萧纲的宫体诗所吟咏的那样:“风生色不坏,浪去影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