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如做笔』

2024-05-30 14:52意而
老年人 2024年3期
关键词:制笔杨氏黄永玉

意而

繁华的长沙五一大道上,与黄兴北路交界处不远,有条小巷子叫南阳街。这条小街,在清末至民国时期,是有名的“长沙笔窝子”,街上制售毛笔的笔庄多达17家,是文人和学生们常流连之处。明清之际“湖”“湘”两大毛笔制造业流派不断发展,到民国时期,湘笔尤为兴盛,长沙市内的笔庄有70多家,包括“彭三和”“王文升”“余仁和”“桂禹声”等享有美誉的名店。可惜这些名店进入20世纪50年代后,渐淡出“江湖”。

如今的南阳街,在喧闹中安守一隅静地。老巷一栋已显出些沧桑感的楼里,一间“杨氏毛笔庄”的小小工作室,仍在坚守湘笔的传承。

湘笔结缘,二老握手

敲开工作室的大门,迎面是黄希林先生的笑脸。走进厅里,墙上张挂了一些书画名家作品、杨氏毛笔庄历史照片和样笔。最显眼的,是一块黑底金字的竖匾——上面是黄永玉的题字“杨氏毛笔庄”。

黄希林今年73岁。他在灰色毛衣外系着工作用的蓝布围兜,简单朴素,却透出谦和儒雅的气质。他缓缓说起杨氏毛笔庄的过往。

笔庄的创始人,是黄希林的岳父杨德富老人。1921年,杨德富出生于长沙县的农家,上过几年旧学。13岁时,他在从事毛笔制作的叔父介绍下,来到长沙的百年老店王文升笔庄当学徒。杨德富勤奋好学,用心钻研,独创新的制笔技艺。18岁,他创建了“世界笔庄”。杨氏出品一问世,就与当时驰名中外的“彭三和”齐名,远销至东南亚、日本。得一支杨氏笔,成了当时文人雅士的快事。

新中国成立后,杨德富因制笔工艺精湛,担任了长沙市毛笔合作社第一任社长。但因人们书写习惯改变,湘笔日渐式微。杨德富后来调至长沙灯泡厂任供销科科长。

“文革”结束后,杨德富大女儿的公公杨应修前来找亲家要毛笔用。杨应修是湖南省湘绣研究所的高级工艺师,全国著名的书画家。杨德富拿出仅存的少量毛笔给杨应修,杨应修越用越喜欢。随着经济发展,杨德富顺应市场需求,在南阳街重建了“杨氏毛笔庄”。

2002年,有个人找到店里来,帮一位北京的画家找长沙的老字号“桂禹声”买笔。杨德富告诉对方,“桂禹声”早不在了,“可以到我家拿几支笔试试”。不久,那人回音,要定购“永玉画笔”。杨老这才知道,买家是黄永玉。

一个月后,黄永玉来到了长沙,想到南阳街探望杨德富,杨老便主动去黄永玉下榻的蓉园宾馆探访黄老。两位老人只相差3岁,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以后你是兄长,我是弟弟。”黄永玉紧握着杨德富的手满脸欣喜,“几十年买不到好笔,外面买的笔画到第二张就开叉脱毛。你做的笔,我很喜欢,现在用的都是你做的。”

黄永玉当场主动提出:“我要画张画送给你,有时间还要写一篇文章在湖南的报纸上表扬你。”几天后,黄永玉将用杨氏毛笔画的新作交到了杨德富手上。这幅名为《洞庭烟水》的国画,画面以莲花为主体,线条粗放,色彩瑰丽。画上题写了一段话:“……得遇德富老人,制笔近一世纪,为传统文化尽终生之贡献,特作此图,以表敬意。”

在二人后来一次会晤时,黄永玉爽快地一口答应为笔庄书写招牌,并写了横幅和竖条两种。两位同为传统文化倾尽毕生精力的老人,双手紧握在一起,之后长年保持联系,成就一段友情佳话。每次在一旁陪侍二老的黄希林,如今微信头像都是采用了《洞庭烟水》的局部截图,延续着两家的湘笔情谊。

更多的书画家纷纷慕名而来求购杨氏毛笔。齐白石的孙子齐灵根、齐育文兄弟,深夜冒雨上门,喜获所爱之后,当场作画并题字大赞。颜家龙、王超尘、王友智、李渔村等名家都曾上门购笔,作画题词,对杨氏毛笔大为嘉许。台湾、北京来的书画家,曾在长沙的大街小巷里走了三天,只为一觅杨氏制笔世家。

2002年,作为传统文化的亮点之一,“杨氏毛笔”载入了当年的《長沙年鉴》。

规矩做人,认真做笔

杨氏毛笔的口碑,源于制笔者的工匠精神。

杨氏制笔始终坚持手工古法,每一种原料都必须合格,每一个步骤都追求极致,做出质量上乘的成品才能放心交到用户手中。

2003年,杨德富忽然做出一个惊人之举——将新产的500支二号兼毫毛笔全部销毁。原来,因当时他们一直用来“靠头”(粘接笔头)的生漆供不应求,杨德富于是想尝试下新材料AB胶替代。生漆能顺着笔毛间隙逐渐渗透,将毛与毛之间、毛与笔管之间牢固地粘稳,以致笔不会脱毛、掉头。结果使用AB胶的这批笔,有的出现掉毛的情况。杨德富果断销毁了成品,坚决不让其流向市面。

这一年,杨德富已82岁,但仍亲自到外地选笔毛原料,刻蝇头小楷眼不花手不颤。“规矩做人,认真做笔”,是他坚守的信念。这种精神,也深深影响到了杨氏毛笔庄的传人、现在的“掌门”黄希林先生。

黄希林出生于1951年,1977年与杨德富的四女儿组建了甜蜜的家庭。勤快踏实、悟性高的黄希林,不久成了岳父的得力助手,从帮工、学徒做起,成长为今天的一代笔匠。

黄希林不只是传承岳父的精湛手艺,更是严格恪守“做笔如做人”的人生信条。

首先,一定要求真材实料。如为制作独特的“鸡狼毫”湘笔,他会花大量的时间到菜市场寻找阉鸡的羽毛。“鸡狼毫取材于阉鸡脖子部分的毛,它柔软度好,保水性能好,吸墨量大,书写流畅。”黄希林解释。其他狼毫、羊毫的选取也都大有讲究。其次,严格遵循传统工艺,确保每一步做到精湛。作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毛笔制作工艺,全过程约有120道工序。脱脂、去绒、切料、理毫、齐毛、绑笔、晒笔头……哪一步都不容马虎,都须“动脑用心才能做好”。

黄希林戴着老花镜坐在工作台前,拿着未加工完的笔头,告诉我如何才能达到“尖、齐、圆、健”四大标准。桌上的制笔工具,也多是杨老当年用过的。昏黄的台灯下,黄希林用手指肚静静地捋着笔毛,轻柔而有节奏……

两代湘笔工匠就是坐在这么简陋的工作台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坐就是几十年,孤单地制作出一支支上乘的艺术品。看着黄希林先生落在笔上那沉静专注的目光,我们看到的是传统工艺人的那份热切的执着——每一支笔的一锋一毫,都倾注了制作大师真挚的情感。

湘笔式微,亲情长在

黄希林接过岳父的衣钵,是出于对湘笔制作的热爱,也因为亲情推动的使命感。

杨德富和黄希林情同亲生父子。杨德富和妻子养育了7个女儿,女儿们也都学会了制笔。杨老唯一的儿子夭折了,而这个儿子恰好与黄希林同年。杨德富把四女婿一直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黄希林对老人也是孝敬有加。

最开始黄希林在笔庄帮忙,就是出于对岳父的一片孝心。杨德富老人身体日渐虚弱时,黄希林先后请了几个保姆照料,仍然不放心,在岳父瘫痪在床的最后两年,一直在病榻前侍奉。小屋里,还有他冬天帮老人洗澡时留下的烧炭痕迹。

杨德富老人辞世前,对女儿女婿们说:“就是我闭了眼,笔庄这块招牌也不能倒。”不忍拂岳父心愿的黄希林,毅然接过了担子。

为老人盖棺时,他放入了2盒杨氏毛笔。

黄希林有自己的本职工作,退休前是长沙市港务局(今湖南长沙新港有限责任公司)的中层干部。手工精细制作无法实现大量产出,做笔本身不能维持生计。一“桌”笔(指同时制作的一批笔)大约500支左右,制作完成需要20至30天左右,有的甚至时间更长。

但黄希林坚持了下来。

他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退休后,精力都倾注在制笔上。“到这个年龄,我现在要的就是健康快乐。”做笔于他就是一种休闲放松,他享受这个安静的过程。

盈利不是最大目的,笔庄坚守着“君子卖笔”的宗旨。黄希林对我说:“不管笔贵不贵,我的原则是做好笔,要不就不做。”他经常劝第一次来买笔的客人,“不要买多了,买一支试试就行”。有一次,他發现一家书画院的订单尾款多汇了上万元,经了解是对方会计出错,他立马将钱原路退回。他一笔一笔清楚地记录账目,收入由七姐妹各家平分。他善于“吃亏”,从不与人计较。去年,他被一辆小车撞伤了,但他没有纠缠车主,还说别人也不容易,轻松结了案,自己去的医院。

秉着忠厚、诚信的品格,黄希林光荣入选2022年度“长沙好人·身边雷锋榜”。

如今,黄希林和妻子都有点老年病,但他们都很豁达开朗。杨家姐妹们也感情好,家人经常团聚,其乐融融。黄希林翻出家中几个女子一起跳舞的视频给我看,脸上满含笑意。

遗憾的是,现在杨德富的孙辈里,只有一个外孙跟着黄希林学了制笔手艺,但因本职工作忙,也来得不多。

“要规规矩矩做人,认认真真做笔。”制笔工作台边有一张杨德富老人的照片,老人似乎仍在对女婿说这句话。黄希林的目光,落在阳台上——那里晾着一排笔头,被阳光镀了一层金。

编辑/赵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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