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剑
春节渐行渐远,过去的春节充满烟火气的“年味”,可以触摸中华民族先祖的非物质传统文化,如今日渐模糊,只能在梦里回味。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过年不用起早贪黑、苦思冥想琢磨赚钱,从早到晚不是走亲访友就是吃喝玩乐,人人身着新衣笑逐颜开,家家享用美食其乐融融,所见不是昏天黑地打牌就是胡吃海喝斗酒的场景。
过年期间,人们想着法子玩,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游戏,不管认不认识,都可以随时参与其中,比如打钱蹲、爆玉米花、放风筝、玩斗鸡等。
打钱蹲是最刺激的游戏,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一般采用由高至低三级跳的玩法(砖头越低,难度则越大)。游戏开始先在三块垒起的砖头上摆上一分、二分、五角不等的硬币(当时没有一元的硬币),参加游戏的人可以任意选择押多少。
摆上整齐又满满的硬币后,打钱蹲者在五米远的画红线区排队,根据“谁出钱多谁优先”的原则,由出钱多的人打头阵,其他人依次排后,大人、孩子都很守规则地排队。
打钱蹲者事先领取裁判员发的一块铜板(也有自备铜板的),轮到自己出来时都很紧张,也有些有经验的人从容不迫。打钱蹲时屏着呼吸、举着铜板瞄准砖头上的硬币,轻重有度地砸去,砸飞掉落的硬币归自己,撒落砖头上的硬币则由下一位继续来砸,第一轮未砸落的硬币归裁判所得;第一轮结束后,抽去一块砖,依照第一轮方式继续……
春节期间,除了相互宴请拜年外,人们还喜欢安排庆生日、结婚等重大喜庆活动,仿佛全人类都进入一个“富足欢乐时代”。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都在消磨悠闲而美妙的时光。
记得一次,我跟身边的朋友调侃说:“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个甩手掌柜,啥事无虑无忧,过着没有战乱、不烦吃穿、和睦共处、优哉游哉的日子,岂不活成个神仙来?”
说到过年,我不得不提及我家乡“封建落后”的一桩桩事情。
我的家乡位于黄海之滨的江苏省启东市吕四渔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偏僻的地方十分封闭且极其迷信,尤其是逢年过节,既翘首以盼,又捉摸不透,小心翼翼、谨慎之余,唯恐招来晦气厄运。
吕四港人靠海吃海,祖祖辈辈以打渔为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渔民情知海洋气候忽晴忽阴,高深莫测,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难以掌控;出海前尚晴空万里,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团黑云,莫名其妙演变成乌云压顶,霎时间狂风咆哮,一个接一个的三丈骇浪将打渔的木船掀得东倒西歪。在茫茫大海面前,一条渔船及一船渔民形同渺小蝼蚁,船上渔民瞬间命悬一线……
在二十世纪,打渔人性命一靠浮球(白色大泡沫浮球,在落海后抓紧醒目的白浮球通常可延长一定的救援时间),二靠水性,三靠菩萨。
一旦船翻人落水,呼救、试图靠岸求救生还的成功率几乎是零。在茫茫大海中,人一落海就如一根针插入普天大潮,哪能搜寻?
此外,不论春夏秋冬,即便在夏季,海水的温度都在零下数度,也就是说,即使未被淹死,基本也是被冻死。再说当年哪有如今先进的GPS定位导航系统、钢质船只及精良装备。
船老大一心想捕捞到更多更好的海鲜产品,即便装备落后,也要冒着生命危险航行十多个小时,远赴几百海里外的深海区域作业。十多个小时下来,海洋天气会悄悄变化,一旦遇上恶劣天气,弄不好就有船翻人亡的风险。
在那个年代,发生翻船人亡事故是“家常便饭”,所以,渔民每次下海远航出发前的三天内,必先“三忌”(忌房事、忌杀生、忌与人吵架),祭拜菩萨,烧香叩头,祷告菩萨保佑。有的人出海前请道士算卦,确保太平无事、心无阴影才能上船启航出海。
我有一个远房表兄,在下海捕鱼时遭遇恶劣天气,翻船溺水,一船共七名渔民全部葬身于大海。
这件事发生在1984年开春,那时的我读中学,时隔近四十年。我依稀记得那位表哥是个体格魁梧、气宇轩昂的小伙子,我还参加了他的婚礼。婚礼后不到一个月,就传来他死于大海的噩耗。
当时,在村里为他举办的追悼会上,一位年事已高的老渔民跟大家披露,说亲眼看到我的表哥在过年吃鱼时将鱼翻身,不仅如此,下海前还做了房事,纯粹胡搞……
事后,这个老渔民劝我表哥出海前务必到寺庙里烧香拜佛,找个道士好好破法祈求化凶,可他不以为然,执意出海。老渔民双手合十叹息说:“阿弥陀佛,发生灾难命中注定呀。”
平日里尚且如此,到了临近过年的腊月三十除夕,收渔归来的渔民们带着侥幸的微笑和百般虔诚的心情准备年货,而在海上捕获的大鱼不在年货清单中,一是食用亲手捕获的大鱼怕遭到报应,二是消费不起“战利品”。“战利品”都是早被商贩老板承包收购了。渔民们过年的氛围很肃穆,显得有些凝重而压抑,故难得听到畅快的笑声。
除夕当天,从下午二时起可以看到遍地炊烟袅袅,鼻腔里充斥着各种诱人的海鲜味。家家户户都忙着制作丰盛的年夜菜,也就是这个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鱼肉香味、呛鼻的火药味,与孩童的叽叽喳喳声交织在一起。
随着黄昏的到来和夜幕降临,随处可见焚烧纸币祭祖的场景。有的人蹲在马路边,有的人在屋檐根的旮旯里,有的人跑到附近的寺庙里,献上整包整扎的冥币元宝和香烛,毕恭毕敬跪地三拜。
渔民们在烧香敬佛礼拜后,返回家中吃喝言谈、待人接物,一言一行皆小心翼翼,仪式更是十分讲究。比如,動灶烧菜前得先向灶王爷像炷香行礼,用餐前先向逝去的上辈炷香三拜。
供奉灶王爷是春节前必须进行的一个仪式。家家灶间都设有灶王爷神位,人们称这尊神为“司命菩萨”或“灶君司命”。传说他是玉皇大帝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作为一家的保护神而受到众人的崇拜。
灶王龛大多设在灶房的北面或东面,中间供上灶王爷的神像。没有灶王龛的人家,也有将神像直接贴在墙上的。有的神像只画灶王爷一人,有的则贴一对男女,女神被称为灶王奶奶,这大概是模仿人间夫妇的形象。
灶王爷像上大多印有一年的日历,上书“东厨司命主”“人间监察神”“一家之主”等文字,以表明灶神的地位;两旁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以保佑全家老小平安。
据说,灶王爷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因此,送灶时,渔民们在灶王像前的桌案上供放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其中,后三样是为灶王升天的坐骑备的料。祭灶时,还要把关东糖用火融化,涂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他就不能在玉帝那里讲坏话了。
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因此,祭灶王爷只限于男子。
一般来讲,从除夕的戌时起直至正月初十的酉时期间,当地过年有许多严格的禁忌,而渔民们将禁忌日推算到正月十六才算结束。
这些禁忌大致有七项:一是忌打碎器物,二是忌清家中垃圾,三是忌杀生,四是忌理发,五是忌吵骂,六是忌晾晒被褥,七是忌用凶器皿,如剪刀等。渔民信奉上述七项禁忌,后来又加一条,就是吃饭时任何食物、碗碟都不能翻身或倒盖,比如吃鱼时不可用筷子翻身,翻身倒盖意味着翻船,这对下海上船的渔民而言就是灭顶之灾,非常不吉利。
如果家中来了外地客,就餐前,主人会特地叮嘱客人这些习俗禁忌,以免闹得不愉快。
如果家中小孩不慎做了翻鱼或翻碗动作,则被视为大祸降临,大人会惊慌失色,老人会弃席而去。但他们不会责备孩子,而是立即收拾餐具放弃用餐,恭请巫师上门破解,指点迷津,试图消弭灾祸,逢凶化吉。
除夕这天,家家户户打扫卫生,有的人家早几天就开始了。清除家中积尘污垢后,人们在门口、窗子、后院等地张贴红彤彤的春联、福字、年画等,到了年初一就不可打扫卫生和张贴春联了。
春联,古时又称“桃符”。据考证,春联最早出现在唐玄宗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三阳始布,四序初开”记载在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敦煌遗书上,撰联人为唐人刘丘子。
百姓春节贴春联的民俗从明代才开始盛行,潮流发源地是南京。现在江南地区百姓讲究在大年三十上午贴春联。除夕这天,家家户户都会贴上春联,喜迎新春。
现在的春联,都是纸做的,古时候是桃木做的,叫作“桃符”,当时不叫“春联”。
宋代王安石的《元日》中写道:“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的就是这个“桃符”。后来纸大量出现,人们才开始在纸上写对联,叫作“春帖纸”,直到明代,才有了“春联”的称呼。
贴好了春联,接下来会放鞭炮。贴春联是祈福灭祸,放鞭炮则是驱逐邪恶,迎接祥瑞。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种叫“年”的隐形怪兽,喜欢吃婴儿和儿童。它长眠于海底深处,一到春节的时候,就会跑到人间伤害人类。这种怪兽非常凶猛,没有人能够制服,却害怕“噼里啪啦”的声音,所以人们发明了鞭炮,每到过年的时候,便燃放鞭炮驱逐年兽。
赶走年兽后,人们为庆祝平安,就好吃好喝款待亲朋好友,尤其善待家中孩子。故在春节期间,不论孩子有多调皮,大人是不会呵斥打骂的,因为孩子终于躲过一劫。此外,过年打骂孩子也不吉利,会惹来穷鬼缠身,来年霉运连连。
除夕,时时刻刻都很隆重。年夜饭前后,长辈给孩子分发压岁钱,小孩手握红包,满心欢喜,回礼致谢。全家老小围坐在一起,欢品年夜饭大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晚餐后,全家老少及左邻右舍依不同喜好,放鞭炮的放鞭炮,打牌的打牌,看电视的看电视。
还有些年轻力壮的渔民乘着酒兴,也是职业使然,一手提根垂钓竹竿和一只网篓,一手打着电筒,后面跟了几个小屁孩,跑到杂草丛生的河塘边,用剩饭喂引藏在洞穴里的黄鳝,仅两三个小时就能捕捉到数条黄鳝,每捕捉一条,就激起熊孩子们的欢呼声。捉黄鳝只是娱乐,捕捉到的黄鳝并不宰杀,饲养在木桶里用以观赏。
大人、孩子一直玩闹至午夜零点后,吃了夜宵,方肯作罢休息。
除夕有守岁的说法,早在西晋《风土记》中就有明确记载:“终夜不眠,以待天明曰守岁。”
传说守岁是为了防止一种独角兽的侵害,而这种独角兽最怕火光、红色和声响,所以渔民们就在除夕穿红衣、点红灯、贴红纸、放烟花爆竹、焚香祈祷,彻夜不眠,也就有了“守岁”习俗。
《帝京岁时纪胜》记载:“高烧银烛,畅饮松醪,坐以达旦,名曰守岁,以兆延年。”除夕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不能关灯的,到年初一天亮才能关灯。除夕整個晚上,家里一般都不关灯,特别是供养祖先的屋子更不能关灯。
大年初一是新元开启的首日,古时新年第一日称“鸡日”,但年初一绝不能杀鸡,还要在门窗上贴上鸡画用以驱鬼怪、避邪气。
我国有些苗族、畲族、彝族等少数民族地区把正月初一定为扫帚生日,这一天不能动用扫帚,否则会扫走运气、破财,把“扫帚星”引来,招致霉运。假使非要扫地不可,须从外头扫到里边。
这一天也不能往外泼水、倒垃圾,怕因此破财。
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清晨,父亲起床很早,来不及洗漱,便跑到屋外燃放鞭炮。震天动地的噼里啪啦响后,一阵阵浓烈的火药味从门窗缝里灌入,年少的我再也按捺不住,从被窝里腾地爬出来,急吼吼地穿上母亲昨晚放在床上的新衣服,迫不及待地肃立在父亲身后。
只见父亲在供奉祖宗遗像的柜前摆上早已准备好的大红印糕、碗装煮熟的鱼肉、红枣及水果后,用火柴分别点燃了两根粗大的蜡烛,地上铺着稻草扎成的跪垫。父亲整整衣袖,双膝跪地,眼睛紧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双手高举于头顶,手心朝上,连叩三个响头。
三拜祖宗后,父亲发现背后的我,便让我照此跪拜。我顿感热血冲头,脑袋一片空白,机械地照着父亲的样子在跪垫上跪了下去,不敢正视供奉在桌上的爷爷奶奶的遗像,只是浑浑噩噩地朝上连拜带叩三下,父亲见我在跪垫上跪着发愣,一把将我拽到一边。
启海渔民家大年初一的早餐与其他地方的习俗不一样,北方人一般吃饺子,而我家乡没哪家吃饺子,倒是有吃元宵的。
启海渔民家大年早上饭菜很讲究花色品种,大多是家中主厨娘在除夕午夜时分准备好,有红豆米饭、麻油海蜇皮、虾米蒸蛋、黄豆冻鱼(鱼是摆样子的,不能吃,寓意年年有余)、狮子头烧慈姑、麻婆豆腐、清炒菠菜、白馒头、红糖炒糕、鲜紫菜文蛤汤,还有饭后的红枣甜茶及南通芝麻云片糕……非常丰盛,满屋溢香。桌上少不了云片糕,因为“吃了云片糕,日子步步高”。
渔民家大年里早餐不吃稀饭和荤食,吃干饭和丰富的素食,以期新的一年富有和吉祥,故菜肴品种越多,意味着来年越富足。早餐忌吃稀饭和荤食是因为稀饭通常与贫穷和缺乏财富联系在一起,荤食则可能被视为不尊重神灵。
吃过大年早餐,邻里串门拜年开始了,相互照面便是“拜年拜年,多多发财”“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等,热热络络,温温馨馨,互打招呼……
时隔五十年、遥遥半个世纪后的过年年味怎样呢?
进入2024甲辰龙年的情形与50年前的光景恍若隔世,一个是物阜民丰辄欠情,一个是家徒四壁却欢庆。
清楚地记得,40年前的一个科级干部月工资大概50元,50年前差不多每月工资20元。如今以江苏省南京市为例,一个科级干部估计七七八八加起来每月收入在8000元以上,还不包括医疗及福利待遇。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般干部哪有什么医疗福利?过年时充其量分配到两条鱼和二刀肉就谢天谢地了。
在我上小学时,过年前有位骑着老式自行车的乡干部,车龙头前挂了两条鱼和一块猪肉,经过我家门口时故意逗留一会儿。这位乡干部不时炫耀乡里发的鱼肉,表情犹如在奥运会归来的冠军那般兴奋,惹得乡亲们个个脸上写满羡慕。放在今天,那位干部要是拿两条鱼和一刀肉来显摆,估计连个扫马路的环卫工人也不屑一顾,弄不好被路人讥笑“头脑有病”。
那个年代的过年,耳畔噼里啪啦爆竹声,眼里欢庆气氛年味浓;而今过年却是手机拜年闷着做,冷冷清清又一天。
那个时候如果村里有人远行归来,或许骑个自行车一到村头,乡亲见了会投以纯纯的笑脸相迎,一路上招呼不断,过年期间会相互赠送煮熟的花生、蚕豆、糖果,邻里好客大妈会抓一把吃的东西,不由分说塞进你的口袋里……
回首此情此景,当年那饱含乡情、亲情、人情的“年味”如今不再,心中不免惆怅,邻里好客大妈塞吃的镜头一晃就是五十年,镜片日渐模糊。
我有位很是了悟人生哲學、名叫徐兆祯的朋友,在闲聊时曾这样告诫我:豁达坦荡的人过年,没有鱼肉照样过得洒脱有滋味;而狭隘计较的人,纵然酒池肉林也忧患寡欢。过年的意义在于劳动后休憩片刻得以心理重塑,而一味追奉奢欲必然带动贪婪恶念。
这世上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几样东西:造过的孽、受过的罪、流过的泪、花出的钱、得过的病、受过的伤、失去的人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贪婪、嗔恨、愚痴等一系列的烦恼。假如丢掉这些东西,蓦然发现,还有一颗空灵智慧的心;细细考量还会发现,我们一路走来,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老子《道德经》曰:“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春节已逝,琢之常理。“年味”有何念念不忘?记得苏轼早有诗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故不咎既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