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1
他是皇帝的老师,庙堂中天生的乐天派,南宋朝野著名的语言炼金术士,性格执拗的大臣,返乡者,乡村酿酒师,文学史上不灭的星辰……这大概是他给大多数人留下的印象。可他于我远不止如此。我和他有着特殊的缘分,比如说,他是江西吉水人,我也是江西吉水人。我们说同样的方言,脚踩同一块乡土,喝同样工艺酿造的酒(一种在冬天用糯米酿造的水酒)。他出生的村庄湴塘,他辞官后返回的故乡湴塘,现今归黄桥镇管辖,我的村庄下陇洲村归枫江镇管辖,黄桥与枫江,是同属赣江以西的相邻的两个镇。下陇洲与湴塘的距离,仅有十六公里。他姓杨,我的母亲也姓杨。母亲的村庄,是明朝时从他的村庄湴塘分蘖而出的。这是否意味着,我和他,有着相近或相同的血缘,或者说,我也算是他的一个远亲?
很早的时候,我就与他的村庄结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分配到本镇叫周家的村庄小学教书,同时开始了写诗。诗是什么?水中月、镜中花,抵抗孤独与虚无的法器,抑或是引领着灵魂上升的道路?我所知不多,却被这种分行的语言魔术吸引,直到不能自拔的程度。乡镇窄小,往来粗鄙,我就常骑车到离周家村才八公里远的湴塘去,寻访诗和诗人,体会诗与草木山川、诗人与故乡的对应关系。因为他的存在,乡间常见的桥与路、花与蝶、塘与溪,就有了诗的气质和审美,有了诗人的思想和灵魂。我还会去村西叫莲花形的山上他的墓前独坐,直到夕阳西下,渴望得到他的一点启示。在我心里,他墓前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虽然要么断头,要么滚落在草丛里,但都是有生命的活物,是他的精神的重要物证。这一个古老的村庄,安慰着我的一颗孤独的少年心!
后来因为写作(也许是他的护佑),我离开了周家村,调入县城工作。我经常陪着南来北往的人去看他。因为他的存在,湴塘成为吉水最为显豁的村庄。人们津津乐道关于湴塘和他的一切:湴塘的开基,乃是唐时来自陕西的吉州刺史杨辂骑马漫游,马蹄深陷泥地不得前行,仔细查看这里水塘众多,草木葳蕤,就留下,在马蹄深陷处开基,名为湴塘(泥泞裹足曰“湴”)。至今的湴塘,依然水塘众多。从唐以降,湴塘文士无数,其中被俘后誓不降金、最后被金人割舌剖心的南宋英雄杨邦乂是他的族叔祖。他的父亲杨芾是个乡村读书人,私塾先生。他的妻子罗夫人八十多岁依然纺线。他的儿子杨长孺当过广州知州,受家风熏陶,一生清廉自守。他去世后,其子孙族人筹资给他建了一座纪念场所,因他的学生光宗皇帝曾给他写“诚斋”二字,就取名为御书楼,现在地基犹在。已经接近干涸的南溪水上的廊桥,是他经常踱步、远望的地方。村庄的祠堂里,还堆放着他的木刻诗文集。八百多年的时光推远了他,可诗歌又让他拉了回来。“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酒新今晚醡,烛短昨宵余。”人们读他的诗,就恍如看到他刚刚午睡起来睡眼惺忪的样子,夜晚烛光下读书写作的样子。人们谈起他,根本不觉得他是一个已经死了八百多年的面目模糊的人,而是面目清晰、性格分明的、依然活着的老头子——何其奇异,现在的湴塘人,有着十分共同的相貌特征:身材中等,发质坚硬,方脸,浓眉,眼如黑漆。八百多年前的他,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我常通过对他诗句的阅读猜测他的酒量,从他的履迹中揣摩他的心境。我在湴塘村的族谱中厘清他的血脉传承,从湴塘众多的水塘中寻觅他的面容。我把他当作我的一个偶像,一个参照系。我从少年开始追随他,是想从他身上学习做人做诗。多年对他的追随,我早已知道他质朴,率真,爱山水草木,倔强又温和,刚正而又风雅,是个有着理想人格的人。
然而要深究他与他人的不同,必须提到一个“诚”字。他自号诚斋,一生践行“诚”,为的是抵达“诚”。“诚”是他的人生信条,也是解码他一生的秘钥。“诚”是他的通行证,也是他的墓志铭。
考察他的一生,他的精神清晰地打上“诚”的烙印,是在绍兴三十年(1160年)。
2
紹兴三十年的一天,身为湖南永州零陵县丞的杨万里,匆匆走进永州一座颇有些神秘的宅子中,站到了这座宅子的主人,也就是谪居永州的主战派领袖、前丞相张浚的面前。
那一年,他三十四岁。三十四岁不算少年,可他是个晚熟的人。他二十七岁考中进士,年近三十才当上从九品的、负责仓收和审理婚姻诉讼案件的赣州司户参军。在此之前,他务农事,读圣贤书,游历,拜师。他拥有的经验很少。他的性格中,有很重的乡村生活烙印及书生意气。他熟悉家乡屋顶上的月亮,远胜于异乡县衙内的陈年暗影。他了解儒家经典的要义,远胜于现实中的是非曲直。跻身于仕途,他是热忱的,却也是惶恐的。他热爱结交,可总归是有几分局促的。他有活力,却又显得笨拙。他给人的印象,是有几分野气的,浑朴未凿的。而事实的确如此。在仕途或者说人生这条路上,他的准备还不够足。作为一名士人,该如何构建自己与国家民族、黎民苍生乃至天地万物的关系,老实说他还是模糊的。
他的成长需要导师,他的灵魂需要光。他常常感到自己的灵魂还有很多暗区没有被照亮。他经常感觉自己在一片茫茫的水域之中,怀着十分强烈的被引渡的渴望。从小到大,他在他父亲杨芾的引导下不断地拜师学艺,结交高尚之士。十四岁时,拜同乡儒者高守道为师,十七岁时,又拜安福县公开支持朝廷主战派大臣胡铨、性情刚直严厉的王庭珪为师,同时追随安福文化学者刘廷直、刘安世学习当时被列为违禁之学的理学。在赣州司户参军任上,他认识了以乞斩秦桧名震朝野、流放岭南归来的胡铨并拜为师……可是他依然不满足。他还寻求更强的光源照亮自己。他在等待着人生路上将自己点石成金的人——等待把他的灵魂认领的人。
他终于等到了他命里的这个人。他是前丞相、主战派领袖张浚。一到永州零陵县丞任上,得知张浚正谪居永州,他顿时大喜过望,先后三次向张府投下自己的名刺。
张浚无疑是当朝神一样的存在。他是朝廷之上毫不动摇的主战派,金人眼中最为忌惮的对手,主和派的眼中钉,天下士林的领袖,高宗、孝宗嘴上的“中兴之佐”。他有着当朝极为稀有的品质: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心系家国,虽千万人敢往。他有令人高山仰止的事功:二十一岁就登进士第,历枢密院编修官、侍御史等职。他是文臣,却有武将之才,建炎三年(1129年),苗傅、刘正彦密谋叛乱,杀同佥书枢院事王渊,胁迫朝廷遣使与金议和,逼高宗让位于皇子赵旉(元懿太子),是为苗刘兵变。张浚时三十二岁,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时挺身而出,约吕颐浩、张俊、韩世忠等勤王平定叛乱,化解了国家危机。出任川陕宣抚处置使,训练新兵,任用刘子羽、赵开、吴玠等将领抵御金军,南宋最重要的屏障江淮得以安宁。后于绍兴五年(1135年)二月三十八岁时拜相,部署沿江、两淮诸军防御,积极谋求北伐。
张浚给朝廷带来的变化显而易见。主战派都期望他能改变历史。不料绍兴七年(1137年)八月,统制官郦琼、王世忠、靳赛等在江淮发动叛乱,杀死监军官,带领全军四万余和百姓十余万投降金人傀儡伪齐刘豫,是为淮西军变。张浚身为丞相,被指用人不当免职,谪居永州二十年。这就是杨万里得以在永州造访张浚的原因。
杨万里对张浚的拜访颇费周折。他三次拜谒未果,就写信向张浚介绍自己,颂扬张浚宰天下、定王室、开中兴的不世之功,表达自己渴慕之意。谪居一方的张浚交往谨慎,对杨万里的信札没有回应。后杨万里因偶然机会结识了张浚之子张栻,经张栻周旋才得到张浚的接纳,得以站在了张浚的面前。
那肯定是一场十分重要的会见。张浚跟杨万里说了什么?杨万里得到了怎样的点化?不得而知。但之后的杨万里,与之前的杨万里,完全不一样了。会见之后,他立即将自己的读书之室改为了诚斋,并把自己的号也命名为诚斋,还专门请因罪谪居衡州的胡铨写了《诚斋记》——“诚”,是张浚这次会见赐给他的一字箴言。
“诚”,是长者历经风雨后醍醐灌顶的棒喝,更是智者经过深思熟虑为他量身定做的秘钥。
何谓“诚”?“诚”就是真诚、坦诚、赤诚,就是心有戒律,敬天爱人,就是不做作,不矫饰,不虚伪,不欺世,就是心怀坦荡,光明磊落,心口如一,言行一致,就是对世界抱有永恒的赤子之心,知道这世界不完美也饱含热爱,明白会受到伤害可依然勇往直前。
诚是仁信智勇,也是礼义廉耻。
诚是态度,更是信仰;是出发,也是抵达;是路口,也是远方。
诚就像一道闪电,杨万里的内心被彻底照亮了。或者说,世界如茫茫水域,杨万里终于找到了他赖以泅渡的船。
前程正如深山,可从此之后,他不再是两手空空了,诚是一把斧头,有了它,他相信自己能深山取宝,满载而归。
3
从此杨万里用一生践行“诚”。零陵县丞之后,他历任隆兴府奉新知县,国子博士,漳州、常州知州,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广东提点刑狱,尚书右郎,吏部员外郎,枢密院检详官兼太子侍读、秘书少监,筠州知州,秘书监,接伴金国贺正旦使兼实录院检讨官、江东转运副使等,职务近二十个,数次辗转于地方和中央,出入于经济、司法、机要文书、档案等行业,职级从七品到正四品不等。数十年时间,他的仕途起起落落,但其践行“诚”如故。或者说,正是对“诚”的践行,他才因此起落沉浮,而他毫不在意:
在奉新知县任上,他见牢中关满交不起租税的百姓,官署府库却依然空虚,深知是群吏中间盘剥所致,下令将牢里的“囚犯”全部放回,并禁止官吏逮捕、鞭打百姓,再给每户一纸通知,放宽其税额、期限。结果百姓纷纷自动前来纳税,不出一月,欠税全部交清。他在奉新任职只有半年余,却以诚治县,朝野称颂。
在常州知州任上,他兴教化,建常州历史上首座书院城南书院。任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他打击垄断食盐专卖权的不法商家和背后的官员保护伞,整顿官盐市场,短短数月就收到实效。任广东提点刑狱,盗贼侵犯南粤,他一介书生却率军击贼,亲治军务取得了胜利。孝宗称赞他“书生知兵”,有“仁者之勇”。
入朝,任尚书右郎,他应诏上书,极论时政十事,劝谏孝宗暂时搁置不急之务,把全力御敌当作国策,坚决反对部分大臣提出的放弃两淮、退保长江的误国建议,主张选用人才,积极备战,公然亮出自己的主战立场。在侍读任上,他见学士洪迈上呈的配祀高宗陵庙的人员名单中,曾以一人之力定天下的老丞相张浚没有列入,愤而上疏,斥责洪迈是指鹿为马。这让孝宗十分不高兴,说:“万里以朕为何如主!”意思是说,洪迈是指鹿为马的赵高,你不就是骂我是秦二世么?又一纸任命,以直秘阁出知筠州。
孝宗禅位,光宗接位。他入朝任秘书监,针对当时党禁正严,上疏给他的学生光宗皇帝,力斥朋党论,建议用人不分党派,是君子就加以任用,是小人就加以废黜。
他之后任江东转运副使,面对朝廷为多敛财要在江南各郡行使市场上比铜钱贬值四成的铁钱会子(纸币),他多次以不便民为理由上书陈述弊端,拒不执行朝廷旨意,迫使皇帝收回成命。宰相留正恼怒,改知赣州……
勤政爱民,忠于职守;立朝刚正,勇于进谏;爱憎分明,捍卫忠良;无谓生死,不避祸福……这是杨万里获张浚赠“诚”字箴言后做官三十多年世人留下的印象,是他积极践行“诚”的例证。
杨万里高举着“诚”一意孤行。在他心里,诚肯定是比皇上的圣旨还要盛大庄严的东西,类似于天道。他听从它的律令,胜于听从皇帝的旨意。他接受它的指引,仿佛澎湃的河水甘愿受缚于沉默的河床。他甘愿让诚主宰着他的喜怒哀乐和言行举止。有了诚做他的主心骨之后,这个原本一脸惶恐的乡下人,内心有了强大的力量。他几乎从不看人脸色行事,当然也从不说违心话做违心事。在习惯于鼠尾两端的南宋朝廷之上,他因决绝而醒目,等同于异类。
“杨万里直不中律。”(宋孝宗)“杨万里有性气。”(宋光宗)“万里为人刚而褊(指狭隘)。”(脱脱《宋史·杨万里传》)“万里立朝多大节。”(清·纪昀)这些著名人物或褒或贬的评价,正是对杨万里坚守的“诚”的清晰指认。
4
杨万里高举着“诚”一意孤行。那是他一个人的朝圣之旅。即使在自己的祖国,他依然怀着苏武的节操,持着名叫诚的节杖;或者是出使的张骞,取经的玄奘……他在自己的祖国出使。在祖国的边境线内,走一条自我完善的、其实同样无比艰巨的路。他要让诚斋的号,不仅是他书斋的名,也是他生命与道德的标识。没有人逼迫他,是他自己苛求自己。
而要做到“诚”又谈何容易!通往诚的道路其实无比逼仄,道路两旁是贪婪、虚妄、怨恨、背叛……他要时时警惕它们的侵蚀,就像警惕苔藓随时爬上向上的阶梯。他早就找到了与它们对抗的不二法门,那就是删繁就简。他尽力做到生活上节俭,欲念上节制。他用减法生活,刻意做一名生活的至简主义者:隆兴元年(1163年)秋,他接到朝廷诏令,要改任他为京城临安教授。同僚们决定次日摆一桌酒席给他饯行。这本是同事间的正常礼数,可他知道后,竟觉得如此礼数也是多余,当天就悄悄吩咐妻子打点行李。离开零陵需要乘船,他安排家人请好渡船,然后乘着夜色悄悄出城离去。第二天清晨,同僚们来到他的住处,请他中午赴宴。谁知他的住處空空如也,只是书桌上留有一张他临行前写下的诗笺《夜离零陵,以避同僚追送之劳留,二绝简诸友》。诗曰:“已坐诗臞病更赢,诸公刚欲饯湘湄。夜浮一叶逃盟去,已被沙鸥圣得知。”做京官时,他随时准备弃官罢职,预先准备好了从杭州回家的路费,锁至箱中,藏于卧室,又诫家人不许买一物,怕去职回乡时行李累赘,“日日若促装者”……
老实说杨万里的经济情况并不好。他出身贫寒,没有祖产继承,没有稳固的经济后援。他有四子五女,其中一子早夭。他的父亲杨芾在他三十八岁时去世,继母罗氏在他五十五岁时去世。他们都需要他的俸禄供养。他比谁都需要钱财。有了更多收入,他家的餐桌上可以多些肉食,他的孩子们可以添置些新衣服。他家孩子这么多,生活照料,雇两三个佣人家里会更合适。孩子们的教育是大问题,有钱就可以请很好的老师。他的妻子罗氏跟着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做京官那些年,也应该买一两件京城流行的丝绸衣裳给她。他是读书人,爱书成癖是肯定的,临安书业发达,碰到新出的好书或好的古籍,他何尝不想时时收入囊中。还有,他在老家的房子已经很旧了,有钱就可以好好修缮一下,当然,建一座新宅也未尝不可。跟他一样级别的官员,有几个没在老家安置房产的?与他同朝的吉州同乡周必大,就在吉州府内建造了一栋三层的豪宅。
他又哪里是没有捞取好处的机会!他曾担任几个州的主官(曾任漳州、常州、筠州知州。漳州知州未到任),为几个地方生杀予夺之主宰,只要稍微动点脑筋,就可以在不违反有司规定的范围内财源广进。他任广东提点刑狱,主管广东的司法监察,关乎生民司命,决定多少人的生死!他还任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以及江东转运副使,那都是让人眼红的肥差,过手的钱财累死牛马,特别是江东转运副使,总管着淮西和江东军马钱粮。在这些岗位上,多少人想着巴结他,暗地里想着围猎他。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什么样的好日子过不成!在广东常平茶盐公事任上,就有人半夜给他送珠宝。
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堵死了自己的财路。不仅如此,他连外人认为完全合理的也弃之不取。担任江东转运副使一年多的时间,他共收各州县和驻军按常规送来的礼金一万八千多贯。这可以算作正常的人情往来,哪怕皇帝也认为合理的灰色收入,几乎等同于绩效,他完全可以收入囊中,几乎所有在此任上的官员都会这么做,可他认为俸禄之外不可再取,将它们悉数留在官署。
即便如此,他还嫌自己的减法做得不够彻底,江东转运副使任满,他六十六岁,按照朝廷任命,他本该转任赣州知州——那其实是他的学生光宗皇帝照顾他的思乡之情,特意安排他到一个离家乡只有两百里的地方任职。可他毫不领情,向朝廷上了一道称病不赴的札子,不等朝廷回复,就脱去官服,乘船驶离金陵,一路过长江,转鄱阳湖,入赣江,义无反顾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5
杨万里回到了故乡吉水湴塘。这是落叶归根,也是归鸟还巢。这是肉身层面上的归来,更是哲学意义上的返回。想想,如果没有晚年的告老还乡,杨万里的一生将不会那么丰饶、立体,甚至是不会那么完整。
他回到了故乡。在这里,出发与抵达相遇,起点和终点会合,少年与老年重逢。他住进了他家的老房子。那是一座土筑墙做的、寻常百姓家的粗简住宅,仅能避风雨,是他三十三岁那年用自己的积蓄和父亲多年教书的薪资所建。他是朝廷四品官员,这样的房子与他的身份远不相符,可他不以为意。他之所以急着早日脱下官服,就是渴望能减去一切负累,从而恢复自己的天性。脱去官服的他,不过是一名乡野遗老,正与这样的老宅相得益彰。
回到家乡后杨万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种花、养草。多年的政务,官场的尔虞我诈,职务的时升时降,一定程度上让他的心变得硬质、荒凉。他需要一座花园来滋养他的精神,让他的心重新变得柔软。他请来泥工、花匠,在自家祖屋东面一块一亩多的空地上,垒假山,立怪石,砌小池,池中建凉亭,种荷花。他还用石子纵横曲折铺设了九条小径,将红梅、海棠、芙蓉、江梅、桃、李、菊、杏、橘等九种花木各植一径,取名曰“三三径”。这本是十分简陋的花圃,不用比他的好友范成大的庄园,园林池榭有十里那么显豁,尤袤家的花园有十亩那么大,就连一般的乡村财主家的后花园都不如,可他经常在这座小小花园里走来走去,察看花开花落,细数草长莺飞,开心得就像个孩子!
接下来的时光里,他沉浸在乡村生活之中。那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村庄和人。现在,他重新与这里的生活接上了头。他与乡亲论齿序,与族人谈伯仲,和路过的牛羊打招呼,用没有吃完的肉骨头款待来他家做客的鸡犬,去不远的圩镇赶圩,看社戏,或者邀上三五乡友,在本地的山岭间游走。春节,他给村民们写春联。清明,他给死去的亲人扫墓。夏天,他午睡起床,百无聊赖,看不远处的儿童捉柳花。有村庄修谱,来请他写谱序,他会兴趣盎然地谋篇布局,论血脉绵长;有人娶亲嫁女、起屋造舍,摆起酒宴,请他喝酒,他会欣然前往,笑呵呵地坐在耆老的位置上。一到冬天,他就会按照当地的酿造方法酿酒,那是本地人喝的一种度数不高的糯米酒,因为只有到冬天才酿造,当地人称之为“冬酒”。酿好,他会经常喝上两碗,下酒菜是极简单的菜蔬。
他当然不是孤独的饮者。会有不同的人来与他对饮,除了村里的乡亲,还有偶尔来造访的地方官员、慕名前来求教的青年书生和吉州的故交。同样告老还乡定居吉州的前一品丞相周必大也会经常来访。他会带来新鲜的牛肉和一两斤老酒作为礼物。他们会举杯共饮,畅论故人轶事。当然,过不了多久,他定会到吉州周必大府上回访。
他会经常与故友书信往来,他们是陆游、朱熹、姜夔、任南昌知县的长子杨长孺,还有许多依然在职的同僚。他应朋友们之托作文题诗、题词作记,和他们交谈家长里短,当然也不回避谈政治,谈时局。他们发现,这位以前经常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的人,已经有了许多让他们陌生的成分,那是从容、安详,是山水之趣、田园之乐和超拔脱尘之气。
他与朝廷往来甚少,可是朝廷依然惦记着他,不断地给他加官进爵,给予一个个荣誉职务及虚职。庆元四年(1198年),获封吉水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又晋升太中大夫。慶元五年(1199年),又获封通议大夫、宝文阁待制。嘉泰四年(1204年),他七十八岁,获进封庐陵郡侯,食邑千户。开禧二年(1206年),他除宝谟阁学士。作为有名望的大臣,他无法阻止朝廷对他的恩典。而他心里有数,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穿行在乡村巷落的乡野之人,才是真正的他自己。
他在湴塘乡间闲居了十五年。十五年来朝廷频频有诏要他就任,他一概不赴。十五年来,他的身体在缩小,骨骼在变轻。岁月对这个一辈子奉行删繁就简的人施以减法,开禧二年五月八日,他死于淋疾(亦是减法的一种),享年八十岁。他获得的谥号是“文节”。所谓“节”,是“气节”,也是“节制”,正对应他的“诚”,也对应他的删繁就简。
6
从考中进士开始,甚至更早,他就开始写诗。作诗成了他一生的伟业。诗对他意味着什么?诗也是他实现诚抵达诚的路径吗?或者,他完成诚,最终是为了完成诗?
据说他一生作诗两万多首。他是中国古代作诗最多的诗人。如果从他二十七岁考中进士开始算起,到他八十岁止,五十三年的时间,他平均每天要作一首诗。对他来说,诗已经成了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就像空气和水、粮食和蔬菜。他通过诗来记录行旅、交游,表达发现、思考。他用诗写天空大地,写风雷雨电,写江河湖海,写山水田园,写花草虫鱼,写世间一切美好之物和美好之情。
他的诗歌写作,其实也历经波折。他开始作诗,乃是学习江西诗派的写法。何为“江西诗派”?由唐至宋,国土面积缩小到三分之一。小版的国土,势必给宋代士人们带来精神上的局促之感,反映在诗歌创作上,李白、杜甫、王维、高适、岑参等唐代诗人的雄健浑雅难以再现,就有了江西诗派,主张以杜甫为祖,以江西修水人黄庭坚等人为宗,奉行黄庭坚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无一字无来处”“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诗歌理念,广泛学习前人,以大量用典、推敲字词为高。杨万里在学诗之初是认同这样的创作理念的。但到后来,他发现如此地拾人牙慧,远非诗歌的大道,并且与他奉行的“诚”不符。
他感到文思不畅,诗也越来越少。他不想在前人的阴影下写作。他决定变革。他烧掉了自己的几千首旧作,开始谋求新的路径,新的天地。他的办法,依然是做减法。减去典故,减去教条主义,减去诗歌里的士大夫腔调,减去生僻的词语、韵脚、句式,给诗歌来一次彻底的松绑,让诗歌在天地之间大口呼吸。
他在诗中恢复了自己的天性,直接捕捉瞬间的诗意,书写对天地万物的感受。他打破了雅与俗的界限,大量用口语俚语入诗,把诗歌从士大夫的书案上请出,让诗歌回到旷野之间、田园之中。那些天地之间的美好光影,那些哪怕最为细小的自然风物,都在他的诗句中自由生长:
他写春天:“不知春向雨中回,只到春光未苦来。老子今晨偶然出,李花全落杏花开。”
写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写路上所见:“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写《野望》:“野童撷菜疏移步,客子追程有底忙。茅屋破时偏入画,布衫洗了晒枯桑。”
写《春晴怀故园海棠》:“故园今日海棠开,梦入江西锦绣堆。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似青似白天浓淡,欲堕还飞絮往来。无那风光餐不得,遣诗招入翠琼杯。”
写西湖荷花:“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样的诗,老者能懂,稚子亦能懂,士人懂得,乡野之人亦懂得。它们让人们觉得亲切、生动,富有生气。诗完整地呈现了他。诗中的他,明亮、赤诚、温暖而又深沉。是他以一己之力,把千百年来供奉于士人精神祭坛上的诗歌请回了广阔的人世间,让诗歌回到了它本来的位置。他开辟了宋代诗歌的新路,也因此成为南宋诗坛的盟主,在文学史上享有盛誉。他的诗歌风格,被称为“诚斋体”——以个人字号命名一种诗风,这在南宋,乃是独一无二的礼遇。
他同时代的诗友陆游如此评价他在南宋诗坛的地位:“诚斋老子主诗盟,片言许可天下服。”“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另一个诗友姜特立同样说:“今日诗坛谁是主?诚斋诗律正施行。”
几百年后,他的诗歌创作依然受到极大的重视。当代学者钱钟书分析陆游与杨万里的诗,认为杨万里比陆游略胜一筹:“放翁( 陆游)善写景,而诚斋善写生。放翁如图画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谈艺录》)
他是中国读者最多的诗人之一。时至今日,他已去世了八百多年,可他的诗依然被广泛传诵。几乎所有中国人,都读着他的诗长大。人们读着它们,来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感受着生之美好,体会着人世间的道理。他的故乡吉水,更是对他的诗推崇有加。记得在他诞辰895周年之际,全世界的吉水人,在同一个时段纷纷朗诵他的诗歌,来表达对他的纪念,寄托浓重的乡愁。那真是让人热泪盈眶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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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样评价他的一生?《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论事功,他虽然在仕途近四十年,在政治中枢多年,官至四品,可老实说,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夸耀的功勋。他的生年与卒年都处于民族危难之交,1127年,他出生,靖康之难发生,宋徽宗、宋钦宗被俘,北宋结束,南宋偏安一隅。1206年,他死去,那一年,鐵木真统一蒙古各部,称成吉思汗,宋金两国的丧钟就此敲响。可是这两个年份之间的八十年,也就是他在世的八十年,正好是南宋最为安定的八十年。特别是公元1141年,宋、金达成绍兴和议,蒙古部落又尚未崛起,整个南宋高宗、孝宗和光宗三朝,有了难得的太平时期——也是政治上的平庸时期。
所谓时势造英雄,如果生活在风云激荡之时代,他满可以像他的族叔祖杨邦乂,面对金兵入侵,奋勇抗敌,被俘后宁死不降,以头碰柱,鲜血直流,在衣服上书写“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最后被剖胸取心,慷慨赴死。或者像他的同乡和忘年交胡铨,在绍兴八年(1138年),面对金国派遣的和谈使臣傲慢无礼,高宗和秦桧不惜卑躬屈膝与金使议和,慨然上疏《戊午上高宗封事》,要求高宗斩下宰相秦桧等人的首级,宣称不这样做的话,他宁愿投东海而死,也决不在小朝廷里求活。 奏疏传出,山河震荡,金人千金求购,君臣大惊失色,连称“南朝有人”,“中国不可轻”。和他们一样,他一腔孤勇,持鲜明主战立场,也有一定的政治才华,当地方官和京官,他都得心应手。四十一岁时,他上政论《千虑策》,分“君道”“国势”“治原”“人才”“论相”“论将”“论兵”“驭吏”“选法”“刑法”“冗官”“民政”共三十篇,内容含国家管理的所有,所论纵横捭阖,饱含洞见。丞相虞允文阅后赞叹说:“东南乃有此人物!”可是身处不需要英雄的年代,他没有拍案而起、杀身成仁的机会。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可是他依然是了不起的一个人。时局所限,不能成为英雄,他走上了一条道德自我完善的道路。他号“诚斋”,一生恪守着“诚”的信条,为做一个“诚”的人全力以赴,用“诚”的戒尺管理着自己乃至全家人的日常生活,直至到了十分严酷的程度。他爱较真,认死理,心口如一,言行一致。他与贪念为敌,与私欲决裂。他是宋代理学的奉行者,早年就师从安福文化学者刘廷直、刘安世学习理学。他对“诚”的恪守,除了张浚的教诲,也与此不无关系。可是,他又是松弛的,轻快的,有趣的,丰饶的。他尽情释放着他的天性,释放着他对天地自然与苍茫人世的爱意。相比于那些刻板、严肃的传统卫道士,他一点也不虚伪,而是显得天真、诙谐,可敬可亲。他是明亮的,赤诚的。他因此成了辨识度极高的独一个——不仅是南宋的独一个,也是中国历史的独一个。他点燃了自己,因此成为了南宋乃至中国文化史上的一盏灯、一团火。
他也成了我和他共同的故乡江西吉安(古称庐陵、吉州)的一尊神,与北宋文宗歐阳修、锐意抗金兵败被俘誓死不降的他的族叔祖杨邦乂、乞斩宰相秦桧因此名震朝野的胡铨、立朝刚正的丞相周必大、起兵抗元兵败被俘慷慨赴死的丞相文天祥一起,被供奉在南宋以降的文庙之中,供历代学子仰望。吉安自古文风浩荡,有进士三千,名臣文士无数,他们是先驱者和领路人。他们合称为“五忠一节”——欧阳修、周必大谥号“文忠”,胡铨谥号“忠简”,杨邦乂谥号“忠襄”,文天祥被明代追赐谥号“忠烈”,而他的谥号是“文节”。六位乡贤中,他的事功最弱,但他给世人留下的遗产,一点也不比他们少。
该怎么比拟他的一生?我想他应该是一轮月亮。月亮是阴性的,他是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月亮是轻盈的,它行走于天空,而不坠落于地面,因为它没有重量。他不断地删减自己精神上的杂念,努力做到守心如一,灵魂因此轻盈。他写诗,诗让人飞翔,让人体重减轻,灵魂飞升,正像月亮那样。他一生奉行“诚”,精神上有着较高的纯度,正像月亮,有着非常纯净的光。
他是极爱月亮的。他一生为月亮写下了很多首诗。他写:“才近中秋月已清,鸦青幕挂一团冰。忽然觉得今宵月,元不粘天独自行。”(《八月十二日夜,诚斋望月》)“仰头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与影,为一定为二。月能写我影,自写却何似。偶然步溪旁,月却在溪里。上下两轮月,若个是真底。唯复水是天,唯复天是水。”(《夏夜玩月》)“天恐梅花不耐寒,遣将孤月问平安。未须一夜都开尽,留取前前后后看。”(《月下梅花》)“夜气凉于水,高斋可当楼。古来除却月,此外更无秋。寒入兰心劲,光随菊脚流。惟愁清不极,清极却成愁。”(《秋月》)“只有三更月,知予万古心。”(《夜读诗卷》)“清风索我吟,明月劝我饮。醉倒落花前,天地即衾枕。”(《又自赞》)……
他写得最过瘾的月亮诗应该是这首《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在自家的花园(万花川谷),他与朋友月下对饮,月在,酒在,朋友在,诗在。好不畅快!
月亮在他笔下,是美的化身,是爱的使者,是风流,是浪漫,是自由,是有情物,是赤子心。他写下的是月亮,可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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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走进了湴塘。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去湴塘的时间是黄昏——这一天从早晨开始,我陪着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一路拜访欧阳修、胡铨、文天祥等,驰骋在庐陵的大地上。
这样的探访无疑是愉快的。一路上我们谈论着诗歌、文学,谈论着历史与现实、猛士与故乡。我们思索,我们每个人,该如何完成自己?一个读书人,该与国家和时代构建怎样的关系?那些历史上的士人道统,至今是否还在我们的血脉中留存?因为生活在和平时代,我们难免有如此时代惯有的缺陷,如懦弱、平庸、琐屑和虚妄。但谈到吉安土地上的历史名人惯有的血性、刚烈,我们不免振奋。
按原计划,我们是下午从欧阳修的故乡永丰转到湴塘。两地不远,近百公里路程,乘车一个多小时。因为在永丰稍有延误,我们直到黄昏,才进入湴塘。
天边依然燃烧着晚霞,可村庄里的光明显在快速溃退。借着这渐渐溃退的光,我们穿行在湴塘的风土之中。因为文学,因为他赐给的能量,后来我告别家乡,在省城文化部门工作二十多年,因此造访湴塘的次数大幅减少。这一次,我看到的湴塘与数年前所见的大不一样:池塘边做了硬性美化,墙上绘了与乡村有关的彩绘,廊桥换用了更为优质的仿古木材,地上栽种了荷花,老地基上,重建了御书楼。到处是按照杨万里的诗意建造的景致,到处陈列着杨万里的诗。拜新农村建设所赐,湴塘这个千年古村,因为杨万里又一次获得生机,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网红村。
黄昏模糊了天地,也模糊了时间。我看着远处的天空、山峦,近处泛着水光的池塘。它们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亘古不变。我想八百多年前,返乡的杨万里与我今天所见,是否如同一辙?近处的草丛里,不时有虫子蹦跶和鸣唱,它们是从杨万里的诗歌里跑出来的吗?八百多年前,返乡的杨万里如此写道:“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夏夜追凉》)
根据活动安排,我们在湴塘用了晚餐。主人盛情,让我们这群文人墨客都喝上了当地村民自产的米酒,也就是杨万里当年自酿与饮用的、度数不高的、俗称“冬酒”的米酒(“夜饮空斋冷,移归近竹炉。酒新今晚醡,烛短昨宵余。”杨万里《夜饮》)。我看到文友们在米酒的作用下,声音渐渐提高。我们说着杨万里,说着他的真心诚意,他的固执,他的不妥协,他的一派天真的诚斋体诗。我们渴望借助酒和对他的谈论,来体会他的心境,把握他的诗意,与他会合。而我也竟然有些迷离:此刻杨万里会不会就坐在我们中间,或者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
我们走出了餐厅。正是农历八月中旬之初,我们看到了月亮,正升高在我们的头顶。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星星在眨着眼睛。月亮,就像一块古老的法器,带着隐秘的斑纹,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那当然是我们熟悉的月亮,夜晚的光明之神,李白、苏东坡等吟咏过的通灵之物,古往今来的旅人心中的温柔故乡。
可那也是湴塘的月亮。它曾经在杨万里的诗行里穿行,驰骋。它被文人的诗酒喂养,被士人的道统供奉。它信奉诚心正意之学,不断地用“诚”的信念洗涤、擦亮自身。它是乡野的,又是富有书卷气的。它是直不中律的,也是天真斯文的。它自由,浪漫,无牵无挂,久而弥新。它有姓氏,姓杨。它走在自我完善的道路上。它是杨万里的另一个肉身。
车徐徐开出湴塘。一路上我们无言。我们知道,我们被湴塘盛大的月光照耀过了。我们都是离家出走的孩子,被湴塘的月光一一认领。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都得到它的洗礼,得到了它的教益。而回过头来,我们看到,月光下阴影重重的湴塘,草木与池塘簇拥的湴塘,宛如古老梦境一般的湴塘,仿佛我们共同的故乡,正以母亲一般的神色,送别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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