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虹
年,本来就是忙碌了一年的冬闲假期。趁着这个假期,我们回首,我们展望。我们不仅用劳动成果孝敬家长和慰劳自己,还要探望和慰劳亲朋好友,互致问候,互相祝福。于是,过年买年货便成了必要程序,大街上带着喜庆色彩包装的待销年货也成了亮丽风景,譬如各种咸货、炒货、坚果、糖果、鞭炮等,应有尽有,要用即买,非常方便。在记忆里的童年岁月,社会商品和消费能力远不及现在,许多年货是要自己动手才能备下的,一般腊月十二腊祭节开始就忙了,用我们宜兴话说,这叫“忙年脚”。
我家的忙年脚,可以说是从做一缸米酒开始的,这也是作为稻作区的宜兴许多人家的喜好,因而也成了习俗。其实计划早在夏天种几分田糯稻就开始了,一进腊月就忙。先是拉几袋糯稻去加工脱壳成糙糯米,然后买酒药,请师傅,洗大缸,晒稻草,做草蒲盖,一系列预备工作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忙碌里洋溢着喜悦。
到了看好的吉日,开始做酒了。这一天是忙碌和热闹的,也是郑重的,连烧火都是我母亲亲自动手。我和妹妹乐得偷懒,跑进跑出,伸着脖子看热闹。父亲将一桶桶香喷喷的糯米蒸出搬到明堂,我和妹妹抢着浇水凉透糯米。大竹匾里的糯米饭沥干水分了,请来的做酒师傅就在饭上撒酒药,并与糯米一点点拌匀。然后,父亲把拌好酒药的糯米装入大缸压实。压实后中间掏个洞,盖上草蒲盖,再盖上棉被。为了增加保温效果,大缸四周还围了厚厚的草席。
大约一周,酒香溢出来了,从一丝丝到满屋飘香,父亲就开始冲缸、擦缸。腊月底,米酒已经清冽,纯净,香气芬芳,口感醇正,大年夜作为守岁酒,香喷喷,甜蜜蜜,大人、小孩都喝得满脸红彤彤,和门上的红对联相映成趣。
做团子这事儿,早不得、迟不得。早了,吃空了,过年怎么办?没有团子的年还像年吗?迟了,也不行,后面还有浆洗、掸尘、烧煮一大堆事来不及做呢。腊月头上,做团子的米粉就在村里的加工厂磨好并储存于坛子里,待腊月过了一大半,母亲开始刨萝卜丝、焯青菜、剁肉馅、洗豆沙、炒芝麻、熬猪油等,这些事情都是每天晚上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忙碌到深夜完成的。白天还要抽空劈柴火、晒米粉、洗蒸笼和竹匾,一切准备就绪,才能开始正式做团子。
终于是某天,天蒙蒙亮,母亲就起床烧水,用热水在大脸盆中调好米粉,请来的村邻帮挼米粉。做团子多数情况下不会一人独做,一是太累,二是蒸团子速度快,做团子赶不上,于是会邀几个村邻亲朋一起做。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这有点盘工性质,大人们围着竹匾边做边唠家长里短,我们几个孩子乘机偷偷从大人手边拿一个面团,在旁边捏各种形状的小团子。大人嘴上骂着,脸上却是笑着的。
第一笼团子出笼,总是会蒸一条盘着的龙,边上摆满小圆团,这叫“万蛮朝宗人丁兴旺”,因为我们是蛮家后裔龙的传人。蛮家神(或称盘古,龙的原身)是我们的祖宗神,我们都是蛇蛋团化出来的。第二笼,会蒸马、牛、羊、鸡、猪、狗形状的团子,祝愿来年六畜兴旺。最后一笼蒸的是糕,祝愿来年家运步步高,一年更比一年好。
团子出笼,大家高兴,妹妹会抢着一边使劲扇扇子让团子结皮,一边拿起团子往嘴里塞,我则负责给团子点红鼻子。这时母亲会喜气洋洋地招呼来帮忙的村邻:“吃吃看,咸还是淡。”蒸团子,灶膛里红红火火,映得家里红红火火,众人心里也红红火火,老一辈人说,过日子就是要这样红红火火。
半个世纪前,我们宜兴乡下没有哪家不养猪。猪是农家宝,肥田全靠它。那时养猪,主要是为了获取猪粪作肥料,第二作用就是给家庭提供主要的过年肉食。一般人家春天抓小猪,喂养近一年,不管它长多大,进了腊月,就请屠夫上门宰杀,这叫“杀年猪”。
杀猪时,四五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跳进猪圈,把猪牢牢按住捆绑好,拖出来放在长凳子上。猪嗷嗷叫着,灶头上柴火烧得旺旺的,装了一桶桶热水。旁边放着一只只大盆,竹匾都准备就绪。开始杀猪时,老人会赶我们这些好奇看热闹的小孩回家,不让看,说是看了会变蠢。听到会变蠢,一个个都溜了。过一会儿,猪被大卸八块,那一天家里人會敞开肚子吃顿肉,然后留一部分做团子馅料,一部分腌起来,一部分送亲戚,分配停当后,其余的就被屠夫收购去出售。
猪头是一定留着的,先腌制一段时间,等哪天蒸完团子,就放锅里用硬柴火的余火炖,几个小时后,大人就会把猪头捞出来,拆掉骨头,用纱布把熟透的肉包起来扎紧码好,外面再用干净的稻草包起来放阴凉处挂着,到大年夜就是一道大家最喜欢的硬菜冷盘。
腊月杀过猪,就得宰鸡了。杀猪要请屠夫,宰鸡就自己动手了,但我母亲总是请后面邻居帮忙。我一般先烧水,待鸡杀好后,我就去褪毛剖肚,再腌制,然后用稻草包裹起来,一只正宗的横岭风鸡就出炉了。为什么宜兴风鸡要加“横岭”两字?因为相传风鸡就是三国时孙尚香为招待夫君刘备而在宜兴横岭创制的。
腌风鸡用稻草包裹起来后,吊在房子北面走廊阴凉处风干待用。家里养的基本是母鸡,过年不杀,留着来年继续生蛋。养大公鸡,几乎就是为了做风鸡的,是大年夜主要美肴之一。小插曲是杀大公鸡的时候,母亲会细心地把它身上漂亮的羽毛和绒毛收集起来,给我们做鸡毛毽子,算是我们的过年礼物之一。
在宜兴人家年三十餐桌上,鱼是少不了的,寓意年年有余嘛。那时通常是鲫鱼,整条的。富裕一点的家庭在年底会买一些草鱼、鲢鱼等,剁成一段段腌起来。过段时间就拿出来晾晒,这时候就得防猫。闻着腥的猫,两眼放光,一不留神,鱼就被猫拖得无影无踪了。
豆腐是宜兴人吃出来的传统美味,堪比肉食。宜兴老话说:“没钱买肉吃,豆腐素中荤。”这样的美食,自然也是过年好菜了。豆腐为什么是宜兴人吃出来的美食呢?因为豆腐本来就是宜兴人创制发明的。豆腐是土话,明初《大明日历》编修孙作说应叫作“菽乳”。清初学者朱昆田有诗句说:“菽乳造法殊,其诀在阳羡。”意思豆腐最早就是宜兴人发明的,一位会烧制豆腐的宜兴术士做了西汉淮南王刘安门客,献上豆腐制作技术,后来才传遍天下。
比起鱼肉,豆腐就很容易获得。我们村上有两爿豆腐房,豆腐除了花钱买,还可用黄豆换。除了买点豆腐,还会买点百叶、豆干、素鸡、油豆腐等其他豆制品,这样搭配咸菜烧一大锅就成了家常菜,这是我们宜兴人家年尾年头吃多了荤菜很期待的早上搭团子素菜。
年货不仅是指吃货,还有其他,都是让我们小孩兴高采烈的事情。譬如父母会为我们做一身新衣服,让我们“穿新衣过新年,高高兴兴去拜年”。还有买年画、贴春联、放鞭炮。
年画往往是我母亲买,中堂挂的经常是松鹤之类,旁边则是《红楼梦》《水浒传》等故事年画或明星年画,买得最多的是刘晓庆,那时候最红,母亲最喜欢。那时还没有印刷品春联,作为教师的爷爷,因毛笔字写得好,一到腊月,不等村上人来求帮忙就开始写春联。爷爷早就准备好红纸、笔墨,写好了一排排放地上待墨迹干,然后一幅幅卷起来,等人家来取。一到腊月,村上就会不时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来,吆喝着卖鞭炮,腊月卖鞭炮是他们最好的商机。
不经意间,少年不再的我,快50岁了。岁月匆匆,缕缕白发爬上了我的头。过年,我依然会回家陪父母,但年货多是现买的,再不用动手制作了。至于贴在墙上的年画,它已成为昨日风景,难再寻觅其灿烂的容颜了。我对年货的回忆就如汤显祖《牡丹亭》中所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好在繁华落尽,我心存有余香,光影消逝,仍有一脉烛火在记忆中跳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