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缃旖
7月3日,我们在雨中离开了岩下村来到河阳村,河阳村在缙云县新建镇,距离缙云西站(高铁站)只有十一公里,还有直达车到车站,交通便捷。到达之后,我们先与缙云河阳古民居管委会主任等干部们开会大致了解河阳村的概况。我们很庆幸河阳村有一位优秀的退休教师朱益清老人,一直在收集整理河阳村的资料,并且不吝于分享他的资料和手稿。朱益清老人的故事我们会在后续提到。会议中我记录了管委会主任李德扬留给我们印象深刻的几句话,他提到,第一,河陽村未来的发展思路是集写生、文化基地、创意产业和传统回归于一体的方向;第二,把传统文化和美食做成就业产业,吸引年轻人回归村落;第三,通过电子商务把河阳进一步推广;第四,文化上积极保留河阳自身的特色,让城里人能回到乡下度假发呆。李主任的干劲和明确的工作目标让我们未进河阳村就有了满满的憧憬。
会议结束后,李主任领着我们转河阳村。河阳村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始建于五代末期,至今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历代祖先以耕读传家,人才辈出,甚至流传着“有女嫁河阳,胜过做娘娘”的老话。古村落的现存形态完整,有明、清、民国初年的十大宗族庄园住宅上百座和十二座朱氏宗祠。其中朱氏大宗祠、圭二公祠、荷公特祠、孝子祠、文翰公祠、玉天公祠、丹崖公祠保存完好。古街两旁有三十二间店铺,是旧时缙云西乡的商业中心。二十五幢十八间大院,(包括遗址)十五座古祠堂及其他民居,依古街两侧的五条横巷分布扩展。另外还有始建于元代的八士门,一直是河阳村的正大门,至今村里还有不成文的规定:各家娶媳妇进门,须经“八士门”进村;嫁女出门,须经“八士门”出村;亲人辞世,须经“八士门”上山。所以流传着一句话:“不入八士门,不算河阳人。”八士门前还有一对名为“稀罕”的无头石狮子,是明朝皇帝朱元璋亲赐的。“稀罕”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至今仍然是河阳人的珍宝和骄傲。朱益清老师更是将“稀罕”的故事编入河阳史话和民间故事中,讲给每一位来到河阳村的专家学者和游客听,“稀罕”也成了河阳的活招牌。浙江师范大学洪铁城教授还曾经出版过名为《稀罕河阳》的河阳古建筑图书。
2000年2月18日,河阳村已被列为浙江省省级历史文化保护区。河阳村也是一个古村旅游景点,大门入口设有一个游客中心,不少祠堂和院落门前还有村民售票员看管,这些收益最终将回馈给村民。让村民参与到村落保护的工作,通过实践让村民意识到传统村落的资源价值和保护的重要性。在村落保护工作中,要留住村民们的心,须尊重村民的权益并调动村民的积极性,为村民带来经济利益和生活保障。人性化的管理方式使村落文化保护和传承能够持续发展。
现在的河阳村可分为河阳新村和河阳古村两部分。古村里大部分住着老人,有的村民迁到了外围的新村。河阳村的老街以外,不少古建旁边还有突兀的四层复式楼房,看起来跟周边的古建格格不入。这些楼房大部分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经济的发展,当时城乡掀起建房热,乡民们对现代生活的向往使不少居民拆除旧居重建房子,对他们而言房子是祖传下来的个人资产,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如何提高自己生活环境的舒适性。庆幸的是,河阳村里有着文化觉醒者,他们很早便意识到河阳村所具有的深厚文化,传统的文化观念和独特的民居建筑是他们最宝贵的文化遗产,所以在文化保护和抢救工作中这些文化觉醒者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随着国家对古村落保护力度的加大,地方政府和百姓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认识也得到深化。地方政府为村民们在新建镇上盖起了新楼房,并通过政府和民间力量推动传统文化的保护,以最大的努力维持村落风貌、村落文化和原生态艺术的整体性。目前,新建镇上也在推动“三改一拆”的改造计划,期望能将河阳恢复到八十年以前的古建风貌。
河阳村民俗文化丰富,村里还有两位非遗传承人和几位民间艺术传承人:省级非遗项目“轩辕祭典”代表性传承人朱益清,省级非遗项目“缙云剪纸”代表性传承人朱松喜,民间艺术“缙云歌谣”代表性传承人朱马成、吕明兴,民间艺术“箍桶”和“朱法奎膏药”传承人朱泽标。我们面对面采访过他们,他们真挚、朴实、热情,每一位传承人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触动,他们对传承项目守护的执着,让他们不愿意离开村子,每天面对一波一波的游客,有的传承人还要不厌其烦地讲解或演示。
朱益清先生退休后更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整理和编写河阳族谱村志、河阳史话,搜集河阳民间故事上,还尽责地当我们的导游解说,让我们在极短的时间对河阳村有初步的认识。朱松喜老人的剪纸展览馆在古民居里,离住的地方有三分钟的步行距离。老人的身体不太好,可是他非常耐心地接受我们的采访和提问,还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另一位剪纸非遗匠人是麻义花,她是朱松喜的老母亲。老人家上个月去世,谈及麻义花老人,朱松喜老人眼眶里都是泪珠,指着墙上一幅裱框的剪纸说那是他和媳妇花了几个月时间给老人祝寿剪的。老人的眼泪流在了我的心中。朱泽标是一位非常热情的中年大哥,他一边经营着箍桶的生意,还一边跟着老父亲学习制作膏药,目前老人家已经从一线退下来了,膏药制作全由朱泽标来完成。婺剧传承人朱马成先生自幼热爱戏曲,父亲是他的启蒙老师,后来也跟过几位老师学唱戏和编曲,省非遗轩辕祭典的乐曲便是由他创作。无论是非遗项目还是民间手艺传承人,我们都看到这些传承人在积极地将他们的手艺传承给下一代,有的传承人也在积极招收学生学习,并将宝贵的经验编辑成资料册,将手艺传给更多的人,为文化传承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未到河阳前,我们已经听闻了河阳剪纸艺术已被列为省级非遗。河阳剪纸题材多为民间故事、戏曲故事、石榴、莲子、蝙蝠、蝴蝶等民间吉祥图案,以增加喜庆祥和气氛,表达美好愿望。河阳剪纸艺术流传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历史。河阳剪纸于2007年被列入浙江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河阳剪纸用影绘手法象形处理,夸张概括,轮廓之内做一些附加装饰,从而产生更加丰富的艺术效果。2008年1月,河阳麻义花、朱松喜被浙江省文化厅评定为首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剪纸(缙云剪纸)”代表性传承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朱松喜老人《满堂红》《麒麟送子》《感恩亭》等十多幅作品,剪纸作品细腻、秀丽、抒情。其制作流程为:
一、熏谱。把设计好的图先铰个大样,或用祖辈们留下的剪纸样张,粘放在一张白纸上,然后用松烟熏,拿掉样张后,这张黑白相间的白纸便是“熏谱”样张。
二、订样。取四张大小适中的染色红纸与“熏谱”重叠在一起,用针戳出一个个小洞,用棉纸捻成小纸钉,将小纸钉穿过小洞眼,然后压平,使“熏谱”与染色红纸固定在一起。
三、剪制。用小剪刀将“熏谱”中的黑色部分剪掉。先剪边缘,剪成波浪形或其他形状,后剪中间,可以用剪刀头挖一个小洞,以便剪刀伸进去。要镂空部位剪刀没法剪时,就要用刻刀精心刻画。
四、修改。作品完工后展开看一下,看是否有遗漏或剪得不到位之处,再补剪。
五、拆钉。将“棉纸钉”从作品中抽出即可。
六、收藏。剪好后将作品摊平压好以便裱装。
另外,轩辕黄帝暨义阳朱氏祭祖大典也是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2007年春,恢复了义阳朱氏传统祭祖仪式,首次在朱大宗祠举行隆重的祭祖大典。随着时代的进步,河阳朱氏与时俱进,将祭祖大典进一步扩大,把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轩辕黄帝与河阳朱氏先祖合祭。日期定于每年公历三月二十六日,既祭远祖,也祭近祖,大大丰富了河阳祭祖活动的文化内涵。朱益清先生2004年着手策划恢复祭祖仪式,自1949年起将近60年没有再办大型的祭祖仪式,为弄清楚仪式的流程和祭祝,他跑遍村里上岁数的老人家里搜集资料还原出祭祀仪程。这项活动对于朱氏宗族有着重要的意义。2007年起,义阳朱氏九族族裔每年都集聚朱大宗祠,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缅怀先祖功德,也畅叙宗亲情谊。
来到河阳一定要看祠堂里的精美木雕。河阳木雕作为河阳村古民居及宗族建筑的重要装饰,体现了明清古建筑风貌及河阳村当年盛况。河阳十八间大院多为砖木结构,大院内部的大梁、牛腿、窗户饰有精致木雕,雕刻主要分布在比较醒目的位置如廊下、门窗、牛腿、神龛等几处,以人物、鸟、莲蓬、白菜、牡丹、佛手等植物花卉为主。虚竹公祠里的所有木构件都精雕细刻,光木雕就有六千七百个,雕梁画栋,精美奢华;屋脊、窗户皆用砖雕,式样有七十二种,说明了明清时朱氏宗族的雄厚财富实力。
随着朱氏博物馆和古董工艺品陈列馆的建立,村民们捐出了家中收藏的上千件古文物。朱氏博物馆内陈列着河阳先祖们使用过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品、古家具等,有的还是十里红妆的嫁妆;另一个馆内陈列着刺绣、河阳剪纸、古代生活用品、古代服装等,极具观赏价值。有一件竹编的展品引起了我们的兴趣,看起来像是鱼篓,两端却没有眼。它有一个谜面: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落叶分离别,恩爱虽浓不到冬。谜底是竹夫人。它是古代夏天用的抱枕,竹子編制的圆柱形物,中空,四周有竹编网眼,夏天抱起来特别凉快。实在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
在河阳待了一周,穿堂过弄,在青瓦白墙、雕梁花窗间,寻找传承人和古村落的历史故事。每一堵墙,每一个水井、古巷、古桥、老街、牌匾,都有一个故事,曾经无比鲜活的生活故事。从小在河阳村长大的后代子孙,每一位都善于讲故事,一墙一画都有它精彩的故事,随时都能让你赞叹先人的智慧和勇气。搜集田野资料的过程有时候很枯燥,需要拍摄每一件物品、做各种记录,当采访到一位能说会道、了解历史的人,我们就像捡到了宝贝,他们的生活经验和知识积累就是一本活态的教科书。田野调研中,通过对传承人口述史采访和表演记录,从传承人的切身感受出发,聆听他们的心声和感慨,我们的工作是将他们的声音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出去,进一步解决保护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尽可能为历史减少遗憾。
按理说非遗项目的审核是非常严格的,非遗所认定的标准是由父子(家庭)或师徒或学堂等形式传承三代以上,传承时间超过一百年,且要求谱系清楚、明确。河阳村的轩辕黄帝暨义阳朱氏祭祖大典被批准为省级非遗项目,我们对此存在怀疑。首先要弄清楚,河阳朱氏祭祖大典是2007年恢复的,将轩辕皇帝与河阳朱氏先祖合祭也是近年才开始的,轩辕黄帝的祭祀是属于后加上去的,如果按照非遗的标准,明显不符合标准。轩辕黄帝暨义阳朱氏祭祖大典的第一代传承人是朱益清先生,在我们采访问及谁是第二代传承人时,朱先生支支吾吾好容易才透露是朱马成,是他的学生。隔天,我们单独采访朱马成先生,他表示祭典的音乐都是他负责的,且他不是朱益清先生的学生,非遗传承人名册上也没有他的名字。因此我们了解到在申报这项非遗项目中,其实存在很多隐瞒,这个活动是被打造出来的,其真实性值得存疑。不过,朱氏血缘宗族共同祭拜先祖的民俗活动,却是具有不忘本、寻根知源的重要传承意义。它不具有商业包装和市场化改造性质,是实实在在的尊重传统文化,是精神文化的活态传承,所以这项非遗本身所具有的人文价值是值得肯定的。
绰号与认同
马林诺夫斯基在新几内亚做研究时,曾被奥布拉库人暗中起了一个揶揄的绰号“Tosemwana”。(意思是一个幼稚的、可笑的模仿者。)在当地土著人的眼中,马氏与当地人打交道时为了与人拉近关系而刻意模仿他们的表达语气或行为,或扮演某些角色,或以其他方式效仿和讨好他的东道主的行为让他们觉得有趣而发笑。
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年轻的白人学者将土著视为观察对象的同时,土著也对其展开全方位的审视。从参与观察的视角来看,这些审视和取绰号实际散发着一种友好的信号,即当地人不排斥的态度,或者说对该研究者不抱有太深的防备之心,这对于付诸努力融入当地环境的学者而言,无疑是一种积极的现象。
在我即将结束田野调查的一次送别聚会中,几位岛民朋友打趣地告诉我他们给我起的一个绰号——女神,“因为你一个女子做了很多本地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胆大包天,无论是上山下海你都敢去,还跟谁都能聊”。这个绰号中的揶揄和佩服的成分可能各占了一半,我选择如此相信,至少我能感受到他们更多是对我的善意关怀和担心以及支持。他们口中所称的“伟大事迹”实际上并没有多么了不起,而只是打破了常规的约定俗成,更是一位融入当地、彻底弄清楚社会文化的人类学研究者的常规操作,这一切要回溯到我在马来西亚海岛小型社会进行田野调查的经历来谈。
在马来西亚的一座渔村小岛做研究时,我对当地的渔业经济和捕鱼技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再满足于仅在鱼寮上观察渔民和返港后众人忙碌地卸鱼和装载,也不再满足于仅聆听渔民口述捕鱼的过程,我迫切地想亲眼看看人们如何利用大型渔船上的先进技术捕获大量鲜鱼,想了解围网的操作过程,以及渔民出海的工作模式等。一想到如果有机会跟随渔船出海,我便兴奋得心潮澎湃。我用“如果”,是因为我曾经询问过几家渔行的华人老板,他们都明确拒绝了我的请求,尽管我已声明自己做研究的单纯目的和实地考察的需要,但他们婉拒的理由是不方便让女性出海。他们表示,这是岛内渔行界里不成文的规矩,认为女性如果跟着出海可能会导致空手而归的坏运气。让我不解的是,渔民们在出海前和重要的节日仪式上都会拜祭女性神祇,例如道教徒拜的妈祖、兴都教徒拜的迦梨女神(Kaliamman)、泰国佛教徒拜的水神娜迦(Naga)等等。或许,女性神祇所拥有的神秘力量被视为超越世俗的存在,从人到神需要先脱离了世俗才能进入神圣领域,这种转变才赋予了女性独特的“神力”,成为世俗仪式和日常生活中保护伞的资格。
目前来看,我这个凡人之胎的女性身份似乎成了某种桎梏。
但俗话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在2021年5月的一次开斋节家宴中,几位热心的马来西亚朋友帮我联系了他们当头手的马来亲戚,说过完节可以安排让我跟随围网船一起出海。当时我还不敢相信这件事这么容易就办下来了,但他们告诉我,几年前曾经有马来西亚理科大学派来实习的女大学生每天跟随渔船出海,进行为期几个月的海事实践活动,对他们来说这件事一点也不稀奇。他们反倒担心风浪大我可能会晕船,而我也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晕船也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朋友扎伊鲁(Zairul),一位笑容淳朴的马来西亚年轻渔民,承诺会全程陪伴,还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出海前还多备点饮用水、晕船药和酸梅(asam boi)防晕船,夜里很冷也需要多带一件外套。他还叮嘱,渔船上没有厕所,也不方便洗澡,所以尽量穿舒适点的衣服和长裤,渔船是在第二天才返港,所以我需要做好第一次出海的心理准备。
在马来西亚穆斯林的观念中,收获(Rezeki)被视为上天所赐予的,个体的努力耕耘和运气共同形成了一天所得的收获,以及一种神圣的恩赐。因此,他们不存在女性登船的禁忌,这个发现让我感觉打开了一扇大门。
开斋节后的第三天,扎伊鲁打来电话通知我下午17点准备出海,16:30他便过来接上我。准备出海的渔民全都是男性,并且大部分都是来自同一个村落的,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还有着亲缘关系。他们非常欢迎我的到来,并表示这是头一次有华人女子跟随他们出海。后来我也知道了渔船主口中的不方便其实也在于这是一个“纯男性的工作空间”,它体现于不拘小节,渔民需要上厕所时就到船尾的露天蹲坑解决;而在拉网劳作后直接从蓄水桶里舀水冲澡。为了避免尴尬,我刻意减少饮水量,只在最需要的时候请扎伊鲁帮我打掩护,大声告知其他渔民先回避一下,这样我就能躲在水桶后的蹲坑上快速解手。这一天的天气出奇地好,海面上的风浪并不大,夜里也没有预想中的冷,航行找鱼的过程伴随声纳发出的频率稳定的嘀嘀声,以及海浪的起伏都让人昏昏欲睡(可能也有点晕船),我躺在驾驶舱外系着的渔网上小歇;到下网时就同他们一起进入工作模式。我们出海的过程也很顺利,第二天清晨返港的时候收获了一千多公斤的鲜鱼。
返港的第二天上午我陆续接到了表姐和姑姑打来的电话。她们第一句便问我是否跟马来渔民出海了,随后斥责了我不考虑自身安危的莽撞(随意相信陌生人、掉下海和被侵犯的风险),还问我父亲知不知道我这么做(我当然没敢告诉他),也劝告我不要再这样做。当时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们从何处知晓我出海的消息,引起亲人的担忧正是我一开始就试图避免的事。这件事说明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小镇子上,人们获悉社区消息的速度远超我们所想。实际上,是我忽略了,自己所登上的渔船属于一位华人船主,返港后他第一时间过来处理渔获的称重和分装,我还礼貌地跟他打了招呼才离开。后来才知道,这位船主是我姑姑的同学。我顺利登上渔船完全是巧合,扎伊鲁的朋友是那艘渔船的头手,我以为是渔船主同意了实际上是“绕开”了渔船主。
出海的风波逐渐淡化,我隔了一段时间又分别跟扎伊鲁、伊沙叔、提仁叔乘船出海去放网捕鱼,后来在华人船主马氏的允许下,还跟随江鱼船出海,船上的头手和渔民大部分是印度裔和缅甸籍渔民。马氏的儿子阿成,是一位机械工程师,他告诉我,虽然家里有渔船但他也不曾跟船出海,这并不是个例。岛上不少渔业资本家的第二和第三代都没有出海捕鱼的经验,渔业的分工明确,他们主要处理生意上的事,可谓“坐在办公室里的老板”,而负责出海的是雇来的头手和渔民。我跟阿成还约好了找个时间再一起出海,对不以海为业的阿成来说,他挺开心遇到了我,现在有了一个需要陪出海的理由。
回溯这段田野调查的旅程,我深刻体会到作为一个研究者,我们的身份不仅限于参与觀察,更是已经融入当地社区的一分子。当我在田野笔记中记录每日的经历和各种大大小小的轶事,并将这些观察写成文章发表在公众号(世界社会)和期刊上时,我知道当地人也能轻易搜索和阅读到这些内容,而我所展示的观察和解读也可能是片面的。不可否认的是,社会事实是多面向的,而做田野的研究者在当地走访、参与或介入甚至展开行动实践也可能会根据不同的介入程度使事物发生一些变化。
人类学者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在小岛和小镇里做田野,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并不乏他人对我们行为的反馈或他们自身圈子对我们的评价,甚至可以体现在旁人所取的“绰号”之上。我们的“主体性”在当前情境下是显性的、具有代入性的,有时候甚至是被赋予期望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作为研究者也成为参与者,成为他者凝视的对象。这种共时性的经验将我们也纳入到当地社会的镜头之中。我们通过旁人的谈话反馈、对我们的摄影或摄录,可以更直接地理解所在社会的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心理机制。例如,“跟马来人混得很好”和“胆大包天”是岛民对我的其中一些评价,它也反映了社会内部的各种张力,诸如社会习俗、族群关系、社会与行业变化、道德与信任,等等。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